事實上，歐陽再不堪，對她也有過真切的欣賞和憐愛。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給她的卻幾乎只有冷漠和忽視。她的家人，根本理解不了她為何要一意求學，卻不早早工作來分擔家庭的負擔；她的朋友，也對她一個博士讀了四五年還沒畢業感到不解，畢業之後，何去何從，也是一個問題。

「總算離了！」同學們都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有一年下大雪，我們相約去爬嶽麓山，到了山頂，正好太陽出來了，照著滿山積雪，猶如在琉璃世界上鍍了一層金。下山後，韶華不顧天冷，揮毫臨了一副《快雪時晴帖》，一揮而就，那字寫得，俊逸極了，深得右軍遺韻，像我這種不懂書法的草包，也忍不住叫好。見我喜歡，韶華慷慨地把那幅字贈給了我，可惜南下后再三流離，已經不知所蹤。

忙成這樣，也不見她抱怨什麼，依然是氣定神閑地微笑著，如無重要事情，每天下午六點鐘必會去爬嶽麓山，上下不過四十分鐘搞定，且氣不喘心不跳，堅持下來，練就了一個好的身體。

再後來，就是她離婚的消息。

很久未見的同學相聚，一位同學提起了韶華，說她可能離婚了。

離開學校時，韶華塞給我一本周汝昌的《讀紅小札》作紀念。在南下的火車上，我打開那本書，一封信落在了桌面，上面是韶華端秀的筆跡：「你曾經說過，我很美麗，事實上我的美麗在現實中乏人欣賞。他欣賞我，明白我，儘管不是特別愛惜我，但既然一開始我選擇了他，就想多點兒包容少點兒苛求一直走下去。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沒有錢，沒有美麗的容顏，只求在愛情中獲得一點兒慰藉罷了，不然，我不知道怎麼撐下去。」

可是研二那年，素來健康的韶華卻險有性命之虞。

握住我的手，她只催我去上課，卻絕口不提那個人的名字。

聽說她的博士讀了很多年，因為論文寫得太認真，一直拖了四五年還沒畢業。聽說她和歐ｒｅａｄ•９9cｓｗ.coｍ陽結了婚，兩個人的關係還是時好時壞的，好的時候你儂我儂，壞的時候還是會出現家暴。

那個臨陣退縮的懦夫，之後又來求她，還演出了當眾下跪的鬧劇。他甚至每天清早跑來給韶華送早餐，附帶著給宿舍姐妹每人一份兒。

韶華天生一副好嗓子，可每次K歌時，她總是充當忠實的聽眾，說自己一首歌都不會唱。這也難怪，宿舍姐妹們喜歡的張韶涵、梁靜茹她幾乎從來不聽。

研三的時候，大家各奔前程，找工作的忙著找工作，考公務員的忙著考公務員，在這個只爭朝夕的年代，很少有人再願意花費幾年時間繼續深造。全班只有韶華一個人選擇了讀博，也只有校園的象牙塔，才能容下這麼一個心地純凈的女孩子。

韶華髮過來一行字：「你覺得痛就會放手。」

我有點悵然，不禁感嘆說：「堅持了那麼多年，還是放手了啊。」

韶華啊韶華，「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到頭來，換得的還是「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韶華長發披肩，素麵朝天，喜歡穿長及腳踝的白色長裙，走在校園的小徑上有男生向她行注目禮，她會輕輕地低下頭去，臉上飛起一片紅霞。她有一張孩子般稚氣的面孔，鼻頭翹翹，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飽含柔情。只有對人對生活充滿善意的人才會有這樣柔情的眼神。

我們常常笑她：「年紀輕輕，早學了道家的養生之道，從未見你感冒咳嗽過，難保哪天便會肉身飛升。」韶華仍是淡淡微笑著說：「我沒有時間生病，也病不起。」

韶華髮來的，是一個微笑的表情。

韶華有個男朋友，複姓歐陽，也是讀古代文學的，面容清秀，氣質不俗，據說和韶華從大學就開始戀愛，算得上是一對璧人了。

我一邊詛咒著她那個殺千刀的男朋友，一邊費盡全力說服醫生讓我代表家屬簽字，韶華終於被推進了手術室rｅad•９９ｃｓｗ•ｃom。

古詩中說：「幽蘭花，為誰好，露冷風清香自老。」說的正是韶華這種女子。她本應是大觀園中的一個女子，奈何卻得在這個風刀霜劍的世界中舉步維艱地生存下去。

我一邊和韶華聊天，一邊聽著《晴雯歌》，當年她在月下唱曲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她是在為晴雯的不幸吟唱，還是早已預感到一生的飄零？有多少命運畸零的女子像她一樣：心比天高，卻出身微賤，最後不得不掙扎于濁世的泥淖之中？

韶華的美，是溫柔內斂的，夾在時尚靚麗的年輕女孩兒中，顯得有點兒不合時宜，甚至她這個人都是不合時宜的，太過溫婉可人，缺乏現代女子的剽悍和精明。

韶華喜歡戲曲，偶爾在宿舍唱個小曲兒，歐陽如果在的話，會給她吹笛伴奏。歐陽的笛子吹得很好，月光好的夜晚，清亮的笛聲伴著韶華的歌聲傳得很遠很遠。

歐陽是獨生子，父親在地方上混了個一官半職，算是個官二代。他剛和韶華在一起時，家裡人尤其是他母親十分反對，理由是韶華家境太差，門不當戶不對的，所以一直叫親朋好友幫兒子介紹「好人家」的女朋友。歐陽對母親的做法很反感，對韶華反而更認真了，這點讓她很感動。

沒想到她居然在線，很快發回了一段話給我。她和以前一樣溫柔真誠，對那段逝去的婚姻毫不諱言。

從那以後，韶華的身體便虛弱了很多，買回很多草藥一副副煎，宿舍終日瀰漫著一股中藥的苦澀。

現代都市中，生存得好的是鏗鏘玫瑰，絕不是空谷幽蘭。

嶽麓書院有個張教授，潛心研究《莊子》數十年，其人鶴髮童顏，不事俗物，喜著寬袍大袖的襯衣，遠遠望之若神仙中人。張教授開「莊子」一課，前來聽課的學生把小小講堂擠得水泄不通。一日，張教授講授《逍遙遊》一篇，突然慨嘆：「擾擾塵世，莫如效仿列子諸人，放浪于形骸之外，遺世獨立。」九_九_藏_書話剛落音，一個女學生站起來答道：「不離不著，處塵世之中而能享出世之樂，這才是莊子所謂的人生之道。」張教授也不驚愕，反而點頭稱是，兩人又就《莊子》中的微言大義一番對答，旁觀的學生則又驚又嘆。這一幕，堪稱經典，而發言者正是韶華。研究生畢業后，她跟隨張教授讀博士，可以推想書齋之中，這一老一少必可效仿魏晉中人終日玄談，其玄妙之處卻非外人可道。

那天我正在自習，突然接到韶華的電話，說讓我去一趟醫院。到了醫院，韶華尚強撐著對我笑，醫生已冷冷地說出「宮外孕」三個字。

韶華呢，還在為她的論文忙活，對男女情事彷彿提不上興趣，也許在上一場感情中，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熱情。

我拿出手機來就想撥歐陽的電話。韶華伸手按住，不斷搖頭，潸然淚下。

在煎熬地等待了一個多小時后，我見她又被推了出來，面色慘白如紙，外表儘管完好，一顆心應早已千瘡百孔。

一開始，我們對歐陽的印象都挺好的。他雖然是個公子哥兒，對女朋友卻挺體貼的，經常在樓下等韶華，大清早地就來給她送早餐。姐妹們都笑稱他是當代寶玉。

「叫歐陽來啊。」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問韶華：「早知今日，你后不後悔？」

畢業之後，忙於生計，漸漸中斷了和韶華的聯繫，只是斷續從同學那兒獲知她的消息。

歐陽本身也算是個才子，和韶華稱得上「志趣相投」。他們常常相約一起去愛晚亭共讀，到了秋季，愛晚亭的楓葉紅了，他們一人捧一本書，依偎在一起靜讀的畫面被一個攝影愛好者拍下了，畫面之美讓人想起寶黛共讀《西廂記》那一幕。

韶華寫得一手好字，每天必抽出一個小時雷打不動地臨帖。她最擅長的是小楷，字體秀麗而不失法度，姐妹們戲稱為「閨閣體」。我記得她曾經把《紅樓夢》中的詩詞用簪花小楷寫好后裝訂成冊，字跡楚楚，宛如顆顆珠璣九九藏書散落在宣紙上。

蘭花生在幽谷里，就算是空無一人，仍然靜靜散發著香氣。

「叫了，他不來。」韶華搖頭，眼中已隱隱有淚光閃現。

我這才知道，在韶華的淡淡微笑之下，原來藏著如此深的隱痛。

韶華一天的時間表排得緊緊的，當我們還在睡夢中時，她已經輕手輕腳地起床，趕到圖書館去自習，雙休日同學們大都相約出遊，她則乘公交車往返于幾個地方做家教。

後來，我漸漸地和韶華疏遠了。她這個人，對誰都好，而且是那種潤物細無聲的好，誰的水壺空了，她會默默地加上水，誰沒來上課，她會主動借出自己的筆記。這種一視同仁的好，讓虛偽的人有機可乘，而真心對她好的人反而不好受，一方面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另一方面覺得她這樣做不值得。

我在嶽麓山下學古代文學時，與韶華做了三年的同學。

事隔這麼多年，她終於可以坦然說出自己的痛楚了，以前她是多麼隱忍的一個人啊。

想起來，我都已經好幾年沒有韶華的消息了。她博士畢業了嗎？可有新的愛人？晚上回家，忍不住在QQ上給她留了一段言。

倘若生於古代一個官宦人家，韶華自然能以詩畫自娛，悠遊終生，可惜她不幸降生於這個時代，且家境貧寒，為完成學業，除了要申請助學貸款外，還得勻出寶貴的讀書時間來兼職：做家教、兼課、校對圖書，甚至發傳單等等。這些兼職填滿了她的業餘時間。

她說：「他其實人也不壞，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我們分手的時候很平靜，現在偶爾也有聯繫，他去了北京讀博士后，後來留在了一所高校。據說一直都單身著。」

在遇到韶華之前，我以為閨秀這種生物已經在地球上絕跡，韶華的行事做派，卻讓我認識到了什麼叫作真正的閨秀。儘管她出身寒門，卻一身的閨秀氣質，和書中的名門小姐相比，少了幾分清貴之氣，卻多了幾分楚楚可憐。

一次中秋聚會，文學院的人相九_九_藏_書約登嶽麓賞月，在半山亭上，韶華頗有興緻地給大家唱了首《晴雯歌》，清風明月之下她的歌聲宛如天籟，讓同學們大大地驚艷了一番。下次K歌，眾姐妹力推韶華，可她還是搖頭微笑不應，想想也是，韶華的歌聲本來只宜在月下洗耳靜聽，哪適合K歌房這種喧囂場所？

其實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她已向我們哭訴過那個男人的斑斑劣跡。他從不出外打工分擔她的經濟負擔，脾氣暴躁，發起火來甚至還動手打過她。可見高學歷的人不乏素質低下、性格變態者。當時大家都旗幟鮮明地反對他們複合，一見韶華的舉動，無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在文學院，韶華也是默默無聞的，風頭正勁的是那一幫慷慨激昂的文學青年們。只有和她同在一個宿舍的姐妹，才知道她多有才華。

後來我想起她時，耳畔響起的總是那空靈的歌聲：「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多情公子空牽念。」一歌成讖，《紅樓夢》中那麼多詩詞，韶華怎麼單挑了這一首來唱呢？她對晴雯，似有一種特別的情感，畢業論文寫的也是晴雯，也許這世上所有「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女子，都對晴雯有著物傷其類的感情吧。

想當年，他們曾經是文學院人人艷羡的神仙眷侶。如今落到這樣的結局，真應了那句話：「世間好物不牢靠，彩雲易散琉璃脆。」

也許是我過於悲觀了，韶華倒是表現得完全沒有這麼悲情，她的空間偶有更新，說的都是伺弄花草、研讀詩詞的心得，不見悲戚、只有淡然。不管在什麼樣的境遇里，她都沒有改變她愛好美、追求美的天性。

在韶華所種的花花草草里，她最愛的就是蘭花。

令我們心疼的是，韶華居然答應重歸於好。

她的那個男友，也和她一起讀了博。所有的人都說他們是佳偶天成、一對璧人，我只有默默祈禱，但願他們的愛情如同看上去那麼美滿，過去的傷痕將永遠被塵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