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和她媽媽在同一所小學教書，我們很小就認識。

這時，她認識了一個男人，高、帥、有才。

但是，她身上最打動我的，也正是這種費盡全力百折不撓的韌勁。客觀地說，她先天的長相、才華、秉賦都不算特別出眾，如果不是對自己嚴格要求的話，她完全有可能泯然眾人。

記得畢業前夕，翱姐走過來，笑盈盈地說想和我合影留念。我爽快地答應了。後來看那張照片，她臉上是春風一般的微笑，手輕輕地攬著我的肩，而我卻灰頭土臉，就像一顆土豆站在一朵鮮花旁邊。

或許，每個叛逆的女孩都想過要做豌豆公主，每個公主也都想偶爾地叛逃一下。

她後來告訴我，其實她對我也不無羡慕。

這幾年來，記者的名聲和地位一路江河日下，到處都可以聽見「紙媒已死」的哀鳴，無冕之王的風光再已無處可尋。

現在想來，為什麼會爭辯呢？大約是因為我不想淪為她身邊的陪襯吧。

媽媽說，上次在老家還見到過他呢，他到我們村來割艾葉，興沖沖地告訴她，女兒懷孕了，要多割點艾葉晒乾以後給外孫洗澡。言猶在耳，人已辭世。

青春期的我，龜縮在姑姑們穿剩的花衣服后，胖胖的，笨笨的，如果要去跳舞的話，只能扮演南極來的小企鵝。我還是個叛逆的刺兒頭，班上一批淘氣男生唯我馬首是瞻，以與老師作對為樂，曠課遲到是家常便飯。這樣的我，和翱姐的淑女范兒相差太遠。我羡慕她的生活狀態，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我要走的路。

她不平的是，為什麼她很努力才做到的事，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做到呢？

在這種環境里長大的翱姐身上，看不到一點底層家庭的烙印，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言談舉止溫和得體，學習成績保持班上前幾名，獨舞永遠九-九-藏-書是學校晚會上的壓軸節目。這樣一個女孩，簡直就是一顆陋室明珠，即便是學校里那些慣於欺負她媽媽的老師們見了，也會待她客客氣氣的。

翱姐和那個名牌大學的男朋友分手了。她在感情上心灰意冷，轉而投入了一個愛她的人的懷裡。那個男人待她很好，可以為她當牛做馬，但是，外形上比較寒磣。

她做什麼事都一絲不苟。有句話叫「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她呢，是本來就有七分人才，再加上十分的打扮，外貌上總體得分能拿到優秀以上了。知道自己不是一等一的美女，就通過氣質來彌補。至少在走氣質路線的美女中，她是很出挑的。外貌對她的幫助很大，她曾經對我說：「一個女人長得漂亮點，很多機會不要找就會送上門。」

和小時候一樣，她仍然那麼風光無限，我呢，也仍然徘徊在主流價值認定的成功人生之外。

每次在路上偶遇，她向我明媚微笑時，我也只是淡淡地點個頭。我只是自卑。

我決定考研的時候，翱姐已經考了兩次了，目標是國內的最高學府。那時，她男朋友是那所學校的學生，人們見了她總是恭維一聲說男才女貌好般配，背地裡免不了諷刺她不知天高地厚一心只想攀高枝。

我認識翱姐已有十幾年。

那一刻，不僅是我，整個中文系的女生差不多都暗暗自慚形穢了。

在一片旁觀者的不平聲中，她也感到了不甘心。

我們曾經擠在一個被窩裡聊天，她說這輩子最羡慕的人就是我，愛誰誰，不愛拉倒，來去如風，無拘無束，從來不會委屈自己。

翱姐很快回復，言語間有哀傷，但分寸控制得很好。

即使和她親如姐妹，站在她身邊，我總會有隱隱的氣餒。她對穿著打扮的追求是「清雅」，也確實當得起九*九*藏*書這兩個字。剛進學校讀研的那個中秋節，我們系裡的同學去嶽麓山上小聚，有人提議讓她跳個舞，她大大方方地站出來，跳了一段《月光下的鳳尾竹》，她的舞姿美如風動竹影。

死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癱瘓在床、神智不清的老母親。

學生時代，她是那種典型的「別人家的好孩子」，爸爸總是在飯桌上宣傳關於她的光輝事迹：她又拿了全校第一名，她主持了迎新晚會，她第一批入了團……說得我無比惶恐，只敢埋頭吃飯。

天生麗質的人，往往對生活和愛情都有著更高的期望。

還沒畢業，她順利地應聘到天津一家很好的事業單位。不過只幹了半年就回長沙了，一半是因為愛情，一半是她發現自己最擅長的還是教書育人。

「土豆和鮮花為什麼能夠成為朋友？」我曾經這樣問翱姐。

後來，她選擇了後者。

我有時也在自問，為什麼還在堅持，為什麼還不換個工作？原因除了我別無所長之外，更大程度是因為這是個相對自由的工作，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束縛我。

我們的人生本來完全沒有交集。但從生活軌跡來看，又有點驚人的相似：都是初中畢業后直接讀了師範，然後去鄉村做女教師，幾年後相繼走上考研的路。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們一天天成長著，面目越來越清晰。她過上了她想過的生活，我也是。

我們住進了同一個宿舍，睡上下鋪。一起去泡圖書館，一起去校園外的小飯館吃三塊錢一份的快餐，一起去逛街買衣服。

翱姐就是這樣。

而且對於我來說，做什麼工作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一直在寫，從未停止。除了寫作之外，我別無其他壯志。寫作是我一直在做，而且還將做一輩子的事。

我總說自己一生hｔｔpｓ://reａd•９９cｓw.com不羈愛自由，但說得不好聽點就是自由散漫無組織無紀律。我不是不喜歡體制內的安逸，但更嚮往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

如今，翱姐和我生活在各自不同的世界里，我們的靈魂卻越過萬水千山，隔著人群兩兩相望。我們的關係，也從年少時的暗暗較勁，變成了惺惺相惜。

我也很傷感，除了感嘆生死無常外，更多的是替翱姐擔心，不知道她能不能熬過這一關。誰都要面臨生離死別，但是這也太突然了，她父親剛滿六十，平素身強體壯，正因如此她才放心讓他一個人在老家照顧奶奶。

那段時間是她人生的低谷。長沙的公辦學校門檻高，別說大學了，連高中都進不了。她只得去了一家新成立不久的民辦高校教書，學生的素質參差不齊，工資又低，事業上完全看不到前景。

爸媽聞訊都很傷感，畢竟，他們是認識幾十年的老熟人了，年齡又相仿，更加物傷其類。

這樣一路努力的她特別看不得那些有天賦在身而不珍惜的人。比如說我，她覺得我沒有讀博早早就出來工作就是種浪費。有次，她很認真地批評我說：「你長得也不差，就是太不愛惜自己了，所謂眉清目秀，眉毛好看了人才能好看，你眉毛那麼淡就不能畫畫嗎？」

我聽著聽著忍不住笑出了聲。她不知道，我的前半生老是仰起頭觀望著她那個流光溢彩的世界，到現在還有點脖子酸痛。

我們終將成為自己。

翱姐的家庭並不美滿，母親是那種麵人兒，軟弱得誰都能捏一捏，打個牌都能被牌搭子罵得體無完膚。父親沒有正式工作，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喝醉了酒就在家裡罵罵咧咧。因為總被人看低，所以父親憋著一口氣想做生意發大財。她還有個弟弟，繼承了父親的暴烈脾氣和眼高手低，https://read.99csw.com後來成了我們那一帶有名的混混。

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她走的永遠都是主流大道，而我呢，註定只能劍走偏鋒。

她還是進了長沙最好的中學。應聘的時候，招聘者見她大齡未育，猶豫之際，她馬上說：「我三年內不會考慮生孩子。」三年時間，她成了那個學校最優秀的教師之一，家長們爭著把孩子往她班上送，她如願以償地拿到了編製，成了很多人艷羡的名校老師。

翱姐的父親去世了。

我在QQ上給她留言，大意是勸她節哀之類。

她就在這兩個男人之間掙扎、彷徨。

所有人都覺得他們不般配。連宿管阿姨都議論：這個姑娘怎麼回事啊，長得這麼漂亮，找了這麼個男朋友。

因為我倆同一個姓，因此常常被老師同學們誤認為是兩姐妹。每逢此時，我總是極力說清楚不是，她卻每每笑笑表示默認。

每次我們的男朋友過來探望我們的時候，我們就一起去墮落街上吃火鍋，唱K，軋馬路。

她說：「因為我們是用靈魂在相愛。」

聽說是腦梗死發作，猝死。

研究生畢業之後，憑著幾篇發在雜誌上的小文章，我進了南方一家報社。

對於她考研這件事，她媽媽的同事們只當是一個笑話。一個師範生，連高中都沒念過，英語只有初中水平（師範不開英語課），想考名牌大學的研究生，那不是做夢嗎？

兩個男人，一個待她一百分的好，可惜長得不好，和她也沒什麼話說；另一個長得好，和她志趣相投，可惜待她只有七十分的好。她知道長得好的男人，最愛的那個人往往是自己。

我們是在成為考研路上的戰友后才開始真正走近的。

個中艱辛我已不想再複述，印象最深刻的是夢裡都在背單詞。為什麼那麼拼呢，說到底，我和她一樣，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https://read.99csw.com這樣過一生。

如這些人所願，翱姐前兩年考研失敗了。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出眾的美貌是努力倒飭出來的，舞蹈是刻苦自學的，研究生是幾經波折才考上的，搖搖欲墜的家庭是她一手支撐的。

不管她做出什麼選擇，我都會支持。因為，她從來都清楚自己要什麼，而且總會一步步把想要的東西拿到手。

女性間的友誼，通常伴隨著微妙的競爭。在這個角度來看，閨密往往是參照物的另一種說法。

事隔多年以後，我終於可以坦然承認，我那時是有些嫉妒翱姐的。

好幾天後，才有人破門而入。屋子裡已經散發著一股屍臭味。他年近九十的老母親躺在床上，餓得奄奄一息。

她說她最羡慕讀書有天分的人，對此我簡直莫名驚詫。我的想法是，如果我長成她那個樣子，還要會讀書做什麼呢？相對於會讀書來說，美貌是一種更稀有的秉賦啊。

第三年，我們相約一起報考湖南的一所大學。這學校在本省牌子還挺響的，但和她以前考的那所學校相比排名差遠了。

比如說，她那麼費力，花了三年才考上研究生，我呢，只用了一年，而且考的還是公費。我們報考的是同一個導師，最後可能是我的分數較高，導師選了我。很久以後翱姐提起這個來還耿耿於懷，儘管她後來是文學院院長的學生。

總之，那年我們都考上了。在農村學校教了幾年書，突然有機會去高校和一群天之驕子共同求學，自然大有揚眉吐氣之感。我想，翱姐的感覺可能比我更甚。她一直想飛，可一直沒有飛起來。現在的她終於可以像她的名字一樣，在天空中自由翱翔了。

我從小就喜歡寫東西，這個工作也算是對口了。

同時，那段時間里，她在感情上也遇到了波折。

她半生的動蕩起伏，最終都要歸結于不甘心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