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綠藤紅藤
「可是怎麼樣讓她恨我們呢？」
因為媽媽喜歡烙南瓜餅。媽媽為什麼喜歡烙南瓜餅呢？因為我愛吃。
我從門檻一屁股坐到地上，整個腦子轟轟作響。媽媽在我跟前蹲下想要說話，我本能地往後仰了仰。
「當然不相信。」我笑道。
我看著它們，眼淚止不住漫出來。擦去了，又漫出來。
太陽起先在最高的天空，後來慢慢往西邊天滾去……滾著滾著，不知滾到了誰的身後。天「嚓」地就黑了，而我還軟綿綿地伏在路上。
啊，他們真的是一對門環！他們真的不是人！我叫了十二年的爸爸媽媽，真的不是人！
「藤藤，南瓜餅烙好啦！」
以前只知道他們愛我了。
跑過一座木橋。爬過一個山坡。繞過四個村子。將近中午，遠遠地，我看見了一株大梧桐樹，開著紫花的大梧桐樹。
是不是正發瘋似的找我？
我沒有對爸爸媽媽說起它。
他們聽完了，卻沒有笑。
「你如果要走，這些南瓜餅，你都帶上。」爸爸說。
而藤紅藤綠只要吃了果子，又能再活二百年。
爸爸媽媽沒有勉強我。從此，爸爸教我讀詩詞，做算術，習書法；媽媽教我唱歌，繪畫，還教我繡花。我最愛跟爸爸讀詩詞。那些詩詞，都在泛黃的線裝書上。跟著爸爸搖頭晃腦，對著月亮大聲吟誦，陶醉在清涼的晚風裡，我們一家子相視而笑。
我跑進廚房。廚房裡，到處都是南瓜餅！鍋里，筐里，簍里，盆里，盤裡，這麼多，我哪吃得了？他們可真傻，我「撲哧」笑了，眼淚也「唰」地滾到了下巴上。我雙手捧起一個烙得金黃金黃的南瓜餅，一大口、一大口地吃。我吃得這麼急這麼香，藤紅藤綠一定偷偷地在笑吧。
藤綠藤紅做人已滿二百一十二年，過了明晚，他們就該變回原來的樣子。沒錯，他們只有二百一十二年的壽命。
媽媽看了看爸爸，爸爸接住她的目光，兩雙眼睛里，為什麼藏著那麼多我明白不了的東西呢，好像是喜悅的，可是，又是悲傷的。
「也許，得讓她恨我們，或者怕我們，她恨我們，就不會傷心，她會去找到自己的爸爸媽媽，生活還是會幸福的。」
天漸漸亮了，泛白的月亮懸在東邊天，越來越淡。
這樣的對白從小到大進行過多次。現在，我對一切習以為常。雖然看著遠處熱鬧的人群和嬉戲的孩子，心裏的孤獨不由自主地升騰，但是藤宅的快樂生活，足以彌補其他的一切。
「如果，你想去找你的親爸爸親媽媽，我們不會攔你。」爸爸接過去說。我看不見他的臉，他低著頭。
「嗯。」藤紅憂傷地點點頭。
米宅從此不安寧起來。
「沒有騙你，藤藤。」
爬上牆的藍牽牛，傍晚就開始睡覺；嬌嫩的鳳仙花，揉碎了，我用它把指甲染得紅彤彤；月季花，含苞的時候美，綻放的時候美，凋謝的時候，在風中片片地落著花瓣，也是美的。一管一管的青蔥綠得可愛；卧在地上的冬瓜青里透著白；朝天的紅辣椒每天都興高采烈；苗條的絲瓜頂著嫩黃的皺巴巴的花……種的最多的是南瓜，大南瓜，金黃金黃的大南瓜，我抱也抱不動的大南瓜，卧在籬笆牆腳，一個挨著一個，成日晒太陽。
「你們在哪裡呀？爸爸媽媽！」再提高音量喊。
我走出屋子
https://read.99csw.com，他們在廚房裡，又在烙南瓜餅。
又想起人們處處躲避著藤宅躲避著我們，是不是就是信上說的原因？
其實，親生或者不親生，一點兒都不重要。在我知道他們不是我的親爸親媽之前，我還不曉得自己愛他們有這麼多這麼深。
「你們不要我了？」
爸爸喜歡種花種菜。
這封信，從窗子里飄進來，直接到我的手上。
「我絕不願意用藤藤來延長我們的壽命。」藤紅堅定地說。
同樣是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紙，同樣是歪歪扭扭的毛筆字——「你是藤紅藤綠偷來的孩子。在一棵很大很大的、有兩百多歲的梧桐樹下，有你原來的家。家裡還有你傷心的爸爸媽媽。」
「這個我有辦法。」
「是呀，你不是愛吃嘛！」媽媽說得很平靜。她一定像我一樣，也裝著什麼事都沒發生。
別怕，別怕，得讓自己發抖的身體平靜下來。
是不是往這個方向追來了？
他們走出去了，我依舊趴在地上，呼吸著灰塵。我告訴自己要冷靜，害怕解決不了什麼事情。是的，我得逃走，眼前的紫藤，使我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了！
到底是誰寫的信？
「慢慢吃唄。」爸爸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看得很深，好像，好像有很多東西藏著，是什麼呢？我說不太清楚。
「那麼告訴她真相？」藤綠問道。
這座宅子鬧鬼的事情，也就一年一年傳下來了。
爸爸是帥氣的，媽媽是嫵媚的，只有我，長得不太漂亮。但這算不了什麼大事，一點兒也不妨礙他們愛我。他們愛我，那是當然的，就我一個女兒，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也怕摔著了吧。
「這就夠了。」我說，「以後我們再也不提這件事。」
現在你該知道，他們為什麼偷了你並把你養大了吧。你今年恰好十二歲了吧。你還不快點兒逃走嗎？
「他們不喜歡我們？」
整個藤宅里似乎都沒有他們。
「不，不，當然不是。」
「就是騙人！」淚水奪眶而出。我傻了，這當然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淚眼模糊里，爸爸依舊那麼帥，媽媽依舊那麼嫵媚，可是，只一瞬間的工夫，他們變成了我的養父和養母。
離開的理由是什麼？他們不是人。但不是人又怎麼樣呢？這麼多年，他們一直把我當作寶貝一樣寵愛著，更談不上要害我。
想著想著，害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郁的悲傷。
只是，我很小就能感覺到，附近的人們有意無意地躲著我們一家。繞開宅子走，繞開我們走，一個詞：繞道而走。
「不，我不走。我哪裡也不去。」
這麼黑的夜晚，他們去了哪裡？我抓著信，坐在屋裡等。越來越冷，我抱著雙肩，蜷在椅子上，瑟瑟發抖。
一根長長的紫色的藤！真的是一條藤！
「哪吃得了這麼多！」我又誇張地嚷。
難道？難道……
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個老宅子里。老宅子的大門上方，有黑墨寫成的「藤宅」兩個字，大大的，淡淡的，不知被風吹雨打了多少年。可惜大門上欠缺一對門環。
原以為，接下去，一切都會平靜了。
這會兒，藤綠藤紅，是不是已經發現我的逃走？
「其實你該相信的。」媽媽和我面對面站著，她比我高不了多少，又比我苗條，她的眼睛也九_九_藏_書不看我，光看爸爸搖晃的腳尖，「你長大了，我們不能騙你。」
我急切地跑出屋子去迎接他們。
然後他們告訴我，十二年前，他們在一棵正開著紫花的大梧桐樹下，撿到了我。
「我們有那麼可怕嗎？」爸爸笑著反問。
「你不怕？」
「爸爸媽媽——」我略略提高嗓門兒。依舊沒有回應。
到底是誰在開這樣的玩笑？
「不相信。」我使勁兒搖頭。
殊不知，這紅藤綠藤，在深山裡已修鍊千年，立即要成精成仙的。
我有時候調皮故意躲著不答應。他們的聲音會變得又急又尖：「藤藤，藤藤——」我便哈哈笑著蹦到他們面前，他們嗔怪著，爭著把我攬進自己的懷裡去……
他們那麼喜歡做人，怎麼甘心？他們需要一個女孩子，一個和自己足夠親密的十二歲的女孩。
我的爸爸叫藤綠，我的媽媽叫藤紅，我叫藤藤。
哎喲，胃裡好一陣痙攣，怎麼這麼餓呀？
於是白天它們安安靜靜地懸挂在門上，晚上便遊盪在米宅里，「叮叮噹噹」、「噼噼啪啪」或者「嗚嗚咽咽」弄出些聲響。
你住的老宅子原先也不叫「藤宅」，而叫作「米宅」。
「你愛吃呀。」
「你該相信的。」她一字一字地說。
可是我很快又收到了第二封信。
他們在廚房，爸爸在刨南瓜皮，一個個大南瓜滾在他腳邊。媽媽往灶膛里添柴火，大鐵鍋里，有幾個南瓜正煮著呢。
「藤藤，」媽媽欲言又止，「如果……」
是這輩子第一次失眠吧。
它們安安靜靜地掛在大門上。它們將永遠這樣安安靜靜地掛在大門上了吧。
是誰塞的，什麼時候塞的，我全不知曉。
明天晚上，會有好大一輪月亮。
爸爸把手插|進濃密的烏髮里，眼睛看著他的腳尖，腳尖左右搖晃著。他說：「藤藤，你相信嗎？」
真是太餓了！
回去，要回去！
而第三封信，大概是半夜裡從門縫底下塞進我的屋裡，早上，我開門，一腳便踩到了它。
看到它的一剎那，我身上突然沒有了一丁點兒力氣，一步也挪不動了，這麼餓，這麼累，雙腿軟得像棉花似的，我癱倒在地上。
在一個月亮特別圓的晚上，用一根長長的紫色的老藤，將女孩五花大綁。然後把她的雙腳深深插|進土裡。一個時辰之後，女孩便和老藤融為一體，腳下生根，腿上、手上、身體上、臉上、腦門兒上，都「噝噝噝」地長出葉子，開出花，結出果。結出果的女孩會在一分鐘后永遠死去。
那個晚上，我失眠了。
「騙我什麼？」我的心好大一個「咯噔」。
它厚厚的，疊得方方正正。信上的內容更讓人瞠目結舌。
太陽西沉的時候，我把它們從門上取下，放進我的棉布花裙的口袋裡。我要帶著它們離開，帶著十二年的愛和幸福離開。奇怪的是，它們剛進到我的口袋，我便被一陣莫名的睡意襲擊了。我昏昏沉沉坐在門檻上，身體倚靠著大門。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出現了藤綠藤紅，他們面對面坐著。
繚繞著南瓜餅甜香的藤宅，真是說不出的好哇。
逃，快逃！跑，快跑！腦子裡只有這樣的聲音。
早上慢悠悠地過去，下午也慢悠悠地過去了。他們一直不出現。我從當初的害怕，幾乎要變成熱切的思念。
這附近，似乎
read.99csw.com就我們一處老宅。別人都住在火柴盒似的樓房裡。我們挺喜歡這樣的獨一無二。
被生生砍斷了，又生生掛在大門上，元氣自然大傷。
爸爸媽媽嘰里呱啦地說著話，他們還在大門外，一根長長的、紫色的藤先從門外送進來。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信？不，一定不是真的。是誰寫的，到底是誰寫的？我要把它拿給爸爸媽媽看，要他們快點兒找到寫信的人，好好揍他一頓。我跳下床，沒想腳底一軟，一隻膝蓋跪到了地上。揉一揉疼痛的膝蓋，我跑出屋子，敲響爸爸媽媽的門。敲了一會兒，沒有聲音，輕輕一推，門開了，拉亮燈，才知道屋裡沒有人。
藤綠又說：「那就讓我們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吧。我擔心的是，我們突然消失了，藤藤會很傷心很孤獨的。」
「爸爸，媽媽——」我大叫著從夢裡醒過來。這是夢嗎？不，我相信它是真的。
我們宅子後面，有好大一個園子，被他收拾得紅是紅，綠是綠的。
「我也這樣想的。」
「安安靜靜，無人打擾，不是很好嗎？」爸爸媽媽一起說出這句話，一樣的語氣，一樣滿足的微笑，彷彿從一張嘴巴里吐出來。
又過兩百年。它們才恢復元氣，終於要成精成仙。
誰在和我開玩笑？
媽媽看看爸爸，爸爸接住她的目光，他們的眼睛里，到底藏著些什麼呢？很歡喜又很悲傷。
藤紅藤綠不是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他們真的不是人。
床底下的我，像篩糠一樣顫抖。我咬著嘴唇，怕自己發出尖叫或者哭泣的聲音。他們進來了，藤綠藤紅進來了，我看見他們沾著泥巴和露水的四隻腳。那根可怕的紫藤繞成了一圈一圈，放在地上。幸好他們在屋子裡只站了一小會兒，要不然我小小的心非破裂不可。
話說四百年前，米宅落成，大門上還缺一對門環。米宅的第一個主人米先生，痴迷稀奇古怪的東西，從深山裡砍回兩段老藤，一段紅，一段綠，將它們繞成兩個圈圈，便成了獨一無二的大門門環。
搖身一變，綠藤成了一個英俊的青年，喚作「藤綠」；紅藤成了一個動人的姑娘，喚作「藤紅」。而大門上方「米宅」兩字，揮揮袖子，便輕輕抹去。藤綠用大大的毛筆蘸著濃濃的墨汁，歡歡喜喜地寫上「藤宅」。
「哦，爸爸媽媽。」我久久地站著，輕輕地呢喃，我向它們走回去。
也許他們正躲在某一處地方，輕輕地「哧哧」地笑著。當我走到他們面前的時候，就一把將我抱住，然後五花大綁？
正想得頭疼欲裂，媽媽輕輕地從我手裡抽走了信。她認認真真從頭到尾地看著，也許不止看了一遍，信紙遮住她的臉。我多麼希望能聽到她的笑聲，她只要一笑，便能證明信的荒誕了。
我爬出床底，躡手躡腳走出屋子，輕手輕腳開了大門。一出大門，我便撒開了腳丫子。
我抬起手，想摸一摸，手到半空，又怯怯地放下。
不出幾日，米宅的人又驚又怕，終於忍受不住，一家大小決絕離去。從此，再沒有回來。
我擦乾眼淚洗了把臉，唉，一個下午的哭泣，會不會傷了爸爸媽媽的心？
「爸爸，媽媽。」站在屋前我輕輕地喊。沒有答應的聲音。
但是沒有走出幾步，我克制不住地回頭了。怎麼敢相信，大九*九*藏*書門上紅的門環、綠的門環，曾經是那麼愛我的爸爸媽媽呀？
「嘎吱——」推開藤宅的大門，裏面黑燈瞎火，我的雙腿間，颼颼地跑過一陣冰涼的風。我踉蹌著向他們的屋子摸去。
至於我的親爸爸親媽媽，當初他們能夠狠心把我丟了，我又為什麼要放他們在心上呢？
我沒有當著他們的面哭出聲，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把腦袋用棉被蒙上，整整啜泣了一個下午。
我凝視著它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一如當初他們溫柔地撫摸我。
為什麼要種這麼多南瓜呢？
「哪裡吃得了這麼多！」我有些誇張地嚷嚷。
兩百年裡，米宅的人進進出出，米宅里悲悲喜喜，皆在眼底。它們不免動了凡心，想要做人，想要做米宅的主人。
接著，藤綠拿出宣紙，左手執筆，寫起字來……藤紅往廚房走去，邊走邊說：「藤藤那麼愛吃南瓜餅，我得多做一些。」
我的爸爸媽媽，不可能會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能！我要回家去看看。就算是真的，那我也認了，就算回報了他們養我的十二年。
「不，怎麼會不愛呢。」
沒有用很長的時間，我做了決定。
上了一個月的學，我就不願意去了。
信紙從她臉前挪開，她垂著眼帘問我：「你相信嗎？」
「如果什麼？」
…………
「他們怕我們？」
真是這樣嗎？
「你們不愛我了？」
若是往常啊，我該聽到他們的一聲高一聲低的呼喚了：「藤藤，回家啦！」
曾經，我和爸爸說過，咱們家的大門需要一對門環呢。我捧著信紙，愣愣地坐在門檻上。我的爸爸媽媽竟然不是人？這是不是太荒唐了？
鋪天蓋地的恐懼在那一刻狠狠地襲擊了我。在恐懼里，我跌跌撞撞跑進了他們的屋子，想再跑出去，已經來不及，他們的腳步已經過來。怎麼辦？怎麼辦？情急之中，我爬到了床底下。
敲了敲門。沒有動靜。
我得做一個決定，要不要離開。
「又要烙南瓜餅？」我儘力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
「我們有那麼令人討厭嗎？」媽媽也笑著反問。
我不用像其他孩子那樣去上學。七歲的時候我去過學校，但我適應不了那裡乖乖地枯坐。更何況，老師講的，我的爸爸藤綠都給我講了；爸爸講的，很多老師都不知道。老師看起來不太喜歡我，學校里的男孩女孩商量好似的避著我。
「那為什麼，他們總躲著我們？」
門是虛掩著的，推門進去，扯亮燈，屋裡空無一人。
哭得累了，便睡了一覺。睡得還挺美。睡醒了，我問自己，為什麼要哭呢？他們以前是我的爸爸媽媽，以後還是，一切都沒有改變哪。
「是呀，我也正擔心這個。」
藤綠說：「再過幾日，我們又是一對門環了。」
這樣想著，我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步往回挨。月亮升起來，果然很大很圓。當我好不容易走回藤宅時，它已經在東邊天上。應該是後半夜了吧。
其實有個不一樣的爸爸媽媽，有什麼不好呢？我反覆對自己說這句話。再說，他們一直對我這麼好。
我朝大門口奔去，一對門環立即撲入我的眼睛。一個紅色，一個綠色。啊，真的是一對門環！
藤紅藤綠要對你下手了。下手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傻孩子，你以為他們真的愛你？你
read.99csw.com是他們偷來的孩子呀！
「你如果害怕，可以離開，我們不攔你。出了大門往北走，一直走，走過一座木橋，爬過一個山坡，繞過四個村子，你會看見一株很大很大的梧桐樹，這會兒，也許正開著紫色的花。在樹下，你能找到你的親爸爸親媽媽。」
等啊，等啊，等到天快亮了。藤宅的大門終於「嘎吱」一聲。哦，爸爸媽媽回來了！
他們相視一笑。
我也許應該恨他們。可是我的心裏，真的一點兒恨都沒有。
可是，媽媽沒有笑。
我硬撐著起身，但是，沒走兩步，眼前一黑，又栽倒在地上。我乾脆伏在地上哀哀地哭泣，眼淚「吧嗒吧嗒」打在塵土裡。腦子裡只有他們的影子，只有他們的臉在交替出現。時而是藤綠濃密的烏髮，時而是藤紅笑吟吟的眼睛；時而是藤綠教我讀詩詞，搖頭晃腦如痴如醉的模樣；時而是藤紅為我烙南瓜餅時，光潔的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一幕幕，一幕幕，難道都是夢裡的事情嗎？
看完信上這幾個字，我生氣得抓狂。是誰，太過分了！是誰要開這樣無聊的玩笑？我把它揉成一團，從窗子里扔了出去。
我把宅子里所有的燈都拉亮了。我坐在他們的床上，等他們回來，等待是多麼孤獨的事情啊。
不離開的理由是什麼？那就太多了！從記事起，一件件一樁樁，那麼多快樂那麼多疼愛……更重要的是，我捨不得離開。
不，那信上說的，一定不是真的。
真是藤綠藤紅變的嗎？
媽媽把整個南瓜放進大鍋里煮熟，去了皮，搗爛了，和著雪白的麵粉，揉哇揉哇揉上小半天。然後裹進芝麻、豬油、紅糖餡兒，攤成一個個月亮似的薄餅，在燒得火熱的鍋底，「刺啦刺啦」地烙，烙得金黃了，烙得噴香了，我的口水也「滴答滴答」打在灶台上了。
我的棉布花裙的口袋裡，不知何時塞進一張軟軟的紙，是張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紙，紙上有字兒，還是毛筆字，歪歪扭扭——「藤綠不是你的親爸爸，藤紅不是你的親媽媽。」
沒錯，不管他們是不是人，我都捨不得離開。
藤綠把手插|進濃密的烏髮里，嘆口氣道：「當初偷來藤藤，沒有想到養出了感情。」
「哦，爸爸媽媽。」
「我為什麼要怕我的爸爸媽媽呢？我不走，以後，我們誰也不許提這件事情。」
我決定離開這裏，再也不回來。
我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跑回自己的屋子，插緊門閂。像上次一樣，用被子蒙住腦袋。不過，這一回我沒有哭。
「你們騙人！」我嚷道。
「藤綠不是你的親爸爸，藤紅不是你的親媽媽。」這玩笑也開得太離譜了，我拿著它，笑哈哈地跑到爸爸媽媽跟前，把這事兒當作一個笑話講給他們聽。
好了，就去那開著紫色花朵的大梧桐樹下，那裡也許能找到我的親爸爸親媽媽。他們看到我一定會高興的，我的生活一定還是幸福的。走，不回頭，絕不回頭。忘掉所有的一切，忘掉這裏所有的恐懼和悲傷，通通忘掉才好。
「為什麼要烙這麼多南瓜餅？」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可是第四封信飄然而至。它像一個幽靈不知何時卧在我的枕頭底下。我睡著睡著，半夜裡枕頭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用手一摸，就摸到了它。一大張方方正正的宣紙，一樣歪歪扭扭的毛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