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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輯 廢墟之戀

下輯

廢墟之戀

老北京還是廢墟嗎?老北京給人的印象更多的是金融街的浮華與燈紅酒綠的歡場,廢墟的空間被擠壓進了高樓的縫隙中,早已多年遭受那種類似大都會「博物館化」的設計切割。隨著各種文物區劃保護方案的出台,北京的古迹被人為鑲嵌在了商業住宅和寫字樓的水泥玻璃叢林之中,就像一株株扭曲盆栽佝僂活著的病梅。粉刷一新的紅牆綠瓦四合院被一戶戶散漫地圈划起來,就像浸泡在福爾馬林藥水中的人體器官標本,怎麼也不能跟活生生的生命關聯在一起。不但引不起廢墟的聯想和痛感,更像是鼓吹新舊社會兩重天的櫥窗展示,或是印證古老北京高速飆向現代化的陪襯物,滑稽效果斑斑如此。美國人把神廟搬進博物館是因為它歷史太短,所以才動了借雞生蛋的心思,我們守著母雞卻頻繁做著殺雞取卵的勾當。
都說帕慕克故事講得好,連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馬悅然也這麼說,可後面又跟了一句,他就是太會講故事了,不知是褒是貶,或是兩種意思皆有。會講故事的人肯定是煽情高手,老帕也擅長此道,特別是煽起鄉愁來,簡直唏哩嘩啦地如滔滔江水read.99csw.com,沒完沒了地往你的眼裡傾瀉。在那本《伊斯坦布爾——一個城市的記憶》中,他的家鄉被當作歷史廢墟細細描畫,完全罩在朦朧的愁雲慘霧之中,顯得凄美絕倫。那種「伊斯坦布爾式的憂傷」格外容易撩動中國人的心弦,對咱們這些自以為生活在千年古城廢墟中的人來說,最容易產生這樣的幻覺,誤以為老帕是我們的同道,誤以為那些衚衕里出來的爺們兒也可以像他那樣自傲地談談老北京,侃侃舊文化,用串子味十足的京腔煽起一股愁緒,玩上一把深沉。可讀過之後,你馬上會發現完全搞錯了,道理很簡單——北京不是伊斯坦布爾,再說明白點,北京早已不具備伊斯坦布爾那樣的廢墟資格,身在其中的我們自然也裝不出老帕體驗廢墟時才能引起的疼痛感。他給數百萬土耳其人留戀廢墟的陰暗情緒起了個名字,叫「呼愁」,「呼愁」和伊斯蘭蘇菲派的偏執性格有關。我倒是認為,正是因為「呼愁」的痛感只能產生在廢墟之中,土耳其人才有資格大談憂愁的滋味,否則會變得矯情和裝腔作勢,這恰是那些痴迷老北京https://read•99csw•com的話嘮經常犯的毛病。
我在徽州就見到過一位熱衷於殺雞取卵的文化商人,此人還是個徽州文化迷,一見面,他就圍著你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的偉大創舉,這件創舉是把分散在各地的徽州日常家居文物給攏到一處,集中在一地蓋了個徽州式樣的宅子,為的是能把這些寶貝全裝進去,向來訪者展示。我有幸參觀了這輝煌奪目的宅第,大宅的外觀當然是嚴格按徽州古居描摹建成,唯一的區別是到處瀰漫著新鮮的油漆味,不時掃興地提醒我們,這其實是個假古董。一進門,我就發現這商人真動了心思,徽州的文物級寶貝擺得琳琅滿目,古舊精緻得令人生羡,但總覺得像是商人發財之後收藏的百寶箱,或者是山大王劫上山封在後山洞里的「生辰綱」。不但沒有心生景仰之情,反而和在大英博物館中看八國聯軍劫來的文物時隱隱生髮出的痛惜感沒什麼兩樣,區別只是打劫的人種不同,一是白皮膚的老外,一是黃皮膚的同胞。
我不由想到,現在國內依然偽造廢墟成風,冠以的還都是「新圓明園」和「中國文化城」這樣嚇破人膽的名字,國九-九-藏-書人要想得到老帕那樣的「呼愁」,恐怕是越來越沒指望了。
事後我老琢磨,人家似乎幹了件大好事,為什麼唯獨我不識抬舉地緊鎖眉頭,是不是心態不正常?看了老帕的書才明白,廢墟是不能挪動和偽造的,它是一種自然至極的生活狀態,儘管不斷有新的東西摻雜滲透,環繞周圍,塗抹覆蓋,可是其底色應該恆久不變。對廢墟位置的任何挪動都是破毀歷史生態、扼殺歷史感覺的造假行為。很難想象,一個古老的書櫃被從破舊荒蕪的鄉村書房裡搬運出來,放在一個充滿油漆味道的新房裡會是什麼情形,也許充其量只會產生身處古董傢具店的感受。
老帕遭遇的疼痛只能發生在以下場景中:「是在鵝卵石路上的車子之間玩球的孩子們;手裡提著塑料購物袋站在偏遠車站等著永遠不來的汽車時不與任何人交談的蒙面婦女;博斯普魯斯老別墅的空船庫;擠滿失業者的茶館;夏夜在城裡最大的廣場耐心地走來走去找尋最後一名醉醺醺主顧的皮條客;冬夜趕搭渡輪的人群;還是帕夏官邸時木板便已嘎嘎作響、如今成為市政總部響得更厲害的木造建築;在清真寺中庭販read.99csw.com賣宗教讀物、念珠和朝聖油的老人;數以萬計的一模一樣的公寓大門,其外觀因臟污、銹斑、煙灰、塵土而變色;霧中傳來的船笛聲;拜占庭帝國崩潰以來的城牆廢墟;傍晚空無一人的市場;已然崩垮的道堂『泰克』;棲息在生鏽駁船上的海鷗,駁船船身裹覆著青苔與貽貝,挺立在傾盆大雨下;嚴寒季節從百年別墅的單煙囪冒出的絲絲煙帶;在加拉塔橋兩旁垂釣的人群;寒冷的圖書館閱覽室;街頭攝影人;戲院里的呼吸氣味;曾因金漆頂棚而粲然閃耀的戲院如今已成害羞靦腆的男人光顧的色|情|電|影院;每逢假日清真寺的尖塔之間以燈火拚出的神聖訊息,燈泡燒壞之處缺了字母;貼滿臟破海報的牆壁;清真寺不斷遭竊的鉛板和排雨槽;有如通往第二個世界的城市墓地,墓園裡的柏樹;鋪了許多瀝青而使台階消失的鵝卵石樓梯;大理石廢墟,幾百年來曾是壯觀的街頭噴泉,現已干凅,噴頭遭竊;小街上的公寓……」你看,無論具備多少現代社會要素:汽車、海報和電影院,這幅現代與傳統交織的城市畫面的底色還是廢墟的蒼涼與陳舊,這種斑駁混雜的畫面不能說在北京read•99csw.com完全見不到,卻更多地被整齊切割在了現代建築和城市喧鬧的氛圍中,失去了廢墟的韻味。你很難想象,在一個一條完整衚衕都走不全的北京,一個皇宮被超高層寫字樓緊緊包裹猶如盆景的北京,哪裡還找得到帕慕克所說的那種廢墟感。
老帕驕傲地說,伊斯坦布爾遺迹處處可見,無論維護得多麼糟,無論多麼備受忽視或遭醜陋的水泥建築包圍,清真大寺與城內古迹以及帝國殘留在街頭巷尾的破磚碎瓦——小拱門、噴泉以及街坊的小清真寺,都如廢墟般環繞在周圍,伊斯坦布爾人只是在廢墟中過著生活。老帕說,這些東西可不像在西方城市裡看見的大帝國遺迹,像歷史博物館一樣放在玻璃櫃中妥善保存,被驕橫傲慢地加以展示,那意思是伊斯坦布爾的廢墟是接著地氣呢。我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見到的一個場景似乎驗證了老帕的描述,博物館內部另用炫亮的玻璃切割出一塊領地,中間尊貴地展示著一座古埃及的神廟,據說構築它的巨石都是原封不動地從原地遷移過來。可環視周圍,總覺得炫則炫矣,美則美矣,卻不是真正原始的廢墟,因為本地的歷史樣態被這漂亮的玻璃房切割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