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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失的香柚

丟失的香柚

她沉吟片刻,一隻手緩緩地伸進衣兜,掏出五元錢來,慚愧地說:「我是這所學校的學生,『黑五類』。我父親剛去世,每月只給我九元生活費,就剩這五元錢了,你收下吧!」她將錢塞在我手裡,拿起笤帚,打掃廁所去了。
高燒初退那天,我睜眼看到一張憂鬱而文秀的姑娘的臉,她正俯視我。我知道,她就是在我病中服侍過我的人,又見她戴著「紅衛兵」袖章,愈覺她可親。
「大串聯」時期,我從https://read.99csw.com哈爾濱到了成都,住氣象學校,那一年我才十七歲。頭一次孤獨離家遠行,全憑「紅衛兵」袖章做「護身符」。我第二天病倒了。接連多日,和衣裹著一床破棉絮,蜷在鋪了一張席子的水泥地的一角發高燒。
去年,聽說哈爾濱的天鵝雕塑又復雕了,我專程回了一次哈爾濱,在天鵝雕塑旁照了一張相,彩色的。按照那頁發黃的小紙片上的地址,給那位九-九-藏-書銘記在我心中的大姐寫了一封信,信中夾著照片。信退回來了。信封上,粗硬的圓珠筆字寫的是——「查無此人」。她哪裡去了?想到有那麼多我的同齡人「消失」在「十年動亂」之中了,我的心便不由得悲哀起來。
我說:「謝謝你,大姐。」看去她比我大兩三歲。一絲悱然的、淡淡的微笑浮現在她臉上。她問:「你為什麼一個人從大北方串聯到大南方來呀?」我告訴她,我並不想到這裏來和什九-九-藏-書麼人串聯,我父親在樂山工作,我幾年沒見他的面了,想他。並委託她替我給父親拍一封電報,要父親來接我。隔日,我能掙扎著起身了,她又來看望我,交給了我父親的回電——寫著「速回哈」三個字。我失望到頂點,哭了。她勸慰我:「你應該聽你父親的話,別叫他替你擔心,樂山正武鬥,亂極了!」我這時才發現,她戴的不是「紅衛兵」袖章,是黑紗。我說:「怎麼回去呢?我只剩幾毛錢了!」雖然乘火車https://read•99csw.com是免費的,可千里迢迢,身上總需要帶點錢哪!
我第二天臨行時,她又來送我。走到氣象學校大門口,她站住了,低聲說:「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他們不許我邁出大門。」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柚子給了我:「路上帶著,頂一壺水。」空氣里瀰漫著柚香。我說:「大姐,你給我留個通信地址吧!」她注視了我一會兒,低聲問:「你會給我寫信嗎?」我說:「會的。」她那麼高興,便從她的小筆記本上扯下一頁紙,認認read.99csw.com真真給我寫下了一個地址,交給我時,她說:「你們哈爾濱不是有座天鵝雕塑嗎?你在它前邊照張相寄給我好嗎?」我默默點了一下頭。我走出很遠,轉身看,見她仍獃獃地站在那裡,目送著我。路途中缺水,我嘴唇乾裂了,卻捨不得吃那個柚子。在北京轉車時,它被偷走了。回到哈爾濱的第二天,我就到松花江畔去照相。天鵝雕塑已被砸毀了,滿地碎片。一片片彷彿都有生命,淌著血。我不願讓她知道天鵝雕塑被砸毀了,就沒給她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