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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何面對困境

我如何面對困境

一名高幹子弟,我的一名知青戰友,曾將他當年的日記給我看,他下鄉第二年就參軍去了,在北戴河當後勤兵,餵豬。他的日記中,滿是「逆境」中人如墜無邊苦海的「磨難經」——而當年在別的同代人看來,成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又是何等幸運何等夢寐以求的事啊!
至於我,回顧過去,的確僅有些人生路上的小小不順遂而已。實在是不敢妄談「逆境」。而如今對於人生的態度,是比青少年時期更現實主義了。若我患病,就會想,許多人都患病的,憑什麼我例外?若我生癌,也會想,不少傑出的人都不幸生了癌,憑什麼上帝非呵護於我?若我慘遭車禍,會想,車禍幾乎是每天都發生的。總之我以後的生命,無論這樣或那樣了,都不再會認為自己是多麼的不幸了。知道了許許多多別人命運的大跌宕,大苦難,大絕望,大抗爭,我常想,若將不順遂也當成「逆境」去談,只怕是活得太矯情了呢!
那是一次從「上升階段」的直接「淪落」,連原先的小學教師都當不成了,於是似乎真的體會到了身處「逆境」的滋味兒,於是也就只有咬緊牙關忍。如今想來,那似乎也不能算是「read.99csw.com逆境」,因為在我之前,許多男知青,已然在木材加工廠抬著木頭了。抬了好幾年了。別的知青抬得,我為什麼抬不得?為什麼我抬了,就一定是「逆境」呢?
這些都是一個幸運者當年的不順遂,儘管也埋伏著人生的兇險,但都非大兇險,僅是可以憑了自己的策略對付的小兇險而已。
我曾不止一次被請到大學去,對大學生談「人生」,彷彿我是一位相當有資格大談此命題的作家。而我總是一再地推託,聲明我的人生迄今為止,實在是平淡得很,平常得很,既無浪漫,也無苦難,更無任何傳奇色彩。對方卻往往會說,你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經歷過「文革」,經歷過「上山下鄉」,怎可說沒什麼談的呢?其實這是幾乎整整一代人的大致相同的人生經歷。個體的我,擺放在總體中看,真是絲毫也不足為奇的。
比如我小的時候家裡很窮,從懂事起至下鄉為止,沒穿過幾次新衣服。小學六年,年年是「免費生」。初中三年,每個學期都享受二級「助學金」。初三了,自尊心很強了,卻常從收破爛的鄰居的破爛筐里翻找鞋穿,哪怕顏色不https://read.99csw.com同,樣式不同,都是左腳鞋或都是右腳鞋,在買不起鞋穿的無奈情況下,也就只好胡亂穿了去上學……有時我自己回想起來,以為便是「逆境」了。後來我推翻了自己的以為,因在當年,我周圍皆是一片貧困。
後來我被推薦上了大學。我的人生不但又「上升」了,而且「飛躍」了,成了幾十萬知青中的幸運者。
你來信命我談談對人生「逆境」所持的態度,這就迫使我不得不回顧自己匆匆活到四十七歲的半截人生。結果,我竟沒把握判斷,自己是否真的遭遇過什麼所謂人生的「逆境」。
面對所謂命運,我從少年時起,就是一個極冷靜的現實主義者。我對人生的憧憬、目標從來都定得很近很近,很低很低,很現實很現實。想象有時也是愛想象的,但那也只不過是一種早期的精神上的「創作活動」,一扭頭就會面對現實,做好自己在現實中首先最該做好的事,哪怕是在別人看來最乏味兒最不值得認真對待的事。
下鄉后,我從未產生跑回城裡的念頭。跑回城裡又怎樣呢?沒工作,讓父母和弟弟妹妹也替自己發愁嗎?自從我當上了小學教師,我曾想,如果我將https://read•99csw.com來落戶了,我家的小泥房是蓋在村東頭還是村西頭呢?哪一個女知青願意愛我這個全沒了返城門路、打算落戶于北大荒的窮家小子呢?如果連不漂亮的女知青竟也沒有肯做我妻子的,那麼就讓我去追求一個當地人的女兒吧!
1996年6月30日
在大學我因議論「四人幫」,成為上了「另冊」的學生。又因一張匯單,遭幾名同學合謀陷害,幾乎被視為變相的賊。那些日子,當然也是談不上「逆境」的,只不過不順遂罷了。而我的態度是該硬就硬,畢不了業就畢不了業,回北大荒就回北大荒。一次,因我說了一句對「四人幫」不敬的話,一名同學指著我道:「你再重複一遍!」我就當眾又重複了一遍,並將從兵團帶去的一柄匕首往桌上一插,大聲說:「你可以去彙報!不會判我死刑吧?只要我活著,我出獄那一天,你的不安定的日子就來了!無論你分配到哪兒,我都會去找到你,殺了你!看清楚了,就用這把匕首!」
小蕙:
魯迅先生當年曾經說過家道中落之人更能體會世態炎涼的話。我以為,于所謂的「逆境https://read.99csw•com」而言,也似乎只有某些曾萬般順遂、彷彿前程錦繡之人,一朝突然跌落在厄運中,于懵懂后所深深體會的感受,以及所調整的人生態度,才更是經驗吧?好比公子一旦落難,便有了戲有了書。而一個誕生於窮鄉僻壤的人,于貧困之中呱呱墜地,直至於貧困之中死去,在他臨死之前問他關於「逆境」的體會及思想,他倒極可能困惑不知所答呢!
倘說貧困毫無疑問是一種人生「逆境」,那麼我倒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對貧困,自小便有一種積極主動的、努力使自己和家人在貧困之中也盡量生活得好一點兒的本能。我小學五六年級就開始粉刷房屋了。初中的我,已不但是一個出色的粉刷工,而且是一個很棒的泥瓦匠了。爐子、火牆、火炕,都是我率領著弟弟們每年拆了砌,砌了拆,越砌越好。沒有磚,就推著小車到建築工地去撿碎磚。我家住的,是在「大躍進」年代由臨時女工們幾天內突擊蓋起來的房子,幸虧有我當年從裡到外的一年多次的維修,才一年年仍可住下去。我家幾乎每年粉刷一次,甚至兩次,而且要噴出花兒或圖案,你知道一種水紋式的牆圍圖案如何產生嗎?說來簡單——將石灰漿兌好read•99csw•com了顏色,再將一條抹布擰成麻花狀,沾了灰漿往牆上依序列滾動,那是我當年的發明。每次,雙手被灰漿所燒,幾個月後方能褪盡皮。在哈爾濱那一條當年極髒的小街上,在我們那個大雜院里,我家門上,卻常貼著「衛生紅旗」。每年春節,同院兒的大人孩子,都羡慕我家屋子粉刷得那麼白,有那麼不可思議的圖案。那不是歡樂是什麼呢?不是幸福感又是什麼呢?
那事兒竟無人敢去彙報。
曉聲
後來我調到了團宣傳股。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上升階段」。再後來我又被從團機關「精簡」了,實際上是一種懲罰,因為我對某些團首長缺乏敬意,還因為我同情一個在看病期間跑回城市探家的知青。於是我被貶到木材加工廠抬大木。
畢業時我的鑒定中多了一條別的同學所沒有的——「與『四人幫』做過鬥爭」。想想怪可笑的,也不過就是一名青年學生對「四人幫」的倒行逆施說了些激憤的話罷了。但當年我更主要的策略是逃,一有機會,就離開學校,暫時擺脫心理上的壓迫,甚至在一個上海知青的姨媽家,在上海郊區一個叫朱家橋的小鎮上,一住就是幾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