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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少年時代

我的少年時代

一個人的童年和少年,十分幸福,無憂無慮,被富裕的生活所寵愛著,固然是令人羡慕的,固然是一件幸事。我祝願一切下一代人,都有這樣的童年和少年。
這些,對於一個人的一生,都是有益處的。也可以認為,是生活將窮困施加在某人身上,同時賞賜于某人的補償吧。倘人不用心靈去吸取這些,那麼窮困除了是醜惡,對人生多少有點兒促進的作用便都沒有了……
於是茫然地,不免頻頻回首追尋消失在歲月里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彷彿站在人生的山頭上,五十歲的年齡正在向我招手。如俗話常說的——「轉眼間的事兒。」我還看見六十歲的年齡拉著五十歲的手。我知道再接著我該https://read.99csw.com從人生的山頭上往下走了。如太陽已經過了中午。不管我情願不情願,我必須接受這樣一個現實……
但是,如果一個人的童年和少年不是這樣,也不必看成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不必以為,自己便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了,更不必耽於自哀自憐。我的童年和少年,教我較早地懂了許多別的孩子尚不太懂的東西——對父母的體恤,對兄弟姐妹的愛心,對一切被窮困所糾纏的人們的同情,而不是歧視他們,對於生活負面施加給人的磨難的承受力,自己要求于自己的種種的責任感,以及對於生活里一切美好事物的本能的嚮往,對人世間一切美好情感的珍https://read.99csw.com重……
母親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在我的印象中,母親就沒穿過新衣服。我是扯著母親的破衣襟長大的。如今母親是很有幾件新衣服了。但她不|穿。她說,都老太婆了,還分什麼新的舊的。年輕時沒穿過體面的,老了,更沒那種要好的情緒了……
那麼精神的呢?想不起有什麼精神的。卻有過一些渴望——渴望有一個像樣的鉛筆盒,裏面有幾支新買的鉛筆和一支書寫流利的鋼筆;渴望有一個像樣的書包;渴望在過隊日時穿一身像樣的隊服;渴望某一天一覺醒來睜開眼睛,驚喜地發現家住的破敗的小泥土房變成了起碼像點樣子的房子。也就是起碼門是https://read•99csw•com門,窗是窗,棚頂是棚頂,四壁是四壁。而在某一隅,擺著一張小小的舊桌子,並且它是屬於我的。我可以完全佔據它寫作業,學習……如果這些渴望都可以算是屬於精神的,那麼就是了。
怎麼的,自己就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了呢?
小學三年級起我是「特困生」、「免費生」。初中一年級起我享受助學金。每學期三元五。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每學期三元五,每個月七角錢。為了這每個月七角錢的助學金,常使我不知如何自我表現,才能覺得自己是一個夠資格享受助學金的學生。那是一種很大的精神負擔和心理負擔。用今天時髦的說法,「活得累」。對於童年和少年時九_九_藏_書期的我,由於窮困所逼,學校和家都是缺少亮色和歡樂的地方……
父親靠體力勞動者的低微工資養活我和弟弟妹妹們。我常覺得我欠父親很多很多。我總想回報。其實沒能回報。如今這一願望再也不可能實現。
小衚衕,大雜院,破住房,整日被窮困鞭笞得愁眉不展的母親,窩窩頭、野菜粥、補丁連補丁的衣服、露腳趾的鞋子……這一切構成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物質內容。
願人人都有幸福的童年和少年……
回憶不過就是回憶而已。寫出來則似乎便有「憶苦」的意味兒。我更想說的其實是這樣兩種思想——我們的共和國它畢竟在發展和發達著。咄咄逼人的窮困雖然仍在某些地方和地區存在著,但就大多數人而言read.99csw.com,尤其在城市裡,當年那一種窮困,畢竟是不普遍的了。如果恰恰讀我這一篇短文的同學,亦是今天的一個貧家子弟,我希望他或她能產生這樣的想法——梁曉聲能從貧困的童年和少年度過到人生的中年,我為何不能?我的中年,將比他的中年,還將是更不負年齡的中年哪!
我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父親是建築工人,中國的第一代建築工人。我六歲的時候他到大西北去了。以後我每隔幾年才能見到他一面。在十年「文革」中我只見過他三次。我三十三歲那一年他退休了。在我三十三歲至四十歲的七年中,父親到北京來,和我住過一年多。1988年5月他再次來北京,已是七十七歲的老人了。這一年的10月,父親病逝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