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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國朋友

我的外國朋友

「無論我愛上哪一個都可以。『兩個之中任你挑』——他們的原話就是這樣!」麥克那張英俊的,王子氣質的臉上,呈現出極其鄙夷的表情。我說:「那你就挑一個唄!你不希望尋找一個中國姑娘做你的妻子嗎?」麥克憤憤地說:「可我是要在中國自己尋找,而不是要別人向我兜售!」我說:「你應該理解他們的心情啊!」麥克說:「我當然理解,簡直太理解了!我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們,在那兩個姑娘之中,我一個也愛不上!並勸他們死了這條心!我覺得他們是在侮辱我,可你猜他們繼而又向我提出什麼樣的請求?」我說:「猜不到。」麥克說:「你認真猜猜。」我想了一會兒,搖頭。麥克說,「他們請求我,將別的外國人介紹給那位局長的兩個女兒!我問他們,中國男人那麼多,為什麼非要替自己的女兒找一個外國人做丈夫?他回答得很坦率:『在北京,局長一級的幹部多得是。而且我這位局長快退休了,女兒們沒什麼大本事,找個外國人做丈夫,將來可以到國外去,幸福也有個依靠。』你們某些中國人替自己女兒考慮的所謂的幸福,竟是找一個外國人做丈夫?」
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鬥,
那天,麥克分明也是懷著一種不佳的心情告辭的。我沒料到父親在門外偷聽到了我與麥克的那番談話。麥克走後,父親進屋來,指著我狠狠地大聲訓斥:「你小子別燒包!你從北大荒到了上海念大學,又從上海分配到北京,每個月六十多元的工資拿著,連獎金算上起碼七十元,比我當四級泥水工時的工資少不了幾元,老婆也有了,兒子也有了,你還對這不滿那不滿,你還慫恿一個外國人去罵共產read.99csw.com黨的幹部!我要是共產黨,我要有權,也坐地打你一個現行反革命!再把你發配到北大荒去勞改一輩子!看你還燒包不燒包!……」
從那天以後,我牢牢記住了麥克的話——「你是我結識的中國人中,唯一沒向我提出過任何請求的。」
我們新少年的先鋒,
有時不免胡思亂想,倘哪一個外國闊佬,別出心裁,在天安門廣場大擺案條,置種種外國貨于案上,大呼:「嗨,你們中國人來隨便拿吧!」會不會有千人萬眾,蜂擁而搶,擠翻案條,打破腦袋呢?
父親還說:「我告訴你,以後你寫文章,只許說共產黨好,不許說共產黨不好,一句不好都不許說!一篇文章一百多元的稿費,再好的黨也不肯花錢雇你罵它的!」
讓他自己去選擇吧!他那一代的精神和思想,應比我們這一代獲得更大的自由。而精神和思想,它所代表的全部人類社會的文明,其實只用兩個字就可以概括——自由。沒有精神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所謂社會文明,不過是寫在布滿灰塵的桌面上的詞句,在擦桌子的時候便被抹布一塊兒擦掉了。兒子受到我那一句喝罵,又見我欲打他,嚇哭了,哭得十分之委屈。妻便將他抱往鄰居家去。麥克見我沉思,問:「你想什麼呢?」我說:「我在想崇拜這個問題。」麥克又問:「你至今仍崇拜毛主席?」我沉思良久,說:「崇拜是人類的童年心理,我們這一代人的崇拜季節已經過去了。」於是我們的話題很自然地談到了毛主席的功過方面。我說:「我依然認為毛主席是中國歷史上從古至今十分偉大的人物,也是世界歷史上十分偉大的人物。」
https://read.99csw.com可你剛才還說你們這一代人的崇拜季節已經過去了……」麥克表示不解。我一時不知如何才能向他解釋清楚。我又陷入了沉思,在沉思之中回顧我們這一代人的心理歷程和思想歷程。我耳畔彷彿有千百萬童聲在齊唱著這樣一首歌:
他告訴我,有一位什麼什麼局長,通過什麼什麼關係認識了他,然後便多次主動請他到家中做客,並把自己的兩位女兒介紹給他。再後來通過第三者向他暗示,希望他這位年輕的瑞典博士成為那局長「同志」的大女婿或二女婿。
麥克看我一眼,說:「曉聲,你是我結識的中國人中,唯一沒向我提出過任何請求的。」
繼承我們的父兄,
麥克說:「我下次來,一定送給他一件玩具。」
連老父親也說:「我看麥克會幫這個忙的,你開一次口,求求看。」我想,只要我開口請求,麥克是肯定會答應的。我向自己發誓,絕不對麥克提出這樣的請求,以及類似的請求。因為有一天,晚飯後,喝茶時,麥克望著我在地板上搭積木的兒子,忽然說:「我第一次到你們家,小梁爽還不會單獨玩耍,如今小梁爽已經會叫我『麥克叔叔』了,可我連一隻玩具還沒送給他過。」面有愧色。
我說:「你何必這麼認真呢?」
兩歲半的兒子回答:「大胖子!」從麥克手中奪過像章,就在地板上滾著玩。我非常生氣,從地上撿起像章,舉手就欲打兒子。妻子趕快將兒子抱起,說:「你打孩子幹什麼?他出生的時候,毛主席已經逝世五年了,他不知道毛主席是什麼人就成過錯了?」我舉起的手,緩緩地放下了。我暗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崇拜。這就是歷史https://read.99csw.com。歷史有它自己的法則,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將來兒子長大了,當然會知道毛澤東是一位什麼樣的歷史人物的。但是會不會崇拜毛主席,那就很難說了。也許他會崇拜一位足球名將、電影明星、哲學家、藝術家、作家、歌星、音樂家,或者一位時裝模特,或者一位改革者,或者是位非常非常有錢的什麼什麼人……
我不甚知道麥克——一位年輕的瑞典博士——在中國結識了多少中國人,也不甚知道這些中國人曾向他提出過怎樣的請求。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在他結識的那些中國人中,「政府官員」們是不少的。而我,北京電影製片廠的一名編輯,在全部他結識的那些中國人中,是社會地位最低的一個。
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
對於父親的怒斥,我只有低頭默然而已。
下一個星期六,麥克又來時,果然給兒子帶來一個玩具,是一隻黃色的、毛茸茸的、會叫的小狗。說是在「友誼商店」買的。妻問:「那裡有電冰箱嗎?」麥克回答:「有啊。有雙開門的日立牌電冰箱,你們要買?」我瞪了妻一眼,妻立刻回答:「不,我們已經托別人買了。」麥克說:「要是買不到,我給你們買。」我說:「能買得到。」兒子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紙板箱,把裏面的玩具一樣樣擺在地板上:飛機、火車、大炮、坦克、小狗、小貓等,擺了一長溜。
兒子卻從我懷中掙向妻,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抱,摸咂咂!……」
但為了向父親表示,我銘記了他的話,我就將兒子從地板上抱起,親了一下,說:「爸爸是絕不會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今天的共產黨已經不是過去的共產黨了!爺爺的擔心是不必九-九-藏-書要的。」
有這樣一位老父親,我常感到在家中的言論頗不自由。別說我腦後並無「反骨」,即便生著所謂「反骨」,有老父親天天對我「警鐘長鳴」,「反骨」也會漸漸變成軟骨的。何況我對我們的黨,沒理由懷什麼刻骨仇恨,不過是希望它更偉大、更純潔、更光明、更正確罷了。
我相信他的話。
他的這些話,使我為某些中國人自豪,亦為某些中國人悲哀。
妻不免經常對我說:「你就開口求麥克一次吧!咱們就求他一次還不行嗎?憑你和麥克的友誼,求他用外匯券替咱們買一台電冰箱,難道他還會拒絕呀?咱們給他人民幣……」
他說:「豈止是買電冰箱啊!」
我們新中國的兒童,
妻子說:「他的玩具可不少啦!」
「如果你我不是復旦同窗,你我就根本不會結識。因為以你的性格,你不太可能進入我所結識的那些中國人的社會圈子。」——這是他對我說的話。
我說:「我們中國有句話——『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願在我們的友誼之中,摻入任何一點雜質。」
他感到又失口了,連忙看著我說:「請原諒。」我說:「你問得有道理。」也許我的表情過於嚴肅,麥克的表情也鄭重起來。他思考片刻,低聲道:「如果你這麼認為,我今後再遇到這類事情,當面輕蔑他們不過分吧?」我說:「隨你。」妻接著我的話說:「麥克,別聽他的!他是存心想當現行反革命,我今年才三十二歲,對這類事連聽也不聽。我可不想當現行反革命家屬!」我說:「如果我說這番話便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那中國算是沒救了!」妻用懇求的目光瞪著我,我不忍再增加她心中的不安,便換了個話題。但接下來的交談卻顯得非九*九*藏*書常勉強。
兒子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個小盤大的毛主席像章,還挺新的。
有一次我故意問他:「在你結識的中國人中,有請求你幫助他們買電冰箱的嗎?」
「我很尊敬你們中國的學者、專家和知識分子們,他們謙虛,普遍事業心強,在外國人面前不卑不亢。對於他們提出的請求,我從來都儘力而為。他們提出的請求,很少涉及個人物質方面,都僅限於事業方面。我能幫助他們做某些事,心裏常常感到很高興。他們的事業,代表著中國的某些事業。事業與個人利益,文化科學知識與物質,這兩類截然不同的請求,區別了我所結識的兩類截然不同的中國人的素質。」——這是他對我說過的另一番話。
團結起來。
我依舊默然而已。
麥克用一串鑰匙從兒子手中哄過主席像章,一邊欣賞一邊說:「只聽說中國『文革』時期有這麼大的毛主席像章,今天頭一次見了!」欣賞一會兒,拿著問兒子,「知道這是誰嗎?」
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
麥克常到我家來,而且次次開著小汽車來,就引起一些人對我格外注意。於是就有人問我:「能不能幫忙換點外匯券?」我總是乾乾脆脆地回答兩個字:「不能。」便被某些人認為太「獨」,連點「方便」也不能予自個兒。我自己也不走這個「方便」之門。那時我的家裡還沒有錄音機,沒有電冰箱,沒有彩電,只有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比較而言,電冰箱對我們的生活,比錄音機重要得多。北京的夏季太熱了,剩飯剩菜,孩子的牛奶,隔日必壞。電冰箱簡直成了我們夢寐以求的東西。而電冰箱又脫銷,實在不易買到。但「友誼商店」卻是有賣的。可我無一張外匯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