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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年隨想

虎年隨想

虎一被列入被重點保護的珍稀動物,關於虎其實並不吃人的「科學」言論也就多起來了。我相信某些人虎相遇,虎未傷人的事。但我認為那肯定是個別之事,是人的僥倖,比如以上二例。而更多的情況下,據我想來,人若手中無槍,甚至連武松闖景陽岡時所提的哨棒也沒有,並且所遇是一隻餓虎,那麼,十之八九,人的下場是很悲慘的。
但是人虎不期然地相遇的情況畢竟太少了。而人謀殺虎的情況太多了。所謂「獸死於皮」,皮一珍貴,再兇猛的獸,對人而言,謀殺之易都不在話下了。
以後,每隔數日,伐木工們便會發現有一行虎蹤自遠而近,又由近而遠——門外,或留下一隻死兔,或留下一隻死狍……
一名老伐木工終於看明白了。他們的住處一向是備有各類外傷葯的。他命別人找給他,之後就帶著葯邁出「木刻楞」,從容地向那隻受傷的雌虎走去。別人在他走出去后,立刻又用木杠頂上了門,都從門縫往外瞧……
時代也是不可被徹底馴化了像狗、像猴、像熊、像海獅那樣完全按照人的示意反覆為人進行表read.99csw.com演的。
我更能接受虎吃人的說法。
虎仍趴在那兒,舔自己的一隻前爪。而且,不是一隻虎了,是兩隻虎了。前一隻可能是雌的。後來的一隻可能是雄的,因為比前一隻更壯大。門外雪地上一片紅,顯然它們剛吃過什麼,又顯然是后一隻為前一隻叼來的。雪地上的虎蹤說明了這一點。
眾人驚問他看見什麼怪物了,何以嚇得面無人色。他抖抖地說可不得了,門外趴著一隻虎。都不信,紛紛湊窗往外看。果然!那虎比他們想象的要大得多,估計站起來有一頭三四歲的牛那麼高。趴在門外兩米遠處,虎視眈眈地瞪著門。有人惴惴地說:「快把窗釘上!」是的,那框架單薄的窗擋不住虎。若虎想進入,只消躍起一躥,窗便註定會被撞開……於是眾人七手八腳翻出釘子、鎚子,拆床板,從裏面將窗釘死了。都覺安全了些,就一個個虔誠反省——是否誰無視山規,冒犯了獸中之王?東北一代代的伐木工,一向將虎膜拜為「山神」,勞動中禁忌頗多。一個個反省了一番的結果是,並沒有什麼九*九*藏*書冒犯「山神」的行為。莫非它餓極了,堵在門口,想人出去一個,它吃一個嗎?得不出別的結論,似乎也只有以上的結論合乎邏輯。挨至中午,虎不離開。挨至晚上,虎還不離開。天黑了,伐木工都睡了。心裏都這麼想——看誰有耐性?然而那一夜,誰都沒睡好。因為虎在外面時時發出長嘯。天剛亮,第一個醒來的伐木工從門縫往外一瞧,不禁倒吸冷氣。
人的猴氣一重,時代就張揚它本身的虎氣。時代的虎氣一旦強大於人應具備的虎氣,人就反而陷入了被迫表演的誤區。中國目前的表演太多了。
據我想來,人與時代的關係,似也可用人與虎的關係來比。
我敬虎的不可徹底馴化的尊嚴。
「猛虎嘯於前而不色變,泰山崩於後而不心驚」——虎年之中國人,或該開始蓄備如此定力。
我是知青的年月,曾伐過木。在深山老林中,在三角帳篷里,在月隱星疏的夜晚,坐大鐵爐旁,口嚼香酥的烤饅頭片,聽伐木工們講過這麼一件關於虎的「逸事」——清晨,一名伐木工剛推開「木刻楞」的門,駭叫一read•99csw.com聲,慌縮邁出的腳,急將門插上,且用木杠頂住。
我小學六年級時,還從一本少兒雜誌上讀到過這樣一則關於虎的「逸聞」——蘇聯某科學家,在考察過程中獨自遇到了一隻虎。他正坐著吸煙,聽到背後有不尋常的響動。一回頭,一隻虎已經悄悄走近了他。近得只距他五六米了。逃跑根本來不及。他鎮定未慌,注視著虎,掏出口琴,以若無其事之狀吹起來。虎迷惘了,困惑了,卧下了,也研究地注視他。口琴聲一停,虎便站起接近他。他只得又吹。虎經幾起幾卧,接近到了他身旁。他則銜琴而舞。邊吹,邊舞向一棵大樹。虎亦步亦趨,寸步不離。他舞至樹下,虎也跟至。他壯著膽子將口琴塞入虎口。趁虎玩口琴,他攀上了樹。虎終於玩得索然,仰頭望他一會兒,怏怏而去……
而虎寧肯要籠中的自由。
每一個時代都有它的虎氣。
我敬那名敢於為虎爪除刺的老伐木工,也敬那名臨危不懼的蘇聯科學家。
於是兩隻虎輪番趴在那兒和伐木工們比賽耐性。雌虎離開,雄虎留守;雌虎回來,雄虎離開。雌虎離開時九_九_藏_書,一隻前爪瘸拐著。它回來一趴下,雄虎便替它舔那隻爪……
雌虎的一隻前爪很深地扎入了一根木刺。那隻爪已經膿腫得非常厲害了。老伐木工替它挑出刺,擠盡膿,敷了葯,並包紮了葯布。他這麼做時,雌虎很配合,很乖順。雄虎則圍著踱來踱去,警惕地監視著,防範著……
我屬牛。從電視里,報刊上,幾次見過人將活牛推入虎園,供虎撲食的事。人說:「這是為了虎的生存,培養虎的兇猛本能。」人做什麼事都是能找出堂皇的理由的。我卻認為,不僅是為了虎的生存,也還是為了人觀看。那一張門票不是很貴的嗎?倘不以活牛喂虎,看的人會那麼多嗎?門票歸門票,牛價是另算的。成牛三千,幼犢一千。只買得起門票的也只能看看虎。買得起牛的才有幸觀看猛虎食牛。這常使我心生某種憐類之悲。許多事,在中國都變得有點兒邪。儘管如此,我覺得非虎的過錯,對虎還是保持著三分敬意。乃因——虎也是可以被馴來表演馬戲的,但虎的表演不失起碼的自尊。狗表演的出色,馴獸員便不失時機地往狗嘴裡塞糖。於是狗作揖。對狗,我其九_九_藏_書實也是心懷敬意的。我敬軍犬的忠誠,敬獵犬的勇敢,敬牧羊犬的「盡業」,敬「代目犬」對人的服務精神,敬看家犬的不卑不亢。甚至,敬野狗對自由的選擇。我不喜歡的只有兩類狗——寵物犬和馬戲場上的表演犬。它們之間的區別不大。前者表演給少數人看,後者表演給眾多的人看。狗一表演,就不太像狗了,像猴了。
猴嘴裏被塞了糖,馬戲場上的表現尤其乖。熊也那樣。海獅更不例外,一條小魚足以使它表演起來樂此不疲。但沒見過馴獸員在虎表演之前或之後,往虎嘴裏塞東西。這方式對虎不靈。馴獸員迫虎表演,靠的是電棍和長鞭。你看虎表演,總能看出它是多麼的不情願。狗、猴、熊、海獅,都會為得到一口吃的而反覆表演。在馬戲場上,虎也不得不表演。但虎絕不肯反覆表演。吃的、電棍和長鞭,都不可能迫虎反覆表演。虎為生存而表演,虎不至於為取悅而表演。
虎寧肯在籠子里,也不情願上表演場。狗、猴、熊、海獅,卻寧肯在表演場上按馴獸員的口令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表演同一節目。那時它們嘴中有物嚼著,體會著區別於籠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