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狍的眼睛

狍的眼睛

小鹿:媽媽,媽媽,你肩膀上掛著什麼東西?
我是知青的六年間,每年都聽說幾次汽車撞死狍子的事。卡車撞死過狍子,吉普也撞死過狍子,還目睹過兩次這樣的事。不但汽車撞死過狍子,連拖拉機也撞死過狍子。當年老舊的一批「東方紅」鏈履式拖拉機,即使掛到最高速五擋,那又能快到哪兒去呢!但架不住傻狍子愣是站定在光中不跑哇……
當年我是知青,在一師一團,地處最北邊陲。每月享受九元「寒帶地區津貼」。連隊三五裡外是小山,十幾裡外是大山。鄂倫春族獵人,常經過我們連,冬季上山,春季下山。連里的老職工、老戰士,向鄂倫春族學習,成為出色獵人的不少。當年中國人互比生活水平,論幾「大件兒」。連里老職工、老戰士們的目標是「四大件兒」——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加一支雙筒獵槍。三四年後,僅我們一個連一百多名知青中,就有半數鋪上了狍皮褥子。或向鄂倫春族獵人買的,或向本連老職工、老戰士買的。全團七個營四十余個連,往最少了估計,那些年究竟有多少只狍子喪生槍下,可想而知。新狍皮,小的十五元,大的二十元,更大的,也有二十五元一張的,最貴不超過三十元。
倏忽間我鼻子一陣發酸。
小鹿:媽媽,媽媽,別騙我,那不是樹葉子……
後來,她把這件事寫到作文中了,用盡她所掌握的詞彙,著實地將狍的眼睛形容了一番。她覺得狍的眼睛像「心眼兒特實誠的大姑娘的眼睛」。我今天也這麼在此形容,坦率地講,是抄襲我當年的學生的文章。
狍的眼中,尤其母狍的眼https://read.99csw.com中,總有那麼一種猶猶豫豫、懵懂不知所措的意味兒。我這裏將狍的眼神兒作一比,彷彿雖到了該論婚嫁的年齡,卻仍那麼缺乏接人待物的經驗,每每陷於窘狀的大姑娘的眼神兒。這樣的大姑娘從前的時代是很有一些的。現在不多了。狍發現了人,並不立即就逃。它引頸昂頭,凝視著人。也許凝視幾秒鐘,也許凝視半分鐘甚至一分鐘之久。要看它在什麼情況之下發現了人,以及什麼樣的人,人在幹什麼。狍對老人、小孩兒和女人,戒心尤其不足。
我在連隊當小學老師的兩年中,有一天帶領學生們撿麥穗兒,冷不丁地從麥捆後站起了一隻狍子。它大概在那兒卧著曬太陽來著。一名女學生,離那隻狍僅數步遠。它沒跑,凝視著她。她也凝視著它,蹲在地上,手中抓著把麥穗兒,一動也不動。別的同學就喊:「撲它!撲它呀!」她彷彿聾了,仍一動也不動。於是發喊的同學們就圍向它。紛紛將手中裝麥穗的小筐小籃擲向它。當時,這些孩子手中除了小筐小籃,也沒別的任何器物。有的筐籃,還真就準確地擲在狍身上了。當然,並不能使狍受傷。它這才跑。它一慌,非但沒向遠處跑,反而朝同學們跑來,結果陷於包剿。左衝右突了一陣,才得以向遠處逃脫……
她說:「我光顧看它眼睛了,它的眼睛可真好看!」
狍的樣子其實一點兒都不傻。非但看上去並不傻,長得還很秀氣。知道鹿長得什麼樣兒,就想象得到狍長得多麼秀氣了。狍的耳朵比鹿長一些,眼睛比鹿的眼睛還大。公狍也生角,但卻不會長到鹿角那麼高,也不會分出鹿角那麼多的叉兒,一般只九_九_藏_書分兩叉兒。狍不會碎步跑,只會奔躍。但絕不會像鹿奔得那麼快,也不會像鹿躍得那麼遠。狍雖是野生動物,但又顯然太缺乏「野外運動」的鍛煉。
兩隻狍在懸崖邊相依相偎,身體緊貼著身體,眷眷情深,根本不再理睬我們兩個人的存在……那一時刻,我不禁想起了一首古老的鄂倫春民歌。我在小說《阿依吉倫》中寫到過那首歌,那是一首對唱的歌,歌詞是這樣的——
被獵槍射殺的狍子中,半數左右是這麼死的。死得糊塗,死得傻,死得大意。
夜晚,一輛汽車在公路或山路上開著,而一隻狍要過路。車燈照住狍,狍就站定在路中央不動了。它似乎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那麼亮的一片光會照住它?……司機一提速,狍被撞死了……
以後,我對動物的目光變得相當敏感起來……
狍天生是那種反應不夠靈敏的動物,故人叫它們「傻狍子」。人覺得人傻,在當地也這麼說:「瞧他吧,傻狍子似的!」
母鹿:我的小女兒,沒什麼沒什麼,那隻不過是一片樹葉子……
它們的腹部都因剛才的逃奔而劇烈起伏。它們的頭都高昂著,眼睛無比鎮定地望著我——體形小些的狍終於不望我們,將頭扭向了大狍,仰望大狍。而大狍則俯下頭,用自己的頭親昵地蹭對方的背、頸子。接著,兩隻狍的臉偎在了一起,兩隻狍都向上翻它們潮濕的、黑色的、輪廓清楚的唇……並且,吻在了一起!我不知對於動物,那究竟等不等於吻,但事實上的確是——它們那樣子多麼像一對兒情人在以相吻訣別啊!……
北大荒的野生動物中,野雉多,狍子也多。所以有「棒打狍子瓢read.99csw.com舀魚,野雉飛到飯鍋里」的誇張說法。
母鹿:我的小女兒,告訴你就告訴你吧,是獵人用槍把我打傷了,血在流啊!
我心中頓生惻隱。正奇怪魏老師為什麼還沒開槍,向他瞥去,卻見他已不知何時將槍垂下了。他說:「它們不是一大一小,是夫妻啊!」他嘿嘿然不知說什麼好。他又說,「看,我們以為是小狍子那一隻,其實並不算小呀!它是公的。看出來沒有?那隻母的是懷孕了啊!所以顯得大……」我仍不知該怎麼表態。「我現在終於明白了,鄂倫春人不向懷孕的母獸開槍是有道理的!看它們的眼睛!人在這種情況下打死它們是要遭天譴的呀!」魏老師說著,就乾脆將槍背在肩上了。後來,他盤腿坐在雪地上了,吸著煙,望著兩隻狍。我也盤腿坐下,陪他吸煙,陪他望著兩隻狍。我和魏老師在山林中追趕了它們三個多小時。魏老師可以易如反掌地射殺它們了,甚至,可以來個「穿糖葫蘆」,一槍擊倒兩隻,但他決定不那樣了……我的棉襖裡子早已被汗水濕透,魏老師想必也不例外。那一時刻,夕陽橘紅色的餘暉,漫上山頭,將雪地染得像罩了紅紗巾……
狍真的很傻,少見那麼傻的野生動物。
別的同學就都埋怨那女同學:「你怎麼比狍子還傻?怎麼不撲它呀?」
小學校的校長是轉業兵,姓魏,待我如兄弟。他是連隊出色的獵手之一。冬季的一天,我隨他進山打獵。我們在雪地上發現了兩行狍的蹄印。他俯身細看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說肯定是一大一小。順蹤追去,果然看到了一大一小兩隻狍。體形小些的狍,在我們的追趕下顯得格外的靈巧。它分明企圖將我九*九*藏*書們的視線吸引到它自己身上。雪深,人追不快,狍也跑不快。看看那隻大狍跑不動了,我們也終於追到獵槍的射程以內了,魏老師的獵槍也舉平瞄準了,那體形小些的狍,便用身體將大狍撞開了。然後它在大狍的身體前躥來躥去,使魏老師的獵槍無法瞄準大狍,開了三槍也沒擊中。魏老師生氣地說——我的目標明明不在它身上,它怎麼偏偏想找死呢!
在懸崖的邊上,兩隻狍一前一後,身體貼著身體。體形小些的在前,體形大些的在後。在前的分明想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子彈。它眼神兒中有一種無悔的義不容辭的意味兒,似乎還有一種僥倖——或許人的獵槍里只剩下了一顆子彈吧?……
狍子當歸屬於鹿的一種。比麝和獐略大,比鹿略小。由於它不像鹿和麝一樣,鹿有珍貴的鹿茸、鹿心血,麝香可入葯;甚至連它的皮也不像獐的皮一樣可製成細軟的皮革,所以它無幸列入動物的受保護「名單」。它一向被人認為既沒什麼觀賞價值,也沒什麼經濟價值。人養火雞、鴕鳥、狐、貂,也養山雉和野兔,就是不養狍。
但傻狍畢竟鬥不過好獵手。終於,它們被我們追上了一座山頂。山頂下是懸崖,它們無路可逃了。
東北山林中的鄂倫春人,以狍為主要的獵捕之物。他們吃狍肉如我們漢人吃豬肉一樣尋常。他們從頭到腳穿的、鋪的、蓋的,幾乎全是狍皮製品。狍皮雖然不屬珍皮,而且非常容易掉毛,但卻有一大優點——阻隔寒潮。鄂倫春獵人在山林中野宿,往往于雪地上鋪開三邊縫合了的狍皮睡袋,脫|光衣服鑽進去,只將戴著狍皮帽子的頭露在外,連鋪帶蓋都是它了。哪怕雪下三十幾度的嚴寒,睡袋內也一夜暖乎乎的。
所以https://read.99csw.com狍似乎是動物中的劣種,是山林中的「活動罐頭」,任誰都可以設套子套它,或用獵槍射殺它。
狍,傻在它那一雙大眼睛。
在僅僅距離它們十幾步遠處,魏老師站住了,激動地說:「我本來只想打只大的,這下,兩隻都別活了。回去時我扛大的,你扛小的!」他說罷,舉槍瞄準。狍不像鹿或其他動物,它們被迫到絕處,並不自殺。相反,那時它們就目不轉睛地望著獵人,或凝視槍口,一副從容就義的樣子。那一種從容,簡直沒法兒細說。那時它們的眼睛,就像參加奧運會的體操選手,連出差失,遭到淘汰已成定局,厄運如此,聽天由命。某些運動員在那種情況之下,目光不也還是要望向分數顯示屏嗎?——那是運動員顯示最後自尊的意識本能。狍凝視槍口的眼神兒,也似乎是要向人證明——它們雖是動物,雖被叫傻狍子,但卻可以死得如人一樣自尊,甚至比人死得還要自尊。
小鹿:媽媽,媽媽,我的心都為你感到疼啊!讓我用舌頭把你傷口的血舔盡吧!
狍的確傻。再傻,它見了人還能不跑嗎?當然也跑。但它沒跑出去多遠卻會站住,還會扭回頭望人,彷彿在想——我跑個什麼勁兒呢?那人不一定打算傷害我吧?——往往就在它望著人發愣之際,砰!獵槍響了……
母鹿:我的女兒呀,那是沒用的。血還是會從傷口往外流啊,媽媽已經快要死了!你的爸爸早已被獵人殺死了,以後你只有靠自己照顧自己了!和大夥一塊兒走的時候,別跑在最前邊,也別落在最後邊。喝水的時候,別站定了喝,耳朵要時時聽著。我的女兒呀,快走吧快走吧,人就要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