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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散記 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

湘行散記

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

我自然不能同意這種讚美,因為朋友家中正收藏了一個沈周手卷,姓名真,畫筆並不佳,出處是極可懷疑的。說句老實話,當前從窗口入目的一切,瀟洒秀麗中帶點雄渾蒼莽氣概,還得另外找尋一句恰當的比擬,方能相稱啊。我在沉默中的意見,似乎被他看明白了,他就說:
這一下可被他「猜」中了。我說:
「自然是畫!可是是誰的畫?」我說。「牯子大哥,你以為是誰的畫?」我意思正想考問一下,看看我那朋友對於中國畫一方面的知識。
十二點鐘我們從武陵動身,一點半鍾左右,汽車就到了桃源縣停車站。我們下了車,預備去看船時,幾件行李成為極麻煩的問題了。老朋友說,若把行李帶去,到碼頭邊叫小划子時,那些吃水上飯的人,會「以逸待勞」,把價錢放在一個高點上,使我們無法對付。若把行李寄放到另外一個地方,空手去看船,我們便以「以逸待勞」了。我信任了老朋友的主張,照他的意思,一到桃源站,我們就把行李送到一個賣酒麴的人家去。到了那酒麴鋪子,拿煙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胖婦人,他的乾親家,倒茶的是個十五六歲的白臉長身頭髮黑亮亮的女孩子,腰身小,嘴唇小,眼目清明如兩粒水晶球兒,見人只是轉個不停。論輩數,說是乾女兒呢。坐了一陣,兩人方離開那人家灑著手下河邊去。在河街上一箇舊書鋪,一幀無名氏的山水小景牽引了他的眼睛,二十塊錢把畫買定了。再到河邊去看船,船上人知道我是那個大老闆的熟人,價錢倒很容易說妥了。來回去讓船總寫保單,取行李,一切安排就緒,時間已快到半夜了。我那小船明天一早方能開頭,我就邀他在船上住一夜。他卻說酒麴鋪子那個十五年前老伴的女兒,正燉了一隻母雞等著他去消夜。點了一段廢纜子,很快樂的跳上岸搖著晃著匆匆走去了。
他上岸從一些吊腳樓柱下轉入河街時,我還聽到河街一哨兵喊口號,他大聲答read.99csw.com著「百姓」,表明他的身分。第二天天剛發白,我還沒醒,小船就已向上游開動了。大約已經走了三里路,卻聽得岸上有個人喊我的名字,沿岸追來,原來是他從熱被裡脫出趕來送我的行的。船傍了岸。天落著雪,他站在船頭一面抖去肩上雪片,一面質問弄船人,為甚麼船開得那麼早。
「我講,牯子老弟,別丟我吧。我也象是一個仇十洲,但是只會畫婦人的肚皮,真象你說,『弄得很高明』的!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個甚麼人嗎?鼻子一抹灰,能冒充繡衣哥嗎?」
「好,有的是你這文章魁首形容!人老了,不大肯洗臉洗手,怎麼不臟……」接著他就使用了一大串野蠻字眼兒,把我喊作小公牛,且把他自己水獺皮帽子向上翻起的封耳,拉下來遮蓋了那兩隻凍得通紅的耳朵,於是大笑起來了。彷彿第一次所說的話,本不過是為了引起我對於窗外景緻注意而說,如今見我業已注意,充滿了興趣的看車窗外離奇的景色,他便很快樂的笑了。
這個人臉上不疤不麻,身個兒比平常人略長一點,肩膊寬寬的,且有兩隻體面乾淨的大手,初初一看,可以知道他是個軍隊中吃糧子上飯跑四方人物,但也可以說他是一個準紳士。從五歲起就歡喜同人打架,為一點兒小事,不管對面的一個大過他多少,也一面辱罵一面揮拳打去。不是打得人鼻青臉腫,就是被人打得滿臉血污。但人長大到二十歲后,雖在男子面前還常常揮拳比武,在女人面前,卻變得異常溫柔起來,樣子顯得很懂事怕事。到了三十歲,處世便更謙和了,生平書讀得雖不多,卻善於用書,在一種近於奇迹的情形中,這人無師自通,寫信辦公事時,筆下都很可觀。為人性情又隨和又不馬虎,一切看人來,在他認為是好朋友的,掏出心子不算回事;可是遇著另外一種老想占他一點兒便宜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也就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毀譽是平分的;有人稱他為豪傑,也有人叫他做壞蛋。但不妨事,把兩種性格兩個人格拼合攏來,這人才真是一個活九-九-藏-書鮮鮮的人!
我由武陵(常德)過桃源時,坐在一輛新式黃色公共汽車上。車從很平坦的沿河大堤公路上奔駛而去,我身邊還坐定了一個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這老友正特意從武陵縣伴我過桃源縣。他也可以說是一個「漁人」,因為他的頭上,戴得是一頂價值四十八元的水獺皮帽子,這頂帽子經過沿路地方時,卻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兒們注意的。這老友是武陵地域中心春申君墓旁傑雲旅館的主人。常德、河伏、周溪、桃源,沿河近百里路以內「吃四方飯」的標緻娘兒們,他無一不特別熟悉;許多娘兒們也就特別熟悉他那頂水獺皮帽子。但照他自己說,使他迷路的那點年齡業已過去了,如今一切已滿不在乎,白臉上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獺皮帽子也並不需要娘兒們眼睛放光了。他今年還只三十五歲。十年前,在這一帶地方凡有他撒野機會時,他從不放過那點機會。現在既已規規矩矩作了一個大旅館的大老闆,童心業已失去,就再也不胡鬧了。當他二十五歲左右,大約就有過一百個女人凈白的胸膛被他親近過。我坐在這樣一個朋友的身邊,想起國內無數中學生,在國文班上很認真的讀陶靖節《桃花源記》情形,真覺得十分好笑。同這樣一個朋友坐了汽車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什麼人畫的?」
天津《大公報·文藝》五十九期
還有那向湘西上行過川黔考察方言歌謠的先生們,到武陵時,最好就到這個旅館來下榻。我還不曾遇見過什麼學者,比這個朋友更能明白中國格言諺語的用處。他說話全是活的,即便是諢話野話,也莫不各有出處,言之成章,而且妙趣百出,庄諧雜陳。他那言語比喻豐富處,真象是大河流水,永無窮盡。在那旅館中住下,一面聽他詈罵傭人,一面使我就想起在北京城圈裡編《國語大辭典》的諸先生,為一句話一個字的用處,把《水滸》、《金瓶梅》《紅樓夢》以及其他所有元明清雜劇小說翻來翻去,剪破九-九-藏-書了多少書籍!若果他們能夠來到這旅館里,故意在天井中撒一泡尿,或裝作無心的樣子,把些瓜果皮殼髒東西從窗口隨意拋出去,或索性當著這旅館老闆面前,作點不守規矩缺少理性的行為。好,等著你就聽聽那作老闆的罵出稀奇古怪的字眼兒,你會覺得原來這裏還擱下了一本活生生的大辭典!倘若有個經濟社會調查團,想從湘西弄到點材料,這旅館也是最好下榻的處所。因為辰河沿岸碼頭的稅收、煙價、妓|女,以及桐油、硃砂的出處行價,各個碼頭上管事的頭目姓名脾氣,他知道的也似乎比別的縣衙門裡「包打聽」還更清楚。——他事情懂得多哩,只要想想,人還只在二十五歲左右,就有一百個青年婦人在他面前裸|露過胸膛同心子,從一個普通讀書人看來,這是一種如何豐富嚇人的經驗!
「你又迷路了嗎?你不是說自己年已老了嗎?」
他鑽進艙里笑著輕輕的向我說:「牯子老弟,我們看好了的那幅畫,我不想買了。我昨晚上還看過更好的一本冊頁!」
這個朋友言語行為皆粗中有細,且帶點兒嫵媚,可算得是個妙人!
他正站在旅館天井中分派傭人抹玻璃,自己卻用手抹著那頂絨頭極厚的水獺皮帽子,一見到我就趕過來用兩隻手同我握手,握得我手指酸痛,大聲說道:「咳,咳,你這個小騷牯子又來了,甚麼風吹來的?妙極了,使人正想死你!」
「牯子大哥,我又來了,不認識我了吧。」
「當然仇十洲。我怕仇十洲那雜種也畫不出。牯子老弟,好得很……」話不說完他就大笑起來。我明白他話中所指了。
「一路復興,一路復興。」那麼嚷著,於是他同豹子一樣,一縱又上了岸,船就開了。
這朋友年青時,是個綠營中正標守兵名分的巡防軍,派過中營衙門辦事,在花園中栽花養金魚。後來改作了軍營里的庶務,又作過兩次軍需,又作過一次參謀。時間使一些英雄美人成塵成土,把一些傻瓜壞蛋變得又富又闊;同樣的,到這樣一個地方,我這個朋友,在一堆倏然而來悠然而逝的日子中,也就做了武陵縣一家最清潔安靜九九藏書的旅館主人,且同時成為愛好古玩字畫的「風雅」人了。他既收買了數量可觀的字畫,還有好些銅器與瓷器,收藏的物件泥沙雜下,並不如何稀罕,但在那麼一個小小地方,在他那種經濟情形下,能力卻可以說盡夠人敬服了。若有什麼風雅人由北方或由福建廣東,想過桃源去看看,從武陵過身時,能泰然坦然把行李搬進他那個旅館去,到了那個地方,看看過廳上的蘆雁屏條,同長案上一切陳設,便會明白賓主之間實有同好,這一來,凡事皆好說了。
「這野雜種的景緻,簡直是畫!」
我說:「牯子大哥,你怎麼的,天氣冷得很,大清早還趕來送我!」
「牯子大哥,你怎麼不學畫呢?你一動手,就會弄得很高明的!」
他掣著我的肩膊很猛烈的搖了兩下,我明白那是他極高興的表示。我說:
「甚麼畫,壁上掛——當天賭咒,天知道,我正如何念你!」
「你不討厭的。」
十三年前我同他在一隻裝軍服的船上,向沅水上游開去,船當天從常德開頭,泊到周溪時,天氣已快要夜了。那時空中正落著雪子,天氣很冷,船頂船舷都結了冰。他為的是惦念到岸上一個長眉毛白臉龐小女人,便穿了嶄新絳色緞子的猞猁皮馬褂,從那為冰雪凍結了的大小木筏上慢慢的爬過去,一不小心便落了水。一面大聲嚷「牯子老弟,這下我可完了」,一面還是笑著掙扎。待到努力從水中掙紮上船時,全身早已為冰冷的水弄濕了。但他換了一件新棉軍服外套后,卻依然很高興的從木筏上爬攏岸邊,到他心中惦念那個女人身邊睡覺去了。三年前,我因送一個朋友的孤雛轉回湘西時,就在他的旅館中,看了他的藏畫一整天。他告我,有幅文徵明的山水,好得很,終於被一個小婊子婆娘攫走,十分可惜。到后一問,才知道原來他把那畫賣了三百塊錢,為一個小娼婦點蠟燭掛了一次衣。現在我又讓那個接客的把行李搬到這旅館中來了。
「到了桃源還不迷路嗎?自己雖老別人可年青。牯子老弟,你好好的上船吧,不要胡思亂想我的事情,回來時仍住到我的旅館里,讓我再照料你上車九*九*藏*書吧。」
「你是個妙人。絕頂的妙人。」
朋友還是個愛玩字畫也愛說野話的人。從汽車眺望平堤遠處,薄霧裡錯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樹木,全如敷了一層藍灰,一切極爽心悅目。汽車在大堤上跑去,又極平穩舒服。朋友口中糅合了雅興與俗趣,帶點兒驚訝嚷道:
「甚麼話,近來心裏閑得想到北京城老朋友頭上來了嗎」
原載1934年4月18日
見面時我喊他:
他笑了,「沈石田這狗養的,強盜一樣好大胆的手筆!」說時還用手比劃著,「這裏一筆,那邊一掃,再來磨磨蹭蹭,十來下,成了。」
這自然是一句真話,糧子上出身的人物,對好朋友說謊,原看成為一種罪惡。他想念我,只因為他新近花了四十塊錢,買得一本倪元璐所摹寫的武侯前後《出師表》。他既不知道這東西是從岳飛石刻《出師表》臨來的,末尾那兩顆巴掌大的朱紅印記,把他更弄糊塗了。照外行人說來,字既然寫得極其「飛舞」,四百也不覺得太貴,他可不明白那個東西應有的價值,又不明出處。花了那一筆錢,從一個川軍退伍軍官處把它弄到手,因此想著我來了。於是我們一面說點十年前的有趣野話,一面就到他的房中欣賞寶物去了。
只因我已十多年不再到這條河上,一切皆極生疏了,他便特別熱心答應伴送我過桃源。為我租雇小船,照料一切。
「繡衣哥,得了,甚麼廟人,寺人,誰來割我的××?我還預備割掉許多男人的××,省得他們裝模作樣,在婦人面前露臉!我討厭他們那種樣子!」
「這一下可被你說中了。我正以為目前遠遠近近風物極和王簏台卷子相近;你有他的扇面,一定看得出。因為它很巧妙的混合了秀氣與沉鬱,又典雅,又恬靜,又不做作。不過有時筆不免臟髒的。」
「牯子老弟,有的是你這繡衣哥說的,不看你面上,我一定要……」
「看,牯子老弟你看,這點山頭,這點樹,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輕霧,真只有王簏台那野狗乾的畫得出。因為他自己活到八九十歲,就真象只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