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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散記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湘行散記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掌梢的向他說:
另一個水手就說:
大船靠定岸邊后,只聽到有一個人在船上大聲喊叫:
我那小船上三個默默烤火烘衣的水手,聽到這個對白,便一同笑將起來了。其中之一學著鄰船人語氣說:
「七老,你要上岸去,你向先生借兩角錢也可以上岸去!」
我說:「大夥計,你是不是也想上岸去玩玩?要去就去,我這裡有的是錢。要幾角錢?你太累了,我請客!」
那一個名為七老的說:「我弄船上行,兩塊六角錢一次,下行吃白飯!」
「我可以撈多少,先生!我不是這隻船的主人,我是個每年二百四十吊錢雇定的舵手,算起來一個月我有兩塊三角錢,你看看這一次我撈多少!」
「先生,你著急,是不是?不必為天氣發愁。如今落的是雪子,不是刀子。我們弄船人,命里派定了划船,天上縱落刀子也得做事!」
天既放晴后,小船快要到目的地時,坐在船艙中一角,瞻望澄碧無盡的長流,使我發生無限感慨。十六年前,河岸兩旁黛色龐大石頭上,依然在這樣晴朗冬天里,有野鶯與畫眉鳥從山谷中竹篁里飛出來,在石頭上曬太陽,悠然自得的囀唱悅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時,又方始一齊向竹林中飛去。十六年來竹林里的鳥雀,那份從容處,猶如往日一個樣子。水面划船人愚蠢樸質勇敢耐勞處,也還相去不遠。但這個民族,在這一堆長長日子里,為內戰、毒物、饑饉、水災,如何向墮落與滅亡大路走去,一切人生活習慣,又如何在巨大壓力下失去了它原來的純樸型範,形成一種難於設想的模式!
只有船底的水聲,輕輕的輕輕的流過去——使人感覺到它的聲音,幾乎不是耳朵卻只是想象。三個水手把晚飯吃過後,圍在後艙鋼灶邊烤火烘衣。
我攙入那個團體時,詢問那個年紀較大的水手:
「浦市地方屠戶也那麼瘦小,是誰的責任?希望到這個地面上,還有一群精悍結實的青年,來駕馭鋼鐵征服自然,這責任應當歸誰?」一時自然不會得到任何結論。
這水手結實硬朗處,倒真配作一個兵。那分粗野爽朗處也很象個兵。掌舵的水手人老了,眼睛發花,已不能如年青人那麼手腳靈便,小水手年齡又太小了一點,一切事皆不在行,全船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昨天小船上灘,小水手換篙較慢,被篙子彈入急流里去時,他卻一手支持篙子,還能一手把那個小水手撈住,援九*九*藏*書助上船。上了船后那小子又驚又氣,全身濕淋淋的,抱定桅子荷荷大哭。他一面笑罵著種種野話,一面卻趕快脫了棉衣單褲給小水手替換。在這小船上他一個人脾氣似乎特別大,但可愛處也就似乎特別多。
他們說「應當開頭了」,船就開了,他們說「這鬼天氣不成,得歇憩烤火」,我自然又聽他們歇憩烤火。天氣也實在太冷了一點,篙上槳上莫不結了一層薄冰。我的衣袋中,雖還收藏了一張桃源縣管理小划子的船總親手所寫「十日包到」的保單,但天氣既那麼壞,還好意思把這張保單拿出來向掌梢水手說話嗎?
「那麼,小夥計,你呢?我看你手腳還生疏得很!你昨天差點兒淹壞了,得多吃多喝,把骨頭長結實一點點!」
「掌舵的,我十五塊錢包你這隻船,一次你可以撈多少?」
我口中雖不說甚麼,心裏卻計算到所剩餘的日子,真有點兒著急。
「七老,怎麼的,你就回來了,不同婊子過夜?」
人走去后,掌舵的水手方把這個人的身世為我詳細說出來。原來這個人的履歷上,還有十一個月土匪的經驗應當添註上去。這個人大白天一面弄船一面吼著說「老子要死了,老子要做土匪去了」種種獨白的理由,我才完全明白了。
我帶了點埋怨神氣說:「不趕路,誰願意在這個日子里來在河上受活罪?你說有辦法,告我看是甚麼辦法!」
可是三個水手中的一人,已看準了我的弱點,且在另外一件事情上,又看準了我另外一項弱點,想出了個兩得其利的辦法來了。那水手向我說道:
「××去,×你娘的×。大白天象狗一樣在灘上爬,晚上好快樂!」
那個小水手自己笑著開了口,「多少錢一月?十個銅子一天。我還不滿師,哪會給我關餉?——×他的娘。天氣多壞!」
我還正在那個攔頭水手行為上,思索到一個可笑的問題,不知道他那麼上岸去,由他說來,究竟得到了些甚麼好處。可是他卻出我意料以外,上岸不久又下了河,回到小船上來了。小船上掌梢水手正點了個小油燈,薄薄燈光照著那水手的快樂臉孔。
那個攔頭的水手就笑著說:「他嗎?只會吃只會哭,做錯了事罵兩句,還會說點蠢話。『你欺侮我,我用刀子同你拚命!』拿你刀子來切我的××,老子還不見過刀子,怕你!」
我說:「那麼,大夥計,你攔頭有多少?全船皆得read.99csw.com你,難道也是二百四十吊一年嗎?」
小水手說:「老子哭你也管不著!」
那個名為金貴的水手,似乎正在那隻貨船艙里魷魚海帶間,嘶著個嗓子回答說:
下船時,我一個人坐在那小小船隻空艙里讓黃昏來臨,心中只想著一件古怪事情:
正說著,鄰船上有水手很快樂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晃著一個火把,上了岸,往半山吊腳樓胡鬧去了。
「多少錢一月?」我說,「一塊錢一月,是不是?」
這一個經過昔日的繁榮而衰敗了多年的碼頭,三十年前是這個地方繁榮達到頂點的時代。十六年前地方業已大大衰落,那時節沿河長街的油坊,尚常有三兩千新油簍曬在太陽下,沿河七個用青石作成的碼頭,有一半還停泊了結實高大四櫓五艙運油船。此外船隻多從下游運來淮鹽、布匹、花紗,以及川黔邊區所需的洋廣雜貨。川黔邊境由旱路運來的硃砂、水銀、苧麻、五桔子,莫不在此交貨轉載。木材浮江而下時,常常半個河面皆是那種大木筏。本地市面則出炮仗,出印花布,出肥人,出肥豬。河面既異常寬平,碼頭又特別乾淨整齊,雖從那些大商號里、寺廟裡,都可見出這個商埠在日趨於衰頹,然而一個旅行者來到此地時,一切規模總仍然可得到一個極其動人的印象!街市盡頭河下游為一長潭,河上游為一小灘,每當黃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為落日餘暉所烘炙、剩餘一片深紫時,大幫貨船從上而下,搖船人泊船近岸,在充滿了薄霧的河面,浮蕩的催櫓歌聲,又正是一種如何壯麗稀有的歌聲!
小船到達我水行的終點浦市時,約在下午四點鐘左右。
「攔頭的大夥計,你呢?你劃了幾年船?」
小子聽我批評到他的能力就只乾笑,掌舵的代他說話:
掌舵的老水手聽說我請客,趕忙在旁打邊鼓兒說:「七老,你去,先生請客你就去,兩吊錢先生出得起!」
時間還只五點二十五分,先前一時的長潭中搖櫓唱歌的一隻大貨船,這時也趕到,快要靠岸停泊了。只聽到許多篙子釘在淺水石頭上的聲音,且有人大嚷大罵。他們並不是吵架,不過在那裡「說話」罷了。這些人說話照例永遠得使用個粗野字眼兒,也正同我們使用標點符號一樣,倘若忘了加上去,意思也就很容易模糊不清楚了。這樣粗野字眼兒的使用,即在父子兄弟問也少不了。可是這些粗人read.99csw.com野人,在那吃酸菜臭牛肉說野話的口中,高興唱起歌來時,所唱的又正是如何美麗動人的歌!
想起小水手掉到水中被援起以後的樣子,以及那個年紀大一點的脫下了褲子給他掉換,光著個下身在空氣里弄船的神氣,我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感情。我向小水手帶笑說:「小夥計,你呢?」
幾個人把話繼續說下去,便討論到各個小碼頭上吃四方飯娘兒們的人材與軼事來了。說及其中一些野婦人悲喜的場面時,真使我十分感動。我再也不能孤獨的在艙中坐下了,就爬到那個鋼灶邊去,同他們坐在一處去烤火。
他見我眉毛聚著便笑了。「天氣壞不礙事,只看你先生是不是要我們趕路,想趕快一些,我同夥計們有的是辦法!」
我的坐位正對著船尾,掌梢水手這時正分張兩腿,兩手握定舵把,一個人字形的姿勢對我站定。想起昨天這隻小船擱入石罅里,盡三人手足之力還無可奈何時,這人一面對天氣咒罵各種野話,一面卸下了褲子向水中跳去的情形,我不由得微喟了一下。我說:「天氣真壞!」
我心中以為這個人既到了河街吊腳樓,若不是同那些寬臉大奶|子女人在床上去胡鬧,必又坐到火爐邊,夾雜在一群划船人中間向火,嚼花生或剝酸柚子吃。那河街照例有屠戶,有油鹽店,有煙館,有小客店,還有許多婦人提起竹篾織就的圓烘籠烤手,一見到年青水手就做眉做眼。還有婦女年紀大些的,鼻樑根扯得通紅,太陽穴貼上了膏藥,做醜事毫不以為可羞。看中了某一個結實年青的水手時,只要那水手不討厭她,還會提了家養母雞送給水手!那些水手胡鬧到半夜裡回到船上,把縛著腳的母雞,向艙里同伴熱被上拋去,一些在睡夢裡被驚醒的同伴,就會喃喃的罵著,「溜子,溜子,你一條××換一隻母雞,老子明早天一亮用刀割了你!」於是各個臭被一角皆起了咕咕的笑聲。……
我覺得這個提議很正當,便不追問先划船后喝酒,如何活動血脈的理由,即刻就答應了。我說:「好得很,讓我們的船飛去吧,歡喜吃甚麼買甚麼。」
原載1934年7月《文學》三卷一期
攔頭的水手說:「不管你,你還會有命!落了水爬起來,有甚麼可哭?我不脫下衣來,先生不把你毯子,不冷死你!十五六歲了的人,命好早×出了孩子,九*九*藏*書動不動就哭,不害羞!」
我在心中打了一下算盤,掌舵的八分錢一天,攔頭的一角三分一天,小夥計一分二厘一天。在這個數目下,不問天氣如何,這些人莫不皆得從天明起始到天黑為止,做他應分做的事情。遇應當下水時,便即刻跳下水中去。遇應當到灘石上爬行時,也毫不推辭即刻前去。在能用氣力時,這些人就毫不吝惜氣力打發了每個日子。人老了,或大六月發痧下痢,躺在空船里或太陽下死掉了,一生也就算完事了。這條河中至少有十萬個這樣過日子的人;想起了這件事情,我輕輕的吁了一口氣。
我自從離開了那個水獺皮帽子的朋友以後,獨自坐到這隻小船上,已悶悶的過了十天。小船前後艙面既十分窄狹,三個水手白日皆各有所事:或者正在吵罵,或者是正在盪槳撐篙,使用手臂之力,使這隻小船在結了冰的寒氣中前進。有時兩個年輕水手即或上岸拉船去了,船前船后又有濕淋淋的纜索牽牽絆絆,打量出去站站,也無時不顯得礙手礙腳,很不方便。因此我就只有蜷伏在船艙里,靜聽水聲與船上水手辱罵聲,打發了每個日子。
小船上掌梢水手同攔頭水手全上岸去了,只留下小水手守船。我想乘天氣還不曾斷黑,到長街上去看看這一切衰敗了的地方,是不是商店中還能有個把肥胖子。一到街口卻碰著了那兩個水手,正同個骨瘦如柴的長人在一個商店門前相罵。問問旁人是什麼事情,才知道這長子原來是個屠戶,爭吵的原因只是對於所買的貨物分量輕重有所爭持。看到他們那麼氣急敗壞大聲吵罵無個了結,我就不再走過去了。
「我照老法子算,今年三十一歲,在船上五年,在軍隊里也五年。我是個逃兵,七月里才從貴州開小差回來的!」
他嫵媚的咕咕笑著。我知道那是甚麼意思,就取了值四吊錢的五角鈔票遞給他,小水手笑樂著為他把作火炬的廢繩燃好。於是推開了篷,這個人就被兩個水手推上了岸,也搖晃著個火把,爬上高坎到吊腳樓地方取樂去了。
「我今年五十三,十六歲就到了船上。」
「天氣冷,我們手腳也硬了。你請我們晚上喝點酒,活活血脈,這船就可以在水面上飛!」
「你××去我不去。你娘××××正等著你!」
「金貴,金貴,上岸××去!」
三十七年的經驗,七百里路的河道,水漲水落河道的變遷,多少灘,多少潭,多少碼頭,多少石頭——是九*九*藏*書的,凡是那些較大的知名的石頭,這個人就無一不能夠很清楚的舉出它們的名稱和故事!劃了三十七的船,還只是孤身一人,把經驗與氣力每天作八分錢出賣,來在這水上飄泊,這個古怪的人!
小水手也向他說了一句野話,那小子只把頭搖著且微笑著,趕忙解下了他那根腰帶。原來他棉襖里藏了一大堆桔子,腰帶一解,桔子便在艙板上各處滾去。問他為甚麼得了那麼多桔子,方知道他雖上了岸,卻並不胡鬧,只到河街上打了個轉,在一個小鋪子里坐了一會,見有桔子賣,知道我歡喜吃桔子,就把錢全買了桔子帶回來了。
照原定計劃,這次旅行來回二十八天的路程,就應當安排二十二個日子到這隻小船上。如半途中這小船發生了甚麼意外障礙,或者就得多四天五天。起先我盡記著水獺皮帽子的朋友「行船莫算,打架莫看」的格言,對於這隻小船每日應走多少路,已走多少路,還需要走多少路,從不過問。
天氣如所希望的終於放晴了,我同這幾個水手在這隻小船上已經過了十二個日子。
船停時,真靜。一切聲音皆為大雪以前的寒氣凝結了。
如今小船到了這個地方后,看看沿河各碼頭,早已破爛不堪。小船泊定的一個碼頭,一共有十二隻船,除了有一隻船載運了方柱形毛鐵,一隻船載辰溪煙煤,正在那裡發籤起貨外,其它船隻似乎已停泊了多日,無貨可載。有七隻船還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懸了一個用竹纜編成的圓圈,作為「此船出賣」的標誌。
我見著他那很有意思的微笑,我知道他這時所作的事,對於他自己感覺如何愉快,我便笑將起來,不說甚麼了。四個人剝桔子吃時,我要他告給我十一個月作土匪的生活,有些甚麼可說的事情,讓我聽聽。他就一直把他的故事說到十二點鐘。我真象讀了一本內容十分新奇的教科書。
於是這小船在三個划船人手上,當真儼然一直向辰河上游飛去,經過釣船時就喊買魚,一攏碼頭時就用長柄大葫蘆滿滿的裝上一葫蘆燒酒。沿河兩岸連山皆深碧一色,山頭常戴了點白雪,河水則清明如玉。在這樣一條河水裡旅行,望著水光山色,體會水手們在工作上與飲食上的勇敢處,使我在寂寞里不由得不常作微笑!
「掌舵的,你在這條河裡劃了幾年船?」
「先生要你多吃多喝,你不聽到嗎?這小子看他雖長得同一塊發糕一樣,其實就只能吃能喝,撇篙子拉縴全不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