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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散記 箱子岩

湘行散記

箱子岩

「船上老八說你發了財,瞞我們。怕我們開借。」
這個人接著且連罵帶唱的說起桃源后江娘兒們種種有趣的情形,使得一般人活潑興奮起來。話說得正有興味時,一個人來找他,說:「什長,豬蹄膀燉好了,酒已熱好了。」
誰知過了許久,那種鑼鼓聲尚在河面飄蕩著,表示一班人還不願意離開小船,迴轉家中。待到我把晚飯吃過後,爬出艙外一望,呀,天上好一輪圓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如鍍了銀,已完全變換了一種調子。岩壁缺口處水碼頭邊,正有人用廢竹纜或油柴燃著火燎,火光下只見許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動。問問船上水手,方知道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預備分派給龍船上人。原來這些青年人白日里劃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慢慢散盡了,划船的還不盡興,並且誰也不願意掃興示弱,先行上岸,因此三隻龍船還得在月光下玩個上半夜。
原來這個青年漢子,是個打魚人的獨生子。三年前被省城裡募兵委員看中了招去,訓練了三個月,就開到江西邊境去同共產黨打仗。打了半年仗,一班兄弟中只剩下他一個人好好的活著,奉令調回後防招募新軍補充時,他因此升了班長。第二次又訓練三個月,再開到前線去打仗。於是碎了一隻腿,抬回省中軍醫院診治,照規矩這隻腿得用鋸子鋸去。一群同鄉都以為從辰州地方出來的家鄉人,「辰州符」比截割高明得多了,信他個洋辦法象話嗎?就把他從醫院中搶出,在外邊用老辦法找人敷水葯治療。說也古怪,不到三個月,那隻腿居然不必截割,全好了。戰爭是個甚麼東西他也明白了。取得了本營證明,領得了些傷兵撫恤費后,於是回到家鄉來,用什長名義受同鄉恭維,又用傷兵名義作點特別生意。這生意也就正是有人可以賺錢,有人可以犯法,政府也設局收稅,也制定法律禁止,又可以殺頭、九九藏書又可以發財那種從各方面說來都似乎極有出息的生意。我想弄明白那什長的年齡,從那個當地唯一成衣人口中,方知道這什長今年還只二十一歲。那成衣人還說:
其中有幾個小孩子,我只擔心他們太快樂興奮了些,會把住家的小船跳沉。
聽他們談了許久,我心中有點憂鬱起來了。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與自然毫不妥協,想出種種方法來支配自然,違反自然的習慣,同樣也那麼盡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後者卻在慢慢改變歷史,創造歷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將消滅舊的一切。我們用甚麼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對「明天」的「惶恐」,且放棄過去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划龍船的精神活下去?
提起這件事,使我重新感到人類文字語言的貧儉。那一派聲音,那一種情調,真不是用文字語言可以形容的事情。
「什麼畫,壁上掛。窮人打光棍,一隻腿打壞了不頂事。如兩隻腿全打壞了,他就不會賣煙土走私賺了錢,再到桃源縣后江玩花姑娘了!」
向一個長年身在城市裡住下,以讀讀《楚辭》就「神往意移」的人,來描繪那月下競舟的一切,更近於徒然的努力。
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能換個方向,就可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佔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不過有什麼方法,可以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人可是個費思索的問題。
成衣人末后一句打趣話,把大家都弄笑了。
他搓搓手,說聲有偏各位,提起那個新桅燈就走了。
我可以說的,只是自從我把這次水上所領略的印象保留到心上后,一切書本上的動人記載,全看得平平常常,不至於發生任何驚訝了。這正象我另外一時九-九-藏-書,看過人類許多不同花樣的愚蠢殺戮,對於其餘書上敘述到這件事情時,同樣不能再給我如何感動。
日頭落盡雲影無光時,兩岸漸漸消失在溫柔暮色里。兩岸看船人吆喝聲越來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霧籠罩,除了從鑼鼓聲中尚能辨別那些龍船方向,此外已別無所見。然而岩壁缺口處卻人聲嘈雜,且聞有小孩子哭聲,有婦女們尖銳叫喚聲,綜合給人一種悠然不盡的感覺。天氣已經夜了,吃飯是正經事。我原先尚以為再等一會兒,那龍船一定就會傍近岩邊來休息,被人拖進石窟里,在快樂呼喊中結束這個節日了。
這裡是一群會尋快樂的正直善良的鄉下人,有捕魚的、打獵的,有船上水手和編製竹纜工人。若我的估計不錯,那個坐在我身旁,伸出兩隻手向火,中指節有個放光頂針的,肯定還是一位鄉村裡的成衣人。這些人每到大端陽時節,都得下河去玩一整天的龍船。平常日子特別是隆冬嚴寒天氣,卻在這個地方,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的把日子過下去。每日看過往船隻搖櫓揚帆來去,看落日同水鳥。雖然也同樣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就陸續發生慶賀或仇殺。然而從整個說來,這些人生活卻彷彿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裡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種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還更知道的多一些。
原載1935年4月《水星》二卷一期
十五年後我又有了機會乘坐小船沿辰河上行,應當經過箱子岩。我想溫習溫習那地方給我的印象,就要管船的不問遲早,把小船在箱子岩下停泊。這一天是十二月七號,快要過年的光景。沒有太陽的陰沉釀雪天,氣九九藏書候異常寒冷。停船時還只下午三點鐘左右,岩壁上藤蘿草木葉子多已萎落,顯得那一帶斑駁岩壁十分瘦削。懸岩高處紅木櫃,只剩下三四具,其餘早不知到哪裡去了。小船最先泊在岩壁下洞窟邊,冬天水落得太多,洞口已離水面兩三丈以上。我從石壁裂罅爬上洞口,到擱龍船處看了一下,舊船已不知壞了還是早被水衝去了,只見有四隻新船擱在石樑上,船頭還貼有雞血同雞毛,一望就明白是今年方下水的。出得洞口時,見岩下左邊泊定五隻漁船,有幾個老漁婆縮頸斂手在船頭寒風中修補漁網。上船后覺得這樣子太冷落了,可不是個辦法,就又要船上水手為我把小船撐到岩壁斷折處有人家地方去,就便上岸,看看鄉下人過年以前是甚麼光景。
四點鐘左右,黃昏已逐漸腐蝕了山巒與樹石輪廓,佔領了屋角隅。我獨自坐在一家小飯鋪柴火邊烤火。我默默的望著那個火光煜煜的枯樹根,在我腳邊很快樂的燃著,爆炸出輕微的聲音。
回船時,我一個人坐在灌滿冷氣的小小船艙中,屈指計算那什長年齡,二十一歲減十五,得到個數目是六。我記起十五年前那個夜裡一切光景,那落日返照,那狹長而描繪朱紅線條的船隻,那鑼鼓與熱情興奮的呼喊……尤其是臨近幾隻小漁船上歡樂跳擲的小孩子,其中一定就有一個今晚我所見到的跛腳什長。唉,歷史是多麼古怪的事物,生硬性癰疽的人,照舊式治療方法,可用一星一點毒藥敷上,盡它潰爛,到潰爛凈盡時,再用藥物使新的肌肉生長,人也就恢復健康了。這跛腳什長,我對他的印象雖異常惡劣,想起他就是一個可以潰爛這鄉村居民靈魂的人物,不由人不寄託一種幻想……
二十年前澧州鎮守使五正雅部隊一個平常馬夫,姓賀名龍,兵亂時,一菜刀切下了一個散兵的頭顱,二十年後就得驚動三省集中十萬軍隊來解決九*九*藏*書這馬夫。誰個人會注意這小小節日,誰個人想象得到人類歷史是用甚麼寫成的!
「發了財,哼。用得著瞞你們?本錢去七角,桃源行市只一塊零,除了上下開銷,二百兩貨有甚麼撈頭,我問你。」
(辛亥革命前夕,在這苗蠻雜處的一個邊鎮上,向土民最後一次大規模施行殺戮的統治者,就是一個北方清朝的宗室!
那跛子年紀雖很輕,臉上卻刻畫了一種兵油子的油氣與驕氣,在鄉下人中彷彿身分特高一層。把燈擱在木桌上,大洋洋的坐近火邊來,拉開兩腿攤出兩隻大手烘火,滿不高興的說:「碰鬼,運氣壞,什麼都完了。」
「這小子看事有眼睛,做事有魄力,蹶了一隻腿,還會一月一個來回下常德府,吃喝玩樂發財走好運。若兩隻腿全弄壞,那就更好了。」
那次我的小船停泊在箱子岩石壁下,附近還有十來只小漁船,大致打魚人也有玩龍船競渡的,所以漁船上婦女小孩們,精神無不十分興奮,各站在尾梢上或船篷上銳聲呼喊。
有個水手插口說:「這是什麼話。」
十五年以前,我有機會獨坐一隻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岩腳下。一列青黛嶄削的石壁,夾江高矗,被夕陽烘炙成為一個五彩屏障。石壁半腰約百米高的石縫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遺迹,石罅隙間橫橫的懸撐起無數巨大橫樑,暗紅色長方形大木櫃尚依然好好的擱在木樑上。岩壁斷折缺口處,看得見人家茅棚同水碼頭,上岸喝酒下船過渡人也得從這缺口通過。那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河中人過大端陽節。箱子岩洞窟中最美麗的三隻龍船,早被鄉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隻狹而長,船舷描繪有朱紅線條,全船坐滿了青年槳手,頭腰各纏紅布。鼓聲起處,船便如一支九-九-藏-書沒羽箭,在平靜無波的長潭中來去如飛。河身大約一里路寬,兩岸皆有人看船,大聲吶喊助興。且有好事者,從後山爬到懸岩頂上去,把「鋪地錦」百子鞭炮從高岩上拋下,盡鞭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團團五彩碎紙雲塵。嘭嘭嘭嘭的鞭炮聲與水面船中鑼鼓聲相應和,引起人對於歷史回溯發生一種幻想、一點感慨。
辛亥以後,老袁夢想做皇帝時,又有兩師北老在這裏和滇軍作戰了大半年。)然而這地方的一切,雖在歷史中照樣發生不斷的殺戮、爭奪,以及一到改朝換代時,派人民擔負種種不幸命運,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髮、剪髮,在生活上受新朝代種種限制與支配。然而細細一想,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與歷史毫無關係。從他們應付生存的方法與排泄感情的娛樂看上來,竟好象今古相同,不分彼此。這時節我所眼見的光景,或許就和兩千年前屈原所見的完全一樣。
一個跛腳青年人,手中提了一個老虎牌新桅燈,燈罩光光的,灑著搖著從外面走進了屋子。許多人見了他都同聲叫喚起來:「什長,你發財回來了!好個燈!」
當時我心想:多古怪的一切!兩千年前那個楚國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瘋瘋癲癲來到這種充滿了奇異光彩的地方,目擊身經這些驚心動魄的景物,兩千年來的讀書人,或許就沒有福分讀《九歌》那類文章,中國文學史也就不會如現在的樣子了。在這一段長長歲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墮落了,衰老了,滅亡了。即如號稱東亞大國的一片土地,也已經有過多少次被從西北方沙漠中遠來的蠻族,騎了膘壯的馬匹,手持強弓硬弩、長槍大戟,到處踐踏蹂躪!
鋪子里人來來往往,有些說兩句話又走了,有些就來鑲在我身邊長凳上,坐下吸他的旱煙。有些來烘烘腳,把穿著濕草鞋的腳去熱灰里亂攪。看看每一個人的臉子,我都發生一種奇異的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