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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如何運用體系

第十五章 如何運用體系

「我的建議的優點在於,它們合乎實際、切實可行,在舞台上經過證實,也經受了幾十年工作的考驗,並有一定的成效。
「這指的是誰呢?」
「沃爾孔斯基的說法很恰當:『困難的應當成為熟悉的,熟悉的應當成為容易的。』為此就需要進行堅持不懈的系統的練習。
「您瞧,完成和感受簡單的、下意識的習慣了的動作及與此相關的感覺,比起用語言來描述它要容易得多。在後一種情況下得要寫完幾本書才成。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又給我指出了這一處。那裡讚美了藝術中的真實與信念。
「在對待我們的心理技術時的謹小慎微和一絲不苟反而會使人畏首畏尾和束縛手腳,並導致養成吹毛求疵的惡習或為技術而講求技術。
「如果有意識地去深入那最習以為常的感覺以及下意識的動作,您會為我們不需費力和特別在意就能自由完成的事的複雜性和無法理解之處而驚訝不已。
「哲學開始的那一刻,『體系』也就終結了。
「我們征服體系的過程也正與此完全相同。循序漸進和習慣在這項需要耐心的工作中起著重大的作用,它們使得每一種新獲得的方法能達到不由自主的習慣,達到天性本身的有機轉變。
「但是……有一點在這樣的表演中對我而言還顯得不足:即那種使人吃驚的、令人眩暈的、出其不意的偶然性。它會抽出觀眾腳下的土地並突然放上另外的土地,觀眾在新的土地上從未站立過,但卻可以憑辨別力、預感和猜測去很好地認識它。但他還是第一次面對面地碰見這種偶然性。這使他大為震驚並被征服,最後整個人都被它俘虜了……這是無可爭辯和不容批評的。這是無可置疑的,因為這種偶然性來自有機天性的最深處,連演員本人也被偶然性所震驚和征服。演員被它引向某處,但他自己卻不知道將會去往何處。有時候,這種突然迸發的內在的激|情並沒有將演員引向與角色相適應的路線。這是令人沮喪的,雖然激|情還仍是激|情。它使心靈的最深處都受到震驚。無法忘記這一點。這在生命中是一件大事。
「請站起來。拿起椅子上的那張紙,把它遞給我。」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突然對我這樣說。
「我們對天性能夠做什麼和創作什麼,對天性如何去做和如何創作已經有所了解。這種了解已經不少並且很有價值。但是我們還不了解並且永遠也不可能代替天性去創作,也不知道它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因此藉助于習慣和適應性去循序漸進地研究『體系』,在實際中並不如在理論中那般複雜。只是不要倉促從事。
「天性的創作和心理技術之間的區別。技術——使創作合理、有序且合乎邏輯。你能看到並欣賞到,一個步驟如何由另一個步驟引發出來。一切都清楚、明了、合理。」
「所有這些解釋都過於簡單,也是可能的,遺憾的是,它們既沒有在我的腦中引起回應,也沒有在我的心中造成喜悅。
「但他有著更為重要的目的。為了使大家確信這一點,請讀文中的另一處。」
「但是這一切受到了我的對手們的激烈批評,他們太急於想達到其他藝術已達到的理想境界,可能我本人對這一理想的嚮往也並不亞於他們。
「耐心一點,」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安慰我說,「幾年以後,若您再對自己走過的路做一次不間斷的回顧,就會發現自我感覺的元素都已成熟並盛開了。那時您就會不再這樣說了。即使您想獲得不正確的自我感覺,您也辦不到了,因為正確的自我感覺及其特有的各種元素已經在您身上根深蒂固了。」
「關於他們以及他們的表演,請保留下那些美妙的、完整的、富於美感的、細膩的、美麗的回憶,就像是記住某種已經完全經受過考驗並臻於善境的東西。這種卓越的藝術並不能僅憑訓練和技術就能達到。不能。這是真正的創作,是由人的內心感受而非演員的感受所激發出來的。這才是我們應該力爭獲得的東西。
「但耳朵和舌頭會逐漸習慣於正確運用重音,你們也會說得更好並不用再考慮這些了。當新的變成熟悉的,熟悉的變成為容易的,而容易的變得優美的時,這就會發生。
「另外一些學者則更為簡單明確地談到他們曾細心考慮過的最為複雜的假使。但最終得出的結論卻是,這些科學的假使還無法得到任何證實。所以他們不管是對天才、才能,還是對超意識和下意識都沒有任何確定的認識。他們只會指望將來科學能使人們獲得在目前還只能嚮往的那些知識。
「第一類演員是好的,他的技術出色而又優美,但它能和這種表演相比嗎?
「為了把僵死的字母變成能夠傳達出其蘊藏的深刻內容的富有生氣的詞,以上就是我們要做的工作。」
「有多少人死於天花和其他病症啊,而天才們為了攻克這些病症已經發明了救命的血清、疫苗和藥物!莫斯科曾有一位老人自誇說自己從未乘過火車,也從未打過電話!
「演員們不能容忍藝術中的規律、技術、理論,更別說體系了,這可以看作是不成文的規則(少數情況例外)。他們只喜歡自己帶引號的『靈感』,偶爾也有不帶引號的情況。」
「如果他們在公開演出時還要去考慮肌肉的每一次動作,並有意識地做出這種動作,那又會是什麼情況呢?那麼鋼琴家和舞蹈家就會感到力不從心了。不可能在長時間的鋼琴協奏曲的演奏會中記住每一次手指敲擊琴鍵的動作。也不可能在一整出的芭蕾舞演出中去有意識地收縮每一塊肌肉。
「雖然我們對下意識知之甚少,但是我們還在尋找與它之間的聯繫https://read.99csw.com,並去探索通向它的間接途徑,去獲取還未被我們認知的下意識世界的反響。如今在不可認知之物尚未被理解之前,還能有更多指望嗎?
「把這面旗子掛到這面牆上,那裡已經被內部舞台自我感覺的其他元素裝飾得漂漂亮亮的了。」
「技術一方面會促使下意識發揮作用,另一方面,當下意識開始起作用時,又能做到不去妨礙它。」
「那些我歡喜的東西被冠以各種難懂的名稱:天才、才能、靈感、超意識或下意識,以及直覺。
「今天這堂課我用來頌揚我們藝術中的最偉大的、不可代替的、無人能比的、不可企及的天才藝術家。」
「為了避免自己在工作中出現不合理的偏差,開始的時候請在經驗豐富的人的經常而又細心的監督下做這些練習,也即在我的監督之下——在我的課上,或在伊萬·普拉托諾維奇的監督之下——在『訓練與練習』課上。
「這些人不願明白,偶然性並非藝術,因而不能將藝術寄希望于偶然性。大師必須精通自己的工具。而演員的工具則是複雜的。我們不僅和歌唱家一樣與嗓音有關係,不僅和鋼琴家一樣與手有關係,不僅和舞蹈家一樣與腳和身體有關係,而且也同時與人的精神和肉體本性的所有【元素】有關。為了掌握它們,時間和大量系統性的訓練都是必要的,而所謂的『體系』就為你們提供了這些訓練的計劃。
「這些『天才』因自己的懶惰和愚蠢而相信,演員只要能去『感覺』,那麼一切就會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
「在演員自身沒有把強加給他的東西轉變成自己個人所有之前,強制力和強加給別人東西的行為就不會消失。『體系』在這一過程中也有所幫助。它所具有的神奇的『假使』、規定情境、虛構和誘餌等能把別人的東西變為己有。『體系』能使人相信不存在之物。而真實和信念存在的地方,真正的、有效的、適宜的行為就在那裡,體驗、下意識、創作和藝術也會在那裡。」
「是演員們的種種頑固的偏見。」托爾佐夫回答。
「但是它們在我們身上處於何地——我不知道,只是在別人身上,偶爾也在自身感受到它們。內心還是外表?我也不知道。
「藝術的規律也即天性的規律。嬰兒的誕生,樹木的生長,形象的產生,都屬於同一種現象。重建體系(也即創作天性的規律)之所以是必需的,是因為天性在舞台上由於公開表演的緣故而受到強制,其規律也遭致破壞。『體系』可以重建這些規律,使人的天性進入正常狀態。難為情、害怕人多、低級趣味和虛假傳統都會毀壞天性。
「人類一直在尋找著什麼。在經歷了難以置信的艱辛和努力以後,他找到了偉大的真理和發現,但人們卻因保守不前而不願伸手去接受那些出於關心而拱手相送的東西。
「但是……還有一個條件,要誠心誠意地相信舞台上的一言一行,並做到令人信服。」
「我們還沒感受到它們對我們而言的必要性,還沒掌握它們,我們就已經想以一種新的方式來創作了,與此相反的是,我們還只能笨手笨腳地去模仿別人的和與我們並不合拍的東西,或者在表面上偽裝成它,為了給人以創新者的感覺。」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覺得,創作中有意識的行為只會造成妨礙。
「在奪取更遠的堡壘之前,得先好好加強已佔領堡壘的防禦。但在我們的藝術中,往往是還未守好前沿陣地,就試圖立馬去奔赴更遠的陣地。」
「如果激|情能沿著角色的路線前進,那麼就能達到理想的結果。在你們面前的正是你們來劇場才能看到的那種活力煥發的創作。這不僅僅只是一個形象,而是同一類型同種來源的所有形象之和。這是人的激|情。演員從哪裡獲取技術、嗓音、言語和動作呢?平常他行為笨拙,但現在卻是舉止優雅的化身。他平時說話含糊不清、顛三倒四,但現在他說起話來卻娓娓動聽、激|情洋溢,嗓音也如音樂般動人。」
「沒有任何『體系』存在。存在的只有天性。
「鋼琴大師在一開始也面臨困難,演奏某些段落的樂曲的複雜性也會令其生畏。舞蹈家在初步去弄清楚那些錯綜複雜的舞步時也要應對困難的考驗。
「演員們的帶引號的『天才』會對自己造成妨礙,」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語帶諷刺地說道,「演員越是平庸無才,這種『天才』就愈為突出,並使其無法有意識地去研究自己的藝術,尤其是言語藝術。這些人效仿莫恰洛夫,活著就指望『靈感』。他們有時也會得以憑直覺去感受或演好某一齣戲或某一個場面,雖然此種情況很少見。
「但是假裝還是不夠的,應該成為創新者。」
「這樣一來,演員對剛剛接受的東西就無須給予過於緊張的關注,得益於此,我們的一部分關切也可以隨著每一種新獲得的方法而減少,我們的注意力也能夠為了更重要的事情而獲得自由。
「為了能夠用詞表達出他們所能意味的一切,以及表現出它們所蘊含的東西,就要善於深入洞悉詞的實質所在。越是想更好更準確地去表述思想,就越要更深入地去理解它的總體內在實質。」
「只有在那個時候,你們才能夠把全部的內在意義賦予你們所讀段落的那些字句。到了那時,它們本來具有的令人信服、擲地有聲和令人印象深刻之處才會得以體現。
但是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說道:
我頓時不知所措,無法立刻弄清楚他想我做什麼以及我該怎樣來完成此項任務。
「您剛才所讀的那些字句中,哪些需要突出或弱化,哪些需要渲染或一帶https://read.99csw•com而過呢?哪些語句理應按不同的層次加以分配或排列呢?」
「如今應該適應這種情況,即新東西在一開始只會造成妨礙,因為它佔有了所有的注意力,並把注意力從更為重要的方面吸引開來。」托爾佐夫說。
在停頓了一會之後,托爾佐夫說:
「演員的有機創作天性。它又躲在什麼地方呢?去哪兒找它呢?我們的歡喜和頌歌又該送往何方呢?
我們在自己的全部工作中都要進行堅持不懈的系統的練習、琢磨和訓練,以及我要求你們所具有的耐心、時間意識和信念。
「天啊,這一切是何等困難而又複雜呀!」我不由自主地感嘆道,「我們做不到這一點!」
「我認為這些人要麼是瘋子,要麼是蠢貨,要麼就是過於自大的無知之徒,甚至連自己的無知都意識不到。
「這是一個最文明的藝術領域中多麼不文明的行為啊!
「為了更好地評價所有新認識事物的重要性,請將你們當時在示範演出中遵循的路線同我現在為你們指出的路線進行比較,這后一條路線應為那真正的創作所遵循,這種創作由來自真實生活並以激|情記憶作為提示的反覆出現的富有生氣的人的情感所構成。
「真正的演員在沒有任何元素和自我感覺的情況下憑藉『神的恩賜』也能完成精湛的表演。」我略帶憂傷地說道。
「請像剛才你們讀完這幾個段落一樣去讀完整個劇本。只有那樣你們才能認識你們將要塑造的角色,才能不僅僅理解它的台詞,還有它的潛台詞。這才是我們在藝術中所談的那種深刻的理解、那種誦讀法和言語方式。」
「最大的智慧在於認識到自己的無知。
「這種表演好就好在它勇於輕視普通的美。這種表演很有力,但靠的不是我們在第一種情況下欣賞的邏輯和合情順序。它好就好在自身勇於不合邏輯。因無節奏反而呈現節奏性,因拒斥通常的心理描寫手法而獨具心理特徵。這種表演因激|情洋溢而有力。它打破一切常規,也正因如此它才好而有力。
「結束一段複雜的樂段練習之後,又接著去同樣練習剩下的樂段,直到習慣了整個樂曲為止。
「演員們完全寄希望于偶然的成功,這也該適可而止了。
「你們的疑慮來自年輕人所缺少的耐心,」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說,「你們今天知道了技術,明天就想完全掌握它。但『體系』不是什麼烹飪手冊。需要做什麼菜了,看一下目錄,翻到那一頁,接著就能做好。不。『體系』不是參考書,而是一整套學問,需要對它經年累月地加以提升和培養。不能去死記硬背它,而要去領會並吸收它,這樣才能使其和演員的血肉融為一體,成為他的第二天性,永遠和他有機融合在一起,使演員為了舞台而重生。要對『體系』的各個組成部分進行研究,然後再去把握它的整體,弄清楚它的總體結構和框架。當它在您的面前如同扇子般被打開時,您才能對它有一個正確的認識。這一切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應同在戰爭中一樣行動。在那裡佔領了一小塊領土,緊接著就在那裡加強防禦,使其與大後方連接起來,然後經年累月地去改造當地居民,使其與國內的本地居民融合併同化,為的是將他們一起變成忠誠的國民。只有通過這種兩個種族的血緣融合,我們才能談論完全的勝利和征服。」
我就開始讀了起來:
「這就意味著,我們在文中所選的幾段文字有著作者完全不同的目的。要想明白這一點,就要讀一下文中的另一處。」
「但人通常是保守的。他們不明白什麼對他們來說是有益的。
托爾佐夫就給我指出了這一處。那裡談的是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並稱讚了貫串動作和最高任務。
「一些人說,這種神秘而又奇妙的靈感來自阿波羅或者神靈。但我不是神秘主義者,也不相信這一點,雖然在創作的時候為了激勵自己也很想去相信這一點。另外一些人說,我所孜孜以求的東西就在我們的心中。我能感覺到自己的那顆心,但只是在它劇烈跳動或者當其增大並疼痛的時候。這是令人不快的,而我們現在所談的卻恰恰相反,它令人愉快並引人入勝。還有人說,天才或靈感就在我們的大腦中,超意識和下意識實際上是可以感知的。他們把意識比作燈籠,它的燈光投射向我們大腦中的某一點,我們的所有注意力也集中於此。大腦細胞組織的其他部分還處於黑暗之中,或者只受到反光的照射。但在某些瞬間,大腦皮層的整個表面剎那間被意識的燈光照亮,於是,意識和下意識的整個區域也都被光線照亮,那些以前處於背光地方的一切都能得以理解。這就是天才顯現的瞬間。
「但是創作稟賦、下意識和直覺並非如下單訂貨一般輕易到來。當它們在我們體內昏昏欲睡之際,我們該怎麼辦?演員在此刻沒有語法尤其是重音規則的幫助能應付得了嗎?
「此外,一切都是優美的,因為事先一切都經過細心周到的考慮——手勢、姿勢和動作。
「請看看,音樂家們是如何研究自己從事的藝術的規律和理論,他們是如何去細心保管自己的樂器的:無論是小提琴、大提琴還是鋼琴。為什麼話劇演員不去這麼做?為什麼他們不去研究一下語法,不去呵護自己的嗓音、言語和身體?!這些就是他們的小提琴和大提琴,就是他們最細膩的表現手段!它們是由最具天才的大師——神奇的天性本身——造就的。
針對我所說的,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指出書中的一處並建議我去熟悉一下它的內容。那裡談的是其他藝術尤其是繪畫藝術中創立的眾多流派,read.99csw.com提到了畫家們經歷過的永不休止的一個接一個的階段,從早期原始藝術開始,一直到印象主義、未來主義和其他各種流行的「主義」結束。為了獲得最新的成就,畫家們不得不在數個世紀中經受了無盡的創作意圖、艱難、痴迷、失望、希望以及對它們的摒棄。
「您錯了,」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打斷了我,「請您讀一讀《我的藝術生活》中關於這一點的分析。演員越是有才能,他就越對技術尤其是內在技術感興趣。謝普金、葉爾莫洛娃、杜絲、薩利維尼,他們的內在的舞台自我感覺及其組成元素都是與生俱來的。儘管如此,他們還一直去精練自己的內在技術。對他們而言,靈感的到來幾乎可以看作是正常的現象。每一次重複創作的時候,『自上而來的靈感』總會自然而然地到來,但他們還是終生都在尋找那通向靈感之路。
「在言語領域中的情況也同樣如此。各個民族、大自然本身、最傑出的學者和天才的詩人多少個世紀以來一直在創造著自己的語言。它不像沃拉普克語那樣是人為發明出來的,而是產生於民族的最深處,並經過世世代代的傑出專家的研究,再由普希金這樣的天才進行凈化工作,可是演員卻懶得去領會這些既有的東西。別人把嚼過的東西放進他的嘴裏,而他都不願吞下去。
「心理技術應該幫助組織潛意識材料,因為只有經過組織的潛意識材料才能接受藝術形式。神奇的有機天性最善於創造這種形式。我們創作器官的最重要的核心都是由它掌控和支配。這些核心不為人的意識所管轄,我們的知覺在其中也無法弄清情況,而離開了這些知覺也不可能出現真正的創作。」
熟悉作者的這些觀點以後,我重新讀了剛剛讀過的第一段文字。
「終於等到了!」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高興地叫了起來,「只是到了現在你們才弄明白這些字句的真正意義。實際上,論文作者的意圖是為演員的脫節行為預先提個醒。為此他給出了一個詭異的預先聲明:『去做您想做的,可以用任何手段來完成貫串動作和最高任務,只是一定要誠心誠意地相信舞台上的言行舉止並做到令人信服。為此就要使虛假的東西和假定性在說話者那裡成為實實在在的真實。』我並不反對這一點。但是為了相信假定性和虛假的東西,應該使自己的心理技術達到何種完善的程度。為此可是要真正地去體驗、證實和相信它。而這是何等困難啊!
基於這一點,我在複述這一段的時候就強調了那些有關對舞台上的言行舉止的信念以及演員表演的說服力的字句。
「多麼粗野!多麼不文明啊!
「這是多麼困難,多麼困難呀!」我重複了幾遍,更多的是為了獲取托爾佐夫的更進一步的勉勵。
「體系」是無法來表演的。
「但我深知獲得那些成就的困難所在。憑經驗我也深知,想做到這一點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避免犯錯和偏離正途的風險。正如那些已遠遠超過我們的其他藝術,我的對手們的理想也只有經過始終如一的堅持和時間投入才得以實現,這些是無法繞過或縮減的。缺少耐心和急於求成都會阻礙進步和預定目標的實現。」
「有些幸運的人沒有學著去感受自己語言的本質,卻能憑直覺把話說正確。但這樣的人並不多,只是極少數人。絕大多數人說得還很差。但這些天生不幸的人們有時也會憑直覺說得很得體,當然這種情況很少見。直覺可是意味著有文化呀!這種現象在他們的言語變成行動工具的時候,以及需要用話語去達到重要目的時候才會發生。那個時候天性本身會有所幫助,而對來說還沒有人為制定的規律。但就藝術來說不能單單指望天性和直覺。因而考慮如何去獲得豐富的知識就顯得尤為重要。語法就能為我們提供這些知識。
「我們所學的通常被人稱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這是不正確的。這種方法的全部力量就在於,它並非由任何人臆想出來的,也非由任何人發明的。『體系』屬於我們精神和肉體的有機天性本身。
「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隨著你們對作者的新觀點的認識逐漸深入,它們是如何對你們的閱讀以及對一段文字中的某些字句的強調產生影響的?當你們熟悉了整篇論文以後,又會發生什麼呢?
與此相應的是,我在複述這一段的時候只突出了那些談論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貫串動作和最高任務的字句。
「這是無可複製的。下一次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雖然在力度和鼓舞人心方面並不遜色。只想對演員大喊一聲:『記住這點,別忘了,讓我們再享受一次吧!』但是演員自己也無力掌控自己。不是他在從事創作。從事創作的是他的天性,而他只是天性手中的小提琴或其他樂器。
但是托爾佐夫打斷了我,說道:
「這是C的一篇新論文。您來讀一下其中的一段吧。」今天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走進教室的時候把手裡一本已打開的書遞給我,並對我這樣說。
「這與您剛剛在文中另一處了解到的東西並不一致。」
「體系」在家中可以一覽無餘,而在舞台上則要拋開這一切。
「我已束手無策,只好盡我所能。
「它將會被理解的。在等待科學的新成果之時,我沒有其他事可做,除了去進行研究,但不是研究靈感、超意識或下意識,而只是去研究通向它們的路徑和方法。請回憶一下我在課堂上對你們所講的那些,以及整整一學期以來我們都在探索的東西。難道我們的規則是建立在不可靠的、不穩定的關於下意識的假使之上的嗎?與此相反,在我們的課堂中以及我九*九*藏*書們有意識地制定出來的規則中的一切,都已在自己和其他人身上經受了千百次的檢驗。只有那顛撲不破的規律才被我們作為我們知識、實踐和經驗的基礎。只有它們為我們效勞,並引領我們去往那在內心中瞬間出現的未知的下意識世界。
「習慣是第二天性」這句話沒有比在我們的工作中更為適用的了。
「不。這一切還是過於複雜。」我堅持己見。
「體系」好比一本指南。打開它並請讀吧。『體系』好比一本參考書,而非哲學。
「我們要面臨的新困難非常之大,但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種基於豐富知識的無知,這一番坦率之言——以智慧去理解不可能理解之事的結果。這種坦白獲得了我的信任,並迫使我感受到了人的探索對象的偉大以及孜孜以求的思想的強大和力量。它藉助於一顆敏感的心去理解那還未被認知的事物。
「謝謝您,」他對我說,「現在請用自己的話描述一下您在完成我的請求時的內在感受和外在感受。」
「當然,這種情況在一開始是常有的。隨『興之所至』而去表演就容易得多。
但令人奇怪的是,我們一旦走上舞台,就會喪失大自然饋贈給我們的東西,我們開始矯揉造作、裝模作樣,而不去創作。
「到底是什麼促使我們這樣做的呢?
「這就是為什麼鋼琴家或舞蹈家經年累月地去重複練習某一個樂段或某一種舞步,直到它們完全為他們的肌肉所熟悉,直到這些所掌握的東西變成他們的簡單的自然而然的習慣。在這以後就已無須再去考慮一開始時碰到的那些困難以及長時間未能成功做到的事。
「結論是,C承認我們藝術中的所有新的以及與我們不合拍的流派,並認為我們還沒有發展到它們的程度。
「一歲大的小孩在邁出最初的幾步時困難重重,對他的還不穩固的腳部肌肉進行控制的複雜性也使他畏縮不前。但是一年以後,當他開始會跑、會跳和頑皮的時候,就再也不用想這些了。
「你們從何處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在課堂上對你們所講的一切都要求你們馬上接受、掌握並能在實際中運用呢?我對你們講的是終生受用的。你們在學校中聽到的大部分,只有在經年累月的實踐中才能最終完全理解。實踐會引領你們回到【你們】在這裏【所聽到的】那些,只有在這之後你們才會想起有人早已對你們講過這些,只是這些看法並未完全深入你們的意識之中。請在那個時候把經驗教會你們的東西與在學校里老師所講授的比較一下。那麼,你們在學校期間記的筆記上的每一個字都將會煥發新的活力,發揮實際的作用,並在各個方面與你們的表演天賦相呼應。
我對此的回答是,部分取決於整體。所以在談論某個片段的時候,就有必要了解整篇論文。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心神不寧,預感到將有新麻煩。
「這樣的成果並不是開玩笑。這樣的例子很多很多。」
聽完我讀的這一段以後,托爾佐夫說:
「請相信。」伊萬·普拉托諾維奇簡單地回了一句就走出了教室。
「習慣對我們而言是如此的必不可少,因而為了取得對它的合法性的徹底承認,我要求做了一面特製的『各種內部習慣』的旗子。
「可見,一部作品中的聲音和話語並不像遊藝會上一位拙劣的演說者那樣是自在的或只為自己而存在的,它們存在並取決於整體,取決於過去存在的以及未來將要出現的。
「怎麼?」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面帶微笑地問我,「現在您踏實了吧?」
演員精練技術和接受『體系』也是同樣的一個過程。
「但是有些觀點認為,天性時常創作得並不好,我們的卑微的表演技術在這方面卻做得更好,帶有更多的趣味。就假定帶有更多的趣味吧,但卻沒有更多的真實。對於某些唯美主義者來說,在創作中的某些瞬間,趣味比真實更重要。但我要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儘管一些偉大的男女演員相貌平平,甚至難看,但卻能在一瞬間震動數千觀眾,當一切都因這震動而煥發生氣,難道這是在於趣味、意識和技術嗎?或者在於某種藏於天才身上的、連莫恰洛夫本人都無法掌控的力量呢?他們馬上就會狡辯:『是的,不過這些瞬間醜八怪也會變成美男子的。』當然,完全正確。那就讓他時常把自己變成美男子吧,既隨心所欲,又無需藉助于使其美化的那種未知的力量。但是這些博學之士卻做不到這一點,甚至還不能承認自己的無知,然而還繼續去吹捧那彷彿能改造天性本身的卑微的表演技術和老一套。
「我歡迎我們藝術中的任何流派和任何創作手法,只要它們有助於藝術家準確並藝術地表現『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有助於完成奔向詩人作品的最高任務推進的貫串動作。
「我們的這種創作能力是與生俱來的,這種內在於自身的『體系』也是如此。創作乃是我們的自然需要,看起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無論多麼正確,多麼遵循『體系』,我們大概也難以進行創作。
「在對兩條路線進行比較的時候,你們會明白,以前你們在示範演出中處於另一個層面上,即在那個層面上你們不可能從事創作或藝術活動,而只能做做手藝活,展示一些僵死的、臆想的、沒有親身體驗的形象和拙劣地偽裝出來的激|情。如今,當你們已經認識到了這樣一個層面,那裡我們情感的潛流正在激昂不止,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也在發展,那裡也保留著無窮無盡的經驗和對已體驗的感情的回憶,那麼你們在創作中就會形成一種完全不同的內在路線,你們在今後的工作中就會沿著它向前發展了。」
「Feci quhttps://read.99csw•comod potui, faciant meliora potentes.」拉丁語:我已盡我所能,誰做得更好,讓他去做吧。
我完成了他的請求。
「但是在運用『體系』時經常發生的那種過於熱心的行為也是不好的。
「對於這種表演,用不著去說它好。也用不著去問它為什麼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它這樣因為它就是這樣,不可能是別的樣子。人們會去批評雷和閃電、海上風暴、狂風暴雨和日升日落嗎?」
「您在形式上像是作報告,而我也只是在形式上明白了作者的意思。難道這就是朗誦藝術和言語藝術嗎?演員應該是一名語言雕塑家。所以,我希望你們能把所表述的思想塑造成這樣,即我不僅能聽到並弄懂它,而且我能看見和感覺到它。為此我們就需要把其中的一些突顯出來,而另一些則靠邊站;要使其中一些更加突出和美觀,而另一些則一帶而過。什麼都應該組織和分類。
「另外一些人與此恰恰相反,他們批評前一類人,並嘲笑他們,而自己卻十分自信地把一切解釋得過於簡單、現實,似乎就如同我們正在談論我們的胃、肺和心髒的功能。
「我領悟到了這種智慧並且承認,在這個不外乎有著生理來源的直覺和下意識領域中,人們對我所講的一切都不會使我動搖。我除了下面一點,其他什麼也不知道:天性這位藝術家知曉這些秘密。也正是為此我才去頌揚它。這也是為什麼我要把自己的著作和勞動完全用於研究創作天性,並不是為了代替它去創作,而只是為了尋找通向它的間接路徑,也即我們現在稱為『誘餌』的東西。我已找到的還不多。我知道它們還有很多,而且最重要的那些也不是立馬就能發現的。儘管如此,我在自己長期的工作中還是有所收穫,我試圖與你們分享的也正是這為數不多的收穫。但是,假如我不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和無法理解創作天性的偉大之處,我就會像一個瞎子一樣在死胡同里迷路,還錯把它們當作展現在我面前的無邊無際的視野。不,我更願站在山岡上,從那裡環視這無邊無際的廣闊空間,可以嘗試像坐飛機那樣飛到幾十里高的空間去,這個空間一望無際且不為我們的意識所理解,甚至我的才智也無法在想象中去容納它,——正如那位沙皇能從高處怡然自得地環視那白色帳篷掩映的山谷和船隻穿梭游弋的大海。」
「在另外一些情況下,靈感卻因天性的無法解釋的變幻莫測不能如期而至,於是,演員既缺少技術和誘餌,又對自己的天性無知,他就不能隨『興之所至』去演好,而是隨『興之所至』演砸了鍋,他也就不可能沿著一條坦途走下去。
「言語也要和角色對號入座。久練出來的聲音和發音使人悅耳。遣詞造句也很優美。語調富於音樂性,就像已經把樂譜背熟了。內心中的一切都已被激活並有了根據。還需要什麼呢?去觀看和聆聽這樣的演員的表演是一種很好的享受。這才是藝術!多麼完美!令人遺憾的是,這樣的演員少之又少。
「我們這些才能疏淺的人就更要關注這一點了。我們這些普通人不得不經年累月並持之以恆地去獲取、發展並在自身培養內部舞台自我感覺的每一個元素。同時也不應忘記,單憑才能永遠也無法成為天才,但是通過研究自己的表演天性以及創作和藝術規律,才能疏淺的人也能與天才拉近距離,也能與他們不相上下。這種接近只有通過『體系』尤其是通過正確的內在的舞台自我感覺才會發生。」
「換句話說,你們越是經常不經意地去研究『體系』,就離那個所渴求的目標越來越遠。漫不經心地運用『體系』對激|情記憶的影響尤為嚴重,因為我們的創作器官的這個部分是如此複雜和特殊,以至於任何錯誤和對有機天性的強制都會毀壞它。遭到損毀的器官只能導致失常和強制。
在將其他藝術走過的這條光榮的歷程與曾經並將繼續在戲劇(尤其是演員創作領域)中佔據主要地位的停滯不前和因循守舊現象做了對比之後,論文作者不無感慨地寫道:「我們在自己的藝術中甚至連『巡迴展覽畫派』都趕不上。我們甚至還無法在舞台上樸實、真實、令人信服和有力地說出:『我想要!』,或者『我能夠』,或者『您好!您最近過得怎麼樣?』。我們已落後于其他藝術好幾個世紀了,而現在卻想與它們齊頭並進。這幾個世紀和這一系列階段是無法跨越的,這些階段逐漸引領藝術前進,去獲得新的創作成就和新的博大精深的內容,去改善技術和革新形式!
「有些情況下,有才能的人因某些不可知的原因也能做得很好,這一點我不打算爭辯。
「我一生的關切就在於如何能接近那所謂的『體系』,也即接近創作天性。
「這樣『體系』就逐漸為演員所容納,並對他來說已不再是『體系』了,而成為了他的有機的第二天性了。」
「當你們吸收了這些知識並已使其成為你們的第二天性時,你們就會在使用個人話語或角色的台詞時避免再犯先前的錯誤。
「有的學者非常輕鬆而隨意地玩弄『超意識』和『下意識』等字眼。也有一些人與它們一起陷入神秘主義的密林,空談一些漂亮的但卻完全令人費解的和無法令人信服的詞藻。
「現在的結論變成了這樣:C寫下您剛剛複述的那些字句,為的就是反覆重申他最喜愛的貫串動作和最高任務。
「是當眾創作的條件,以及那些強制力、習俗和不真實,它們隱藏在舞台表演和劇場建築之中,隱藏在那些強加于我們的陌生詩人的語言和行為中,隱藏在導演的舞台調度和美術設計的舞台布景和服裝設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