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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體系原理

第十四章 體系原理

「事情是這樣的,兩年前當我在一輛馬車上坐著沉思的時候,突然——一聲槍響。我嚇得渾身一抖,抬眼看見,朝我走來一個胸部被射穿的年輕人,走路如醉漢一樣搖搖晃晃。他無意識地撞在我的馬車上。這使他倒在地上,傷者倒下后就沒有了呼吸,燙熱的還冒著青煙的手槍落在了馬車的踏板上。這使我極度震驚,差點被嚇暈過去。
「當我逐步開始研究這種驚人的悲劇時,在我的大腦和內心深處有沒有發生什麼呢?有沒有因它而留下什麼印跡呢?它使我在一生當中不斷增添才智,教會了我以前所不曾知道的、不曾想過的以及先前所未曾感覺過的很多東西。它使我的思想更加深刻,永遠在觸動我的感覺,並使我以另一種方式看待生活中的許多東西。」
「樂器——調準啦!」他指向懸挂著的足有整面右牆寬度的一長排小旗子,上面是自我感覺的各種元素。
「為什麼?」我們都沒明白。
喋喋不休的談話使得拉赫曼諾夫幹得更起勁了。
「角色本身是不是和詩人所描寫的一模一樣呢?」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繼續問我們。
「總之」,他在停頓之後接著說,「現在一切準備就緒。大師們就位。」托爾佐夫指向三面寫著「智慧」、「意志」和「情感」的旗子。
因沉思而停頓一段時間以後,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接著說: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停頓了一下,在這期間他環視了我們一遍,最終問道:
「瞧這簡潔的報紙新聞,標題是『不幸事件簡訊』——『五例自殺事件』:
由於我們什麼也答不上來,他過了幾分鐘就接著說了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我又不明白了,「字幅掛在左邊——這可以理解。這面牆就是專供『角色塑造』的。但是為什麼會在今年就懸挂這塊橫幅?要知道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時常就重複,『角色塑造』不是本學年的內容,而是下一學年的內容?!」
但我們對他的糾正還是不大明白。於是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就發問了:
我只說一點,我們學生比那些演員們更把火災放在心上,並在救火中幹得比誰都更出力。維雲佐夫表現得尤為出眾。學生們都誠心誠意去幫忙救火,發自內心地感到不安,奮不顧身地如同去搶救自己的東西。我馬上明白了,我們對劇院已有多麼依戀,而劇院對我們來說是如何珍貴。托爾佐夫走了進來,在中間站住並開始全神貫注地察看右邊的牆壁,牆上到處都掛滿了大的群組(大寫)的新旗子,加上那面「創作的自我感覺」旗子。停頓一段時間以後,他轉向拉赫曼諾夫並對他說:
音樂又開始響起,觀眾廳里搬進了一塊壯觀的條幅,攤開在兩根旗杆上,上面是大寫的「創作的自我感覺」。這塊條幅本來應該被舉到天花板正下方,但旗杆卻太短,因此,伊萬·普拉托諾維奇解釋說,現在只好想象著這塊條幅已被掛起來了。
19××年×月。
今天來給我們上課的只有拉赫曼諾夫一個人,他替托爾佐夫上課,他今天給人的感覺是富於朝氣、精力充沛,好似經歷了一次重生。
伊萬·普拉托諾維奇在我們教室隔壁的走廊上排練隊列的時候,就這樣毫無計劃地指揮著。
「演員處於創作的自我感覺之際也即正緊靠著浩渺無垠的無意識海洋的岸邊,如同一隻腳站在陸地上,即處於意識領域,而另一隻腳站在海洋中,即處於無意識領域。當風從海面徐徐吹來,演員呼吸著美妙的令人陶醉的空氣。而從反向吹來的風中,他呼吸到了大地上的空氣,有時候是芬芳的,有時候則是惡臭的。」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剛結束他的解釋,門就被打開了,三位道具師搬了三面縛在長長的旗杆上的大旗子走了進來,旗子上面是碩大的字。其中一面我們可以看見上面寫著「智慧」(大寫),另一面上寫著「意志」(大寫),最後一面上寫著「情感」(也是大寫)。由伊萬·普拉托諾維奇指揮的隊列走向右牆,拾起旗杆上的旗子,就把它們貼在牆上應該懸挂它們的地方了。這一次演員出場時非常整齊有序,合乎排演的預期要求,而且音樂也是準時地響起和停止。
「清楚、易懂、直觀。」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說道。
「但是您腳下的雲層愈來愈厚。烏雲緩緩移動。雲下方開始閃電連連,雷聲隆隆。大地上則是颶風肆虐,一片慘狀和災難。但您是從上向下看到它們,並仍相信未來,因為在您面前,在您的頭頂上方——太陽、天空和陽光——大自然的偉力。
「那麼屏幕和投影呢?」舒斯托夫繼續追問。
「你把它直接釘在光禿禿的牆上,」托爾佐夫解釋說,「應該先在牆上鋪一層輕薄的、美觀的布料,再把旗子的上部輕輕固定在布料的下部。」
「想象一下,」他說,「您站在山腳下,一頭鑽入懸崖峭壁之間,在上面開鑿出一條向上攀登的梯道。我們可以暫時把那種情形與舞台自我感覺(小寫)相比。終於您鑿好了一段梯道,並攀登到了第一個高度。在鑿出又一段梯道后,您會攀登得更高,並越來越高。而從山上看到的美妙景色會逐漸在您的眼前變得越來越多,視野也會越來越寬廣,空氣會愈發清新和稀薄,太陽會更炙熱。最終您到達了山頂最高處,並因所看到的一切而如痴如醉。
「下面一組是什麼?」
「您在體驗那些您不知道名稱的東西,但是您卻能深深感受到這種早已被長久以來的世世代代的和各民族所有人所感受到的東西。這就是演員面臨的狀況,當他在創作方面向上攀登併到達天才作品的高度之際所面臨的狀況,我稱為創作的自我感覺,它與無限的無意識領域有著相似之處。」
我看到了為行進演示所做的早期準備工作,所有的旗子和旗手都按照學校的教學計劃各就其位。拉赫曼諾夫卻把這一九-九-藏-書切都打亂了。
「它把光線集中在自身並透過目標把光線投向屏幕……」我本已開始解釋。
「是的,」他承認,「下面的一組旗子,或者說演員的自我感覺,如你們所見,在上面以一種被放大的形態得到了反映。」
「這不僅和自我感覺的精神元素相關,也和自我感覺的肉體元素有關,而為傳達更多的思想和感情所需的更多表現手段正取決於後者,即更多的細微的、有力的和美妙的嗓音,言語方式,動作和行為等。
「瓦尼亞,你難道沒把『創作的自我感覺』這面旗子掛錯嗎!」
「下面轉向第三個例子。對於自殺悲劇的所有最細微之處的認識深入到了內心的最深處,顛覆了對生命、生存和死亡的看法。龐貝城之行打開了一片新天地,催生了那些使人成長的感受和想法。研究莎士比亞帶領你們進入這樣一種隱秘的地方,只有在那裡才有可能真正的認知,也即去感受『人的精神生活』的更多層面。
「那麼角色本身又在何處並如何得到反映的?」我繼續提出了比較尖銳的問題。
「現在讓我詳細說明一下我自己是如何感受這種區別的。自己在角色中的進步以及角色在自身中的進步過程迫使我去問這樣的問題:難道演員身上的所有這些重要的、成熟的、深刻的情感—思想和情感—任務,正如情感—智慧和情感—意志一樣,不值得將其與先前的、原初的、不高的智慧、意志和情感——這些創作的最初階段『我們的精神生活的動力』——區別開來嗎?公平來說,它們需要被區別開來,因此,我們現在約定,將來對於那些在工作中尚未成熟的,也即還處於創作的起始階段的智慧、意志和情感,我們將使用小寫字母來書寫它們,以便與近期工作中已成長的、增長了的和深化后的智慧、意志和情感區別開來。而對於後者這樣的心理活動三動力,我們將用大寫字母來書寫,也即:智慧、意志和情感。對於『精神生活的動力的三者同盟』這個名稱同樣如此,為了將其與那種仍處於初始階段的、不深刻狀態的三者同盟相區別,我們也不用小寫字母,而用大寫字母來書寫,即:心理活動三動力。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走進了教室,像往常一樣,站在正廳的中間並久久地看著右面牆壁。新的旗子都已分別掛在各自的位置,幾乎挨著天花板了。寫著「創作的自我感覺」的雅緻的旗子位於所有其他旗子的上面。
「天啊,說實話,正是這樣!多合適!」沉不住氣的小夥子願對天起誓。
『昨天深夜在牧首湖畔發現了一具無名年輕人屍體,太陽穴上有個彈傷。手槍就在他身旁的雪地上。在死者身上還找到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不要因他的死怪罪任何人……』等等。
至於對面的左牆壁,將來會逐步掛上角色塑造圖,而這將是明年上的課程。
「我們——演員——也應該能夠做到這一點。當無意識本身沒有自動來找我們時,我們應該嘗試著迎面向它走去。在誘餌或者其他有意識手段的幫助下,我們應該善於把自己的創作的自我感覺的帆置於創作的無意識所釋放出來的精神流質之下。應該掌握操控那種帆的藝術。」
「您為這壯觀的圖景不能自已。現實,日常生活,生活瑣事——都消失了……夢幻,神奇……您只能頌揚這創造神奇的大自然了。
「再給你們舉一個例子。理所當然,我聽說過龐貝城並且想去那兒,但我未能成行。我的一個熟人知道我對這座名城感興趣,就從那邊給我帶來了一些拍攝的照片。他們使我的興趣變得更為濃厚,迫使我去買了一些書並閱讀一些關於龐貝城考古發掘的材料。自這以後我愈發想去那裡了。
「管風琴——奏起來啦!」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指著寫有「舞台自我感覺」的大旗子。
「它在這兒呢——鏡頭。」托爾佐夫指向寫著「舞台自我感覺」的旗子。
「您瞧,這兒預先準備好的一切,明天我們都將隆重地帶進課堂。一切都要井然有序,按照最嚴格的次序並有條不紊地來進行。這可不是件小事!每個人都要深諳於心,這一年中都學了些什麼,請相信!整個的,整個『體系』都將在演示中得到體現。圖示將以舉著旗幟的隊列加以展示和說明。一學年教學工作的結束應當是隆重、美滿而又直觀、富於教學意義的。」
「站在山下,身處懸崖峭壁之間的時候,您能否想象什麼是高加索山脈和厄爾布魯士山峰,那上面有什麼樣的美景存在?
「現在我來提煉一下上述例子中更為成熟的第二個例子。自殺時的在場所產生的震驚是身體層面的。閱讀和研究龐貝城令人激動,深入到了思想之中,且豐富了知識和開闊了視野,這也正如閱讀和結識莎士比亞后所產生的結果一樣。
「不是。」我們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您怎麼了?」他問我。
「這樣一來,小寫的智慧、意志和情感就組成了相應的小寫的心理活動三動力,與此同時,大寫的智慧、意志和情感就組成了相應的大寫的心理活動三動力。」
當我在畫圖的時候,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正在為今天的課作總結。他說:
「放大鏡在哪兒呢?」我們問。
「其他的消息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一邊放下報紙一邊說,「這些文字給我們留下什麼樣的印象呢?我想,什麼印象也沒有——因為我們已經對類似的悲劇習以為常了。它們每天、每小時都在重複發生。對我而言,我內心深處因這則消息而震驚,這也是為什麼它給我造成了那樣的印象。
「在這種狀況下,這些元素也應該將其與自己的初始狀態區別開來,即當它們還處於和詩人的作品初次接觸后的初級階段。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約定不用小寫字母來書寫角色領域中成熟的元素,而用大寫字https://read•99csw.com母。」
「這塊條幅將把其他所有的旗幟都包含在內。就是這麼回事!」
「最終我來到了龐貝城並在那裡住了幾天,就在真正的羅馬人曾來回走動的那片土地上;我呼吸著他們曾呼吸的空氣,我仰望他們的晴朗的天空,在那裡曬太陽,並在那些幸免於難的遺址和廢墟上感受到了古人的真正的『人的精神生活』。我這才明白了在『知道』和『感受到』之間存在的巨大差別。
「我講的不是它的外在形式,而是它的內在意義。」托爾佐夫又有所糾正。
「現在你們是否能感受到以下兩種印象之間的區別,即來自簡短的關於自殺的新聞報道的印象,以及親眼目睹死亡的發生並意識到所有的原因和導致青年走向這一愛情慘劇的心理過程?你們是否明白了關於古代羅馬人生活的普通敘述與對這個遠逝的生命的個人感受之間的區別?你們是否感覺到了簡略講述天才劇作《李爾王》的內容以及深入它的精神內核和本質之間的巨大差別?
「這是不適合我們的,這是針對天才的!無意識!哪裡輪得上我們!」我說話時語帶憂鬱,聲音愈來愈低。
等到鋼琴停止演奏以後,托爾佐夫接著說:
「也不是。」我說。
「這不正是演員本身嗎?」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想從我們這追問出點什麼。
「第二天我就讀到了那種官方的簡潔而又冷酷的簡訊,和這份報紙里關於五個年輕生命的死亡的消息寫得一模一樣。現在你們應該能理解,為什麼這則消息對我產生的印象比對你們更強烈。
他那些鮮明體現出其作為中等學校教員的個性的自制力、堅毅、自信以及促使他人服從自己的那種能力都到哪裡去了呢?
來了幾位劇場的裱褙工人,並開始把幾架大梯子搬進門來。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剛說完這些話,觀眾廳的門就再次被打開,兩面縛在長長的旗杆上的巨大旗幟被搬了進來,由眾多的狹長的旗子組成,上面寫著:「行為」、「想象」、「激|情記憶」、「任務」、「注意力」、「真實感」等內在的舞台自我感覺的其他元素,不是用小寫字母寫的,而是用大寫字母書寫的。第一面旗幟後面緊跟著第二面旗幟,上面寫著外在的舞台自我感覺元素,同樣是用大寫字母書寫的。每一面大旗幟都被舉起並放到旗杆上,貼到牆上應該懸挂它的地方。這個過程也進行得有條不紊,與排演計劃相符,並且同樣是在準時響起和停止的音樂的伴奏下進行的。
「舞台自我感覺也正是這樣做的,」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打斷了我的解釋,「它把自己的所有元素都集中在自身,並引導精神生活的動力(智慧、意志和情感)去融入角色,把它們的感受反映在舞台這個屏幕上。」
但是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看中的卻不是沒有成功的隊列本身,而是伊萬·普拉托諾維奇的想法和教學示範法。
「在哪兒?」某個人問道。
旗子由於布料的顏色以及上面的文字的字體而顯得甚為輕盈。
「現在我們來把所舉的例子做一個總結。
今天有事不得不去了一趟拉赫曼諾夫家。
「但是,在用自己的智慧、意志和情感來深入理解天才的戲劇時,不僅僅演員的精神生活動力本身得到了增多、深化和提高,而且他們的複雜的創作才能的所有其他部分也都受益。隱匿在作品中的誘餌,神奇的『假使』,想象,規定情境,激|情記憶,精神和肉體的任務,意圖,行動,藝術真實性,對象,注意力,交流,發散和吸收,適應,速度節奏等等,都對舞台自我感覺的所有元素產生神奇的作用。這個領域與精神生活的動力一樣進行著同樣的過程。所有元素在深入天才作品的本質時都在增強並變得更加重要。
來了兩位道具師,接著干起了活。我也禁不住怦然心動,和他們一起塗繪到深夜。
「謎底很簡單。掛起來的條幅是在為樂譜,或者更準確地說,為你們將來要表演的劇本作解釋。其實,也不全是那樣,」他立馬又改口了,「右邊條幅上模糊的文字還沒有告訴我們關於劇本自身的事,而只是提醒我們,共同的舞台自我感覺建立后的下一步就將是角色塑造。但由於後者是我們明年要細緻學習的對象,那麼現在我們只能很籠統地談談它,也就是說,很『模糊』地講講,正如條幅上的字樣本身。我們只需記住這一工作,而不涉及個中詳情。
「就像兩層樓的管風琴。」不知哪位說的。
托爾佐夫沉思起來,並在那兒冥思苦想般地想了好久。然後俯身拾起放在面前的用新聞紙包著的紙袋,面帶嚴肅的神情讀了很久。最後他終於開口了:
「灰塵,弄起了這麼多灰塵。」看門老人在收拾好以後邊掃地邊嘟囔了一陣,我此時正在把今天「體系」圖所呈現出來的樣子畫下來。
「再給你們舉最後一個例子,和我們的工作更相關。對我們來說它更有助於說明我的思想。在我童年的時候,有時候家人不講童話故事給我聽,而是講莎士比亞的戲劇,我喜歡它們,尤其是《李爾王》。我以一個孩子的不高的智力、意志和情感只能抓住那些最主要的故事情節,此外,還對李爾的年長的女兒高納里爾和里根的忘恩負義以及惡毒感到怒不可遏,而考狄麗婭的善良使我深受感動並激起了我對她的愛慕之情。我在童年時期自己讀過且看過舞台上表演的莎士比亞的劇本,並儘力去理解它們,其中對我當時那個年紀來說所能理解的東西令我入迷。成年以後,我又重讀莎士比亞;在深入理解他的作品的同時,認真地研究了他;我看了舞台上的莎士比亞戲劇,並逐漸能更多、更深入、更細膩地去理解詩人的思想、意圖、感受和他的創作天才本身。最初相識時所理解的那些膚淺的認識,後來經過深思熟慮的、仔細的和深入的研究read•99csw•com得到了深化。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停頓了一下,在這間隙中他用滿是疑問的眼光環視了我們一下,接著又喊了起來:
「因為背景是『創作的無意識領域』,它經常與創作的自我感覺彼此關聯。」
「我卻覺得有點像神奇的燈籠。」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糾正道。
工作熱火朝天地幹起來了,十分鐘后,一切皆已準備妥當。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還沒來得及結束自己的比較,我自己都沒怎麼意識到,就失望地揮了揮手。
門開了,一大群劇場工作人員亂鬨哄地擠了進來,其中有看門人、售票員、工人和道具師等,幾乎都要打起來了。這樣的情形與手捧十字架的行列在復活節夜晚從人山人海的教堂里硬擠出去竟然相似。在顏色和形狀上經過挑選的大旗小旗、橫幅、布條上面寫著:激|情記憶、放鬆肌肉、體驗過程、真實感、自我修養、「普希金名言」等,空閑的大小旗子,表示動作和任務的旗子,以及高低不等的旗杆——所有這些都混在一起,亂成一團,破壞了總『體系』圖的嚴整圖案,而這卻正好是舉行行進演示最最主要目的所在。在這一切不幸發生之後,那架早早就開始彈奏並且掩蓋了鼓聲和軍號聲的鋼琴,卻在隊伍進入房間這個節骨眼上停止演奏了。那些滿懷興奮之情闖進來的旗手突然無助地站在觀眾廳的正中央不動了,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彷彿他們搬來了一個沉重的櫥櫃,放倒在地板上,現在用滿是疑惑的一雙雙眼睛在問:該往哪裡放呢?在沒有得到回答后,他們就怯生生地、帶著過分的畢恭畢敬之情把戰利品隨手一放,就離開了——謙卑地躡手躡腳走出去,意識到剛做完了一件重要卻又令人不解的事情。這實在是極其可笑的。
今天當學生們去教室集合的時候,伊萬·普拉托諾維奇和幾個裱褙工人正在掛一些布條。其中一塊掛在寫著「舞台自我感覺」的旗子上方,佔據了整個右牆的寬度。另一塊同樣的橫幅覆蓋在左面牆壁的最下方,有整個護牆板那麼長。右邊條幅上的文字勉強認得出來,像是一條虛線。我只好走得離它很近,為了看清上面寫著的文字:「角色塑造」。
「這樣的話,今天我要說的幾句話不是關於『角色塑造』本身,而是關於這一行為所導致的最終結果。關於這點有必要交代一下,因為若不做那樣的解釋,即提前做出事先說明,我們在學習『自我修養』的過程中就無法按照教學大綱進行下去。」
「最後,樂譜——擺好啦!」他指向剛剛掛起來的字跡模糊的「角色塑造」條幅。
「這下面的一組大小旗子不就是。」他解釋道。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突然就不出聲了,因為拉赫曼諾夫如離弦之箭衝出了教室,很顯然,他害怕在眾人面前失聲痛哭。
「這就是所謂的『我們人的內心之光』,它在演員的內心燃燒並在創作的時候發散出來。這和開場時打開神奇的燈籠中的電燈完全一樣。」托爾佐夫如此解釋道。
音樂剛一停止,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就接著開始了自己的解釋:
「為什麼旗子會像燈籠呢?」我們有點不明白。
可憐的伊萬·普拉托諾維奇!他可真被行進演示弄得出盡洋相了!
「能否由那些大寫的重要元素來構成小寫的普通的、非重要的、工作中必需的通用的舞台自我感覺呢?難道可以由大的構成小的嗎?因此,演員通過智慧、意志和情感把握天才戲劇后在內心形成的那種狀態,應該換一種方式來命名它。為了與普通的『舞台自我感覺』相區別,我們給它起了另外一個名稱,即:不是先前的『舞台的』,而是大寫的『創作的自我感覺』。」
「它們的內在相似之處到底在於何處?」學生們對此很感興趣。
「隨它的便吧!消失了!」他揮了揮手。「會搞定的,請放心!」他自己安慰自己。「這一整堆小旗子,都是同一顏色,同一樣式。這又是怎麼回事?這些都是舞台自我感覺的組成元素;這是真實感,這是激|情記憶,注意範圍和對象。還有些什麼呢?」
「出奇不意的事,老兄!觀摩演示!『體系』圖將在盛大遊行中和眾多旗幟一起被展示。就這麼回事!」伊萬·普拉托諾維奇興緻勃勃地把他的秘密告訴了我,「這不是開玩笑,而是帶有一種重要的教學目的。是的,帶有教學目的,我說!明天以前我要趕出一大批旗子來,而不是一面旗子,旗子不是隨便什麼就行的,而一定要是漂漂亮亮的。就是這麼回事!將來觀看的也不是隨便什麼人,而正是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托爾佐夫本人。是的,他本人!……要能直觀地解釋清楚『體系』總圖。得解釋個清楚!——我說。
「但是現在雲朵就在您的腳下將大地遮蔽。您的眼前只剩下無邊明凈的視野,巨大熾熱的太陽,閃閃發光的冰川,白雪皚皚的山峰,以及對您來說是奧林匹斯山的厄爾布魯士山。現在您離阿波羅是如此之近。風兒將他的靈感的碎片帶給您。不消片刻,您已經脫離大地,飛向繆斯。
「那麼鏡頭在哪兒呢?」維雲佐夫問道,顯然沒聽明白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在上次課的解釋。
條幅被鋪開後足足佔滿了整個牆面長度,並已經挨到了天花板。條幅的下部正中被「創作的自我感覺」旗子的頂端部分稍稍掩蓋。
下面就是今天所有掛起來的旗子組成的總體圖。
伊萬·普拉托諾維奇開始警覺起來並欠了欠身。
「要想更好地領會『體系』圖,就要親眼去看,我親愛的。這很重要,也很有益。通過圖表和視覺,整體的組合和各部分之間的相互關係就能更好地記住。」
「怎麼會這樣?」我沒弄懂。「為什麼『角色塑造』這個橫幅被掛在指定用於懸挂『自我修養』的牆上?」
我們不知道如何回答,就以沉默相對。
聽完這九*九*藏*書些話以後,我們的注意力就轉向了房間的這面右牆。按照拉赫曼諾夫的計劃,整個牆面被分成兩半,分別用於構成自我修養的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我們已經學過的:體驗過程,另一部分則是:體現過程。
響起了銅管樂器奏出的雄壯樂句,或者簡單說,軍號聲。接著似乎也響起了咚咚的敲鼓聲,但這一切音響都被後台早早響起來的鋼琴聲所掩蓋。
「關於創作的自我感覺為什麼你們什麼也不問我呢?關於它我其實有話要對你們說。它是我們所有至今已經學過的內容中最重要的。或者最好這樣說,」他糾正道,「所有那些我們至今已學過的,都是為我們建立大寫的創作的自我感覺所必需的。伊萬·普拉托諾維奇為他的旗子塗色所做的辛苦工作不是白費的。
「為什麼這麼模糊,像虛線一般?」
「難道在神奇的燈籠中所發生的不也正是這樣嗎?那裡的情況是,光線穿過鏡頭並放大了圖像,同時還被著了色的玻璃底板,即鏡頭的色調所渲染。結果在屏幕上就呈現出神奇的燈籠的影片——鏡頭的投影。那怎麼去命名那種在舞台場景上的投影呢,即演員以感情之光穿透角色的那種投影?」
「它與鏡頭有什麼相似之處呢?」我們不明白。
「為了安慰你們,我給你們讀一些摘錄的東西。」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從側面的口袋中掏出一個小本子,我速記下了他所讀的一切。
「我已經對你們講過,那塊字樣模糊的『角色塑造』布條就是鏡頭或者角色。」
「關於『五例死亡』的消息在很多人心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迹。關於龐貝城的講述儘管有點進入各位內心深處,但還不夠深入。關於莎士比亞的童年印象——大家則是浮光掠影。
「在上述事件發生一段時間以後,我在就此事而接受詢問時認識了死者的親人,並從他們那裡了解到了這起悲劇的一些詳情。如果就我所講的寫一齣劇本的話,那麼我相信觀眾將會從第一幕到最後一幕都帶著極其緊張的心情注視著舞台上發生的一切。他會看見舞台上既有愛情、爭吵、不和,也有重歸於好、因吃醋導致的痛苦、精神失常和行將發生的罪行,還有母親和家庭的痛苦、破產、預備自殺以及三次嘗試卻又及時終止的了結生命的行為,最後是我作為一個意外目擊者在場的那個可怕的劇終場面。
去向拉赫曼諾夫尋求解釋應該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要知道他仍然什麼也不會說的。況且伊萬·普拉托諾維奇在托爾佐夫到來之前還要趕著完成工作。我沒事可做了,只有等待,正好也趁這段時間把滿牆新添加的條幅組圖畫完。
接著他又向左轉身,去看另一條幅上的清晰的文字,又問道:
「沒有意義的,親愛的,」伊萬·普拉托諾維奇想說服他,「什麼時候會把地基、根基放在上面?竟有這樣的事?要明白『普希金名言』可是這一切的基礎。整個『體系』都是建立在它之上的。請相信!可以這麼說,這就是我們創作的基礎。因此,我的朋友,必須把寫著箴言的布條往下固定。對,就是這麼回事!掛到最最顯眼的地方去!不僅對左牆而言,對右牆來說也要是最顯眼的。請相信!因為主要的標語與左邊或右邊以及體驗過程和體現過程都有關。就是這麼回事!哪兒才是上座呢?這裏,下面,所有牆的正中間。請相信!就把『普希金名言』掛到這裏吧。」
「直觀,有益而且有趣,」他誇獎了拉赫曼諾夫一番,「他們丟下一切就走了,連這一點都做得很好,」為了表示對這位陷入窘境的朋友的支持,他繼續說道:「我認為,半年來我們灌輸給學生們的有關『體系』的各種知識,也是像這樣雜亂無章地裝滿他們的大腦吧。現在就讓他們自己去應付並使其各就其位吧。把旗子分掛在各處或僅僅在紙上畫出它們,正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他們才會更深入地去理解內在的意義、圖標、結構和『體系』圖。」
19××年×月。
「太遺憾了,」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又接著侃侃而談,「人無法去統治自然力和風,而演員則無力去統治創作的無意識!我們在這些領域都受限於時機和大自然。但是水手們不僅會順風航行,他們還會逆風曲折航行,把船帆置於逆向風的下風。」
「您這是在準備做什麼呢?」我很感興趣地問他。
「在舞台上產生的是一種新人,這一點我們已經談過,」托爾佐夫在提醒我們,「我們當時把他稱作『人—角色』(在這種情況下,演員的天性比角色的天性顯露得更強烈)或者『角色—人』(此種情況下,出現了一種相反的現象,也即所塑造的人更多地取決於角色,而非人—演員本身)。在創作的過程中,角色在演員身上實現,而演員在角色身上實現。」
「您瞧,老兄,我這都幹了些什麼。就這麼回事!什麼也沒忘。我的親愛的,我們這一年來所學的一切都要用特殊的旗子做成標誌,以示敬重。特製的!這就是你們所學到的自我修養,也即你們在整個第一學年中所學習的內容。就是它,這條橫幅。記住,在自我修養的過程中,我們首先開始學習的是體驗的過程。所以這裏又是另一塊布條,要小一半,因為體驗過程只佔整個自我修養工作的一半內容。就是這麼回事。一切就緒,請相信!這個布條又在哪裡呢?」
但是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和我們還沒能來得及開始進入課程的下一重要階段,就見手足無措的秘書跑了進來,說劇場的院子里起火了。堆放傢具以及要排演的幾齣戲的道具的棚子著火了。還需要詳細描述一下當時發生的一切嗎?
「這不就是,」托爾佐夫指向掛在上方的一組大旗子,「瞧見沒,下面的一組在這裏可是清清楚楚地得到了反映,只不過處於一種被放大的形態,正如神奇的燈籠里所發生的一樣。」
「鏡頭是幹什麼的?」阿爾九*九*藏*書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問他們。
「高加索山脈的景色在您面前盡收眼底,那白雪覆蓋的山峰,那俯視一切的高不可攀的美男子厄爾布魯士山,都一覽無遺。您會看見腳底如飛的峭壁和深谷,您會聽見溪流潺潺作響,瀑布轟鳴。山上往下一點的地方被茂密的森林覆蓋,再往下一些是鮮花盛開的平地,而山的最下面則是峽谷、村落和城市。從那裡,從上面看是看不到人的,可以看見的只是聚集在一起的城市群,不是人,而是人類。
「與此同時,可以看到,左面牆壁上掛著同樣的條幅,但上面的字樣更顯眼。這是什麼意思?這隻是再次證實明年的『角色塑造』部分將會認真地進行,或者說,『粗體的』,正如條幅字樣本身。
「難道您沒看見,最上方的旗子上的文字的顏色和字體都是取自那塊『角色塑造』的大條幅嗎?這就暗示著,當演員的情感、智慧和意志去融入劇本的時候,就會被渲染上要表演的詩人作品的色調和語調,也即角色的調子在演員的感受中得到反映。
他正忙著一些急事:又是貼、縫,又是畫、塗的。房間里一片狼藉,這令他那位負責家務的夫人感到極為不快。
「鮮血,死亡……我目睹了死者瀕死前的最後抽搐。我參与了筆錄過程,看著打掃院子的人把胴體一樣的死屍搬上馬車,往某個地方運走了。
「快一點,快一點,親愛的!」他徒然地來回跑動,「站到這裏來!不對,還是站到那裡好!自信一點!拿好圖樣!您往哪走?往哪兒,親愛的?那麼,就這麼走吧。這樣也不錯。對,就這麼回事。給我挪到一邊去。站到一邊去!」
「在這個情況下我想講的不是它們外在的相似之處,而是內在的相似之處。」托爾佐夫搶先說道。
和往常一樣,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走進教室以後就站在主通道的正中間,和我們打了聲招呼。然後,他轉身面向右牆,牆上掛著一塊巨大的藍綠相間的淺色條幅,上面寫著大寫的「創作的自我感覺」。
現在我們開始學習最大的也是最美觀的旗子——「創作的自我感覺」。
「可下面的一組不是演員的自我感覺嗎?」我不想錯過托爾佐夫所說的每一點。
「我覺得,創作的自我感覺也就是舞台自我感覺,只是在範圍上更廣。」我說這些更多的是想促使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繼續為我們做出解釋。而我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因為托爾佐夫在短暫的停頓以後說,他現在要為我們描述一下兩種自我感覺之間存在的巨大差別。
「這是什麼謎語?!這裏也是那裡也是——全是『角色塑造』?!讓我們來猜猜吧。」
「我們在去年已經為此做了很多準備。在藉助於我們探索出的內在技能之際,我們首先要學會不去妨礙無意識創作,當它在我們中自動產生時。我們的第二個最緊迫的目標就是為無意識創作的產生預先準備好適宜的條件。這種適宜的條件就是創作的自我感覺本身。這項工作的很多部分已經完成,只剩下把所缺少的繼續做完。這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漸進,不僅要在這學年這樣做,而且要在將來的幾學年中也這樣做。我們的第三個關切就是認識掌控創作無意識的藝術,即使不是無意識的藝術本身,那也是藉助于相應的誘餌而對其有著間接作用的影響因素。
「那麼,親愛的,正廳的右邊是自我修養,左邊是角色塑造。為了使一切與『體系』相符且顯得美觀,我們要為每一面旗子、橫幅、布條都找到一個相應的位置。」
托爾佐夫走進教室的時候,裱褙工人還在釘最後幾顆釘子。像往常一樣,他在正廳中間停了下來,向右轉身,費力地去看條幅上如虛線一般的文字,問道:
「精神生活動力和舞台自我感覺的元素。」我回答說。
「那麼,這些元素:行為、激|情記憶、任務、規定情境、神奇的『假使』、放光、與對象的交流、速度節奏和所有表現手法等等組成了舞台自我感覺。正是這些大寫的內在和外在的自我感覺的元素形成了創作的自我感覺。」
我和舒斯托夫從維雲佐夫那裡接過布條,開始把它掛到指定的地方,即牆的下面、緊貼地板的那一塊位置。但是伊萬·普拉托諾維奇對我們喊停。他解釋道,最下面應該像安放護牆板那樣鋪上那塊寫著「自我修養」的深色狹長橫幅。橫幅要覆蓋整個牆面的寬度,因為它和現在以及後來要掛在觀眾廳的右邊的一切都會有關。
第一塊條幅的對面,掛在最下面的護牆板上的另一塊條幅,即左邊條幅,我可以很容易地看清楚,因為上面的字寫得很清晰。這次我看到的是:「角色塑造」。
旗子被搬到右面牆壁的左側了。維雲佐夫算是參加此項工作中最積極的人,他已經脫掉上衣,並把那塊寫著普希金名言的最大又好看的橫幅鋪展開來。不安穩的小夥子已經攀上了梯子,把標語貼在了牆壁的左上角上。但伊萬·普拉托諾維奇卻匆忙地去阻止他。
「親愛的!往哪掛,往哪掛?」他大聲喊叫,「別隨意亂掛!這樣可不行!」
他指了指放在前面的一大堆布料,臉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和孩子般的喜悅之情。
托爾佐夫也緊跟在他後面追了出去,過了好久,他們中誰也沒回來。課就這樣自然而然地中斷了。
「為什麼字體這麼粗,還扎眼?」
「親愛的,藝術講究井然有序,因此,請把這一年中我們已掌握的以及那些現今在我們大腦中還未得到整理的,在你們的記憶中分門別類放置。」
他告訴我們,所有的旗幟、橫幅、布條今天都將分別懸挂在我們學校劇場的觀眾大廳的右面牆壁上。整個右牆都將用來懸挂自我修養圖。
「現在這就掛對了,」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表示讚許,並接著補充說,「我覺得這塊無意識領域條幅在顏色方面有點像海洋,而『創作的自我感覺』則有點像瀕臨水邊的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