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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遙遠的溫泉

一、遙遠的溫泉

賢巴參軍了。但寨子里的大多數人依然覺得他不是一個好孩子。說他喜歡躲在人群里,轉身便把聽到的任何一點點事情報告給工作組。所以,這天眾人散去時,會場四周的殘雪上多了許多口痰的印跡,好像那一天特別多的人感到嗓子眼發堵一樣。但是,我們這些同齡人卻十分羡慕他。他才比我大兩歲,才15歲就參軍了。這意味著這個年輕人在這個新的時代有了最光明的前途,以後,他再也不用回到這個村子里來了,即便他不再當兵,也會穿著舊軍裝,腰裡掖一把紅綢裹著的手槍,去別的寨子當工作組。甚至當上最威風的工作組長。
我一直坐在泉邊。
從一株紅樺樹根緊抓著的岩石下,溫泉汩汩有聲,翻湧而出。然後就在一個混凝土蓄水池中匯聚,經過一個濾水口,進入了碗口粗的鑄鐵水管,奔往山下。濾水口的水面上,堆積起大堆的落葉,這對本就十分潔凈的水又起了一次過濾作用。當然,我們來這裏不是來看這個蓄水池的,而是想看看溫泉本來的樣子。原來溫泉水流淌的山澗中,水已經幹了,於是,滿澗里只剩下了很多長滿青苔的累累石頭。而在那些石頭中間,現在還有幾個閃亮的水窪,想來,當溫泉水還在澗里自由流淌的時候,那一個個水窪便是可以沐浴身體的地方,雖然,這比草原上的溫泉局促了許多,但有幾個人躺在裏面沐浴身體,還是完全可以的。我們在溫泉邊上坐了一些時候,覺得上山時汗濕的背上有些寒意,大家站起來,摸摸坐濕了的屁股,再環顧一次四周,便開始邁步下山了。甚至沒有人拿出相機來拍一張照片。一條小路很清晰地從泉眼處開始,從比山澗高一點的樹林中順著山澗蜿蜒。我們順著這條路下山。轉過兩個山彎,一個小木屋出現在眼前。而且,木屋頂上還冒出裊裊的青煙。走進木屋,火塘上架著的鍋里透出陣陣肉香。木屋裡有三個人。一個小姑娘正用肉湯喂一個眼睛上搭著一條濕毛巾的老女人,老男人有些木然地對我們笑笑,不停地抽他自己的煙。眼睛上搭著毛巾的老女人臉上露出笑容,說:「又來人了,也是來治病的吧。」
表姐好像瘋了。
我不知道女人不幹凈的確切含意,但我開始神往溫泉。於是,那眼叫做措娜的溫泉成了我有關遠方的第一個確切的目標。我想去看一眼真正的溫泉,遙遠的溫泉,神妙的溫泉。我不愛也不想說話,父母又希望我在人群中間能夠隨意說話,大聲說話。我想,溫泉也是能治好這種毛病的吧。
我從鹽泉邊逃開,回到貢波斯甲的窩棚里的時候,他正坐在門前的木頭台階上用一塊紫紅的絲絨布擦拭鞍韉。我看到他雙眼裡顯出沉醉的光彩。他用那樣的眼光看我一眼,立即,藥草的魔法被解除了,我說:「表姐說不要我回去了。」
我說:「你想去溫泉?」
「我不是地質隊員。」
他笑了,灌下一大口啤酒,說:「我們這種人身上是有一種氣味的,有狗鼻子的人,一下就聞出來了。」
「那等我們走了你們再照吧。下午還有很長時間。」
山下的人們看到了火光,也上山來了。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憤怒,說:「你他媽的,我是賢巴!」
是的,那是我在渴望遠方。
他點點頭,輕輕地放下馬鞍,就像一位母親放下自己熟睡的孩子,來到門口,和我一起望著遠方。
賢巴坐下來,對我舉舉兩個姑娘留下的漂亮酒杯,不客氣地吃喝起來。那氣派遠不是當年跟工作組得到一點好處時那種故意做出來的驕傲了。
他問:「你不認識我了?」
第二天,賢巴的半邊臉便高高腫脹起來,有人說是他父親打的,有人說,是花臉貢波斯甲打的,甚至有人說,那一巴掌是我那一年就花白了頭髮的舅母打的。從此,我與賢巴就不再是朋友了。有人在我們之間種下仇恨了,這仇恨直到他穿上了軍裝回到寨子給男人們散發香煙,給女人們分發糖果時也沒有消散。我是說,那時,他已經不恨我了,但我仍然恨他。
洛桑和鄉村郵遞員說,如果我有耐心,多待一些時候,就可以碰到這種情形。但在花臉貢波斯甲和寨子里老輩人的描述里,從晚春到盛夏,溫泉邊上每一天都像集市一樣喧鬧,許多赤|裸的身體泡在溫泉里,靈魂飄飛在半天里,像被陽光鍍亮的雲團一樣鬆弛。美麗的姑娘們紛披長發,目光迷離,乳|房光潔,歌聲悠長。但是,當我置身於溫泉中,這一切都彷彿天堂里的夢想。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身邊兩個男人。我們都喝得有點多了,所以大家都一聲不響,躺在溫水裡,聽著自己的腦海深處,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看星星一顆顆躍到了天上。
洛桑說:「這種情形不會再有了。這個規矩被禁止了這麼多年,當年那些姑娘都是老太太了。現在的姑娘,學會了把自己捂得緊緊的,什麼都不能讓人看見。男人們被土地,被牛群拴住了,再也不會騎著馬,馱著女人四處流浪。一匹馬關得太久,解開了絆腳繩也不會迎風奔跑了。」
我衝出了帳房,毫無目標地奔跑在夜半時分的高山牧場上。草抽打著,糾纏著我的雙腳,冰涼甜蜜的露水飛濺到臉上,手上。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的舒暢與快樂。這不是逃跑,而是第一次衝出了世界上那些聲音的包圍:鬥爭會上那些突然爆發出來的仇恨的聲音,家裡人因為貧賤而互相怨懟的聲音,表姐那突然叫我懂得了,又讓我突然不懂的哭笑與斥罵。
我最後看到的花臉貢波斯甲就那樣帶著被燒焦的模糊面容背倚著那副光可鑒人的鞍具,我和父親慢慢退到門口,父親伸出手,小木門又「咿呀」一聲關上了。於是,那張臉便永遠地從我們視線里消失了。
他說的倒還真是實話,他把當官的人,和一眼就認得出誰是當官的人的人都給淺淺地罵了。
「比如……溫泉。」
電話通了:「你好,某某縣旅遊局。」
心裏有氣的縣長大人坐在岸上猛吃海喝,我自己泡在水裡,鄉政府的人不吃也不洗,他們在費力琢磨縣長跟他遠道帶來的朋友是個什麼樣的奇怪關係。所以,我從水裡伸手要一瓶啤酒的時候,也就要到了啤酒。其實,那只是要藉機掩飾心裏的不安。後來,由於溫泉水和啤酒的聯合作用,很快就讓我心情放鬆下來。我不就是拍了些姑娘裸浴溫泉的照片嗎?更何況,他們還不能確定我們拍了照片。縣長帶著些怒氣吃喝完了,回過身對我說:「泡夠了嗎?」
他突然一下止住了咳嗽,很認真地說:「不止是我,整個草原都被嗆住了。」
老師叫我來,是表達進步的願望,而不是求他。雖然我心裏知道這就是求他,不然我的舌頭也不會發麻。但他這麼一說,我就更加委屈了。眼睛里有滾燙的淚水湧上來,但我不願意在他面前流出淚水,便仰起臉來把頭別向了另一邊。這是我最後一點自尊了。
大家都罵了句什麼。
我看她的樣子非常可憐,想說點什麼,但嘴巴麻木得什麼都說不出來。只好像個傻子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表姐肯定希望我說點什麼。但那些藥草把我的舌頭給麻木了。終於,埋著頭等待的表姐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我:「你怎麼不說話,嗯?你那麼厲害,怎麼現在不說話了。」然後,表姐的淚水順著面頰一串串流了下來,「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這些該死的親戚把我毀了。」說到這裏,她幾乎是在大喊大叫了:「老天爺,你看看吧,看看我這些該死的倒霉親戚把我的前途全給毀掉了!」
舅母也上來親吻她,說:「孩子,你心裏的鬼祟消除了。」婚後不久,很久不唱歌的表姐又開始歌唱了。冬天太陽好的時候,婦女們聚集在廣場中央,表姐拿出豐盈的乳|房,奶她第二個孩子,奶完之後,大家要她歌唱,她便開口歌唱。以前的很多歌那時工作組都不準唱了。表姐唱的都是工作組教的毛主席語錄歌,但給她一唱,漢語的詞便含混不清,鏗鏘的調子舒緩悠長,大家也都當成民歌來聽了。
對於知曉男人秘密的女人又何必遮掩與躲藏,我動手脫我的衣裳。我這裏還沒有解開三顆扣子,兩個姑娘便尖叫起來:「不準!」臉上同時浮現出受辱的表情。看我面有慍色,她們又對著我撩來很多水花,然後靠在岸邊抬頭呶著嘴,說:「親一個,來嘛!」
賢巴說:「我在鄉政府等了你很久,我以為你會去鄉政府。」
她說:「男人們都喜歡用酒醒酒。」然後把一包香煙放在我面前。我付了錢,點上香煙。一時感到無話可說。這個姑娘又哧哧地笑起來。昨天晚上,有人告訴了我她的名字,但我卻想不起來了。她笑著,突然問:「你真想拍溫泉的照片?」
我躺在床上說:「花臉啊,你騙我,溫泉沒有你說的那麼美好。」只是我不清楚這話是清醒時說的還是在夢中說的。
同事看我反應平淡,嘆了口氣,說:「弄不懂你是個什麼人。」
這時,從樹叢那邊,傳來了一個人很難過,也很費力地嘔吐的聲音。往前幾步,是這溫泉的又一個泉眼。一個人正伏在那裡嘔吐,一個女人,是他的母親吧,一隻手扳著他的肩頭,一隻手拍打著他的背部。那人吐過了,直起腰來大口喘息著,看到我們,他年輕瘦削的臉上露出了熱情的,也是無力的笑容。他說:「聽說今天山下很熱鬧?」
我只知道自己是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而是不是因此就算文藝界,或者什麼樣的人才能算文藝界,就確確實實不大清楚了。
此行中好像只有我懂得藏話,於是,我說:「我們來看看溫泉。」
副縣長同志很溫和地笑了:「其實,照一照也沒什麼,照片發表了就當是宣傳,我們不是正要開發旅遊資源嗎?可惜我們這裡是中國,要是在美國那種國家,你們在溫泉里的裸體照片可以做成廣告到處發表,作為我們措娜溫泉的形象代表。」
他有些不耐煩了,說:「現在。就聽說了嗎?」
我一下就想到了這個字眼。
他說:「到時候你拿相機的手不要發抖,不要調不準焦距。」
這時,我們腳下掩在淺草中的小路,正拐過從崖體上脫落出來的幾塊巨大的岩石向前延伸。西斜的太陽把岩石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身上,風吹在身上有些涼。當我們走出岩石的陰影,身子一下又籠罩在陽光的溫暖里,眼前猛然一亮:那不單單是陽光的明亮,而是被斜射的陽光鍍上一層銀色的水面反射的刺眼光亮。
她的臉有點紅了,說:「拍女人,不|穿衣服的?」
老太太說:「這溫泉靈啊,多洗幾天,我這眼睛就又能看見了。」
導演說:「他媽的,溫泉。也許你是有道理的吧。」
果然,一個人正往山坡上走來。來人是一個鄉村郵遞員。他走到我們跟前,向洛桑問好,卻對我視而不見。洛桑拿來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拿出了一塊肉,鄉村郵遞員從包里掏出一大塊新鮮乳酪,然後,兩個人脫得乾乾淨淨下到了溫泉里。我也學他們的樣子,下到水裡,然後,把頭深深地扎進溫熱的水裡。水,柔軟,溫暖,從四周輕輕浸潤過來,閉上眼睛,是一片帶著嗡嗡響聲的黑暗;睜開眼睛,是一片蕩漾不定的明亮光斑。一個人在母腹中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佛經中說,世界是一次又一次毀滅,一次又一次開始的,那麼,世界開始時就這樣的吧。洛桑和鄉村郵遞員把大半個身子泡在溫水裡,背靠著碧草青青的湖岸,一邊享受溫泉水的撫慰,一邊享用剛才備下的美食:酒、肉和乳酪。我卻深深地把頭扎在水裡。每一次從水裡抬起腦袋,只是為了把嗆在鼻腔里的水,像牲口打響鼻一樣噴出去,再深深地吸一口氣,再一次扎進水裡。
說起溫泉,我有些惱火,因為莫名的擔心,我取下了這張照片,但我待會兒還得去向這張照片的攝影者作一些解釋,並且不知道這些解釋能否說服對方。
我報了一個旅行社的名字:「聽說了貴縣草原很漂亮,還有溫泉。」
他說:「發現?只是開發罷了,溫泉又沒藏起來。」
汽車性能很好,發動機發出吟詠道路的平穩聲音,車窗外的景色飛掠向後。一棵樹很快閃過身後,一叢草中的石頭,一簇鮮艷的野花,都一樣地飛掠向後,深陷於身後的記憶之中了。記憶就像是一個更寬廣的世界,那麼多東西掉進去,仍然覆蓋不住那些最早的記憶。我希望原野上這些東西,覆蓋住我黯淡的記憶。但是該死的記憶又拚命地從光照不到的地方冒出頭來。是的,記憶比我更頑強。
這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花臉貢波斯甲,想起了已經淡忘多年的遙遠的溫泉。
然後,他把我扶上馬背,剛剛把韁繩遞到我手上,便聲音洪亮地吼了一聲。馬便應聲飛躥而出了。我的身子向後猛然一仰,然後又往前一彈,同時嘴裏發出了一聲驚叫。我本能地用雙腳緊勾住馬蹬,雙手牢牢地握住韁繩。然後便是馬蹄飛踏在柔軟草地上的聲音和耳邊呼呼的風聲了。眼前那些熟悉的景物,草地、杜鵑花和伏地柏叢、溪流、草地邊高大的落葉松、比房子還要巨大的冰川磧石,這一切,都因為飛快的速度迎面撲來,從身旁掠過,落在了身後。一切都因為從未體驗過的速度而陌生起來,新鮮起來。只有遠處的雪山依然矗立在那裡,巍然不動。馬繼續奔跑,我的身子漸漸鬆弛,聽著馬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的呼吸終於也和我的座騎協調一致。馬要是再繼續奔跑下去,我在馬背上越發輕盈的身子便要騰空飛升起來了,升到比那些雪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騎手的後代第一次體會到了賓士的快|感。只要這賓士永不停息,我便會從這禁錮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了。
我被這個稱謂嚇了一跳,她說:「賢巴縣長就是這麼介紹你的。」
益西卓瑪上來狠狠掐了她一把。阿基一聲尖叫,返身與她扭打著,笑成了一團。兩個人打鬧夠了,阿基躺在床上喘氣,益西卓瑪抻了抻衣角,走到我面前,說:「是不是從溫泉里出來,就能拍出這種效果?」
然後,他便一路用新皮鞋踩著咕咕作響的積雪,趕到前面,加入到了喧鬧的人群中間。把我一個人落在了後面。我再回看身後,花臉的葬身之處,放牧的那些馬,從山上下來,噴著響鼻,圍著那座曾經的木屋,而雪地上反射的陽光掩去了意猶未盡的淡淡青煙。只是那些馬,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夢境里的群雕一般。
「該你去,你拍得比我好。」我說的是老實話,他的照片確實拍得比我好。
「我下午沒課,我們……可以,去溫泉。」
我又對那骷髏叫了一聲:「花臉!」
身後的洛桑突然說:「來了一個人。」
曉得了這些馬的命運,更多的人哭了。然後,人們唱起了關於馬的歌謠。我聽見表姐的聲音高高地超拔于所有聲音的上面。我的眼睛也濕了。在老人講述故事里講到我們文明的起源時,總是這樣開始,說:「那個蒙昧時代,馬與野馬,已然分開。」那麼,今天這個文明時代,馬和騎手永遠分開。
這個傳遞任務是由我和賢巴完成的。後來,貢波斯甲的表弟的兒子賢巴又將這個消息泄露給了工作組。總把一件軍大衣披在身上的工作組長重重一掌拍在中農兒子賢巴的瘦肩膀上說:「你將來能當上解放軍!」被那一掌拍坐在地上的賢巴趕緊站起來,激動得滿臉通紅不知所措。結果,當天晚上,寨子里又響起來了表姐的好嗓門,舅母又在廣場上生起一堆火,大家又聚集起來。又是那些被火光放大了身影的人,奇怪提高了他們的聲音。那些年頭,大家都不是吃得很飽,卻又聲音洪亮,這讓人很費猜量。
我的舅母患著很厲害的哮喘,六十多歲了,她的侄女格桑曲珍,我好些表姐中的一個,是寨子里歌聲最美的姑娘,工作組說要推薦她到自治州文工團當歌唱演員,不知怎麼她卻當上了村裡的民兵排長。她經常用她好聽的嗓子對著舅母的房子喊話。她喊話之後,那座本已失去活力的房子就像死去了兩次一樣。喊話往往是人們集體勞動從地里歸來的時候,淡淡的炊煙從一家家石頭寨子里冒出來,這一天,舅母家的房頂便不會冒出加深山間暮色的溫暖炊煙。舅母從石頭房子里走出來,臉也像一塊僵死的石頭。她從自家的柴垛上抽出一些木柴,背到寨子中央的小廣場上,這時,天空由藍變灰,一顆顆星星漸漸閃亮,夜色降臨遠離村寨的深山,舅母用背去的木柴生起一大堆火。人們聚集在寨子中央的小廣場上,熊熊火光給眾人的臉塗抹上那個時代崇尚的緋紅顏色。舅母退到火光暗淡的一隅。火把最靠近火堆的人的影子放大了投射出去,遮蔽了別人應得的光線與溫暖。我們族人中一些曾經很謙和很隱忍的人,突然嗓音洪亮,把舅母聚集家庭財富時的慳吝放大成不可饒恕的罪惡,把她偶爾的施捨看成蓄意的陰謀。
我點點頭:「溫泉。」
賢巴拉著我朝汽車走去,洛桑也一把拉住了我。我以為他改變了主意叫我留下來,如果他說你留下,我想我會留下的,但他說:「就這麼走了?國家幹部騎了老百姓的馬不給錢嗎?」
「不是不準人隨便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嗎?」
然後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來,與這個骷髏面對著面。牙關里的涼意,此時像眾多小蛇在背上遊走。但我還是沒有離開。而是與這個骷髏臉對著臉。這片山谷里,沒有了馬的蹤跡,是多麼地死寂無聲啊!
我繼續奔跑,把身後表姐驚慌地呼喊我的聲音遠遠地拋到身後,再也聽不見了。跑過一個山坳,身後帳篷里的燈光不見了,我才放慢了腳步。夜露一顆顆沉沉地砸在我的腳背上。我穿過山谷來到了花臉那小窩棚跟前。窩棚里燈火已經滅了,我聽到如雷的鼾聲,從屋后的馬圈裡傳來馬匹濃重的腥膻氣息。我在花臉門前一根大木頭上坐下來,看著明亮的啟明星越升越高,只裹著一條羊毛毯子的光身子越來越冰涼,被開水燙傷的腳背也隱隱作痛。但我不好意思敲門,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男人了,一個男人便應該忍受著痛苦一聲不吭。
我搖頭。
他這麼一說,我想再說什麼就讓牙齒把舌頭給壓住了。我張了張嘴,聲音快要衝出嘴巴時,又被咽回到肚子里,再次轉身向父親走去。花臉再一次在身後詛咒般地說:「你永遠也去不了溫泉。」是的,我真的看不出什麼時候能去傳說中的溫泉,雪山那邊相距遙遠的溫泉。也許賢巴真的能當上解放軍,也許表姐也可以再次時來運轉,新一任工作組長會讓他當上自治州文工團的歌唱演員,但是,當我隨著父親走下山去,看到山谷里就像正在死去一樣的寨子出現在眼前時,徹底的絕望充滿了心間。
「好眼力。」他說,他是某某草原縣的副縣長。
我的吻真是帶著無限激|情,可是,兩個嘴唇剛碰到一起,女人像被火苗舔著了一樣,滑溜溜的身子從我手裡滑開了。阿基是這樣。益西卓瑪也是這樣。不過,益西卓瑪在我懷裡勾留了稍長一點的時間,讓我感受了一下她嘴唇的與身子的震顫。但最後,她還是學著阿基的樣子,火烤了一樣尖叫一聲,從我手上溜走了。兩人蹲在輕淺的溫泉中央,臉上一致地做出純潔而又無辜的表情,眼神里甚至有一絲哀怨。讓你為自己的男人的慾望產生負罪之感。我無法面對這種境況,便背過身子走上溫泉旁的小山岡。
這時,他說話了:「我看你混得很不錯嘛。」我直了直脖子,說:「沒法跟你比啊。」
他說著這些話時,已經走到了大街的對面一輛三菱吉普跟前,秘書下來替他把車門打開,而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與他一起走到了車子前。他在座位上蹾蹾屁股,坐牢實了,又對我說:「記住,一定要準時,今天我們還要趕路。」
突然,他說:「其實,只要讓我去一次溫泉,在那裡洗一洗身子,洗一洗臉,回來時,就光光鮮鮮地不用一個人住在山上了。」
花臉死後不久,一隊汽車開到了村口,因為失去了遠方而基本沒有了用處的馬群被人趕下山來。一匹匹馬給打上了結實的腳絆,趕上了汽車被木柵分成一個個小格子的貨廂,每一匹馬被關進一個小格子,再用結實的繩子綁起來,這些在雪山腳下自由遊走的生靈立即便帶著巨大的驚恐深深地萎靡了。汽車啟動的時候,很多人都哭了。從此,我們的生活中就再也不會有馬匹的蹤影了。
我坐在樹陰下喝著啤酒,寫下了那個標題,但當我從牛皮紙信封里拿出這張照片時,那幾團模糊的肉色光影一下便刺中了人們的眼球。人們一下便圍了上來。雖然不遠處的新華書店裡就在公開出售人體攝影畫冊,錄像帶租賃店裡半公開的出租香港或美國的三|級|片九_九_藏_書。儘管這樣,模糊的幾團肉光還是一下便吸引了這麼多熱切的眼球。正是這些眼球動搖了我把這張照片公開展出的信心。我不用為全城人民的道德感負責,但在展覽上任何一點小小的不慎,都會讓我失去那些讓我在這裏生活愉快的官員朋友。
這回,我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但沒有到溫泉一樣遙遠的記憶中去搜尋,最後,我還是搖了搖頭。
這句話使兩個人大笑起來:「哦,姑娘,姑娘。」
夢裡的我絕望得有些心痛,我說:「你騙我,你去不了溫泉,山那邊沒有溫泉。」
副縣長吐了一口氣,說:「他們肯定是嗆得受不了了。」
時間在近乎停滯的生活中仍然在流逝,近乎窒息的生活中也暗藏著某些變化。幾年後,我上了中學,回鄉,又拿到了新的入學通知書的那一天,父親對我說:「如果寨子里永遠都是這種情形,你就永遠不要回來。」
我沒有與他一起吃喝,而是脫|光了衣服下到溫泉里。
再往上走,溫泉剛露頭的那個地方被一道高大的環形牆圍了起來。從一道石階上去,原來泉眼被直接圍在了一個露天大泳池中間。泳池四周是環形的體育場看台一樣的台階。同來的攝像師失望地放下了扛在肩頭的機器,罵了句什麼,在水泥檯子上坐了下來。
我說:「大家都很辛苦。」
他看著我激動的樣子,顯得鎮定自若,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表,用不容商量的官員口吻說:「我去州政府告個辭,你把這個趕緊弄完,再回家把照相機帶上。兩小時后我來這裏接你。」
「但是,如今人像莊稼一樣給栽在地里了。」花臉貢波斯甲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
「你以為?」
回到鄉政府,他們的會還沒散,挎上攝影包后,我想,我到溫泉來想拍什麼照片呢?然後,又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得咚咚作響。
他「哼」了一聲。
我更不敢抬頭應聲了。
我們寨子附近沒有溫泉,只有熱泉。
縣長夫人盤腿坐在一塊鮮艷的卡墊上,手裡拿著一把精緻的木梳,說:「他們來洗溫泉。」
夏天,牛群上了高山草場。小學校放了暑假,我們這些孩子便上山整天跟在牛群後面,怕它們走失在草場周圍茂盛的叢林里。嗜鹽的牛特別喜歡喝卓尼泉中含鹽的水,啃飽了青草便奔向那些熱泉。大人不反對牛多少喝一點這種鹽水。但大人又告誡說,如果喝得太多,牛就會腹脹如鼓,吃不下其他東西,飢餓而死。所以,整個夏天,我們隨時要奔到熱泉邊把那些對鹽泉水缺乏自控能力的牛從泉眼邊趕開。如今,我的聲帶已經發不出當年那種帶著威脅性的長聲吆喝了,就像再也唱不出牧歌中那些悠長的顫音一樣。當年,沉默的我經常獨自歌唱,當唱到牧歌那長長的顫動的尾音時,我的聲帶在喉嚨深處像蜂鳥翅膀一樣顫動著,聲音越過高山草場上那些小葉杜鵑與伏地柏構成的點點灌叢,目光也隨著這聲音無限延展,越過寬闊的牧場,高聳的山崖,最後終止在被晶瑩奪目的雪峰阻斷的地方。
一根火柴就將這座木頭房子點燃了。
牧馬人貢波斯甲說:「泥漿能殺死牛馬身上的小蟲子。」
當另——個縣發來請帖,邀館里派人去拍攝他們的溫泉山莊開營儀式時,大家都想起來,我有兩年沒有出過公差了。於是,館長便把這個好差使給了我。這事是在館里的全體會上決定,大家鼓掌通過的。下班的路上,館長跟我走在一起。他說,我去的這個縣的縣長與我的老鄉賢巴,兩個人都是風頭正健的年輕縣長,兩個人做什麼事情都相互較著勁,館長說:「你那個老鄉剛成立了旅遊局想開發溫泉,這邊不聲不響,先就把溫泉開發出來了。你去,我們給他好好宣傳一下。」
賢巴終於發話了,他對鄉長說:「我看你們鄉政府的工作有問題,就在機關眼皮底下,老師不上課,供銷社關門……」鄉長便把兇狠的眼光對準了兩個姑娘。
「溫泉真能治好你的病?」
他很親熱地攬住了我的肩膀,好像我們昨天還在親熱相處,或者是當年的分手曾經十分愉快一樣。
我們在木屋的台階上站了片刻。屋子四周是深可過膝的積雪。父親砍來兩段帶葉的松枝,於是,我們一人一枝,揮舞著清除屋頂上的積雪。木屋依山而建,站在房屋兩旁的邊坡上,很輕易地,我們就夠到了那些壓在房頂上的積雪。雪一堆堆滑到地上。現出了厚厚的杉樹皮苫成的屋頂。
鳥鳴與硫磺味都與當年一模一樣。只是沒有森林,也沒有雪山。除了背後一座拔地而起的赭紅色孤山,放眼望去,都是平曠的草原,一聲浩渺嘆息一樣遼遠的草原。
車行一百多公里,就是這個縣的縣城。當夜就住在招待所里。第二天早上起來上路,我們的車便加入到了一個近百輛小車,並有警察開道的車隊里。晚上下過雨,已經是九月份了,落在河谷里打濕了河灘上大片卵石的雨在山頂上是雪,高處的雪被陽光照亮,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車隊在這樣的風景中緩緩行駛了十多公里。一道青翠的松枝裝飾的牌坊出現在眼前。鼓樂齊鳴,穿著民族服裝的美麗姑娘手捧酒碗與哈達等在那裡。車隊停下來。官員們登上了牌坊前鋪了紅色化纖地毯的講壇,講話,又拿起剪子斷了攔路的紅綢。大家走進牌坊,便進入了一個簇新的溫泉山莊,再剪開一個閥門上的紅綢,大號碗口那麼粗的一股水,便通過一個鐵管嘩嘩地流人溫泉山莊中央的游泳池裡。水濺在瓷磚鋪出的池底上,聲音歡快響亮。溫泉特有的硫磺味蓋過了人們的喧鬧,四處彌散開來。一個新的旅遊資源的開發大功告成了。我自己的相機,身邊的很多相機舉起來,快門聲響成了一片。「噼噼啪啪」,就像劈柴垛子從高處垮了下來。
我聽見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了草原,副縣長同志沒有來送別。車子賓士在草原上,我的心情又開朗起來。我沒有因為與這個縣將要產生的旅遊局長或副局長的寶座擦肩而過而若有所失。因為草原美景,因為汽車快速賓士帶來的快|感高興起來了。
關於那一年,我還記得什麼呢?只記得那一年很快就是冬天了。中間的夏天與秋天都從記憶里消失了。這種消失不是消失,而是一切都無可記憶。這種記憶的終止有好幾年的時間。寨子里的生活好像一天比一天轟轟烈烈,但我的心卻一天天沉入了死寂的深淵。從小學三年級到我離開村子上中學,只有三件事情,使一些時間能從記憶中復活過來。
當賢巴的坐駕在正午的街道上揚起一片淡淡塵土,消失在慵倦的樹陰下時,槐花有些悶人的香氣陣陣襲來,我才想起來,這個人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呢?一個區區幾萬人的草原小縣的副縣長憑什麼對我用這樣的口吻說話。而我居然言聽計從。街上有車一輛輛駛過,車后一律揚起一片片塵土,我被這灰塵嗆住了。一陣猛烈的咳嗽使我深深地彎下腰去。等我直起腰來,又趕緊回到櫥窗那裡,把剩下的活幹完。然後,回到辦公室,打開柜子收拾了三台相機,和一大包各種定數的膠捲。
他這麼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本來,我以為他會為了把溫泉糟踏成這個樣子而有些慚愧,但他沒有。那個剛才還牢騷滿腹的鄉長又滿臉堆笑跟在他後面,賢巴不等我說話,便轉過身去問鄉長:「你沒有慢待我的朋友吧?」
但他那句話還是成了一句名言,他說:「他媽的生產隊就像個牛圈。」
「哪一方面?」
我又想起那次在溫泉時的情形了。
但是,這個變化很難表現。
一陣風吹來,周圍的綠色都動蕩起來,那骷髏好像也搖晃了一下。我以為是他聽見了我的叫聲,便說:「我要走了。你的馬也都走了。」骷髏沒有回答。我就坐在那潮濕的泥地上,最初的驚恐消逝了,無影無蹤了。我扯來幾片大黃葉子,把骷髏包起來,我說:「這裏又濕又冷,還什麼都看不見,來,我們去另找個地方。」
我們又重新來到了明亮灼人的草原陽光下,她關了供銷社的門,又一次用溫熱的氣息使我的耳朵痒痒又痒痒,很舒服痒痒,然後說:「走吧,攝影家。」
小個子的鄉村郵遞員還是不住嘴,他說:「我每天都在到處走動,看見不同的女人。」我看見他口裡的兩顆金牙上有兩星閃爍的亮光。
她們不斷入水,不斷出水,不斷在草地上展開或蜷曲起身體,照相機快門應著我的心跳聲「嚓嚓」作響。
兩個姑娘在鄉長的示意下,十分張皇地離開溫泉,連那些吃食都沒有收拾就回鎮子上去了。
貢波斯甲臉上有一大塊一大塊的皮膚泛著慘白的顏色,隨時都有一些碎屑像死去的樺樹皮從活著的軀幹上飄落一樣,從他臉上飄落下來。大人們告誡說,與他一起時,要永遠處在上風的方位,不然,那些碎屑落到身上,你的臉也會變成那個樣子。一個人的臉變成那種樣子是十分可怕的。那樣的話,你就必須永遠一個人住在山上的牧場,不能回到寨子里,回到人群中來,也沒有女人相伴。
遙遠的措娜溫泉,曾經以為永遠遙不可及的溫泉就這樣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說:「一個溫泉。」
寫到這裏,我站起身來站在窗前吸一支香煙,窗外不是整個東京,我所見到的便是新大谷酒店一座林木森然的園子。黃昏就像降臨一片森林一樣,降臨到這座園子四周的樹木之上。有了陣風吹過,我的心,便像一株暮春里的櫻花樹一樣,搖落飛墜著無數的花瓣。
他告訴我的溫泉,就是比這更燙的泉水,有跟這水一樣的味道,但裏面沒有鹽。他說,溫泉能治很多的病症,最厲害的一手就是把不光鮮的皮膚弄得光鮮。雙泉眼的溫泉能治好眼病與偏頭痛,更大的泉眼療效就更加廣泛了,從風濕症到結核,甚至能使「不幹凈的女人乾淨」。
寨子里當了民兵的年輕人,由工作組率領著首先趕到。穿軍裝的賢巴也跟大家一起衝上山來。面對慢慢小下去的火和不再存在的木頭房子和房子里的那個人,他的表情堅定,他的悲傷表情里都有一些表演的成分。最後,全寨子的人差不多全部趕到了,看著火慢慢熄滅,一種帶著歉疚之感的悲傷籠罩著人群,我看見賢巴臉上那點誇張的表情也完全消失了。
豌豆正在開花,蜜蜂在花間嗡嗡歌唱。大片麥子正在抽穗,在陽光下散發著沉悶的芬芳。看來,地里的莊稼真是不想去什麼遠方,只是一個勁兒地成長。一陣輕風吹來,麥子發出絮絮的細語。我卻不能像莊稼一樣,站在一個地方,什麼都不想。
我沒有說話。
我算是看到人們是如何用溫泉治療疾病了。
布置櫥窗時,我已經習慣有很多人圍觀,在身後讚歎。當然,這些讚歎並不全都是衝著我來的,雖然我擺放那些照片的位置很具匠心,雖然我蘸著各種顏料,用不同樣子的筆寫出來的不同的字總是美不勝收。但更多人的聽上去那麼由衷的讚歎,只有一小半是為了照片,一多半是為了照片後面那些熟悉的名字。人們說:「啊,某局長!」
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起溫泉。
兩個獸醫握了手,站在那裡無所適從,恰好壓力鍋內壓力達到預設高度,像汽笛一樣嘶叫起來。兩個獸醫趁機走開,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賢巴緊拉住我的手說:「怎麼,來了這裏也不向老鄉報個到,怕我不管飯嗎?」
我點了點頭,併為自己的不坦率有些不好意思。
兩個人依然大笑不已。
他說:「你表姐的褲帶又不是第一次叫男人解下來,你還跑去跟花臉住在一起。」然後,他的嘴裏就像面前不斷咕咕地翻湧著氣泡的鹽泉一樣,成串成串地吐出了一些平常從大人們口中才能吐出的骯髒的字眼。這些話和他突出的門牙使我的腦子裡又響起了昨天晚上那種成群牛虻盤旋的嗡嗡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利,最後的結果是,一塊石頭從我手邊飛了出去。用工作組演講的方式說著大串髒話的賢巴捂著額頭,像電影里中了子彈的軍人一樣搖晃著,就是不肯倒下,最後,他終於站穩了。血從他捂著額頭的指縫中慢慢流出來。這回,他倒是用正常的聲音說話了:「你瘋了?」
就這樣周而復始,一次又一次扎入水中,好像我的生命從這個世界產生以來就從來沒有干過別的。扎進水裡,被水溫暖而柔軟地擁抱,睜開眼睛,是動蕩不已的明亮,閉上眼睛,是結結實實的帶著聲響的黑暗。於是,我的生命變得簡單了,沒有痛苦,沒有灰色的記憶。只是一次次躍出水面,大口呼吸,讓新鮮空氣把肺葉充滿,像馬一樣噴著響鼻把嗆進嘴裏的水噴吐出去。這是簡單的結結實實的快樂。是洛桑狠狠的一巴掌結束了我的遊戲。
回到酒店,我開始收拾東西,明天就要出發去據說也有很多溫泉的上野縣的上田市。我眼前又浮現出了中國藏區草原上的溫泉。草原寧靜,遙遠,溫泉水輕輕漾動寶石般的光芒,鳥鳴清脆悠長,那光芒隨著四時晨昏有無窮的變化。
酒,還有鄉村郵遞員的乳酪,加上正在降臨的黃昏,使我與溫泉的第一次遭遇部分地應證了我的想像。酒精開始起作用了,我說:「如果再有幾個姑娘,漂亮的姑娘,跟我們一樣赤身裸體的姑娘。」
於是,我便拿這話難他。
阿基又把那豐|滿的紫紅的嘴唇湊近了益西卓瑪的耳朵。她覷了我一眼,然後紅了臉又嗔怪地說了一聲:「阿基。」就回教室里去了。
很多老人都說我不是一個好孩子,因為我不跟人說話,特別是對長輩沒有應有的禮貌。工作組的人也這麼說我,他們希望寨子里寫漢字最好的學生能跟他們更加親近一些,但我不能。父親悲戚地說:「叫人一聲叔叔就這麼困難嗎?」但我一站到他們面前,便感到嗓子發緊發乾,沒有一點辦法。小學校一年一度選拔少先隊員的工作又開始了。我把作業做得比平常更乾淨漂亮,我天天留下來和值日生掃地,我甚至從家裡偷了一毛錢,交給了老師。但是老師好像一切都沒有看見。我們都十三四歲了,小學也快畢業了,但我還是沒有戴上紅領巾。而每年一度的這個日子到來的時候,我的心裏仍然充滿了渴望。一天,老師終於注意到了我的渴望,他說:「你能把作文寫得最好,你就不能跟人好好說幾句話嗎?」他還教了我一大堆話,然後領著我去見工作組的人。路上,我幾次想開溜,但是那種進步的渴望還是壓倒了內心的怯懦。終於走進了工作組居住的那座石頭寨子。工作組長正在看手下人下棋,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還不時聳動一下肩膀,以防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他的手下人每走一步棋,他便從鼻子里哼一聲:「臭!」
很快,賢巴副縣長就帶著一干人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餐廳里的歡宴結束后,那池子里的水也注滿了。很多人都換上事先準備的游泳衣褲走人了水中。人太多了,所以只有領導被安排到有單獨的溫泉浴池的客房裡休息。我沒帶游泳衣褲,又沒有進單間的資格,便約了幾個有類似情況的人順著引溫泉水下山的鋼鐵管道往山上走去。進入樹林后,鋼鐵管道便潛入了地下,但新填埋的黑土指出了方向。
洛桑從水裡跳出來,兩個光身子的人在夜色中繞著小湖追逐。這時,下面的公路上突然掃過一道強光,一輛吉普車大轟著油門離開公路向山坡上衝來。雪亮的燈光罩住了兩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洛桑強壯挺拔,郵遞員瘦小而且羅圈著雙腿。車燈直射過來,兩個人都抬起手臂,擋住了雙眼。車子直衝到兩人面前才「吱」一聲剎住了。車上跳下一個人,走到了燈光里。郵遞員放下手臂,囁嚅著說:「賢巴縣長。」
回到山下,我去看種在地里的莊稼。
我又頗為尷尬地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告訴他我的名字。
說完,他又俯身在溫泉上開始很艱難地大口大口吞咽硫磺味濃重的溫泉水,他呻|吟著,吞咽著,我們背過身走下山去,很快,便聽到他再次嘔吐的聲音。我加快步子,把這聲音遠遠地拋在了後面。
我本來是想勸勸他,為了溫泉,或者為了少年時代我們對這個溫泉共同的美好想像,可他像作報告一樣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的嘴也就懶得張開了。我不是官員,但按流行的話來說,我一直生活在體制內,遇到像這樣夸夸其談,謊話連篇的大小官員是很尋常的事情,不應該感到大驚小怪。也許是因為這個溫泉,也許是因為我們共同的少年時代,我才希望他至少有一點痛悔的表示。
是忍不住的咳嗽聲把貢波斯甲給驚醒了。
但別人還是要將她徹底粉碎,工作組長坐在椅子上,說:「剛才你說的什麼我沒有聽清,現在你說吧,看來,你說話我得仔細聽著才行。」我的身後,傳來了曾經的朋友,現在已經穿上軍裝的賢巴嘻嘻的笑聲。而我的淚水馬上就要溢出眼眶了。於是,我轉身衝下了樓,老師也跟著下來了。冬天清冽的風迎面吹來,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從雪山下來,貢波斯甲問我:「看到了嗎?」
我甚至沒有提出疑問,這種美麗怎麼就是落後呢?
他伸出手來,想拍拍我的腦袋,大概是我眼中流露出了某種光芒,伸到半途的手,又像被風吹斷的樹枝一樣掉下去了。他嘆了一口氣:「孩子,難道你不懂得人體有兩種裡邊。」
我猜出了幾分,但我說我不知道。
並且,在下山的路上,他和我並肩走在了一起。
我正在琢磨這些照片,阿基站在我身後,用胸口碰了碰我的腦袋,然後,她的上身越過我的肩頭,把一本書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原來是一本人體攝影畫冊。我隨手翻動,一頁頁堅韌光滑的銅板紙被翻過,眼前閃過一個個不同膚色的女性光潔的身體。這些身體或舒展或扭曲,那些眼神或誘惑或純潔,那些器官或者呈現出來被光線盡情勾勒,或者被巧妙地遮蔽與掩藏。這時,下課的鈴聲響了起來。銅質的聲音一波波傳向遠方。門「咿呀」一聲被推開,益西卓瑪老師下課了。她拍打著身上的粉筆粉末,眼光落在畫冊上,臉上又飛起兩朵紅雲。
我說:「為什麼?」
他一點也不生氣,而是哈哈一笑,拍著他的司機的肩膀說:「是的,是的,兩種口氣,官員的口氣和男人的口氣。」他的意思是說,誰讓我又是官員又是男人呢?而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奔向的是牧馬人貢波斯甲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溫泉,是我們少年時代無數次幻想過的溫泉,那他就不該用那樣的口氣。於是,我不再說話。
司機一轟油門,性能很好的進口越野車提速很快,我們的車子後面揚起大片的黃塵,把那個鎮子掩入了塵土。鎮子上有兩個姑娘把她們的美麗的身體留在了我的膠捲里,也把她們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某種渴望留在了我的心上。鄉政府的吉普車又在塵土裡跟我們一段,然後,終於停了下來。
很多年後,在東京,幾位日本作家為我們舉行的宴會上,大家談起了日本的溫泉。我問頻頻為我斟酒的老作家黑井謙次先生,是不是還有男女同浴的溫泉。川端康成小說里寫過的那種溫泉。老作家笑了,說:「如果阿來君真的想看的話,我可以做一次嚮導。只是先聽一個故事吧。」他說,他四十歲的時候,與阿來君差不多的年紀,離開喧囂的城市,到北海道去旅行。一個重要的內容當然是享受溫泉,同時,也想看看男女同浴的溫泉。在外國人的耳朵里,好像整個日本的溫泉都是這樣。而在日本,你被告知這種溫泉在北海道。尋訪到北海道,你又被告知這種溫泉在更偏僻一些的地方。黑井謙次先生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他住在北海道一間著名的溫泉旅館,但那裡沒有男女混浴的地方。經過打聽,人家告訴他有這種溫泉。他走了很長的路去尋訪。結果他說:「溫泉里全是一些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太,他們對我說:『可憐的年輕人,以前沒有見過世面,到這裏「來開眼界來了。」』」,黑井謙次先生這個故事,在席間激起了一片開心的笑聲。黑井先生又給我斟上一杯酒:「阿來君,我告訴你這個溫泉在哪個地方,只是,那些老太太更老了,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該被他們看成小孩了。」大家再次開懷大笑。
當天下午,我們就來到了措娜溫泉。赭紅色的石頭山峰聳立在藍天下面,聳立在寬廣美麗的草原中央。但是,當溫泉出現在眼前時,我大吃一驚,攝製組的人都大失所望。因為我向他們反覆描述,同時也在反覆重溫的溫泉美景已經不復存在了。溪流串連起來的一個個閃閃發光的小湖泊消失了。草地失去了生氣,草地中那些長滿灰白色與鐵紅色苔蘚的礫石原來都向那些read.99csw.com小湖匯聚,現在也失去了依憑。
更何況,我並不認為,我沒有在別的地方受到人性的特別鼓舞。
「來嘛,親一個。」
我搖搖頭,說:「真沒見過,但我猜,起碼是個縣長。」
我搖搖頭,說:「煙。」
如果是夢,我怎麼沒有見到貢波斯甲。
聽著這些聲音,特別是表姐的笑聲,我腦袋裡那些止不住的嗡嗡聲停息了,我也想放聲大笑。有人點燃了馬燈。看臭男人的光屁股一半坐在翻倒在地的鍋沿上,一半坐在火塘里燙人的灰燼里,一臉痛苦的表情,我便把胸膛中涌動的笑聲釋放出來了。
她說:「這本畫冊是我借學校圖書館的,畢業時沒還,帶到這裏來了。」不等我再說什麼,她像是用命令學生的口吻:「去拿你的相機,我們等你。」
又是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嘗輒止的接觸。
賢巴說:「幹什麼?找吃飯睡覺的地方。」
「我覺得那是美好的風俗。」
於是,縣長夫人臉上那種冷漠的表情更加深重了,口裡嘟噥了一句什麼。
這時,NHK電視新聞里正在播放新聞,說是在日本這個伽藍眾多的國度,有一座寺廟遭了祝融之災。畫面上是一尊木頭佛像被燒得面目模糊的面部。那也正是花臉貢波斯甲被燒焦的面部的模樣。
我走到了花臉跟前,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最後,還是花臉開口了。他開口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高傲的表情:「你永遠也別想跟我去溫泉,可是我,什麼時候想去就去了。」
一個特別醉心於過去男人們浪遊故事的年輕人酒醉后說了一句話。結果,只好自己在寨子里的小廣場上生起熊熊大火,然後,垂著頭退後,把臉藏在火光開始暗淡的地方。情形就是這樣。生起火堆的人不該照到灼人的火光。
兩天以後,我們因為下雨,滯留在一個縣城裡。導演因為預算在門口皺著眉頭看天,我躺在床上,百無聊賴中拿起了床頭上的電話。我要了一個114,查到了草原縣政府的電話。
老師不斷用眼睛示意我,叫我開口,但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因為工作組長几次斜斜眼睛看我和老師時,我都覺得他的眼光並沒有落在我身上,而是穿過我的身體,落在了背後的什麼東西上。人家用這樣的眼光看你,只能說明你是一道並不存在的鬼影。
他壓低了聲音說:「你也跟我一樣,想永遠離開這個該死的寨子。」他站住了,雙眼直盯著我,而我確實有種被他看穿了內心的感覺。問題是,這種該死的生活不是想要擺脫就可以擺脫。就像不是想上天堂就能上到天堂一樣。花臉是永遠擺脫了。賢巴也永遠擺脫了。現在,送他上到天堂的嶄新皮鞋那麼用力,踩得積雪咕咕作響。而我肯定離不開這個該死的寨子。想到這裏,我的眼裡竟然不爭氣地湧起了淚光。
「你的鄉長很盡職,他們把溫泉看得嚴嚴實實的根本不讓人接近。」
我說:「你才是瘋子。」
洛桑用馬鞭敲打著靴子,讓我收回了遠望的目光。他說:「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看見一樣,都像看見一個新鮮的年輕姑娘。」
我突然拔腿往山上跑去。我再也不要生活在這個寨子里了。曾經的好朋友賢巴找到了逃離的辦法,而我還沒有找到。所以,便只能向包裹著這個寨子的大山跑去。穿過殘雪斑駁的樹林,我一路向山上狂奔。我還看見父親遠遠地跟在身後。等他追上我時,我臉上的淚水已經幹了。我坐在雪地上,告訴父親我不要再上學了。我要像花臉貢波斯甲一樣一個人住在山上。我要把掙到的每一分錢都給家裡。
於是,我知道了供銷社姑娘名叫阿基。
然後,我向他描述了花臉貢波斯甲曾經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溫泉。那個溫泉,不像現在這樣安謐、寧靜,而是一個四周扎滿帳篷的盛大集市,很多的小買賣,很多美食,很多的歌舞,很多盛裝的馬匹,當然還有很多很多的人穿著盛裝來自四面八方。他們來到泉邊,不論男女,都脫掉盛裝,涉入溫泉。洗去身體表面的污垢,洗去身體內部的疲憊與疾病。溫泉里是一具具漂亮或者不夠漂亮的軀體,都鬆弛在溫熱的水中。
我端著碗站在院子里,聽到會議室里傳來響亮的講話聲。那種講話用的是與平常說話大不一樣的腔調。在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聽到。
火光升騰而起,乾燥的木頭熊熊燃燒,「噼啪」作響。火光灼痛了我的臉。火的熱力使身邊的積雪嗞嗞融化,但我還是感到背上發冷,感到一股透心的冰涼。然後,房頂在火光中塌陷了。塌陷后的房頂更緊地貼著花臉的肉身燃燒著,火苗在風中抽|動著,歡快地嚯嚯有聲。一股股青煙飄到天上。好了,現在花臉的靈魂掙脫了肉身的束縛升去了天上。我抬眼仰望,四圍的雪峰晶瑩剔透,寂靜的藍天無限深遠。
比如每一次會議,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都希望櫥窗里有自己的大幅照片,主席台上的人一個個排下來,三五年過去,仍然一無變化。農民種莊稼的方式也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十年前,農民的地里有了拖拉機,又是十年過去,拖拉機都有些破舊了。倒不及變化剛剛發生時的那種新鮮了。然後是給家家戶戶送來了現代光明的水電站,但是,不變的水電站又怎樣體現更多的變化呢?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用不同的風景照片來調劑這些短時間內很難有所變化的畫面。結果,有了不同的風景照片,這些圖片展覽好像就能符合表現偉大變化的要求了。
我的嘴裏又發出了一點含糊的聲音,老天爺如果憐憫我的話,就不應該讓我的舌頭繼續發麻。可老天爺把我給忘記了。不然的話,舌頭上的麻木感便不會擴展到整個嘴巴。
父親肯定也感到了這個字眼,他一下把我擋到身後。花臉側身靠在那副鞍具上,身邊歪倒著兩隻酒瓶。他的臉深深地俯埋在火塘里。火塘里的火早就熄了,灰燼里是細細而又刻骨的冰涼。父親把他的身子扶正,剛一鬆手,他又撲向了火塘。父親嘆口氣,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跪下來,再次將他扶起來。讓他背靠著他心愛的馬鞍,可以馱他去遙遠溫泉的馬鞍上。這下,我真的看到了死亡。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死亡的真實表相。貢波斯甲的臉整個被火燒成了一團焦炭。
水,溫軟柔滑,我的身子很快鬆弛,慢慢躺倒在水裡。在日本上田市一座叫做柏屋別所的溫泉山莊,我也這樣慢慢躺倒在一個不大的池子里。池子四周是刻意布置的假山石,甚至還有一株楓樹站在水邊,幾枝帶嫩葉的樹枝虯曲而出,伸展在頭頂上空,沒有月亮,但隔著窗紙透出的朦朧燈光卻有些月光的味道。池子很小,隔著一道嚴密的籬牆,伴著活潑的撩水聲傳來女人壓低了的笑聲。我學著別人把店夥計送來的小毛巾浸熱了搭在額頭上,然後,每個人面前的水上都漂起二個托盤,裏面有生魚片、壽司和這家店特製的小糕點,然後是一壺清酒。清酒度數不高,但有了酒,就有了氣氛。隔壁又傳來活潑的撩水聲,我對陪同的橫川先生說:「隔壁有女人?」
這時,他突然話鋒一轉,說:「聽說你搞攝影后,我就想,你總有一天會來拍我們縣裡的那個溫泉。結果你一直沒來。」
電話打到了縣政府辦公室。我沒有說要找賢巴縣長。我只說想打聽一下他們那裡溫泉旅遊的情況。
住進寨子的工作組把人分成了不同的等級,讓他們加深對彼此的仇恨。女人和男人住在一起,生出一個又一個的孩子,這些孩子便會來過這半飢半飽的日子。我就是那樣出生、長大的孩子中的一個。
也許是我眼中的什麼神情打動了父親,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腦袋,但我縮縮頸子躲開了他的手。他的手徒然垂下時,伴隨著一聲低低的嘆息。
我很好奇:「他們到這裏來了。」
我說:「但是,這不是我一直想來的那個溫泉。」
我感到自己的牙根上有涼氣在遊走,我倒吸著這噝噝的涼氣,有些驚恐的聲音脫口而出:「花臉?」沒有回答。
我說,想打聽一下貴縣的旅遊資源的開發|情況。
我的話更惡毒了:「你是不是草原上的皇帝,這些姑娘都是你的妃子?」
汽車顛簸一下,賢巴的頭碰在車身上,他臉上譏誚的神情被惱怒代替了:「你們這些文人,把落後的東西當成美,拍了照片,得獎,丟的可是我們的臉。」
「你怎麼不敢脫衣裳?」
這些馬匹換來了一輛有些兇惡的突突作響,大口大口噴吐著黑煙的手扶拖拉機。只是它不像書上說的那樣用來耕地,而是成了運輸工具,第一次運輸任務,就是送走這一輪的工作組,再迎來另外一輪的工作組,工作組離開的時候,賢巴也跟著一起離開了。那天,全寨子的人都站在路口,看著突突遠去的拖拉機冒著黑煙爬上山坡,然後便消失不見了。
我在水裡發出了聲音:「我在這裏。」
一臉笑容的辦公室主任來陪我吃飯,說賢巴縣長很忙。開會,審查旅遊開發方案。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我只好說我不忙。吃完午飯,我上了街。街面上很多小鋪子,很多露天的檯球桌。有幾個小和尚和鎮上的小青年在一起揮杆,撞球相撞發出響亮的聲響。不時有牧民騎著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馬從街上走過。我惟一的收穫是知道了去溫泉有六十里地。我站在街邊看了一陣露天檯球,然後,一個牧民騎著馬走過來,身後還有一匹空著的馬。我豎起拇指,就像電影里那些站在高速路邊的美國人一樣。兩匹馬停下來。斜射的太陽把馬和人濃重的身影籠罩在我身上。馬上的人身材高大,這個身影欠下來,說:「夥計,難道我們去的是同一個地方?」
一個是第二年的秋天,表姐結婚了。她是生下了孩子后才和寨子里一個年輕人結婚的。表姐親手散發那些糖果。到我跟前,表姐親吻了我的面頰,並在我耳邊說:「弟弟,我愛你。」
有一天,我坐在車裡,與同行的人驚嘆這個因旅遊而勃興的小鎮的變化時,突然想起了我童年的朋友賢巴。想起了他想開發的那個更加美麗的溫泉。那個溫泉旁有一座赭紅色的岩峰,有寬廣的草原,那美麗的景色會使那裡的溫泉旅遊更容易開展。這次,我是跟一個紀錄片攝製組一起出行的。我是嚮導也是顧問,我拿出地圖,告訴導演,將增加一段重要的行程。他問我為什麼?
貢波斯甲說:「嘖,嘖嘖,就在那座岩石鐵紅色的小山下面嘛。」
於是,我父親站在遠處,看著我又走回到花臉身邊。
當大家再次沉默時,我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第一次沐浴溫泉時的情景。
「人在溫泉里脫了衣服洗澡,就是落後嗎?」
那天晚上,我真做了一個夢。夢見花臉牽著馬,馬背上是那副漂亮的鞍韉,他的身後,是一樹開滿白花的野櫻桃。他對我說:「我要走了。」
僅僅是因為那個男女不分裸浴於藍天之下的溫泉嗎?
「好啊」,他的眼睛再一次離開馬鞍,落在我臉上,「好啊,那就跟我去溫泉吧」。
在很多人的圍觀下,我為一幅照片取好了標題《遙遠的溫泉》,並信筆寫在紙上。是的,這是一幅溫泉的照片。熱氣蒸騰的溫泉里,有兩三個女人肉感模糊的背影,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焦距不準,一切看上去都是從很遠的地方偷窺的樣子。照片上的人影被拉得很近,但又顯得模糊不清。這是我的櫥窗里第一次展出這樣的照片。前一天晚上,我與拍下這張照片的某位領導一起喝酒。聽他向我描述他所見到的溫泉里男女共浴的美妙圖景。他也是一個藏族人。他說:「他媽的,我們是退化了,池子里的人都叫我下去。結果我脫到內褲就不敢再脫了。」
我說看到了草原。比我們山脊上的草場更寬更大罷了,上面有閃閃發光的河流與湖泊罷了。
他又聲音洪亮地笑了。笑完,拍拍我的肩,看著我走出了院子。街上空空蕩蕩。一小股風吹過來。吹起一些塵土。塵土裡捲動著一些破紙片,一些塑料袋。塵土裡的馬糞味和遠處傳來的低沉狗吠和黯淡低矮的星空,使我能夠確信,已經來到了草原。
供銷社姑娘附耳對她說了句什麼。
對我來講比較容易的是,我與童年朋友賢巴的相互遺忘。但是,他好像不願意輕易被人忘記。這是一個比較糟糕的情況。第二天上班,同事們便問我,什麼時候離開,去高就草原縣的旅遊局長?館長還對我說,可以把小城裡的櫥窗騰出來,專門作一期某縣的旅遊景點宣傳專刊。照片就用我這一趟拍回來的東西。
我心裏有了一些惡意:「我來也是因為溫泉。」
老師嘆了口氣,把無可救藥的我扔在雪地里,穿過廣場,回小學校去了。
他說:「你不想,是因為你不知道溫泉的好。」
道理堂堂正正,遠方的慾望卻是鬼鬼祟祟的。
阿基說:「來!」
我收拾好東西,走到街上,心裏有些茫然若失。夜已經深了,街燈一盞盞亮向遠處,使鎮子上短促的街道有了縱深之感。兩家歌廳里傳來聲嘶力竭的歌唱。街上的槐花還開著,但剛剛開放時那濃烈的香氣已經蕩然無存了。微微的夜風吹來,很多有些枯萎的花瓣便飄落下來。我躺到床上時,身上的一些花瓣就落在床前。
這一天,我貼了半櫥窗的照片,聽了太多的這種讚歎,心裏突然對自己工作的意義產生了一絲懷疑,便讓對面小店送一瓶冰啤酒過來,坐在槐樹陰涼下休息。五月的中午,天氣剛剛開始變得炎熱。潔白而繁盛的槐花散發的香氣過於濃烈,熏得人昏昏欲睡。
我自己調侃道:「鄉下的窮親戚來了。」
他說:「溫泉里那些姑娘真是健康漂亮,我怕自己有生理反應,所以要有一條內褲遮著,所以,最後只有跑到遠處用長焦鏡頭偷|拍了這些照片。」有些照片異常的清晰,但我們下了好大決心,才挑了這張畫面模糊的,拿來作一次小心的試探。
我沒好氣地說:「就不要再提死去多年的人了吧。」
她說:「啤酒?」
導演也笑了,說:「我覺得你總是有道理的。」
表姐啜泣得有些抑止不住時,那個我要叫他表哥的男人打起了響亮的呼嚕。而那兩個女人依然咕咕地笑個不止。我突然為之心痛,走過去,手腳無措地站在表姐身邊。她突然一把把我拉進了她的毯子。只是一瞬間,一個女人身體的全部秘密都被我感覺到了。這時,表姐開始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面親吻我,說:「弟弟,弟弟。」結果把鼻涕眼淚蹭了我一臉。這時,那男人醒來了,走過來把我從表姐懷中拉了出來。我想不到表姐在快樂放縱后如此悲傷的更深的原因,只能把一切都歸結于這個男人,歸結于這個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他表哥的男人身上。他更不該有些炫耀地拿出了村裡只有兩三個人才有的手電筒,先把強烈的光柱照在姐姐身上,然後,又照在了我的臉上,我的雙眼給晃得什麼都看不見了。於是,平時心裏所有的積鬱都變成了憤怒,從心中衝上頭頂。憤怒與仇恨在我腦袋中嗡嗡作響。這個嗡嗡作響的腦袋突然瘋狂地頂了過去,撞在那個男人的肚子上,我聽見了與牛蹄子踩進泥沼類似的聲響。然後,男人哼了一聲,猝不及防的身子向後仰去,倒向了身後的火塘。一聲巨響,架在鐵三角架上的銅鍋里的開水,澆到了余火里,澆到了那個男人身上的某個地方,連我的腳背上也濺上了一點。兩個咕咕笑的女人驚叫起來:「他瘋了!他瘋了嗎?」表姐哈哈大笑,而那個男人卻一邊惡毒咒罵一邊忍不住發出痛苦軟弱的呻|吟:「雜種!哎喲,我的屁股,我要殺……該死,我站不起來了,哎喲!」
當然,他說出的確實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名字。
這一路,我們都避開了公路在行走,但又一直伴隨著公路。和公路一起平行向前。我們又繼續策馬前行。漢子說:「以後你再來這個地方,不要坐汽車來。」
我不懂得兩種裡邊是什麼意思,但我懂得了他話中深深的憐惜之意。這種語氣有種讓人想流一點眼淚的感覺。於是,我站起身來,把目光投向更遠的雪峰。然後,到就近的熱泉邊守候去了。
於是,那張照片又回到了牛皮紙信封里。那幾個標題字也被撕碎了。我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冰涼的啤酒。這時,一個穿著黑色西服,領帶打得整整齊齊的官員自己打開一把摺疊椅坐在了我的對面。
遠方沒有具體的目標,而只是兩個大致的方向。梭磨河在群山之間閃閃發光奔流而去,漸漸浩大,那是東南的遠方。西北方向,那些參差雪峰的背後,是寬廣的松潘草原。
我看著天空猜想,雲飄過來,遮住了月亮。天上有很大的風,鑲著亮邊的烏雲疾速流動,嗖嗖作響。
洛桑笑了:「你總是這麼心不在焉嗎?」
我離開了那群官員,也離開了我的同伴,把車開到那赭紅色岩石的孤山下,又一次去看那眼溫泉。太陽正在落山,氣溫急劇變化,使一些小旋風陡然而起,把土路上的塵土捲起了,投入到早已面目全非,了無生氣的溫泉之上。
他拍拍馬鞍:「是的,漂亮,以前,我跟這個好夥計去過多少地方啊!要是再不走,我,和那些馬都要老死在這片山谷里了。然後,這副鞍子會跟這房子一起腐爛。趁我和馬都還走得動,我真的要走了。」
這一天,我們住在縣城。賢巴請我去了他家裡,他的妻子是個病怏怏的女人,周身都散發著一些藥片的味道。但還是端著縣長夫人的架子,臉上冷若冰霜。賢巴有些端不住了。說:「這是我的同學,我的老鄉。」
賢巴從後視鏡里看著我說:「我說的這個溫泉,就是當年花臉向我們講過的那個溫泉。」他還說:「唉,要是花臉不死的話,現在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看那些溫泉了。」
他說:「我認識你。」
我點點頭:「你這是治什麼病?」
有個工作組的同志勸鄉親們不要傷心。他說,這些馬是賣給解放軍去當軍馬,聽著軍號吃飯,聽著口令出操,迎著槍炮聲奔跑。但是工作組長說:「狗屁,現在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了,這些馬閑在這裏沒有用處,要知道還有好多地方是用人犁地呢!」於是,,我們知道這些生靈是要去服犁地的勞役了。而在我們生活中,馬只是與騎手融為一體的生靈,是去到遠方的忠實伴侶。犁地一類的勞役是由氣力更大的牛來擔當的。
冬天,除了獵人偶爾在那裡歇腳,不會有人專門去看那眼叫卓尼的熱泉。
我真不能說這時的我沒有絲毫的邪念。我感到了強烈的衝動。
「就像今天這樣?」
「但是花臉已經死了。」我從後視鏡里看著他的眼睛,說:「花臉死得很慘。」我的口氣要讓他覺得花臉落得那樣的下場,和他是有一定關係的。但他好像沒有覺得。他說:「是啊,那個年代誰都活得不輕鬆啊。」我眼前又浮現出了花臉死去時歪倒在火塘里的樣子,想起了他那燒焦的臉。現在,那個靈魂與血肉都已離開的骷髏還安坐在那株野櫻桃枝杈上嗎?這個季節,細碎的櫻桃花肯定已經開得繁盛如雪了。風從晶瑩的雪峰上飄然而下,如雪的櫻桃花瓣便紛紛揚揚了。
這時,那個鄉村郵遞員已經飛快地穿上衣服,提起他的帆布郵包,鑽進夜色,消失了。
他看了看我:「溫泉?」
眼淚使賢巴表情複雜的面容模糊起來。
我不再說話,在這麼大的道理前還怎麼說話?這種話出現在報紙上,電視上,寫在文件里,甚至這麼偏僻的草原上也有人能把這種道理講得義正詞嚴,而我已經習慣沉默了。
這些串成一串的溫泉小湖都很清淺,當我把頭扎向深水時,屁股便露出了水面。洛桑一巴掌把我拍了起來。看我捂住屁股的樣子,鄉村郵遞員放聲大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小矮人的腹腔里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這太過洪亮的聲音讓我感到了尷尬。但是,洛桑遞給我的酒化解了這種尷尬。
熱泉的熱,春夏時節看不出來。只有到了冬天,在寨子北面那條十多公里縱深的山溝里,當你踏雪走到了足夠近的距離,才會看見在常綠的冷杉和杜鵑與落葉的野櫻桃與樺樹混生林間升起一片氤氳的霧氣。霧氣離開泉眼不久,便被迅速凍結,失去了繼續升騰的力量,變成枯黃草木上細細的冰晶。那便是不凍的熱泉在散發著熱力。試試水溫,冰冷的手會感到一點點的溫暖。在手指間微微有些黏滑。冰不能飲用,因為太重的鹽分與濃重的硫磺味。鹽、硫磺,或者還有其他一些來自地心深處的礦物質,在泉眼四周的泥沼上沉澱出大片鐵鏽般紅黃相間的沉積物。
關於這個問題,我不好對館長多說什麼。
他老說這句話,接著,孩子們就鬨笑起來,問:「https://read.99csw.com那你為什麼不來治治你的病?」
第二天,賢巴沒有出現。
「那次你到我們縣,我就想趕回來見你,帶你去看溫泉,你一直想看的溫泉。結果我趕回來,你們已經走了。」
甚至有開放的姑娘找來,想讓我拍一些暴露的照片,作為青春的紀念。她們抱著人體畫冊,臉紅紅地說:「就是要拍這種照片。」她們說,年老了,看看年輕的身體,也是一份很好的紀念。
沒有想到,十年後,我的工作會是四處照相。
我說出了溫泉的名字。
小夥子顯得十分虛弱,但他還是說:「喝這水洗胃,吐了喝,喝了吐,把肚子里不幹凈的東西吐光了,胃洗乾淨了,我的病就好了。」
想不到,剛才還在大笑的姐姐,跳到我面前,嚷道:「你這狗東西,閉嘴吧,還笑得出來!」她一臉憤怒確乎是衝著我來的,而且,衣襟下面沒有掩住的一對乳|房也蹦跳著,像被鐵鏈拴住卻想躥出去咬人的狗。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響起了一個人響亮的笑聲。這笑聲有點先聲奪人的效果,如果是在戲劇舞台上,那就表示一個重要人物要出場了。果然,披著呢子大衣的賢巴縣長寬大的身子出現在獸醫站窄小的院門口,他的身子差不多把整個院門都塞滿了。他站在那裡,繼續笑著,我們有些默然也有些漠然地看著他好一陣子,他才走進院子里來,跟兩個站起來的獸醫握手,說:「辛苦了,辛苦了。」
我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嚴峻。兩個姑娘對他露出燦爛笑容,眼裡的驚恐之色無法掩藏。
現在,這個人因了這座小木房子,因了這副漂亮的馬具,顯得真實起來。我又咳了兩聲。他才停住了手,從馬具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在問我:「漂亮嗎?」
他的眼睛已經被這話題點亮了。
那輛飛馳的吉普車從與我們平行的公路上飛馳而過時,我們已經到了那赭紅色的山崖下面。抬頭仰望,高高的山崖上有一些鴿子與雨燕向巢里飛進飛出。他在這個時候告訴我:「我叫洛桑。」
他揮了揮手,說:「得了吧,你的前輩都是坐著汽車來洗溫泉的嗎?」我的前輩們確實不是坐著汽車來洗溫泉的,而且,是在有了汽車以後失去了四處行走的自由。當然,後來又恢復了四處行走的自由,但是,禁錮太久之後,他們的靈魂已經像山間的石頭一樣靜止,而不是一眼泉水一樣渴望奔突與流浪了。很多人確實像莊稼一樣給栽在土裡了。他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是說,如果你真的想看溫泉,想像你的先輩們一樣享受溫泉,那你就把汽車放在縣城,騎一匹馬到溫泉邊上來。」
我希望這些姑娘不要這麼哧哧傻笑,但是她們卻興奮地哧哧地笑個不停;我也希望她們臉上不要浮現出被寵幸的神情,但是她們都明白無誤地顯露出來了。
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我感到自己心裏躥起了莫名的怒火,但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仍然笑著:「這裏不用花錢啊!」
他叫起來:「笨蛋,快幫我止住血。」這下,我才真正清醒過來。奔到林間一塊草地上,采了一種叫刀口葯的止血藥,一邊跑,一邊在口裡將這藥草嚼爛,奔到他身邊時,他已經像電影里的英雄一樣,仰面躺在一株高大的杉樹下了。傷口不大,才嚼了兩口葯,就完全蓋住了。我撕下一綹腰帶,把傷口給纏上。腰帶本身就是浸透了血一樣的紫紅色。這下,他就更像是一個英雄了。他臉上露出堅定的笑容:「行啊,你小子,跟我來這一手。」這才像是平常我們之間說話的口吻。他就像電影里受傷的解放軍一樣躺在樹下,我剛替他包紮好傷口,他便翻身站起來,用惡毒的眼光看定了我:「離我遠一些,你已經髒了,你跟花臉在一起,你再也回不到寨子里來了。」
他又叫秘書從我手上奪過了兩隻攝影包,放進了車裡。
從此以後,我在放牛的時候才和貢波斯甲說話。他坐在泉水一邊低一點的地方,讓我坐在泉水另一邊高一點的地方,他告訴我一些寨子里以前的事情。經他的嘴講出來的故事,沒有鬥爭會上揭發出來的那麼罪惡。他好像也沒有仇恨,連講起自己得病後跟人私奔了的妻子時,他那花臉甚至淺淺地浮現出一些笑意。
他看了看我,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的亮光,但立即就掩藏住了。他說:「哦,溫泉。溫泉。好了,朋友,溫泉已經到了。」
晚上,山風呼呼地吹過牧場的帳篷頂,我想,女人,好嗓門的表姐那樣的女人,還是舅母那樣苦命的女人。我睡不著,披著當被子的羊毛毯子走出帳房,坐在滿天的星星下,坐在雪山的剪影前。看見遠遠的山谷那邊,一團燈火,那就是貢波斯甲孤獨的家。打從他花了臉,走了女人,他就成了寨子里的牧馬人。其實,那個時候馬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老人們說,打從一個又一個工作組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人就像上了腳絆的馬給永遠限制在一個地方了。他們只能常常在老歌里暢遊四方。歌里唱的那些人,有的暢遊之後回來了,有的就永遠消失在遙遠的地方。從我懂事起,人們就老說著從來不見人去的溫泉。溫泉就在雪山那邊的草原上,那是過去的概念。現在的說法是,雪山這邊是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隊。草原上的溫泉又是另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隊。牧場也劃出了邊界。我們的牛群永遠不能去到埡口那邊的草原。而在過去的夏天,人們可能趕著牛群,越過埡口,一天挪移一次帳房,十多天時間便到了溫泉的邊上。溫泉就是上百里大地上人群的一個彙集,一個龐大的集市,一次盛大的舞會,和滿池子裸浴的男女。
賢巴轉過臉來,這幾天來那種客氣而平淡的神情消失了,當年參軍前臉上看人常有的那種譏誚神情又浮現在他那張看上去很憨厚的臉上:「拍到光身子的女人了嗎?先生,時代不同了,你不覺得那是一種落後的風俗嗎?」
洛桑說:「工資!」然後,兩個耳光也隨之落在了郵遞員的臉上。郵遞員捂著臉跳上岸,瘦小身子的輪廓被夜色吞沒,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不太具象的鬼影。他挨了打卻笑出了聲,話依然衝著我說:「這狗日的心裏難受,這狗日的眼紅我有那麼多女人。」
我信步走出院子。
大家想起了黑井謙次先生的話,於是都壓低了聲音笑起來。
館長這麼說,好像我特別想報復賢巴一下,好像我們多出兩個櫥窗,就可以狠狠報復賢巴一樣。但館長是好心,同事們也都是好心,我無話可講。
我去了山上,在鹽泉邊泡了泡自己的雙腳。把雙腳放在像針一樣扎人的冷水裡,再探入鹽泉底部質地細膩的泥沼里,我的雙腳有一種很舒服熨帖的感覺。但我不大相信這種方法就能永遠地去掉腳上的臭氣,如果這種臭氣真是我和我的族人們與生俱來的話。想到這裏,我便把雙腳從泥沼里拔了出來,去看那座曾經的木屋。現在那裡什麼都沒有了。當年的屋基上長出了一簇葉子肥厚的大黃。大黃是清熱降火的藥材。我對著這簇可以入葯的植物站立了很久。又在不知不覺間走到它們中間,然後,一個東西猛一下,在被我看見前便意識到了。一顆人頭。一個骷髏!在一小塊空地上,那個骷髏白得刺眼。上下兩排牙齒之間有一種慘烈的笑意,而曾是兩眼所在的地方,兩個深深的空洞又顯得那麼茫然。
於是,我驚叫一聲:「賢巴!」就像遇到多年失散的親人一樣。
我說:「你再作報告,我要下車了。」
我告訴館長,我不會去當什麼子虛烏有的旅遊局長。
我不敢抬起頭來,卻聽見他說:「但是,你不想有跟我一樣的花臉。」
阿基把我拉進了一間極為清爽的房子。很整齊的床鋪,牆角的火爐和火爐上的茶壺都擦拭得閃閃發光。湖綠色的窗帘。本色的木頭地板。這是一個讓人感覺清涼的房間。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靠窗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壓著房主人的許多照片。我覺得這些照片都沒有拍出那個羞澀的美人的韻味來。
「我怎麼了?什麼意思?」
說完,她好像是做了一件特別累人的事情,嘆口氣捶著腰走進了裡間的房子。其實,此前她丈夫已經在招待所把我安頓好了。我害怕賢巴因此難為情,所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我送下樓,說:「她跟我們不一樣,她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她爸爸是我的首長。」他說出一個名字,那口氣中的一點點歉疚就完全被得意掩蓋了,「那就是他爸爸。」
我想,我有時也弄不懂自己想要什麼。就像我悄悄寫下的那些小說那樣不可捉摸。之後,館里的什麼好事,比如調一個好單位,干一點有油水的事情,評職稱與評先進,都沒有我的份了。你想,你連旅遊局長都不想當,還會對什麼事情感興趣呢。這一切,我的童年朋友賢巴都讓我感到他的存在。他告訴我可能當上旅遊局長時,這個可能已經不存在了。但他又把這件事情讓所有與我相關的人知道。他在地上畫了一個餅。他以為這個人在這方面肯定是飢餓的,所以,他畫下這個餅,然後用腳擦去,然後才告訴這個人,原來這地上差點畫出一個餅,但你無福消受,這個餅又被老天爺拿走了、你看,現在地上什麼都沒有了。確確實實,地上又是一片被人踩來踩去,踩浮了的泥土。你還可以畫上很多東西,然後,又用腳毫不費力地輕輕擦去,就像這些東西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當然,他們三間比我更深入一些,但也只是一些打情罵俏,如果最後沒有寬衣解帶,這種打情罵俏也是發乎情止乎禮儀的意思。雖然我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手在姑娘身上順著曲線遊走與停留。送走這些姑娘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瞌睡與酒意弄得人腦袋很沉。我和副縣長住在一個屋裡。上床前,賢巴親熱地擂了我一拳。我又感覺到年少時的那種友誼了。上了床后,賢巴又笑了一聲,說:「你這個人呀!」
他仍然是一副官員的腔調,「你們這些文藝界的人嘛,都是隨便慣了的。」
車子啟動了。賢巴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後排是我和他的秘書。看著他的碩大肥厚的後腦,我心裏又泛起了當年的仇恨。或許還有嫉妒。這時,我從後視鏡里看到了他的目光,望著前方,仍然野心勃勃,但其中也有把握不定前途的迷茫。我用相機替自己拍過照片,就像那些大畫家願意對著鏡子畫一張自己的自畫像一樣。我從自己的每一張自|拍照中都看到了這樣的目光。第一次看見這種神情的時候,我被自己的目光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但是,我的眼睛里野火一樣燃燒著的東西卻告訴我自己一直在渴望著什麼。我想,面前這個人也跟我一樣,肯定以為自己一直志存高遠,而一直迴避著面對渺渺前程時的絲絲迷茫。
洛桑說:「住嘴!」
突然我又想起了剛剛離開的溫泉。不斷鼓涌,靜默地吐出一串串珍珠般晶瑩氣泡的溫泉。甚至,我恍然看到陽光照亮了草原,風吹著雲影飛快移動,一個個美麗健碩的草原女子,從水中歡躍而起,黃銅色的藏族人肌膚閃閃發光,飽滿堅挺的乳|房閃閃發光,黑色的體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瞬息之間就像是串串寶石一般。
「溫泉里再沒有姑娘了嗎?」
館長說:「這是館里對你高陞表示的一個意思,你知道,我們這種單位也就只能做這麼大一個人情。」
我笑了。
然後,我聽見了威嚴漠然的聲音:「起來,跟我回家。」然後,我看見了父親那張居高臨下的臉。我站起來時,父親有些憐愛地拍掉我身上的草屑,但他和寨子里別的人一樣,不跟花臉說話,他拉著我走出一段,花臉還木然站在那裡,我也頻頻回頭。父親臉上又一次顯出一絲絲隱忍著的憐憫,說:「那麼,跟人家告個別吧。」
天哪,賢巴,有好多年,我都牢記著這個傢伙,卻沒有遇見過他。現在,我已經將他忘記的時候,他又出現了。當我記得他的時候,我心裏充滿了很多的仇恨。當我忘記他的時候,那些仇恨也消泯了。所以,他這個時候在我面前出現,真是恰逢其時。因此,我想,神靈總是在這樣幫助他的吧。
照片上的女人沒有畫冊上那麼漂亮,是因為她們並不上相,加上我的手藝也不及那些大師。溫泉不是花臉所講的溫泉,是因為時代變了。這是賢巴副縣長說的。
我因此成了好多領導的朋友,一個好處是他們去什麼地方時,可能在他們性能良好的越野吉普里把我捎上。大家一起在路上選景,一起在路上照相。一起把作品發布在我把持的櫥窗里。這些個櫥窗使我成了小城裡一個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物。我成了很多領導的藝術家朋友。
同時,我心裏有些急切,快點回到單位,緊緊鎖起暗房的門,把那些彩色膠捲沖洗出來。事實也是如此,回到州府已經是黃昏時分,這天是周六,很多人在街上散步。我把自己關進暗房,操縱板上燈光閃爍,藥水刺鼻的味道使人新鮮,洗印機嗡嗡作響,一張張照片被吐了出來。這下,我才感到了沮喪。兩個姑娘遠沒有當時感覺的那麼漂亮。那些誘惑的聲與色,那些不可逼視的光與波都消失不見了。照片上的人除了笑容有些生動之外,就是一團團質感不強的肉團而已。
我說:「那你很快就能當上縣長。」憑我多年的經驗,有兩種人明知是假話也願意聽:一種是女人願意你把她的年紀說小;一種是那些在仕途上走上了不歸之路的官員,願意聽你說他會一路升遷。
而這確乎就是川端康成曾經沐浴並寫作的溫泉中的一個。在溫泉山莊的陳列室里,便張掛著他字跡工整的手跡,那是他一本小說的名字:《花之圓舞曲》。
我不想聽這種振振有詞的混賬話,我來這裏,是為了我少年時代構成的自由與浪漫圖景的遙遠的溫泉。穿過很多時間,穿過很寬闊的空間,我來到了這裏,來尋找想像中天國般的美景。結果,這個溫泉被同樣無數次憧憬與想像過措娜溫泉美景的傢伙的野心給毀掉了。
溫泉!
沉默許久后,他說:「我們去看看貢波斯甲吧。」
如果花臉貢波斯甲活到今天,看到溫泉今天的樣子,看到當年的放羊娃賢巴今天的樣子,他會萬分驚奇。他會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如此輕易地就失去了對美好事物的想像。任何一個有點正常想像力的人,怎麼會在一個曾經十分喧鬧,也曾經十分落寞的美麗的溫泉上堆砌這麼多野蠻的水泥,並用那些塗著艷麗油漆的腐朽的木頭使晶瑩的溫泉腐朽。我用常識告訴自己,這水不會腐朽,或者說,當這一切腐朽的東西都因腐朽而從這個世界消失了蹤跡時,水又會汩汩地帶著來自地下的熱力翻湧而出。但是,那樣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再屬於我們這些總是試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些什麼痕迹的短促生命。
這個鎮子很小,也就十幾幢這樣的平房吧。鄉政府里歌聲大作時,已經睡著的大半個鎮子又醒過來了。我們宴席場所的窗玻璃上貼餅子一樣,貼滿了許多生動的人臉。一些羞怯而又興奮的姑娘被放了進來,她們喝了一些酒,然後就與幹部們一起唱歌跳舞。
賢巴不理會請他坐下的邀請,圍著我們展開在草地上的午餐,圍著我們三個人背著手轉圈,而跟隨而來的鄉政府的一干人抱著手站在一邊。看著兩個姑娘臉上驚恐之色越來越多,我也有種偷了別人什麼東西的那種感覺。
賢巴悄悄地對兩個姑娘說:「這傢伙是我的朋友,他帶了很高級的照相機,要拍女人在溫泉里的光屁股照片。」
但是,我聽見他有些驕傲,還有些厭惡的聲音說:「真的,你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些房子蓋起來最多五、六年時間,但是,牆上的灰皮大塊脫落,門前的台階中長出了荒草,開裂的木門歪歪斜斜,破敗得好像荒廢了數十年的老房子。隨便走近一間屋子,裏面的空間都很窄小,靠牆的木頭長椅開始腐爛,佔去大半個房間的是陷在地下的水泥池子,那些粗糙的池壁也開始脫皮。腐爛,腐爛,一切都在這裏腐爛,連空氣都帶著正在腐爛的味道。水流出破房子,使外面那些揭去了草皮的地方變成了一片陷腳的泥潭。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認真地為我的皮靴換一副皮底。父親還讓我上山,好好在鹽泉里泡泡我的一雙臭腳。他臉上的皺紋難得地舒展開來,露出了溝壑最深處從未見過陽光的地方,他說:「去吧,好好泡一泡,不要讓你的雙腳帶著藏蠻子的臭氣滿世界走動。」藏蠻子是外部世界的異族人對我們普遍的稱呼。這是一種令我們氣惱卻又無可奈何的稱呼。現在,父親帶著一點幽默感,自己也用上了這種稱呼。
兩個人正斜坐在馬背上說話,從我們所來的草原深處,一輛飛馳的吉普車揚起了一柱高高的塵土。漢子突然猛烈地咳起來。我開了個玩笑,說:「該不是那些灰塵把你嗆住了吧?」
那還用說,長這麼大,雖然生產隊有一大群馬就養在那裡,我還不知道騎在馬背上是種什麼滋味呢!貢波斯甲一邊給馬上鞍子,一邊說:「好,或許我去溫泉的時候,你這聰明的崽子也想跟著去呢,我們沒錢坐汽車,不騎馬可不成,再說,以前去溫泉都是騎馬去,再去也不能壞了規矩。」
我有些頭痛,只喝了兩碗奶茶。
兩個姑娘很少呆在水裡,她們大多數時間都在青草地上擺出各種姿勢,並在擺出各種姿勢的間隙里咯咯傻笑。有時,阿基會撲上來親我一下。後來,她又逼著我去親益西卓瑪。益西卓瑪樣子很羞澀,但是,你一湊上去,她的嘴巴便像蚌一樣微微張開,那嘴唇微微的顫動更是奪人心魄。我已忘了來溫泉要拍的並不是這種照片。這兩個草原小鎮上的姑娘,舉止是開放的,但衣著卻是有些土氣,兩者之間不是十分協調。但現在,她們去除了所有的包裹與披掛,那在水中興波作浪的肉體,在陽光下閃耀著魚一樣炫目的水光的肉體,美麗得讓人難以正視,同時又捨不得不去正視。
我不知為什麼就點了頭,其實我並不知道一個女人光著身子從溫泉里出來是不是有這種效果。
工作組長的目光越過了我,看著老師說:「你看這個孩子,求人的時候都不會笑一下。」
我坐在一大塊岩石上,一團團沁涼的雲影慢慢從頭頂飄過,體內的慾望之火慢慢熄滅,代之而起的是淡淡哀傷。我走下山岡時,兩個姑娘也穿好衣服了。她們在草地上鋪開了一條氈子,上面擺上了啤酒和罐頭,還有誰采來一束太陽菊放在中間,配上她們帶來的漂亮杯子,煞是好看。但那氣氛卻不夠自然。我臉上肯定帶著抹也抹不去的該死的人家欠了我什麼的表情,弄得兩個姑娘一直露著有些討好的笑容。就在這時,我們聽見了汽車的聲音,然後看見汽車在草原上拉起的一道黃塵。
其實,我也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便拿起了筆,在小說里講我那些大多數人覺得沒有道理的事情。當我寫得有些名氣的時候,我不用再為那些個櫥窗拍攝或張貼照片了。
我說那不大可能,因為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賢巴又說起了溫泉。我告訴這位縣長,他說到溫泉時有兩種口氣。一種是官員的口氣,他用這種口氣談溫泉作為一種旅遊資源,要大力加以開發。他談到了資金,談到了文化。就是這該死的人人都談的文化,但他話題一轉,談到了男女混雜的裸浴。他的口氣一下變得有些猥褻了。他談到了乳|房、屁股、毛髮。少年時代的禁欲主義使我們看待一切事物都能帶上雙倍色情的眼光。這種眼光使我們在沒有色情的地方也能看到淫邪的暗示,指向眾多的淫邪暗示。
他用野蠻的水泥塊,用腐朽的木頭,把這一切都給毀掉了。
他沒有聽出我的聲音,「啪」一聲把電話扣上了。想來這個野心勃勃的傢伙的日子不是十分好過。那個成功開發了那個溫泉山莊的人,當時是一個副縣長,現在提拔為縣長了。最近又出國考察義大利旅遊,人們說回來定還要升遷。但賢巴卻呆在旅遊局裡等待投資商的電話。好像,他的屁股被粘在縣長的椅子上再動不了了。
「哈,我知道了,你只想飽自己的眼福,不願意變成照片與人分享嘛。還是拍些照片,以後就看不到這種景象了。」
我說:「你罵我呢。」
十天後,我們的汽車爬出最後一道峽谷,開闊的草原展現在眼前。
但花臉又是一聲尖利的唿哨,我的座騎在草地上轉了一個彎,差點把我斜拋了出去。但我用雙腿緊緊夾住了馬鞍。那種即將騰空的感覺讓我快樂地大叫。然後,我又把身子緊伏在馬背上,像一個老練的騎手聽著風聲灌滿雙耳。最後,馬猛地收腿站住時,我還是從馬頭前飛下來,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剛觸地的那一刻,身體裏面,從腦子到胸腔,都狠狠震蕩了一下。我躺在那裡,等震蕩九九藏書的感覺慢慢過去。花臉也不來管我,一邊跟馬咕唧著什麼,一邊卸他的寶貝鞍韉。後來,一串腳步聲響到我跟前,我還是躺在那裡,眼望著天空。我心醉神迷地說:「我要跟你一起翻過雪山。」
「胃裡的毛病,」他母親說,「我兒子沒病的時候,一頭牛都扛得起來,現在瘦成什麼樣子了。」
我坐下來,望著眼前頹敗的風景,恍然看見家鄉熱泉邊的開花的野櫻桃,看到了花臉貢波斯甲,而我不再是一個孩子了,我是一個曾經與他浪遊四方的風流漢子,他臨死的時候曾經囑託我告訴他溫泉今天的消息。於是,我聽見自己說:「夥計,什麼都沒有了,我們的兒子把它毀掉了。」
他說:「就像今天這樣。」
如果不是夢,我再怎麼傷心也不至於說這沒有用處的話。
對我那雙鏡頭後面的眼睛來說,風景也真是好東西。我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拿著菲薄的出差補貼四處走動拍攝風景照片。另一些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的傢伙也四齣遊盪,拍攝風景照片。在這種遊走過程中,不止是我一個人,開始把自己當成是一個攝影家,或者是一個未來的攝影家。於是我把持著的那三個櫥窗,在這個小城裡,作為重要的發表陣地就有些奇貨可居了。很多照片從四面八方匯聚到我這裏。於是,我又有了一個身份,一個編輯,一個頗有權威感的業餘攝影評論家。三個櫥窗的影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時髦。那些年,幹部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知識化,越來越追逐新潮。這些領導都把相機當成了小汽車之外的第二項配備,就像是今天的手機與攜帶型電腦。
最近的陰謀之一是給過獨自住在山上的花臉貢波斯甲一小袋鹽,和一點熬過又晒乾的茶葉。
也許,像賢巴這樣的人,最早看穿了這些想像的虛妄,於是,他便來親手摧毀了產生這一切想像的源泉。
「小小一個副縣長,弄不好哪一天說下去就下去了。」
父親什麼也沒說,但我看到他的臉在為兒子而痛苦地抽搐。
「你讓我下車。」
一天表姐歌唱的時候,生產隊的馬車從公社回來。跟著穿舊軍衣的工作組,一個穿著簇新軍裝的人從馬車上跳下來。那是當上了解放軍的賢巴。工作組對錶姐的預言沒有應驗,但是,他們對賢巴的預言應驗了。那個被工作組領著,因為穿了一身簇新衣服而有些拘謹,同時也十分神氣的賢巴現在是一名解放軍戰士了。工作組馬上下達命令,和舅母一樣處境的幾位老人又在廣場上生起了熊熊的篝火,只是今天他們不必再瑟縮著站在火光難以照見的角落聽候訓示了。給他們的命令的是「不要亂說亂動,回去老老實實呆在家裡」。
賢巴趕緊插|進來,說:「他是攝影家,他來拍攝溫泉。我們要把溫泉這個旅遊資源好好開發一下。」
「怎麼以前沒有聽說過。」
「女人洗澡,男人都要守在旁邊嗎?」
洛桑像牙疼似的「哼」了一聲。
我聽到他摸索著點亮馬燈,「咿呀」一聲打開柳條編成的柴門。於是,溫暖的燈光籠罩在我身上,也讓我看見了他關切的臉。他看著哆嗦不止的我,真的只是關切,而沒有吃驚。他望望我所來的那個有著男歡女愛的帳篷的方向,一臉什麼都懂的表情,從門那裡閃開身子,把我讓進了屋裡。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便把我裹在一條更厚更大的羊毛毯子里,又往我口裡灌進幾口燒酒,然後,我便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滿屋子金黃的陽光。火塘邊一把擦得鋥亮的銅壺中茶水翻沸有聲,柳條編成的籬牆邊一具馬鞍上棕色的皮革發出銅器一樣的光芒。這種景象對我而言,那種靜謐中的詩意就像天堂。既然是天堂,我就要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地老,也沒有天荒。天堂里充滿了乾燥的木頭特別的芬芳。這時,隨著木門輕輕的「咿呀」一聲,一片更強烈的陽光照進了這小小的屋子,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接著,對這又窄又低的木門來說,一個相當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光芒。我想,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但我看不清他背著強光的臉。於是,我索性閉上眼睛。現在,我知道他就是花臉,也記起了昨天晚上那些事情。但我不願睜開眼睛,仍然希望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他走到我跟前來,嘴裏哼哼了一句什麼,又走開去,坐在了火塘對面,我悄悄睜開眼睛,看他給自己倒上滿滿一碗茶。他端起碗,在把臉埋進碗里前,他說:「醒了就起來吧。」
我從小就聽牧馬人貢波斯甲老人說在遙遠的地方有一汪溫泉。這溫泉成了我童年喜怒哀樂要去洗滌的一個嚮往。若干年後,我童年參了軍的夥伴賢巴回來后當了官,把這神秘的溫泉開發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處所。我童年美好的夢幻也隨之破滅了,像是一聲嘆息……
賢巴拍拍我的肩:「我的好老鄉,你不知道管一個縣有多難,溫泉開發在經濟上交了一點學費,但是,我常常說,作為一級政府,為官一方,我們不能把眼光只放在這麼一個小的問題上。」他聳聳肩膀,往下滑落的大衣又好好地披在了身上,他再開口,便完全是開會作報告的腔調了。他說:「你看到沒有,我們因陋就簡蓋起了的溫泉浴室,雖然經濟回報沒有達到預期,但是,這種男女分隔的辦法,改變了落後的習慣,所以,我們應該看到移風易俗的巨大作用。我們很多同志只把眼光放在經濟效益上,而看不到這種改變落後習俗的方式,對於精神文明建設的作用。而且,如果用長遠的眼光看問題,改變落後的生活方式,也是改變投資的軟環境,投資終究會搞起來的。」
我說:「我是來看溫泉的,到鄉政府去幹什麼?」
「我想體會一下這種感覺還體會不到呢。」
我坐下來,彷彿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家鄉寨子後面山上的鹽泉邊上。
我輕聲說:「漂亮。」好像要是我說得大聲一點,這些漂亮就不存在了。
又一個工作組走了。會跳朝鮮舞的工作組長沒有把表姐送進文工團,而且因為睡了我的表姐,犯下了錯誤。錯誤的內容有兩個:一個叫「生活作風不好」;一個叫「影響民族團結」。表姐的錯誤只有一個:「腐蝕革命幹部」。民兵排長是當不成了,再見到她時,舅母便敢於往兩人之間的地上唾上一口。表姐的父親看見了,生氣地說:「不就是跟個男人睡了覺嗎?你年輕的時候也跟好些男人睡過。」人們都說世道變了。
兩個姑娘肯定覺察到了這種衝動。她們又把身子藏在了水中,嘻嘻地笑著說:「你怎麼不脫衣裳?」
我把那些照片封裝在一個大紙袋裡,塞在文件櫃裡邊一個抽屜里鎖了起來。有關那個遙遠溫泉的想像與最初的記憶也一起封進了那個紙袋。我給那個抽屜多加了一把鎖。
我還光著身子,賢巴把一張五十元的紙幣扔給這個臉上顯出可惡神情的傢伙。紙幣飄飄蕩蕩地落到水裡,洛桑笑著去撈這張紙幣,我穿上衣服。坐在汽車裡,溫泉泡得我渾身很舒服,甚至有點癱軟,腦子也因此十分木然。我半躺在汽車座椅上,汽車像是帶著怒火一樣開動了,車燈射出的兩根光柱飛速掃過掩入夜色的景物,一切剛被照亮,來不及在眼前呈現出清晰的輪廓便又隱入了夜色。很快,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上了公路,聲音與行駛都平穩了。
他有些傷心,傷心的時候,他垂下了眼皮,這種垂眼的動作有點美麗女人悲哀時的味道。有點佛眼不願或不忍看見下界痛苦的那種味道。
我不想理會他,但他抽了抽鼻子,又抽了抽鼻子,說:「你也應該爭取當解放軍。」
一個地方無論遠近,要麼你從來不去,一旦去過一次,就好像訂立了一個合同,就會不斷去與它相會。我與這個溫泉也是一樣。真的,過去我連聽也沒有聽說過這個溫泉的名字。但自打有了第一次的相會,往後的幾年裡,我總會經過這個地方。不是專門去這個地方,但總是在去一個什麼地方時經過這裏。有些時候,我們停下來,用附近山崖上飛瀉而下的山泉擦洗乾淨汽車,再在溫泉山莊的露天泳池裡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溫泉浴讓人胃口大開,所以,日益多起來的餐館的生意看起來都很不錯。有些時候,車子就從溫泉山莊旁飛馳而過。即便那樣,也可以看到,圍繞著這個溫泉山莊,蓋起了一幢又一幢說不上好看,但也說不上難看的小樓,不幾年,溫泉山莊這裏儼然是一個繁華的小鎮了。後來,鎮子上還建起了一個礦泉水廠,這一路的商店裡,都有這個廠的產品出售。
鄉長說:「都安排了,安排了。」
我不是記者,不是照相館的,也不是攝影家,而是自治州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身穿著攝影背心,在各種會議上照相,到農村去照相,到工廠去照相,也到風景美麗的地方去照相。目的只是為了把館里負責的三個宣傳櫥窗裝滿。三個櫥窗一個在自治州政府門口,一個在體育場門口,一個在電影院廣場旁邊。宣傳部長總是說著文件上的話:「變化,要表現出偉大時代的偉大變化。」
作為慶典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晚會開始了。十多個歌舞節目過後,焰火在濃重山影的背景下升起來,帶著尖利的嘯聲,在星空下燦爛地迸散,並掩去了星空。晚會的後半段是交誼舞會,脫去了演出服的漂亮女演員穿梭在一個又一個領導的雙臂之間。
對方鬆了一口氣,告訴了我一個電話號碼。
我看著那些飛出巢穴的雨燕在空中輕捷地盤旋,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我說:「對不起,我早該問你的。」
花臉沒有回答,他把手指插|進嘴裏,打了一個響亮的唿哨,幾匹馬從山坡上跑來,站在了我們面前。它們噴著響鼻,機警的耳朵不斷聳動,風輕輕掀起長長的鬃毛。貢波斯甲這時才低聲的說:「我管不了那麼多規矩,再不去溫泉,我的病就治不好,這些馬也要老了。」
他卻發出了輕輕的鼾聲。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了下來。醒來的時候,才發覺連衣服都沒脫就上床了。但這一覺卻睡得特別酣暢淋漓。窗戶外面有很亮的光線,還有牛懶洋洋的叫聲。賢巴已經不在床上。我推開門,明亮的陽光像一匹乾淨明亮的緞子鋪展在眼前。院子里長滿茸茸的青草,沿牆根的幾株柳樹卻很瘦小。土築的院牆之外,便是廣大的草原。炊事員端來了洗臉水。然後又用一個托盤端來了早餐:幾個牛肉餡包子和一壺奶茶。他說:「將就吃一點,馬上就要開中午飯了。鄉長他們正在向縣長彙報工作,彙報完就開飯。」
她女兒告訴她,是一些看風景的幹部。老太太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又倒向地鋪,再次把毛巾搭在眼睛上。我們退出木屋,在屋子旁邊看見一個岩石,細細的兩股溫泉便從岩石中央的裂縫裡翻湧出來,加上石頭上的兩個小窪,多少有些像一對淚眼。那個姑娘走出來,用這水洗了毛巾,又用一隻銅罐打了水,把毛巾浸在裏面,又回木屋裡去了。
也許這些自欺欺人的謊話也是剛剛涌到他嘴邊,於是,他有些灰暗的臉上泛起了光芒,他撇開我,把身子轉向鄉里的幹部。他的眼睛閃爍著激越的光彩,聲調卻痛心疾首:「是的,溫泉開發不是十分成功,遇到了一些問題,資金的問題,改變農牧民落後的風俗的問題,可是,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保守。改革開放這麼多年,溫泉躺在這裏這麼多年了,沒有人想過要做點什麼。也沒有人說過什麼。我做了,調查的人來了,風言風語也跟著來了,縣長選舉時也不投我的票了,可就是沒有人想一想他正面的意義!」
工作組長一下便轉過身子來了,他說:「喲,石菩薩也要開金口了!」
他跳下馬,我也下了馬,兩個人並肩走在一起,他說:「你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他說:「不管我們怎麼努力工作,你們這些臭文人,都來找落後的證據。」
從另一個帳篷來的賢巴早已守候在那裡了。看見我走近,他臉上露出了驚駭的表情,並且很敏捷地一躍便跳到鹽泉的那一邊去了。他像工作組長一樣叉著腰站在上風頭,臉上露出了居高臨下的表情。他說:「你跟花臉住在一起?」
我只是被這種想像出的美麗所震撼。我甚至想,我會愛上其中的哪一個姑娘。溫泉把我的身子泡得又酥又軟,車子要是再開上一段,我就要睡著了。但車燈射出的光柱停止了搖晃,定定地照在一幢紅磚平房上。這是轄管著溫泉的鄉政府。當晚我們就住在那裡。縣長下來了,鄉里的書記、鄉長、副書記、副鄉長、婦聯主任和團委書記都有些神情振奮,開了會議室,一張張長條的藏式矮几上擺上了手抓羊肉,和新釀的青稞酒。鄉長派人到半夜十二點準時停電的小水電站,傳令讓發電機通宵發電,然後脫了大衣,舉起了酒碗。大家喝酒,唱歌,有藏族的酒歌,情歌,也有流行歌。
當然,大家覺得這世道變得也太快了一點。這些都是我坐在牧場的帳房外面,背後的天空是綴滿了冰涼的星星那個夜晚所想到的事情。
我沒有看見那座小山。那一天,我覺得他臉上一直隱現出一種驕傲的神情。但我安坐在溫泉邊上,突然覺得自己永遠也去不了那樣的地方,永遠也想像不出一座鐵紅色的山峰是個什麼樣子。三隻野黃羊從熱泉里飲了水走開了,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些什麼都不知道的野羊一樣。
我穿上衣服,大家便上路了。鄉政府的北京吉普緊緊地跟在我們的車屁股後面,經過鎮子的時候,賢巴對司機說:「不停了,回縣上去。」
死。
我找到了一棵冠蓋莊嚴巨大的柏樹,將那個頭骨放在一個巨大的枝杈間。這樣的地方,淋不到雨水卻照得見陽光。這個位置也能讓他像一個大人物一樣坐北朝南。加上他眼眶巨大,如果願意,他不錯眼也能同時看到東方與西方。東方的太陽升起來,是一切的開始。西邊的太陽落下去,是一切的結束。當然了,西邊還有雪山,雪山後面有草原,草原上很遙遠的地方,據說有令一切生命美麗的溫泉。
「會讓你下車的,不過要等回到了縣上。不然的話,你回老家又會說,賢巴又讓你受了委屈,狠心的賢巴把你扔在草原上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寨子里那些人懂得什麼,他們說什麼我才不在乎呢!他們從來不說我好話,我不是好好的活著嗎?活得比誰都體面!」
一個更為奇怪的現象是,這裏修起這樣一片建築,卻不見一個管理人員來打掃,來維護,只有草率的建築在濃重的硫磺味中日漸腐朽傾圮。這個世界上,如此速朽的東西是有的,但沒想到在這裏見到得自己沒有這樣的必要,仍然坐在那裡與兩個獸醫交談。鄉長走了。兩個獸醫卻表情漠然。他們搬來自己整理出的一部藥典。藥典用的全是寺院抄寫經文所用的又厚又韌的手工紙,每一個藥方中,都夾進了所有藥草的標本。他們說,這是那個老僧人留下來的。老僧人的遺願之一,就是建一個現代化的獸葯工廠。但是,縣裡沒有人過問這樣的事情,只有商人來願意出一筆巨資買走這本藥典。我翻看那部藥典,裏面夾著的一株株標本,散發出植物的清香。
說他是一個官員,是因為他那一身裝束,他自己拿過椅子時那掩不住的大大咧咧的派頭。他笑眯眯地坐在我面前,說:「請我喝杯啤酒吧。」我把茶杯里的殘茶倒掉,給他把啤酒斟滿,我有些慵倦的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有些特別的殷勤。
郵遞員又灌下一口酒,再對我說話時,他胃裡的腐臭味撲到我臉上:「朋友,我是國家幹部,女人們喜歡國家幹部,因為我們每個月都有國家給的工資!」
然後,一抖韁繩,馬便奔跑起來。但我沒有加鞭,只讓馬離開公路,跑到湖邊,就放鬆了韁繩,在水邊鬆軟的小路上放慢了步伐。這是一個季節性的湖泊,水面上水鳥聒噪不已。那個漢子也跟了上來,他看著我笑笑,又抖抖韁繩,走到前面去了。這一路,都由他控制著節奏,直到草原上突兀而起的一座紫紅色的石山出現在眼前。他告訴我山根下面便是溫泉。看著那座赭紅色的石山,看著石山縫裡長出的青碧小樹,我想到了火山。很多年前,就在這裏,肯定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火山噴發。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說:「這話像是地質隊的人說的。」
我感到舌頭開始發麻,手和腳也開始一起發麻。我知道,必須在這之前開口,否則我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紅領巾便永遠只能在別人的胸前飄揚了。終於,我粘到一起的嘴唇被氣息沖開,嘴裏發出了一點含糊的聲音,連我自己都沒有聽清。
縣長夫人臉上的表情又鬆動了一些。眼睛看著我,話卻是對他丈夫說的:「給辦公室打個招呼,讓招待所好好安排吧。」
但是,這麼複雜的道理,怎麼對人講得清楚呢?於是,我只好假裝沒有聽見。如果有人實在要讓我聽見,我就看看那個柜子,想想裏面那個上了兩把鎖的抽屜,笑笑,再想想那兩個姑娘,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貢波斯甲這個自卑的人,第一次對我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是說你看到溫泉了嗎?」
我去外面的馬路上散步,夜色清涼,永恆的星星又布滿了天空,山沉沉睡去,我不知道山上溫泉邊上的人是否也有山一樣踏實的睡眠。
兩個姑娘趕緊賭咒發誓說沒有。沒有。
穿過鎮子時,我便用攝影家的眼光看這個鎮子上的美女,覺得她的身材有些異樣的豐|滿。我是說她的腰,扭動起來時,帶著緊裹著的衣服起了一些不好看的褶子。但她的笑聲卻放肆而響亮。我跟在她後面,有些被挾持的味道。就這樣,我們穿過鎮子,來到了有三幢房子圍出一個小操場的小學校。一個教室里傳出學生們用漢語念古詩的聲音,另一個教室里,傳來的卻是齊聲拼讀藏文的聲音。這個笑起來很響亮,卻總要說悄悄話的姑娘又一次附耳對我說:「等著,我去叫益西卓瑪。」
我想對賢巴說,這才是落後的風俗。但賢巴縣長正被兩個姑娘圍著敬酒,他已經有些醉了。他很有派頭地勾勾指頭叫我過去。兩個帶著巴結笑容的姑娘也向我轉過臉來。我在他們身旁坐下來,賢巴又是很氣派地抬抬下巴,兩個姑娘差不多是把兩碗酒灌進了我的嘴裏。她們實行的是緊貼戰術,我感到了堅挺的乳|房一下又一下的碰觸。這種碰觸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了。我不由得躲閃了一下,賢巴咧著嘴笑著說:「怎麼,這不比想像溫泉里的裸浴更有意思嗎?」
洛桑一下沒有回過神來:「你的朋友?」
我站在那裡,雙眼中滿是溫泉的光芒在迷離搖蕩,濃烈的硫磺味就像酒香一樣,增加了恍惚之感。我站在那裡,不知站了多長時間,只記得馬在身後嗅嗅地噴著響鼻。溫泉慢慢收斂了刺眼的光芒,讓我看清楚了。從孤山根下的岩縫中,從傾斜的草坡上,有好幾眼泉水翻湧而出,四處漫漶,在青碧的草坡上瀦積出一個個小小的湖泊。就是那些湖泊反射著一天里最後的陽光,輝耀著刺目的光芒。
我看著花臉住處孤獨的燈光,覺得我心裏有個地方也像那有比沒有還要糟糕的燈火一樣。表姐就睡在帳篷里,重新成為牧場上的擠奶女。一般而言,每一群牛後面,會跟著一頂帳房。因為寨子與青稞地在山下的河谷里,而牧場在山上,在漫山的森林開始消失的地方。一頂帳房裡有一個男人,背著獵槍,白天巡行牧場,驅逐豺狼。晚上則和幾個擠奶女住在一頂帳篷里,這樣,其中一個很容易成為他的情人。我這樣的孩子,只是在很短暫的假期來看守鹽泉。差不多每天夜晚,我都會聽到他們弄出些奇怪的響動。今天晚上也是一樣。風很勁,夜很冷。我坐在外面的星空下,卻突然想起了溫泉、集市、舞會、赤身裸體的男女。我笑了。而風更勁了,夜更冷了。我披著毯子回到帳篷。這回卻發現是表姐的羊毛毯子下發出奇怪的聲音。別人只是低聲地哼哼,而她真是好嗓門,好像是在歡快地歌唱。後來,那個好槍法的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毯子底下嘆息不止。另兩個擠奶女發出斑鳩咕咕低鳴那種笑聲。這個人我要叫他堂哥,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叫他。另兩個女人中,一個我要叫他嬸子,一個也要叫表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叫她們。但寨子里所有人好像都是親戚。即或彼此在舊怨中又添上了那麼多強烈的新恨,也要彼此以親戚的名目相稱。但我知道,眼下這個被男人壓迫著歡叫過後,又開始低聲啜泣的女人是我真正的表姐,就像舅母是我真正的舅母一樣。
我真還無法回答,便轉臉去看窗外美麗的草原。眼睛很舒服,耳朵里像飛進了許多牛蠅嗡嗡作響,副縣長read.99csw.com同志滔滔不絕地講著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講得自己臉上放光。
然後,舉行了歡慶大會。賢巴站在火堆前,胸前扎著一大朵紙做的紅花。同樣的一朵紅花也掛在了賢巴家低矮的門楣上。然後,工作組長當眾用他把標語寫滿了整個寨子的毛筆蘸飽了墨汁,舉在手上,看著人把一張紅紙貼上了賢巴家的木門,然後,刷刷幾筆,「光榮軍屬」幾個大字便重重地落在了紙上。
館長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說:「窩在我手下,是委屈你這個人才了,本來,我準備向組織上反映,我也不想幹了,你來接我這個班,但是,現在,嗨呀,不說了,不說了,以後你要多關照啊!」
貢波斯甲還說:「那泥漿有治病的功效。」
他揮揮手裡的馬鞭,櫻桃樹上雪白的花瓣便紛紛揚揚,如漫天飛雪。他拂開飛雪的帘子,再次走到我跟前:「我真的要到溫泉去了。」
貢波斯甲說:「那個時候去溫泉嘛,糟老頭子是去醫病,年輕娃娃是去看世界,去懂得女人。」
阿基對益西卓瑪伸伸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再次從我肩頭俯身下來,很熟練地翻開其中一頁,那是一個黑色美女身上布滿水珠一樣的照片。她說:「益西卓瑪就想拍一張這樣的照片。」
我卻突然想到了古羅馬的浴場。但這裏沒有漂亮的大理石,沒有精美的雕刻。有的只是正在開裂的水泥池面。所以,這個想法讓我啞然失笑。不知是笑自己這奇怪想法,還是笑敢於在這樣漂亮的風景上草率造成這樣建築的人。笑過之後,我也在水泥台階上坐了下來。導演遞我一支煙,口氣卻有些憤憤然:「你不是說這兒挺美的嗎?什麼美麗草原上的珍珠串,什麼裸浴的漂亮女人,媽的,你看看這都是什麼!」他舉著一根曲曲彎彎的柳棍,挑起一條被人丟棄的骯髒的破褲子,然後,又走到水邊,用棍子去捅粘在池壁上的油垢與毛髮。這些東西,在原來的水池裡,很快就在草間,在泥石里分解了。那是自然界中豐富的微生物的功勞。但在這樣一個水泥建築里,微生物失去了生存條件,污垢便越積越多了。
有一天我受好奇心驅使,爬到了雪山埡口,往東張望,能看到幾十裡外,一條河流閃閃發光,公路順著河谷忽高忽低地蜿蜒。影影綽綽地,我看到了縣城,一個由一大群房子構成的像夢境一樣模糊的巨大輪廓。轉身向西,看到寬廣的草原,草原上鼓涌著很多如姑娘胸脯一樣渾圓的小丘。那就是很貼近的遙遠。用一個少年的雙腳去丈量這些目力所及的距離,不能用一個白晝的時間抵達的地點,就是我那時的遙遠。而且,有一眼叫做措娜的溫泉就在草原深處的某個地方。
槐花的香氣又在悶熱的陽光下陣陣襲來,我點了點頭。
「那就拍我吧!」說這話時,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尖利了,並用雙手捂住了臉。然後,她走出櫃檯,用肩膀推我,於是,我又感到了她另外部分柔軟而溫熱的碰觸,她親熱地湊過來,說:「走吧。」那溫熱的氣息鑽進耳朵,有一種讓人想入非非的癢。
「只有我,每天都在路上——」鄉村郵遞員還沒有說完,洛桑就說:「得了吧。」
縣長夫人表情有些鬆動,打量我一陣,說:「你們那裡真還有不少窮親戚。」
也許真正的情形並不是那麼天真無邪,那麼自由,那麼鬆弛,但在我的童年,花臉和寨子里那些來過溫泉的上輩人的描述為我造成了夢境一樣美麗的想像。現在,我來到了這個幻夢之地,這裏卻安靜得像被人完全忘記了一樣。草地青碧,藍天高遠,溫泉里的硫磺味來到傍晚時分的路上,就像有種女人把某種美妙的情緒帶到我們心頭一樣。還有一個叫洛桑的漢子,照看著兩匹漂亮的馬。馬伸出舌頭,卷食那些嬌嫩的青草。
他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說:「知道嗎,小子,過了這麼多年,你的臭毛病一點都沒改變。」他嘆了口氣,「本來,我們要新成立一個旅遊局,開發旅遊資源,我把你弄來想讓你負點責任,想不到……唉,你只有往宣傳欄里貼照片的命。」
所以,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一個人和貢波斯甲一樣,沒有女人並一個人住在山上。
因為這個聲音,我失去了在豐盛晚宴上的胃口。餐廳里觥籌交錯,我不想煞大家的風景,便離席走到外面。溫泉山莊門口,立著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面列出了這溫泉水中所含稀有礦物質的成分,並說這泉水有治療風濕,皮膚病與美容的功效,我望望正掩入暮色的山林,想起那些在溫泉邊治病的人們。他們相信溫泉無所不能的功效,是因為傳說的魔力,而這個廣告牌上的文字,是一個權威醫療機構的鑒定結果,是真正的科學,當然,走近這科學的大門,你需要很多的金錢。
「你要走?」
看我經過提示也沒有什麼反應,他把剛才摘下又戴上的墨鏡又摘下來,隔著桌面傾過身子來,說:「你這傢伙,真不認識我了?」
我的嘴巴因為嚼了藥草,舌頭麻木得像一塊石頭,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眼睜睜看著他得意洋洋地下山去了。剩下我張大了嘴巴站在那裡,好像是他打傷了我,而不是我打傷了他。賢巴朝山坡下奔去,我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一位朋友。我的朋友不多,所以,僅僅失去一位便足以令我憤怒不已。我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往山坡下那個飛竄的背影扔去。我的臂力還小,還是藉助山的坡度,那石頭在地上跳了好幾跳,才軟弱無力地滾到了他身邊。他回過身來望了我一眼,我想,他的臉上一定浮出了譏諷的笑容,然後轉身從容地走下山去。
縣裡派了一個宣傳部的幹事來接我們這一干不很要緊的人。我問他,什麼時候發現的這個溫泉?
旁邊耳尖的人們便鬨笑起來。問她:「像愛你懷裡的孩子還是男人?」
表姐說:「就像愛我的親生弟弟。」
益西卓瑪便扭扭身子,用嗔怪的聲音說:「阿基!」
這是2001年4月13日,一個星期五的早晨,我在東京新大谷酒店的房間里,看著初升的太陽慢慢鍍亮這座異國的城市,看著窗下庭院里正開向衰敗的櫻花。此時此刻,本該寫一些描寫異國景物與人事的文字,但越是在異國,我越是要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於是,早上6點,我便起床打開了電腦。一切就好像是昨天下午剛剛發生的一樣。高山牧場上杜鵑花四處開放,杜鵑鳥的鳴叫聲悠長深遠。風在草梢上滾動著,從山脊一直到谷底,波動的綠色上一片閃爍的銀光,一直盪到腳前,鹽泉里飄來的刺鼻的硫磺味灌滿了鼻腔。
賢巴跑掉不一會兒,表姐來到鹽泉邊上,我以為她是來找我的。但她臉上露出了怨恨的表情,眼睛望著別處說:「我自己來守著那些瘟牛,不要添亂的人來幫忙。」
我說:「如果這時再有幾個姑娘……」
這個鎮子與我去過的其他草原小鎮一模一樣,七零八落的紅磚或青磚的房子都建在公路兩旁。土質路面十分乾燥,腳踩上去便有塵土飛揚。更不要說陽光強烈的時候,常常有小旋風平地而起,還間或有一輛卡車駛過,會給整個鎮子拉起一件十分寬大的黃塵的大氅。這麼多蒙塵的房子擠在一起,給人的印象是,這個鎮子在剛剛建好那一天便被遺忘了。寬廣的草原無盡延伸,綠草走遍天下,這些房子卻一動不動,日復一日被塵土覆蓋,真的像是被遺忘在了世界的盡頭。我踩著馬路上的塵土走進了供銷社。有一陣子,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感到襲上身來的輕輕寒氣,然後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哧哧的笑聲。這時的我眼睛已經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又能看見了。我看見一個擺著香煙、啤酒的貨架前,那個姑娘的臉。是昨晚上在一起的歡歌、飲酒並有些試探性接觸的姑娘中的一個。
「看!某主任!」
「嗬!」不知不覺間,我發出一聲讚歎。
這麼一說,我也不敢解釋說我不走了。更何況,我也沒有太想當這個館長。這樣過了幾個月。大家看我的神情,便有些惋惜又有些譏諷的味道了。因為某縣的機構調整了,賢巴同志升任縣長,縣政府果然新設了旅遊局。縣上發了請帖,派了車來接報社、電視台的記者參加旅遊局的掛牌儀式,藝術館因為有兩個櫥窗,而得到了一張請帖。旅遊局長不是我,請帖上自然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一個同事把請帖給我看。上面寫著他的名字。
我與賢巴重建童年友誼的努力到此結束。這是令兩人都感到十分沮喪的事情。只是,自認是一個施與者的賢巴,沮喪中有更多的惱怒,而我只是對人性感到沮喪而已。
我走到體育場前的攝影櫥窗那裡,賢巴乘坐的三菱吉普已經停在那裡了。賢巴滿面笑容迎上前來,一開口說話,還是那種自以為是的腔調:他說:「我以為你要遲到了。」
到底是做了這麼些年的官員,我看他一番話說得下面這些人都有些激動了。也就是從今天開始,這個因溫泉而失意的官員,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改革先驅,一個勇探雷區的犧牲者了。
他笑了,啜一口酒,看看那堵牆,說:「都是些老年人。」
夏天,樹陰自上而下地籠罩,苔蘚從屁股下的岩石一直蔓生到杉樹粗大的軀幹上,布谷鳥在什麼地方悠長鳴叫。情形就是這樣,我獨坐在那裡,把雙腳浸進水裡,這時的熱泉水反而帶著一絲絲的涼意。泉水湧出時,一串串氣泡迸散,使一切顯得異樣的硫磺味便瀰漫在四周。有時,溫順的鹿和氣勢逼人的野牛也會來飲用鹽泉。鹿很警惕,豎著耳朵一驚一詫。橫蠻的野牛卻目中無人,它們喝飽了水,便躺卧在銹紅色的泥沼中打滾,給全身塗上一層斑駁的泥漿。那些癩了皮的難看的病牛,幾天過後,身上的泥漿脫落後,便通體煥然一新,皮上長出柔順的新毛,陽光落在上面,又如水般漾動的光芒了。
當然沒有回答。
溫泉上,是一些零落的水泥房子。
「池子里的人們笑我了。他們笑我心裏有鬼。想想,我心裏真是有鬼。」這張照片的拍攝者有些醉了,「夥計,你猜我怕什麼?」
這個溫泉離我的家鄉,比草原上那個溫泉要近上百公里。只是從來沒人說起過這個溫泉。
「病?我去溫泉的時候沒有病。那時我是一個精精神神的小夥子,天哪,我在那裡看見了多少漂亮的女人。那麼多漂亮的女人出現在草原上,就像溫泉四周一夜之間便開滿了鮮花。當然,我現在是要去治這該死的病。溫泉水一洗,從裡到外,人就乾乾淨淨了。」
我說:「昨天我已經拍過了。」
這時已經是夜裡了,昏黃不明的路燈並沒有把地面照亮多少,卻掩去了草原天空中群星的光芒。賢巴又問我老婆是幹什麼的。我告訴他是中學教師。縣長說:「教師很辛苦。」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光中的熱力減弱了很多。
她面對學生時,也是這種樣子嗎?阿基問我要不要啤酒,我說要。問我要不要魚罐頭,我說要。她便回供銷社去準備野餐的食品。阿基一出門,兩人一時沒話,後來還是我先開口:「這下你又有點老師的樣子了。」
副縣長有些恨恨地說:「他的管理能力太差了,哼,鄉上的幹部不上班出去野餐。」
我把牽著的馬交給洛桑,獨自走到了溫泉邊上。水上的陽光就不那麼耀眼了,只是硫磺味更加濃重。無邊的草地中間,一汪汪比尋常的泉水帶著更多琉璃般綠色的水在微微動蕩,輕輕流淌。溫泉水注入一個小湖,又很快溢出,再注人另外一個小湖。水在一個個小湖之間蜿蜒流淌時,也發出所有溪流一樣的潺潺聲響。
這時,有一個同伴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為什麼不去醫院?洗溫泉能治病也可以住在山下,你們不知道山下的溫泉山莊住得好,吃得也好嗎?」
走出那間屬於他的屋子,我在心理上就有了一點優勢,聽著他這些夢一樣的話,差點沒有笑出聲來。據我有限的知識,人體的裏面是很骯髒的,不管是吐出來的還是拉出來的,都散發著難聞的臭味。
我閉上雙眼,還是感覺到一個身影蓋過來,遮蔽了陽光。我說:「我要跟你一起騎馬去溫泉。」
我們在樺樹、櫸樹與松樹混生的樹林里一路向上,林子里,身前身後不時有幾聲鳥鳴,腳底下的苔蘚潮濕鬆軟。然後,風把硫磺味送進了我們的鼻腔。在一個小山澗里,翻過一株倒在地上正在腐朽的巨大雲杉樹榦,溫泉的源頭便出現在我們眼前。
他眼看著馬,手撫著馬鞍,一臉的傷感讓我心口發熱發緊。他聲音更加傷感地又說了一遍:「你看,再不去,這些馬就要老了。」
但他一看到侄兒賢巴,臉上新掉了皮的部分便會顯得特別鮮紅,可他從來不說什麼,只是不看他,而側過臉去望那些終年積雪的山峰。
我說:「對不起,我只是一個想來旅遊的遊客。」
我只好起來。疊好羊毛毯子,出去在山泉邊上洗了一把臉,回來坐在火塘邊上與他面對著面。他讓我自己弄些吃的。我這才感到了自己的胃已經是一隻空空的口袋了。同時,腦子也隱隱作痛。他指指我背後的一隻矮櫃。那裡頭的碗啊盤的,都是給客人備下的,今天我來第一次使用了。我弄乾凈了碗筷,開始吃東西的時候,他又拿過那具已經擦得鋥亮的馬鞍,用一大塊紫紅色絨布擦拭起來。擦過鞍橋上的皮子,又擦懸垂在兩邊的馬鐙,最後是銀光閃閃的鐵嚼口。他的眼睛里也有明亮的光芒在閃爍。他如此專註于手上的活路,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我咳了兩聲,他也沒有理會我。這與在熱泉邊上時的情形恰好相反。在那裡,這個鬼影子似的存在著的人物,總是帶著一點討好的笑容,打聽一點山下的事情。
而我還在激動之中,帶著一臉興奮,連連說:「一定。一定。」
兩個姑娘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攤子,賢巴又對鄉長說:「是你管理不規範才造成了這種局面。」然後,他走到兩個姑娘面前,說「其實這也沒什麼,以後好好工作就是了。今天,我放你們的假,我的這位攝影家朋友要照點溫泉里的照片,就讓他照吧。當然——」他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我這可能都是多事,可能你們早已經照過了。」
沒人知道這句名言算不算真理,但過去馱著男人們走向四方的馬,現在卻由花臉照看著,因為什麼事都不用干,長得體肥膘滿。偶爾使用一下,也是給套上馬車,把工作組送回縣城或接進寨子里來。再就是拉著馬車,把有資格開各種會的人送到公社去開會。馬車也載回來一個小學教師,從此,我們識了字。馬車也從公社供銷社拉回來棉布、鹽、茶葉、搪瓷盆子、碗和姑娘們喜歡的方格頭巾與肥皂。有了這一切,還有什麼必要在馬背上忍受長路的艱辛呢。
兩個姑娘拚命搖頭。
「我們不該忘記,那是時代的錯誤。」賢巴說這話時,完全是文件上的口吻。
我們的老師說:「安居樂業是社會進步的標誌。」
他也問我一些寨子里的事情。這時,牛們使勁甩動尾巴,抽打叮在身上的牛虻。我告訴他,我想像他一樣,一個人住在山上。他臉上露出痛苦而憐惜的表情,伸手做出一個愛撫的動作,雖然他的手伸向虛空,但是隔著泉眼,我還是感到一種從頭頂灌注到腳底的熱量。
後來,我也坐在了車裡,他從前座上回過頭來,笑著說:「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司機沒心沒肺地說:「也許這樣能治好他的氣管炎。」
我假裝沒有聽見,便轉臉去看那些熠熠閃光的雪山。突然,他的聲音歡快起來:「咳,小子,想騎馬嗎?」
賢巴縣長對他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洛桑面前,說:「我的朋友呢?」
我說:「哪次開會,我去照你們這些一個個大腦袋,你當然該認識我了。」
他哈哈一笑,跳下地來,拍拍我的屁股:「你騎有鞍子這一匹,上去吧!」他一推我的屁股,我一下便升起來,坐在高聳的馬背上了。那些打檯球的人,都從下邊仰臉望著我。然後,他上了那匹光背馬,一抖韁繩,兩匹馬便並肩「嗒嗒」走動了。很快就走出縣城,翻過兩座小丘之間的一個山口,一片更廣大的草原出現在眼前。
「難道跟他們就沒有吃飯睡覺的地方?」
館長不在,我在他辦公室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回來,於是,我才放了一張紙條在他的桌子上。背上了相機,再一次走上大街,我心裏開始嘀咕,這個該死的賢巴,十多年不見,好像一下便把過去的全部過節都忘記了。而我想起這一點,說明那些過節還枝枝杈杈地戳在我心口裡。但我現在沒有拒絕他的邀請。倒回十幾年,我想當年那個固執的少年是會拒絕的。但我沒有拒絕。
我告訴他:「我一直在想溫泉。」
對方有些警惕:「你是幹什麼的?」
兩個姑娘也跟著笑了,我覺得這笑聲有些放蕩。但也僅此而已。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嘗輒止的接觸。
但他沒有血肉的頭顱閉不上雙眼,於是,他的難過更加厲害了。我感到天都跟著暗了一下。結果,那個我親手放上樹去的頭顱便從樹上跌落下來。那些頭骨早已在風中朽蝕多年了。跌到地上,連點響聲都沒有便成為了粉末,然後,一縷嘆息一樣的青煙升起來,又像一聲嘆息一樣消散了。
他這些話使我心裏的不安完全消失了:「好了,縣長大人,我叫了兩個姑娘,準備拍幾張照片,也不至於把你冒犯成這樣。」
於是,我便在掛著國旗的旗杆下等待。她鑽進一間教室,於是,那些齊聲拼讀藏文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她拉著一個姑娘從教室里出來,站在我面前。這個我已經知道名字叫益西卓瑪的姑娘才是我想像的那種美人形象。她有些局促地站在我面前。眼睛也躲躲閃閃地一會兒望著遠處,一會兒望著自己的腳尖。
他說:「我不是把你我兩個都罵了嗎?」
在故鄉的熱泉邊上,花臉貢波斯甲給了我們一種美好的嚮往,對一種風景的嚮往,對一種業已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浪漫想像。那時候,我們不能隨意在大地上行走,所以,那種想像是對行走的渴望。當我們可以自由行走時,這也變成了一種對過去時代的詩意想像。
對方捂住了話筒,過了很久,話筒里才響起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請問你是想投資嗎?」這是賢巴的聲音!他的聲音有些急切。「我們的措娜溫泉是一個很好的投資項目。」
我心裏不平,但感覺自己已經低他一等。於是,嘴裏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推開嘴邊的肉湯,拿掉毛巾坐起身來。露出她不停流淚的雙眼與通紅的眼眶。她說:「女兒,去吧,給新來的人騰些地方,今天晚上我們就有三家人了。」
我問花臉:「溫泉在什麼地方?」他指指西邊那一列參差的雪峰,雪峰間錯落出一個個埡口。公路從寨子邊經過,在山腰上來來回回地盤旋,一輛解放牌卡車要嗡嗡地響上兩三個鐘頭,才能穿過埡口。汽車從東邊新建中的縣城來,到西邊寬廣的草原上去。村裡的孩子既沒有去過東邊,也沒有去過西邊。除了寨子里幾個幹部,大人們也什麼地方都不去。以至於我們認為,人是不需要去什麼太遠的地方的。但是,貢波斯甲告訴我,過去,人們是常常四齣漫遊的。去拜聖山,去朝佛,去做生意,去尋找好馬、快槍,去奔赴愛情或了結仇恨。還有,翻過雪山,騎上好馬,帶上美食,去洗那差不多包治百病的溫泉。
副縣長說:「穿上衣服,走吧。」然後他又轉身對洛桑說:「你這種人最好離我的朋友遠一點。」
是的,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花臉。最後一次看見的時候,我們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了。木門「吱呀」一聲推開時,屋頂上有些積雪掉了下來。雪光反射到屋子裡,照亮了他那副永遠擦得亮光閃閃的馬鞍。木頭的鞍橋,鞍橋上的革墊,銅的馬鐙,鐵的嚼口,都油光鋥亮,一塵不染。花臉背衝著門,我叫了他一聲,他沒有搭理我。我走進屋子,再喊一聲,他還是不答應。然後,我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就像寒氣從一大塊冰上散發出來一樣。
而我恰恰認為,這是最好的兩件事情:沒有女人和一個人住在山上。
「縣長大人,是你的朋友豎起大拇指要跟我走的。」洛桑又灌了一大口酒,對我說:「原來你也是個大人物,跟你的朋友快快地走吧。」
所以,風景是一個好東西。
他不問我為什麼。我知道他有些難過。
貢波斯甲獨自牧著村裡的一小群馬。他的馬也會來飲鹽泉。通常,我們要在這個時候才能在鹽泉邊上碰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