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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1

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那表面的靜謐像是被外面喧囂的世界遺忘了一樣。村子四周的山巒幾乎完全光禿禿了。山坡上裸|露出灰黃的泥土與灰白的岩石、四處是泥石流沖刷過的痕迹。那裡,記憶中的森林,以及眾多的溪流都消失了,故鄉童話般的氣氛歌謠般的色彩已經消失了。
也許,我將永遠沒有充分的把握。
因為我描繪的這些東西是那麼熟悉,同時又顯得有些陌生。
年前我曾經回鄉一次,回到哺育我最初全部生命與情感的村子,我發覺我開始不認識這個村子了。村子很普通。
那表面的靜謐像是被外面喧囂的世界遺忘了一樣。村子四周的山巒幾乎完全光禿禿了。山坡上裸|露出灰黃的泥土與灰白的岩石,四處是泥石流沖刷過的痕迹。那裡,記憶中的森林,以及眾多的溪流都消失了,故鄉童話般的氣氛歌謠般的色彩已經消失。現在,我下定決心不把故鄉村子的名字寫進小說,只用村子這個泛稱來稱謂這個村子。這也並不意味著我是用這種方法來獲取作品的典型性意義,雖然在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接合部上的大渡河、岷江、嘉陵江發源的地區多的是這樣的村子。上述幾條有名的大江大河都將其豐盈的水流不斷注入長江,不斷奔向大海,亘古迄今。過去,這些江河兩岸的崇山峻岭滿被森林,潔凈的水來自每一片樹葉與深藏地下的每一條根須。不管春夏秋冬,水流恆定而清澈。我後來獲得的知識告訴我:長江那時也是恆定而清澈的。而現在,電視、雜誌、報紙或者傳聞都在說長江正在成為第二條黃河,渾濁,充滿泥砂,暴漲暴落。而我親眼目睹長江上游的森林地帶漸漸消失,眾多支流上綠色的濕潤的河谷變成褐色,乾燥的風捲動無邊的塵土,比記憶中北風捲動飛雪還要猛烈。那些深陷河谷沖積台地上出產豐饒的莊稼地、果園或被突發的洪水沖毀,或被久旱所苦,玉米、小麥、青稞奄奄一息,在龜裂的田土中發出最後的喘息。
手指緩緩地在地圖上滑動,我嘆息一聲,看到一片廣大的地區終於變成了和地圖上表示這一片地區的深褐的色彩一模一樣的顏色。這已經是我夢境中常有的情景。
村子之所以變成這種顏色,最初的起因是「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的一場山火。我們從這場山火開始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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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嘴說:「呸!」
當然,我的眼淚並不是那時的雨水。
他的嘴更歪了,歪到左邊耳朵下方去了。歪嘴跺跺腳,說:「呸!呸呸!」
這天是星期天。
我說:「是歪嘴的阿黑和阿黃。」
人們大呼小叫衝進了樹林。
夕陽銜山。
往常,大家就要散去,各自回家了。這天,村子對面的那片白樺和箭竹林中傳來的獵犬叫聲把大家吸引住了。那時,從學校的窗戶上就可以常常看到獐子、麂子到林邊的小溪飲水。林子里傳來一高一低的兩條獵犬的聲音。歪嘴的歪嘴巴一哆嗦,先流出一泓口水,然後才發出聲音來:
劉世清已經給櫃門落上了幾塊鋪板,一把藏式的大銅鎖被他弄得噹啷作響。大表哥覺巴說:「等等,劉老頭,我看你還得賣酒,我們有菜了。」
有陣子聽不到獵犬的叫聲了。顯然是失去了獵物的蹤跡。
「我,我的阿黑,還——有阿黃。」
雨水不很猛烈,在幼年的記憶中,幾乎沒有什麼特別暴烈的雨水。雨水到來之前,人們不是從什麼東西被搖晃,而是從村子四周的森林中傳來的林濤聲中知道起風了。林濤的轟隆聲中天色漸漸晦暗下來,就像黃昏降臨一般。之後,雨水就降落下來了,一根根雨絲輕盈而且明亮。
「砰」一聲響,獐子被提拉到地上。
這種時候,女人們多半在家裡。孩子們在小學校門前,男人們在村子里惟一的代銷店門前。人們望著雨水降落下來,雨水帶著從天上下來的光亮,照亮孩子們和男人們的臉,雨水驅走了比較不潔凈的、令人呼吸短促的氣味,帶來清新空氣,不久被九*九*藏*書森林環抱的村子就充滿了幽幽的花草與苔蘚的氣息。
雨到下午四五點鐘就止住了。
我的夥伴們開始起鬨了,說歪嘴的狗不中用。孩子們敢這樣,也是因為知道歪嘴從不對人發火。歪嘴就是靠這兩條獵犬掙點錢供弟弟呷格上學的。呷格從城裡寫信回來,說城裡造反了,不上課了,想要回家。歪嘴請人寫信不要弟弟回來。信是劉世清在代銷店櫃檯上用毛筆寫的。歪嘴在信里說:毛主席叫造反,那麼造反就是有出息的事情,你就在城裡造反,造完反繼續念書。後來,我翻檢資料,才知道這封信作為藏族翻身農奴支持「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生動例證在自治州委機關報上發表了,時間是1967年4月23日。信經過了一些加工,加了紅框,刊發在一版的左下角。署名當然不是歪嘴,而是××縣××公社××大隊一小隊全體藏漢貧下中農。我大學畢業剛剛分配到報社時,等待分配具體工作的時間泡了近三個月,這段時間只好一頭扎進積塵很厚的資料庫里,幾乎翻遍了該報從1952年創刊以來的所有報紙。陳年報紙的氣味弄得我常常咳嗽,併流下一些不咸不淡的淚水。報紙上很多長篇通訊都是有關築路工人和伐木工人事迹的。而且還有森林工人向黨中央、毛主席,州政府,州革委報告提前跨入××年,完成採伐,流送××萬立方米木材的喜報。這樣,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一片片原始森林逐漸消失的過程。
劉世清老頭除了代銷一點煙、酒、鹽、茶外,還替公社供銷九_九_藏_書社收購各種藥材和皮毛。皮毛和藥材都由他擅自作價。
小學生們無處可去,聚集在廣場上投擲籃球。小學教師是拿國家工資的,七天一個星期天。人民公社社員是十天一個星期天。這天,兩個星期天合在一起。
小學校和代銷店是村子的中心,中間隔著一個小小的廣場。廣場在沒有小學校和代銷店以前就有了,卻恰恰像是我們這一代人出生后才開闢的一樣。廣場剛好一個籃球場大小,小學校建起后,就在一頭樹起了一個簡易的球架。每天都有人在那裡嘭嘭地投擲籃球,即使下雨也不例外。那時候,已經有了一種充氣方便的粉紅色的橡皮籃球,為了防滑,上面布滿乒乓球拍上那樣凸出的膠粒。細而無聲,只有粉紅色籃球砸在籃板上的嘭嘭聲響,響起又消失,消失又響起。
歪嘴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做個鬼臉,他又一咧歪嘴笑了。那年我七歲,大表哥快三十了,該叫表爺的歪嘴也是二十三四的光景吧。
男人們用熱乎乎的新鮮獐子肉和肝子蘸了鹽,在代銷店門前下酒。我又在回味那略帶鹽味的生拌獐肝的鮮味了。
「阿黑。」
覺巴卻走到那株歪脖子樹下,挽著繩套。歪嘴趕緊奪過大表哥手中的繩子。繩子呼呼地掄圓了,歪嘴的嘴這時好像也要端正些了。
獐子垂死的聲音就像是羊的叫聲:咩,咩,咩……這是一頭雄獐。也就是說,它的肚臍眼是名貴的藥材:麝香。歪嘴手腳利索,手中刀尖輕輕一旋,就取下了麝香,揣進懷裡。麝的香氣立即像泉眼上的氤氳霧氣一樣瀰漫開來。
「你自己看吧九*九*藏*書。」
這天下雨。
那天在青碧如洗的白樺與箭竹林中,獵犬又吠叫起來,聲音短促而又響亮。
立即就有幾個孩子蜂擁而上,打死了從牆縫裡爬出的一隻碩大的黑蜘蛛。他返身在幽暗中窸窸窣窣摸索一陣,給幾個孩子一人一枚獎品。這幾個孩子中有他的兒子,有我。我們舉著糖發出歡呼。當生產隊長的大表哥覺巴用嚴厲的眼光瞪我,但我還是把糖接到手上,並和同伴們一道歡呼起來。他嘆口氣,在腰間漂亮的鑲著銀泡的紅色牛皮錢袋裡摸索一陣,終於掏出了一個一分的硬幣,一言不發地從光滑的櫃檯上推到劉世清面前。劉世清又一言不發地把錢推到大表哥面前。推來推去,那枚硬幣掉到地板上嘀溜溜旋轉起來,沉默的人們猛然大笑起來。
歪嘴說是阿黑的聲音。
明亮的雨絲和歡笑使人們晦暗的臉變得明亮起來。有人買了酒。一隻粗瓷大碗就在男人們中間傳遞起來。村子四周經過雨水沖洗的山林頃刻間變得清新可喜。一縷笛聲彷彿從村裡取水的那片柏樹林中的泉眼傳來。曲子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北京的金山上》。大家搖晃著身子輕聲應和,用各自最諳熟的漢語和藏語。吹笛子的人叫做羅布,是個孤兒,剛從縣農業中學畢業回來。他說他不叫羅布了,叫程衛東。他帶回來一盒十二枝長短粗細不一的竹笛,下面綴有紅色的穗子,還帶回一個新名字,以及一頂嶄新的軍帽。現在,那頂帽子戴到了村裡最漂亮的女子勒珍的頭上。我們看到勒珍戴著那頂帽子穿過雨水,穿過廣場,循著笛聲去了。大人們又爆發https://read.99csw.com出一陣開懷大笑。勒珍在笑聲中啪啪噠噠奔跑起來。我們吃完了糖,抱著籃球衝進雨里。球砸向籃板的嘭嘭聲比大人們的笑聲還要響亮。投擲結束時,溫暖潔凈的雨水完全浸透了頭髮和衣衫。下雨的星期天是多麼愉快啊!
這時,雨水下來了。
我們和無所事事的男人們一起在代銷店門口,等待雨水下來。大人們都顯出有心事的樣子。櫃檯深處更顯得幽暗,但那裡也有發光的東西,酒罈上釉子的光芒吸引著男人們的目光,棒棒糖上的光芒吸引孩子們的目光。長著一小綹灰黑色山羊鬍子的劉世清,用那張污黑的油膩的毛巾不厭其煩地擦拭櫃檯。櫃檯是上等柏木製成的,經過長年累月地反覆擦拭,深紅的木質上顯現出象牙色的木紋。
「菜?」
下雨往往是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夏季的白晝漫長,召喚我們上課下課的鈴聲清脆明亮。
歪嘴和我家沾點親,年齡比大表哥小,而按輩分大表哥該叫他表爺。但這親親得遠,大表哥又是生產隊長,仍叫他歪嘴,我也跟著叫歪嘴。
那天,獵犬得到了獐子的頭、肚腸和四個蹄子。
他說:「蜘蛛。」
歪嘴的麝香作價二十二元,皮子作價八角。歪嘴共得二十二元八角。二十元他要匯給弟弟,二元八角打了三碗酒,買了一包經濟牌香煙,一包飛馬牌香煙。酒和煙當場報銷。
我們結束投擲時大人們的酒碗已經空了。天頂開始明亮起來,山林里傳來松雞和畫眉響亮的啼聲。松雞的啼聲:嘎!嘎嘎!短促響亮。畫眉的啼聲:嚁一,嚁——,嚁——,婉轉悠長。雨水慢慢止住,太陽重新九_九_藏_書露臉,把更為潔凈的光芒灑向更為潔凈的山崖、森林和村子。無風,各家的寨樓上,炊煙筆直上升,在陽光照耀下,像一匹匹懸空而下的藍色綢緞。
大家笑起來。
那時的雨水不是沖刷泥土,沖刷那些千萬年積聚下來的肥沃而又珍貴的黑色泥土,使土地變得貧瘠不堪。
那時的雨水滋潤萬物,使森林青碧如洗。
樹林里傳來獵犬的聲音。短促猛烈的狗叫變得舒緩、從容。獐子被逼上樹了,無路可逃了。人們歡呼起來。我們還看見程衛東和勒珍勾肩搭背坐在林子里最老的那株柏樹下面。柏樹能遮雨,他們坐的地方很乾燥。但他們還是做出避雨的模樣,把一件衣服頂在兩個人的頭上。旁邊的地上放著程衛東的竹笛和一本歌曲。獵犬的叫聲,人群歡叫著從他們身前身後跑過的聲音,他們像是一點也沒有聽到。
隨著一聲斷喝:「呔!」繩子筆直地帶著風聲直奔樹上,勢頭盡時,活套張開,下落,剛好套住獐子的脖頸。
果然,林間的空地上閃出獵犬,和一隻被它們追逐的灰黑色獐子的身影。距離已經相當近了。有辦法脫逃的獐子是不會下山的。只有陷入窮途的獵物才會下山或者上樹,而這就等於走向了死亡。我們一齊跑到村頭,獐子從茂密的箭竹叢中沒命地撲下來,差點撞到人群里來了。它急忙駐足,呆立片刻,返身從取水的小路躥進了簇擁泉水的那團柏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