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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4

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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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回到二十三年前吧。
於是,覺巴把村民們召集到一起開會。由程衛東念一個星期以前的報紙上的社論。小學校的老師停了課進城造反去了,學校自然停了課。每次開會,大表哥都把我帶上,去翻翻報紙,常常和認過的一點字見見面,將來或許比別人有出息一些。有時,程衛東念完報紙,向望著他發痴發獃的勒珍遞去眼色,在人們聊天打趣的嘈雜聲中教給我幾個生字。這時,大表哥都要重重地拍打幾下程衛東的肩膀。
他把那些皺巴巴的紙打開,看了正面,又看背面。背面和真錢就不一樣了,是一個鍊鋼工人的上半截身子和半截拼音字母。
那年夏末秋初,多年有規律的天氣開始叫人把握不定了。
「她奶奶。」
「那就是了。」
「以後也可以掙嘛。」
「是錢」,他附在我耳邊悄聲說,「就是錢,娃娃。你買什麼?有橡皮的鉛筆,糖,還有酒」。
劉世清說:「我只怕她是過於地漂亮了哇。」
傳說國家要開採這一地區的森林。在九九藏書這之前,人們還傳說那些已經開採森林多年的地區氣候變壞了。颳風,每年下霜很早,減低了小麥和玉米的收成。許多溪流乾涸,或者暴雨,或者乾旱。連獵物因無處棲身也幾乎絕跡了。現在,每天早晨一次,傍晚一次,村子里都能聽到隆隆的開山炮聲。已經有上千人在修築公路。公路正一天天逼近我們的村子,炮聲也越來越響亮了。
人們開始議論起勒珍的美貌來了。
天上星河燦爛。
歪嘴說:「她的臉腮,越來越像粉紅色的桃花了。」
他突然笑了。
那些錢是我從課本上裁下來的,不是真錢,是畫在書上的錢,用來教小學生知道錢的面額單位的「錢」。既然程衛東說了可以,我就要用它們買酒,給村裡的男人們,給表哥覺巴,再給自己買一枝帶彩色圖案還帶一塊橡皮的鉛筆,或許還有餘錢買幾支棒棒糖。平常我用的都是不帶橡皮而且外表只有一個顏色的一分錢一枝的鉛筆。
「你說勒珍,是懷疑那read.99csw.com個了。」
說到酒,他很堅決地搖頭。但又拍拍我的腦勺說:「以後吧,以後大了,這個腦殼會弄到錢,請人喝酒的。」
錢又回到了大表哥那碩大的可以裝下好幾千元的錢包。
「明天是晴天。」大表哥說。
「村裡人真是太好了,我劉某人算是見多識廣的人了,從沒見過這麼好的人。瑞英,是嗎?」
劉世清嘆口氣:「但願我是錯了。」
劉世清笑了:「隊長,你那錢包太大了。」
我說:「不是紙,是錢。」
「當然,漂亮的鉛筆,糖,棒糖,只要一個,不,給我十個。當然,十個。」
習慣了早上在晴朗天氣里出門的人們,被暴雨堵在屋裡,看玉米的紅纓被雨水擊落,牛羊在畜欄里哞咩叫喚,人們心情不好。
大表哥也笑了:「為錢不要把娃娃的良心壞了。如今能吃飽飯,能穿暖身子,不是就行了嗎?」
老頭揮揮手,兩個兒子就站起來。十四歲的久娃揩去掉得老長的鼻涕。
天放晴了,勒珍慢慢往去泉邊的路九-九-藏-書口上挪動。許多雙眼睛把熱辣辣的目光投到她的背上。這些眼光可能蜇痛了她,她的背和腰肢都慢慢扭動起來。
這時,我把錢塞到了他手上。他詫異地說:「這娃娃,塞些紙片在我手裡做啥?」
瑞英說:「是啊。」眼裡又湧起晶瑩的淚。
門「吱呀」一聲開了。劉世清的臉比大表哥的臉還要陰沉。他的兩個兒子跪在火塘邊的幾塊劈柴上面。劉世清的老婆一面擦淚一面就對大表哥露出了笑容。
就這樣,我已經很高興了。況且,他給我的不是一枝鉛筆,是五枝,外加十個棒糖。這時,人們已經慢慢散盡,準備下地去了。
「我看報紙,只怕往後,只怕往後不是好掙錢的時候啊。」
散了會,一些人散去,一些人留下,看誰會掏錢買酒。劉世清已經不耐煩地撥弄得腰間那串鑰匙嘩啷啷響,仍然沒人掏錢。
那個夜晚,從劉世清家出來,大表哥頻頻嘆息。
劉世清第一次在上級面前不作馴順狀:「就恨個他們老實,你表弟是聰明娃娃,要是我娃娃https://read.99csw.com這樣機靈,他要星星我也搭梯子去摘!」
夜深人靜,森林悄然,山澗里的水響亮地喧嘩。
「唉……不說了。」
他眼睛盯也不盯我手中的東西,說:「是錢都能。」說完他就追趕勒珍去了。
表哥的臉綳得很緊。
五角錢的人民幣隨著大表哥的手一直伸到了他的鼻尖跟前,他仍然眼也不眨地說:「你實在要給,我當著你的面把它燒了。」
在那些陰雨的天氣里,村子四周的森林聚集著霧氣,空中停滿積雨的雲團。飽含雨水的雲團並不把雨水全部灑在一個地方。它們緩緩飄動,還要把雨水帶到好多需要雨水的地方。這些雲團由山林間的霧氣生成,從未經受過開山炮這樣強大聲浪的震動。現在,這種強勁的聲浪衝擊震動它們,雲中的雨點在村子上空被全部震落。雨水彷彿被激怒了的神靈的鞭子,肆意抽打著村子、河床、莊稼、森林、岩石。
那一天,程衛東帶來一本他以前上學用的初級小學課本。他把書送給我。那裡面有許多插圖,比我們上課用的簡裝read.99csw.com本《毛主席語錄》漂亮多了。配上圖案的生字也好認多了。課本中的一頁上儘是人民幣圖案,不用教,我也把「圓」、「角」、「分」三個字猜出並牢記下來,以後從來沒有念錯過一次,也沒有寫錯過一次。
「你們也該想法預先掙些錢給這個娃娃留著,以後上中學、大學,不然埋沒了。」
程衛東拔腳要走,卻被我拉住了。在我的示意下,他蹲下身子。我問他:「這些錢可以買到東西嗎?」
「是病?哪一種病?」
女人顫聲說:「你不要給了,隊長。就為這兩個兒太老實,他跟我生了三個女兒,還想生個聰明兒子。這不是,我又有了。」
這個年輕的生產隊長抓住我的小手就走。他的大手重重叩響了劉世清家的門。
劉世清叮囑我這事誰也不要告訴,尤其不要告訴大表哥。可我不到晚上,就忍不住告訴了大表哥。
大表哥惡狠狠地問:「鬧的什麼鬼名堂?這個娃娃騙你,你給他糖。自己娃娃老老實實,要這樣跪著?」
「不說這個了。」
「她家以前有人害過那種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