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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7

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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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長娃呀!」
那遲遲疑疑的觸動又來了一下。轉身我看到一位穿著公安制服長得非常結實的傢伙。
我所居住的這個偏僻山城正在下雨。我坐在窗前。八樓的窗戶正對著即將召開公判大會的體育場。現在體育場的混凝土看台在雨水中閃閃發光。這天是星期天。鴿子在濛漾的細雨中飛翔,攪動了靜謐和料峭的寒意。舉目仰望,山腰上那座金碧輝煌的喇嘛寺恰好被雲縫中透出的一抹強光所照亮。同時被照亮的還有一簇衛星地面站的鍋底狀的天線,市電視台那高高的發射塔。
長娃說:「我去活動過了。太多了。妹夫把以前的事全部供了。我是沒有辦法了,他只有死在監獄里了。只有爭取妹夫能輕判一點嘛!」
這是1990年8月底的星期天。
分手的時候,他又說:「我是沒有臉面去read.99csw•com見村子里的鄉親們了。」
經過擺談我得知,劉世清的老婆和兩個兒子久娃、長娃果然是他以前的東家的。解放時,那個姓鄢的店東是死於亂兵之中,而不是被人民政府所鎮壓。落實政策剛開始,劉世清去了成都找到當年的房子,到派出所一查,老婆和兩個兒子的戶籍尚未註銷。一番打點,久娃和長娃又回了城,分到了房子。久娃進廠當了炊事員,長娃參軍,在偵察連干過,複員後進公安局當了刑警。劉世清老兩口仍然留在村子里。
「房子住不下呀!當年給我們分一套一房子,我結了婚,帶個娃娃。久娃找不到老婆,和我們住在一起。五十多歲的人了,脾氣很不好啊!」
果然是劉世清的二兒子長娃。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進身後那家叫做「一元飽」的小飯九*九*藏*書館,拉到一張擺好酒菜的桌子跟前。桌子邊已經坐了一個穿檢察院制服的人。
他說:「當然了。」眼睛已全部濕了。
長娃對那人說:「果然是他!」
我信了。也不由我不信。
我又看到了那場大火。看到兩年後,一個近千人的國營林場在村子附近建立。油鋸轟響,利斧翻飛,集材的拖拉機噴吐黑煙。就這樣,不到三年時光,在大火中倖存的一點森林也完全消失了。山坡上,只有這裏一簇那裡一簇的林木……
堅決保護森林資源!
大會結束了,犯人們被押上停在街上的一長溜卡車。前面摩托開道,後面吉普車押陣,警報器嗚嗚作響。我下了樓,正好遇到拉犯人遊街的車隊迎面過來。
我站在正午強烈的日光下,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有村子周圍已經消失的森林在我眼前晃動。載著盜伐森林犯的那輛https://read.99csw.com卡車車廂上的兩條標語還在我眼前晃動:
「為什麼不接他們出去?」我問。
歪嘴的弟弟突然哭出聲來:「我心中難過,心中難過啊!」
地球只有一個!
「事已至此,沒有辦法了嘛。」我說。
「我怎麼了?」
將近中午的時候,雨停了。廣場上響起了音樂聲:《拉德斯基進行曲》、《閃電與雷鳴波爾卡》、《嘰嘰喳喳波爾卡》等。城裡的人們都聽到了音樂的召喚,雲集廣場。人們還舉著好多紅布橫幅。一派喧囂不已的熱烈氣氛。那首《皇帝圓舞曲》結束時,公判大會開始了。警車的長鳴聲穿過沿河而建的山城。這天,廣場中央站了三十多個刑事犯罪分子,上萬群眾知道了這些罪犯的罪行,又聆聽了領導的講話。講話里講到了社會治安,生態平衡,資源,亞運會等好多問題。
喝著酒,大家都九_九_藏_書互道闊別,開始,都小心地不提那件事情。
「我那阿爸七十多歲了,掙錢有癮啊,」他還是說到那事上了,「八十來歲的人了,家裡幾萬塊錢是有了吧?還要掙。這下是要老死在監獄里了。」他告訴我,他家以前開代銷店下來,有幾千元的積蓄,為久娃和長娃回城打點光了。後來販運生豬、藥材,擺過測字算命的攤子,甚至上西北做過汽油生意,居然還弄到了整節整節的車皮。這幾年,又弄開了木頭。年紀大了,沒有氣力,再說他也從來沒有真正下過體力,就到外縣請了一個壯小夥子伐木,每天管飯還付他五元工錢。公安局幾次集中打擊,他都逢凶化吉,連罰款也沒挨過一次。那個小夥子後來就和他晚生的女兒成了家。這次嚴打鬥爭中,他被抓獲了。七十多立方米的木頭。還從家裡抄出現金差不多兩萬元。
這時,有人觸觸九*九*藏*書我的手臂。
已經是深秋了。
「本來我是可以幫忙的呀。辦這個案子的同學給我打電話,我說依照法律辦吧。我是共產黨員,是×××縣的檢察長呀!村裡誰不知道我是×××縣的檢察長呀!」他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我可憐的哥哥呀,我對不起你了。」
「把你阿媽接走吧。」
我沒在意。
那個滿面愁容的人摘下帽子,對我笑笑。我就知道了他是我從未見過的歪嘴的弟弟。果然,他說:「我是歪嘴的弟弟。」
在第三輛車上我看到了這篇故事中的人物:覺巴、歪嘴、程衛東、劉世清和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劉世清很老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那綹山羊鬍子全部變白了,而且是那種髒兮兮的白色。歪嘴的歪嘴巴張開了,頗有幾分好奇地注視著街上的人流。程衛東在笑。覺巴仰頭望著天空。警車慢慢開過。圍觀的人群就慢慢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