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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9

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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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覺巴又和程衛東去找供銷社主任。
「是。」劉世清搖搖鞭子,「是主任要買,我就賣了」。他不慌不忙騰出一隻手,在懷裡摸索一陣,摸出一疊票子,說:「不是,這是交葯的錢。」又摸一陣,才摸出一疊小的,「這不是,錢在這兒了」。
「不會,不會。主任高興了,要我陪,我以水當酒。」劉世清不急不躁地說。倒過筷子從爐中夾出一塊通紅的火炭,杯子中水一傾,那火炭就熄了。
主任大笑起來。
「我知道你們是怎樣找證據的,把人抓起來,一打就有了。」書記這一向腰時時作痛,並且還有人說他是「走資派」重新當權,是「還鄉團」。他火氣很足,不講劉世清的事情而講起了自己:「我就不怕,沒有招的打了也不招,要我咬人我也不幹!有人想來第二次打倒,來就是了!」
程衛東臉紅了,額上青筋也一根根暴了起來。
「難道有豬糞人糞便宜?」
覺巴又喝了一口酒,說:「狗日的,我們到公社去告他!」
「不著急,慢慢說嘛。有什麼問題?」
「……」
「證據……」他忍不住望了程衛東一眼,說,「他們家盡穿新衣服,沒有人下地勞動!」這天天氣不好,刮點北風,風中有點滋潤的味道,潮濕的味道,像是要落場小雪。書記的腰陣陣作痛,腰給紅https://read.99csw.com衛兵打斷過。現在,他陰沉著臉,把變涼的熱水袋解下來,換上滾燙的開水,又貼到腰上。書記盯一眼程衛東,對覺巴說:「是他說的吧?」
覺巴已經聽不清了,他緊緊攥住程衛東的手,把他拖進了公社書記的家裡。書記把覺巴拉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問程衛東:「聽說你當了紅衛兵,又當了好多年造反派?我這腰就是被你們這樣的人打殘了哇!」
一向冷靜的表哥覺巴的臉也紅了,額上也一樣暴起了青筋:「劉世清有問題!」
現在,在一間狹窄而光線充足,沒有傢具,空蕩蕩的飄浮著乾燥浮塵的木工房間里,大表哥想起那一切,覺得程衛東比自己精明,想起勒珍已經嫁給了歪嘴,想起婦女主任曾鍾情于自己,終於也遠走高飛,自己也沒當上脫產的國家幹部。陳永貴不是當了國家幹部了嗎?他有點憤憤然地想。繼而又想:劉世清不過每次在酒碗里放一點蜂蜜,茶里放一塊冰塘,把自己當一個娃娃,自己就當了娃娃。
「……我們不是……」
覺巴自言自語地說。
門開了。
「你能給我每月三十五元五角的工資嗎?你能保證你那大寨田年年豐收?你能把劉世清的問題翻弄出來?這三件事辦成一件,我都跟你回去,還能幫read.99csw.com你做別的事情。你能辦成一件嗎?」
「我知道你不是的,」書記拉住覺巴的手,嘆口氣,「但你也要注意啊。」他又轉過身來對程衛東說,「當然了,有問題也可以反映的嘛。找供銷社主任去吧。他的事情我管不了,他是紅衛兵出身。你們可以找他。」
「今天那熊掌是前幾天歪嘴弄的吧?」覺巴又說。
劉世清又給兩個不速之客添了杯子、筷子,於是一起喝酒。酒意一濃,主任和程衛東聊起當年造反的紅火場面,一起仰臉大笑。
程衛東擺手:「這兩年不是前兩年了,你要找到證據啊!」
「有事嗎?」半醉的主任不快地問。
「我會有的。」
下年也是。
「是我說的。我是造反派,但劉世清的問題是劉世清的。」
村子里逐漸積累了一筆款子。覺巴也是有見識的人,給隊里買了第一台手扶拖拉機。他要程衛東回來當拖拉機手。程衛東這時已大變了,不再追逐女人,而是貪上了酒,看的也不是農業中學那些技術課本了。程衛東造反時曾看守過一個倉庫,裡邊堆滿沒收查禁的書籍。他從那裡找到許多小說,裝了滿滿的幾大箱子。從木工房下了班,他就看小說,懂與不懂都拿在手裡仔細端詳。早上醒來,他把枕邊那些紙張泛黃的書推開,或者遠遠拋到牆角九九藏書,從床下摸出酒瓶,一口二兩。起床后,燒火做飯,就撕了書做引火的材料,兩三年下來,這幾箱書就慢慢燒光了。有人說:「那也不是一個真愛書的人哪!」
覺巴說:「你現在老了。」
書記轉了身去問覺巴,口氣和藹多了:「找我有什麼事?」
「隊長,聽說,你還要修個水電站?」
主任的房裡坐著劉世清。兩人圍爐喝酒。主任端個杯子,劉世清也端個杯子。爐上的鍋中是兩隻熊掌。
「他肯定貪污了!」
次年是個少有的豐收年頭。
「你也是啊。」
大表哥一件也不能答應。但多年來,他也漸漸猜測劉世清是有點什麼問題的,不然為什麼他們一家人總有新衣服穿,又總是把新衣服穿在裏面,舊衣服穿在外面?村裡人慢慢還發現,劉世清一家人是沒有帶補丁的衣服的,儘管外面的衣服再爛也不打補丁,那些破洞里露出的是裏面的新衣服。苟瑞英很少下地勞動,天氣好時就坐在太陽下裁剪縫製新衣,一家人的衣服都出在她手下。永遠是對襟的上衣,大腰的褲子,永遠是一件藍卡其布;永遠不分內衣外衣,從裏面穿到外面。他家還收買村裡窮困人家的布票,二角錢一尺。劉世清不沾煙酒,但家裡總有買來的上好蜂蜜和冰糖,外人是吃不到的,覺巴和小學校的老師去了可以吃到,因為九-九-藏-書他們是隊長和老師。我也可以吃到,因為劉世清喜歡我。他還常常考我認字,也教我認過一些字。這些字老師從來沒有教過我。比如「芪」字,「麝」字,「芍」字,都是村子周圍山上出產的藥材的名字。
「你真行。我想,以後買水泥,電線那些事情就交給我來辦吧。」
天陰了幾天,雪終於下來了,紛紛揚揚。
火光使他的臉有了生氣。
「哈!」他說,「他真是個笨蛋,當年多麼漂亮的姑娘愛他,他不知道!」
「……我們不是……」
同他造反的人有發達了的,也有的真正被政法機關逮捕,進了監獄。有時,木工廠開會,讀報,還會讀到村子里的事情、覺巴的事迹。他不說當年自己怎樣給這個紅人出主意修渠用糞改良土質的事情了,只是藉著酒興說:「那個笨蛋!報紙上說沒說他還沒嘗過女人的味道?再不找個女人,我想他已經老了!」
「將來,」劉世清說:「我們國家建了尿素廠就更便宜了。」
「回去,給我當個拖拉機手吧。我們買了拖拉機了。」
覺巴卻只是悶頭喝酒。上了劉世清的馬車搖搖晃晃往村子里走的時候,酒慢慢醒來,想起剛才他們講的事情。想起供銷社主任要村裡以後買些化肥。程衛東也說尿素是好東西,現在他就坐在從日本運來的尿素口袋上面。說日本賣給中國這九九藏書種東西價錢便宜,因為日本到中國,開航時一條空船,萬噸輪,造肥料的機器就在船上。這種機器抽海上的空氣制這種肥料。船到中國就已經滿了。一條條船就這樣從日本到中國。所以,這肥料要用,便宜。
「你有證據嗎?」
再下年也是一個豐收年。
沒過幾天,那個「笨蛋」覺巴就找他來了。叫他回去當拖拉機手。當時,他正在做一隻公社專門用來存放檔案的柜子。大表哥看到程衛東臉上那種生動的驕傲的神情已經消失了。那是他和勒珍戀愛時,橫吹那十二枝竹笛的時候,甚至是在城裡被關在臨時監獄里時都有的神情。他停下手中的活計,解下帆布圍裙扔到地上,把覺巴帶進他的屋子。屋子裡一股乾燥浮塵的味道。兩人喝著酒,他又撕了舊小說引火做飯。
「證據呢?是你親自掌握,還是別人提供的?」
程衛東看著覺巴,慢慢搖頭:「你買輛拖拉機幹什麼?你出去開會好坐?他們要你開會就叫他們派車來接。給劉世清的代銷店拉東西嗎?我不會幹的。」
背後仍舊沒人答話。大雪紛紛揚揚。
「沒事。」程衛東說,「沒事。覺巴隊長是來找劉世清,搭馬車回去。」
覺巴叩門時,程衛東對他冷笑。
覺巴的臉色不大好看,緊盯著端一隻玻璃杯子的劉世清:「你會喝酒了?」
「干吧。」覺巴懇求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