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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10

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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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跟著哭了,勒珍尤其哭得凄厲悠長,像在唱歌一樣。哭聲中,工程開工時樹起的彩旗在風中噼啪作響。這段時間里,劉世清要求隊長清理他的賬目,因為傳說他貪污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只得交出代銷店的鑰匙上工地來了。這時,他的鬍子已經花白了,他也從來沒有干過重體力活,就做些分發炸藥、雷管一類的事情。他幹了不久,就讓一枚雷管炸飛了三個手指,還傷了一隻眼睛。醫好傷回來,生產隊又把代銷店鑰匙交給了他。他坐在代銷店門口,一臉傲然自負的神情。他對程衛東說:「我這是義務勞動。」
信用社願意支持農村電氣化建設,給水電站工程提供一筆九-九-藏-書貸款。覺巴說:「將來不是要還的嗎?」他拒絕了,因而得罪了信用社的人。最後,還是公社書記跑了幾趟縣政府。給村裡弄來了木材採伐許可證。村裡組織的採伐隊上山了,把採伐下來的杉木以每立方米二十元的價格賣給國家。村子後面那幾百畝尚未完全成材的杉木是惟一一片像樣的森林了,也在兩年之內全部消失,換來的所有收入建一座電站還有節餘。
「不守這個店,隊上也要給我工分。我是因公殘廢的,工傷。」
問他累了吧。他說,不,瞌睡。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沒有,瞌睡。還說,興許這場雨下過,瞌睡就醒來了吧。自己https://read.99csw.com都顯出一副很沒信心的樣子。
兩個人像有什麼默契,像互相都能窺探到對方秘密似的笑了起來。村裡人都說,程衛東變好了,他經常給歪嘴家捎去東西。他從來不和勒珍說話。卻和歪嘴成了朋友。他和生產隊長就更是朋友了。
村子里的小水電站並未能立即開工,因為缺少資金。
春天,水電站終於開工修建。我們一批當年的小學生已經中學畢業,回鄉務農了。春寒料峭的1976年,排炮從將來的引水渠上騰空而起。
那一年,電站工程進展順利。誰也不曾料想往後會發生那麼多事情。無論是整個中國,還是這個小小的山村。因為那九九藏書是1976年。這一年秋天,陰雨連綿,莊稼倒伏在地里,漸漸霉爛了。人們在陰天里心緒茫然。到了往年雨水應該停止的時候,雨水反而更加猛烈了。氣候這樣反常,被看成是地震的前兆。那一年,村子里的許多人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眼:地震,並在短時期內,就和它十分稔熟了。隊長覺巴說:地震來了山崩地陷,房倒人亡,之後還要流行瘟疫。電站還是等地震完了再修吧。於是,電站停了工。
秋雨連綿。
在我的記憶中,那段日子里,男人們又聚集在代銷店門前,喝酒吸煙。劉世清的生意又紅火起來。現在,他當著人們的面就把一壺壺水摻進酒桶里。他說,國家允許一百斤酒九_九_藏_書摻多少斤水,不信你們去問吧。大表哥卻一下子變得萎頓了,坐在哪裡就在哪裡睡覺,就像前半輩子從來未曾睡過一個好覺。他能在任何地方任何場合睡覺。程衛東帶來消息,說公社說他革命意志鬆懈了,電站停了工。要解除他的隊長職務,他仍然打他的瞌睡。外面依然陰雨連綿。
「打點酒來,不要摻水。」
「你買酒,我啥時候摻過水。」
「去你媽的!」他說,「周總理死了!」他又慢慢走到了歪嘴跟前,拉住他的手說:「周總理死了!」這麼多年,他和歪嘴連招呼都不曾打過一個,他這一拉手,弄得歪嘴手足無措,張大了歪嘴發獃,程衛東卻放聲哭了起來。
覺巴依然充耳不聞九*九*藏*書,只叫程衛東少運點東西來,別在雨里都淋壞了。覺巴不喝酒了,但抽煙厲害了。不瞌睡了就抽煙。多半只抽一種牌子:朝陽橋。算算他的年齡,也是三十大幾走向四十的人了。
開好的引水渠沒有立即澆築混凝土,陰雨中,多處塌方,有些地段已經完全堵塞了。
程衛東說:「你也該成個家了。」
消息是程衛東帶來的。覺巴把物資供應的事交給他。但他仍沒有搬回村來,只是每次隨運貨的拖拉機回來一次。那天,他臉色難看,自己把一車水泥和炸藥卸完。有人問他:「是不是看到以前的情人成了歪嘴的老婆,心頭不好受?」
程衛東現在脾氣變好了,笑笑。
開工不久,就傳來周總理逝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