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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12

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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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伐這些樹木並運下山來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給毛主席紀念堂獻禮是不要報酬的,但縣上仍然撥給了幾噸水泥,彌補那場水災中的損失。等到農田修復,水電站建好,已經重新包產到戶。生產隊撤銷了。
程衛東現在在鄉上開了一個鋸木廠,用兩架電平鋸把原木加工成各種型材,並雇了兩個木匠做各種傢具出售。聽人說,這個玩世不恭的人路子很廣,承攬到許多活路,傢具銷路也很不錯。都說他建鋸木廠的本錢是給水電站採購建築材料時攢下的,但也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人深究過什麼。
大表哥看看我:「坐下喝吧。他們會給錢的。」
高舉一盞馬燈,他跳上了那架舊馬車。臉上鬆弛成麵糰的肌肉又繃緊成了鐵塊,昏濁的眼睛又放出了光芒。雨點打在玻璃燈罩上,「嘭」一聲爆響后,燈滅了。
這是人們聽到的他惟一一句抱怨的話。當天,他就帶領村裡人修復被洪水沖毀的梯田和灌溉渠道。工地上幹得正熱火朝天的時候,程衛東報來了被洪水沖走的物資的數目。那數目大大超出覺巴的預料。覺巴臉上出現了不信任的神色。但他還是畫了押蓋了章。他問程衛東:「和當年比,你是學好了還是學壞了。」
承包了村裡拖拉機的同學送我,說已經貸到一筆款子,馬上要買一部舊汽車了。路上,不時看到村裡人在砍伐山坡上東一棵西一棵當年不便用機械採伐的樹木。樹木伐下來,以百把元一立方米的價格賣出去。收購木頭的又運到程衛東的鋸木廠加工后販運到省城,甚至外省的一些地方。
程衛東訕訕地笑了。人們還傳說,一次歪嘴打了勒珍,她找到大表哥哭了。大表哥對勒珍說:「你找了歪嘴,是你的福氣啊。」也不知是真是假。劉世清找到覺巴,要一點活路做。人們說他是想搶程衛東有油read•99csw.com水的差事,但他沒這樣說。覺巴就給了他跑公社加工廠,修理鋼釺、鋤頭的活路。劉世清又套起了馬車,三五天一次,送走用壞的工具,運來修好的工具。風雨無阻,整整兩年任勞任怨。
大表哥慢慢喝酒,吸煙。好像我們談論的是一件與他無乾的事情。談到後來,他喝了一大口酒,搖搖頭:「我想睡覺,那樣不是每天都要把眼瞪著了嗎?」
身後是他領著人們苦戰幾年改造出來的幾百畝良田。人們在耕作,播下歡樂與希望的種子。
春天到了,北京要修建毛主席紀念堂了。報紙上說建築材料從全國四面八方徵集,並且不時有哪裡哪裡獻上了珍貴石頭或木頭或花草的消息。誰也沒想到村子會攤到這份榮耀:生產隊接到了通知,要二十立方米上等落葉松獻給毛主席紀念堂。落葉松長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在那樣的高度上,有我們這個山區惟一的高大喬木。從來沒人用這種木頭做過什麼東西。但樹木卻真是美輪美奐。四月中旬了,這種樹木還聳立在高山上的晶瑩積雪中間,綻出嫩綠的針葉,顏色彷彿翡翠碧玉,彷彿一痕若有若無的淡淡輕煙。只在短暫的夏天,積雪消失了,這種樹木才融入其他樹木的一片綠色。秋天,一場初雪下來,高山上就積了雪,落葉松的樹葉就黃了,在秋日明朗的陽光中,閃爍著黃金般的光芒。據說,這種木頭在秋天裡伐下來,最美麗也最耐腐。但是等不到秋天了,初春時節,村子里就組織人上山了,把為數不多的珍貴樹木採伐下來了。以後,村子周圍的山上就永遠沒有這種美輪美奐的落葉鬆了。
早上,男人們果然早起。大表哥高挽褲腿,一手一臉的泥漿回來了。他把自己的村子巡視了一番。他淡淡地說:「我叫他不要運回來這麼多東read.99csw.com西,他偏要運,都給洪水沖走了。」
「我給。」店主人說。
黃昏,水電站的電燈亮了,水閘打開,水順著渠道嘩然而下,我跟著歡笑的水頭奔跑,進入機房,水正好從池中漫了過來。水衝擊水輪泵的葉片。葉片震顫一陣,終於旋轉起來。皮帶輪嗡嗡旋轉,帶動了發電機。我輕輕推上閘刀,村子里家家戶戶的燈就全部亮了。我的手給暗夜送去光明,我自得而又高興。我在燈下,在發電機的嗡嗡聲中,在流水的喧嘩聲中複習功課,要在這年夏天考上大學。
誰也料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他竟趕著村裡的一群耕牛上高山牧場去了。原來放牛的人要回家侍弄自己的土地了。地分了,牛也分到了各家各戶。於是當年的生產隊長趕著集中起來的牛群上牧場去了。歪嘴執意要把多出的獵槍給他一枝帶上山去,他也拒絕了。當年,我考上大學,歡喜之中,也忘了上山去看他一次。
剩下我們三個人對著他孤獨的背影,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不能再砍了,我想。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人人都想發財致富,在這交通不便,人口稀少的深山之中,樹木就是惟一的財源了。何況,那時我心情是多麼歡快啊。歡樂的人什麼都能理解,什麼都可以原諒。很快,到了北京,我幾乎把什麼都忘記了,只想趕快去天安門廣場。一切都好像在夢中,不知道這個繁華美麗的都市和那個遙遠荒涼的故鄉村子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存在。就這樣,恍恍惚惚,跟著人流旋轉。就這樣排著隊進了毛主席紀念堂。在一間展覽廳里,我的目光被一種木紋漂亮、泛著一點殷紅色的護牆板吸引住了,走出展廳,也沒看一張牆上的照片。這時,我想起家鄉山上美麗的落葉松。也許,這些牆板就是那些松木製成的吧。這時,我們來到那https://read.99csw.com具水晶棺前,看到偉大的老人,安詳地睡去了的老人,淚水嘩啦就淌下來了。
酒過幾巡,劉世清說起我小時用舊課本上的鈔票圖案騙他糖吃的事情。他對程衛東說:「他會比你更能掙錢的。」
「發電站一年掙五百塊錢不到,」程衛東笑了,「我叫他給我守一守鋸木廠那幾個工人,一年三千元他還不幹呢」!
說完,就聳聳肩頭回家了。
「我要考大學,」我說:「我要把電站的事情讓給我表哥。」
就是在大表哥開始無法抑制自己瞌睡的時候,他的名字就從我現在供職的這家報紙上消失了,和我們那個曾經在小範圍內作過農業學大寨先進典型的村子的名字一起消失了。雖然以後他曾醒來過一次,卻也未能把自己的名字再變成鉛字。
我真正干起了記者這個行當后,多數時候是在辦公室里消磨掉的。而森林兀自以很快的速度消失,原先在森林護佑下生存,如今正失去森林,同時也失去自己許多東西的人們在對森林做最後的掠奪。因為他們需要過富裕生活,需要錢,需要這種弄到手又會水一樣流走的東西,現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
這天,我卻坐不住了。我反正要走的,我要把這個差使讓給覺巴。劉世清的代銷店裡不再像過去那樣幽暗了。他點了一盞全村瓦數最大的燈泡,盡情展覽他的全部貨物。這些年來,貨物日益豐富,包裝也越漸鮮艷,把貨架裝飾得琳琅滿目。店堂中央還擺了兩張桌子。人們漸漸愛錢,說錢,也有錢了。劉世清賣酒同時也賣菜。這天晚上,他請大表哥在那裡喝酒,同飲的還有程衛東。
「還是我給吧,」程衛東大大咧咧地說,「你小本生意。」
山洪沖毀了近百畝的梯田和配套的灌溉渠道。興建中的水電站的引水渠道也幾乎給完全沖毀。一夜之間,那些原先有九-九-藏-書土層和灌木覆蓋的山坡現在大片大片地露出了縱橫交疊的岩層。天放晴了。空氣中充滿強烈的土腥味。陽光使那些剛剛裸|露的岩石放射出銀子般華貴的光芒。沖積物在村前不遠的谷口堵塞起來,村子周圍從此有了一個越變越漂亮的湖泊。後來,湖泊周圍率先生長起一些樹木,楊樹、白樺,不幾年就成了一條環湖的林帶。以後的這麼多年,為了各種原因,急於弄錢而又沒有別的方式弄錢的人們濫砍亂伐殘存的林木,卻沒有人在環湖的新生樹林中動過一刀一斧。除此之外,未被人動過的,就是佑護村裡那眼泉水的那叢古老的柏樹了。我在一篇文章中,曾把這些當成最後的良心和希望加以描寫。那篇文章被總編大加刪削,我就從排字房自動撤下了。多出的版面很恰當地放了三張黨政機關在植樹節植樹的照片。一張在新建的工業學校、一張在公園、還有一張是公路旁邊。背景一律都是灰濛濛的沒有一株高大挺拔喬木的荒涼山坡。
大表哥覺巴安然入睡了。
就在1976年秋天,空泛而又莊重激昂的各種頭號字的通欄標題充斥報紙的各個版面,全中國沉浸在大悲傷大驚喜之中的時候,村裡那場連綿不絕的秋雨終於變成了一次特大的山洪。半夜,像多年前那場大火時一樣,在洪水的轟轟隆隆的咆哮聲里,村子又一次在地面上輕輕搖晃。所不同的是,這時沒有明亮的光芒。大雨如注,夜漆黑一團。人們驚恐萬狀,都以為傳說中的地震來了。不一會兒,全村的人都聚集到了小廣場上。只有劉世清一家,在多年不用的那架舊馬車車轅上架起雨布,蜷縮在下面不受雨淋之苦。歪嘴從學校門上取了木板,高擎著,叫勒珍和頭一個娃娃躲在門板下面。
不想,分配到州報社,主編卻說:「先翻翻資料,熟悉熟悉情況吧。」就在那間塵封read.99csw.com的倉庫里,從泛黃的報紙上,我無數次看到村子和覺巴的名字。打聽一陣,就連當年那些寫稿的人對他們都不大有清晰印象了。
幾年的學院生涯中,我惟一的熱望是當一名記者。我不如年紀大的同學老練,更不如年紀小的同學油滑。我希望做一個記者四齣採訪,調查,寫很多不宜公開披露但真實的東西層層上報,然後問題就解決了。當然,首先要寫的就是家鄉以及周圍地區森林的問題,甚至還想出了好幾個最為驚心動魄的題目。
大表哥打了幾十天的瞌睡醒了。
大表哥說:「我累了。另外選人吧。」於是,就選了別人當村長。一個和氣的人。都說不要誰領導誰了,選個和氣的人吧。於是選了一個精打細算的人。這人成分是上中農。當然,現在中國農民都是一個成分了。
人們提出要覺巴再當村長。
這年春天,人們特別勤奮地在屬於自己的地里耕作。相遇時,人人臉上都帶著一種興奮而又尷尬的神情。只有大表哥一副疲憊之極的模樣,躺在地頭上,在溫暖的陽光之下。種完了自己莊稼的歪嘴兩口子來給他幫忙。劉世清的兩個兒子已經去了成都,家裡沒人下地。耕地由於沒有翻耕,已經有一片淺淺的嫩綠了,不過那不是禾苗而是野草罷了。
程衛東笑了:「可能吧,不過那樣愛書是掙不到錢的。」
勒珍叫歪嘴扔了門板,用手電筒給覺巴照亮,幾支手電筒都亮了,射到覺巴身上。大表哥卻說:「歪嘴!把學校的門板上回去!」電筒的光芒轉向歪嘴,直到他把門板送回去上好了。這時,山上的泥石流正奔騰咆哮,從好幾個地方往河谷狂奔。電筒光芒又集中到了表哥身上。他只揮了揮手:「鄉親們,回家吧!男人們早點起床,有事幹了。」燈罩炸裂的玻璃碎片划傷了他的臉頰,血從他臉上緩緩流下一段,就被雨水沖刷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