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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13

二、已經消失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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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高峻山岩上,有用紅色油漆刷上了保護森林,打擊亂砍亂伐犯罪行為的大字標語。標語翻開了大山深重的創口,流出難以凝固的熱血。
「你的東西太簡單了。」我說。
我給法院打了一個電話,找到了刑事庭的人。他又幫我找到具體經辦覺巴等三人盜伐木材案的審判員。我說我是×××報社的。
三天後,我和吳審判員交換材料。這次是他來我的辦公室。看我一副如此清閑的模樣,如此安靜的辦公室,他說:「我知道很多職業是清閑的,卻不知記者也是這麼清閑的。」
「其實」,他說:「你就是想給你表哥減點刑?」
吳審判員笑了。我把這篇小說的前十一章交給他,他把有關案卷移交給我,就分手了。
「你真是一個厲害的審判員。」
在法院三樓的辦公室里,我和吳審判員見了面。這是一個大辦公室,三張桌子拼在一起,一共有五組這樣的桌子。人來人往,忙碌緊張又有條不紊。我搓搓手,說:「倒好似來接受審判一九九藏書樣。」
三個人,即歪嘴、程衛東、覺巴三人於1990年3月5日至3月15日上山砍伐木材。事先未取得有關部門同意,當然也未交育林稅及其他應繳費用。共盜伐木材××立方,每人平均××立方。犯人一致供述是家中房屋年久失修,又無錢交納育林稅,所以進入國有林區盜伐。木材未盜賣,已全部沒收。三案犯在「嚴打」鬥爭中,立即向當地林業部門及鄉公安員自首。
「平心而論,我也希望能那樣。」
我無話可說。送走吳審判員,我坐下來翻檢一些書籍。過去,我的家鄉,以及家鄉周圍孕育了四川幾條主要大河:大渡河、岷江、嘉陵江的廣大地區,覆蓋著茂密的原始森林。森林中棲息繁衍眾多的世界級、國家級的珍稀動物:大熊貓、金絲猴、蘇門羚、藍翅雞、獵豹、鹿……現在,森林的絕大部分已在短短几十年中消失了。在相關的書籍中有了一個專門名詞:「半乾旱河谷」。最為典型的這種河谷景象往read.99csw•com往是河水在峽谷中白白奔流,兩岸山坡上,水源枯竭,肥沃土壤早已被雨水,被風弄得一乾二淨了。這樣的山坡上仍然有一點補丁一樣的耕地,有毫無生氣的山羊,出沒在石縫之間。這樣的景象往往綿延不絕,持續上百公里。陽光是那麼明亮,岩石,最後一些和岩石一樣堅硬的貧瘠泥土像城堡或別的什麼東西一樣聳立,在陽光下閃爍金屬般的光芒。偶爾陡起一柱孤獨而憤怒的旋風,把塵土攪到天上,然後向四方揮灑。
審判員說好吧,他說現在這類事件太多,有宣傳部門配合一下,總會有些效果吧,並約我談談。
雨過天晴,阻塞的道路被疏通。一輛卡車、又一輛卡車迎面開來,載的是木頭,木頭,總是木頭,開始是木頭,最後還是木頭。大部分是國家、集體合法採伐的木頭,少量的是個人盜伐倒賣的木頭。
「我是想寫點東西,因為有切身感受,可能更客觀一些,真切一些。」
吳審判員笑笑說:「第一九九藏書次來都這樣,因為人人都有過失,都可能犯罪。」我想想,點頭稱是。他帶我找了個清靜地方。這是一間有兩百個觀眾席的審判室,一些不需公判的案子就在此了結。我們在觀眾席前排坐下。前面台上高懸莊嚴的國徽,下面是審判席、公訴人席、辯護席、被告席、椅子,寬大的桌子一塵不染,光可鑒人。儘管光線明亮,但一切仍給人一種威懾的感覺。我們兩個坐在觀眾席,準確地說是旁聽席上。彷彿一齣戲落幕之後,兩個深受震撼的觀眾在那裡陷入久久的沉思。吳審判員摘下大檐帽,說:「我不是搞政法出身的,以前幹了多年區鄉幹部。我清楚這一類農村刑事案背後的許多東西。從純粹犯罪學的理論出發,也可以探討發案的社會原因,同種案件中每個案犯的不同動機,但是量刑上還是不好考慮這一問題的。雖然也不是一點也不予考慮。」
我沒有說話。
其實,案子非常簡單。直接由三個人的口供整理而成,沒有多少旁證材料。因為三https://read.99csw.com人交代沒有多少出入。三個人在案卷中只有名字、職業、年齡、族別、家庭住址,沒有其他背景材料。也不需要這種背景材料。
到了雨天,由明亮陽光構成的美景也消失了。泥石流四處泛濫,沖毀田地、果園、房舍、橋樑,公路……並給下游那些飽受灌溉之利的稻米的平原、果樹的平原、平原上的繁華都市帶去洪水的威脅。把長江變成第二條黃河。
「你的又太複雜了。」他說,「我們是在公訴材料基礎上與被告核實無出入來結案的。等幾天就要宣判了。我們未嘗不知道深究下去可以挖出很多東西,很多違法的人。這些問題,我們也在反覆考慮。現在是要突破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了,要搞商品經濟。這些偏僻的人口稀少的地方搞加工,或者在其他地方能迅速致富的路子行不通。俗話說,靠山吃山,就只有砍樹打獵了。這哪一樣不犯法呢?再說,人家祖祖輩輩在這塊土地上生存,把這麼多森林保存下來,你國營企業把大部分砍掉了,剩下這https://read.99csw.com麼一點,他要認為他也該隨意支配一下,從情理上也不是說不過去的。」他笑笑,喝一口水,又說,「把這些都寫進去,就不會簡單了。在我以前當過書記的一個鄉,也有過這樣的案子。先抓了兩個人,審,再審,審出來了,全村的青壯年幾乎都參与了,甚至還有女的。派了十幾個人組成的工作組下去,縣委、政府、公安、林業局、監察局、檢察院、法院的都有。開始老百姓抵觸很大,工作組住了幾個月,後來有人交待了,所有人都交待了,有村幹部、黨員、團員。很簡單。除了這個,他找不到其他門路致富。再說,到處都想發財,到處都想致富,都是砍樹,私人是這樣,國家就不是了嗎?這周圍幾個縣的一點財政收入都是靠木頭。你總不能把那五六十號人抓起來全部判刑吧?這不像有些犯罪有主犯、從犯、有主謀,有受蒙蔽的群眾。只好罰款。人家當時就說了,罰多了以後也只好再去砍。事情就那樣不了了之了。因為不獨這個村子是這樣,只是程度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