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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奴才的創造性

文化

奴才的創造性

深得曹振鏞大人心法的,是位滿人。此人叫全慶,滿洲正白旗人,正經的上三旗出身,是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四朝元老。為官60年,活了82歲,最後官拜體仁閣大學士,太子少保,可謂位極人臣,全福全壽。此老不僅見皇帝多磕頭,而且回到家自己沒事也磕。風雨無阻,每日磕頭120次,起來跪倒40次。就像打太極拳、做體操一樣。據說,這就是此老的長壽秘訣。他的學生漢人翁同龢,在做官做到罷官回家之後,深感老師的功夫深厚,於是在家獃著,每天入夜必定在房間里三跪九叩數次,才上床睡覺。最終,得以保住了自家的首級,沒有身首異處。
做奴才做的心服口服,自我總結經驗,私相授受,然後再把磕頭這種奴才儀式轉變成健身體操,終於做到體健長壽,你還別說,這實在也算是一種創造,足以傲視世界的創造(因為別人想不到)。這樣的創造,當然沒辦法讓大清走出困境,更休談富國強兵,但是在上面的皇帝或者太后,委實受用。無論說什麼,都https://read.99csw.com有人答應「喳」,無論做什麼,都有人贊聖明,一呼百諾,威風凜凜。大權在握,圖的不就是這個嗎?可是,真到了有事的時候,這些奴才,除了餿主意之外,半點兒正經主意也沒有,眼睜睜把皇帝太后帶到溝里去。
當然,說清朝的臣子,不,奴才們一丁點兒創造性也沒有,似乎也不確切。在聽話和順從方面,他們還是有創意的。比如說,過去人們順著皇帝說話的朝臣,有三旨相公(聽旨、領旨、遵旨),模稜相公,而清朝,則推陳出新,上了一個新境界。做過乾隆、嘉慶和道光三朝紅人的曹振鏞曹大人,死的的時候,被道光稱為「實心任事」的朝廷第一號大學士,做官的心訣,是六個字:多磕頭,少說話。皇帝說什麼,罵什麼,原本就跪著,磕頭就是,磕頭有如雞啄米,皇帝就是想怪罪,也於心不忍。那個時代,很多後進的朝臣,在私下寫筆記的時候,都免不了提及賞識提拔他們的老師前輩。最感恩的話read.99csw•com,無非是說,老師如何叮囑他們,上朝的時候,褲腿上要縫上塊皮子,最好裝點兒棉花,否則跪久了,膝蓋要生病的。當然,更有心的人,還會特意請教一些資深太監,討教他們如何頭磕得響,但又不十分痛的方法,以增進多磕頭的邊際效應。
可是在此之前的200年裡,在朝的,不敢犯言直諫,在野的,不敢結社議政。連詩酒唱和,都須「莫談國事」。如果地方官貪腐,胡作非為,在野的士人可以通過「正常渠道」,比如找御史反應,如果自行聚眾抗議,必定是要遭致鎮壓的。清初江南才子金聖嘆,寫了好些讓人快樂的文字,但就因為抗議本地官員貪污,聚眾哭廟,結果丟了吃飯的傢伙。自嘆,殺頭至痛也,人瑞(金聖嘆)以無意得之,不亦奇哉!
在我的印象中,奴才這個詞,在清朝特別用的特別多。滿人下級見上級,尤其是見皇帝,必定自稱奴才。有一陣皇帝感覺不好,下令禁止,可就是禁止不了。一般來說,即使在上者權威再大,禁人這個,禁人九_九_藏_書那個,拉屎放屁都可以禁,但唯獨禁止不了下面人的低聲下氣,自我貶抑。所以,即使英武如康熙、乾隆,也只好聽任滿人一口一個奴才地叫成一片。其實,滿人這樣的自稱,在某種意義上,是相對漢人而言的。漢人自稱「臣」,滿人如果也稱臣,那不就沒區別了嗎?自稱奴才,雖然在漢語里看著低賤,但意思里卻透著跟皇帝之間的親昵。能打能罵,賤稱呼,才是自己人。被大人物叫個狗子、驢蛋什麼的,說明彼此關係不尋常。漢人的文化,其實也是如此。所以,當時的漢臣們,其實特羡慕滿人這種自稱,可惜幾個膽大的,冒險試了一試,熱臉碰在人家冷屁股上了,灰頭土臉。別的人就不敢再試了。因此,漢臣只好稱臣如故。這個臣,其實不過是奴才的奴才。
一次在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胡扯,談及創新性國家這個話題,我隨口說道,沒聽說過奴才有創造性的。有人不服,認為我看不起奴才,有種族歧視(嚴格說應該是族群)之嫌。可我還是堅持己見,在這個世界上,做奴隸的,九_九_藏_書如果碰巧是個能工巧匠,碰巧有條件,也許能有創造性,但是一般我們說的奴才,基本上沒有這個可能。一般我們所說的奴才,都是指家裡的下人、僕人。這樣的人,就是有創意,也無非表現在如何揩油上,買菜買賤報貴什麼的。這一點,晚清和民國在華的外國人,印象特別深。
所以,在清朝,是沒有「大臣」這個詞的,皇帝特別反感漢臣們以大臣自居,也不許有誰以賢臣自居。有個傢伙要求給他爹申報賢臣,結果被乾隆下了大獄。乾隆特別反感漢人士大夫動輒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也不希望他們提的「修、齊、治、平」四個字。修身齊家尚可,治國平天下,干你們什麼事?既然清朝的臣,無非是奴才的奴才,那麼,無非是供役使的奔走之徒,跟大戶人家看門、打雜、跟班伺候人的主兒,沒有本質區別。六部衙門,滿漢兩套人馬,好像許可權平等,其實每個層級,都是滿人掌大印,漢人主文稿,也就是說,滿人掌權,漢人辦事。所以,清朝的皇帝,對於臣子,最高的期待,就是辦事。上面有事,https://read•99csw•com你給我去辦。跑腿奔波,辦完了,交差,到戶部去報銷費用,即使貴為方面大員,也不例外。正因為如此,一直到西太后老佛爺當家,上面對於臣子最高的評價,還是「會辦事」。在老佛爺眼裡,即使所謂中興名臣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也不過是會辦事而已。正因為如此,為我們某些大人物特別看好的大清國,其實是一個特別保守的王朝。制度也好,法典也好,一概照抄明朝,各部門的則例,也一律照舊,辦事一律循舊章。就像《紅樓夢》里探春等人三駕馬車當家,下人請示辦事,不懂事的李紈,下人說什麼都照樣批准,而聰明的探春則一律讓查以往的舊例。這種聰明,就是奴才的聰明,照既定方針辦,不出錯。只有到了太平天國興起,大清國將不國,才不得已允許漢臣自救,昔日的奴才總算有了點兒創新,有了湘軍淮軍,有了厘金。到了國家不得不變革之際,中央政府也大體上沒多少動靜。只是讓地方督撫,發揮自己的積極性,興辦洋務。這些專權的督撫,到了這個時候,才不再是過去的奴才的奴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