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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銀色仙人掌

輯一

銀色仙人掌

我現在笑不出來。
夜裡聽見土狼的笑聲,
織鳥是一種社群鳥。這一窩大巢里有二十八個鳥洞,像公寓大樓里住了二十八戶人家。巢,由無數的細草和碎枝交織編成,顯然是大家族的共同工程。大概為了避免蛇的入侵,洞口全朝下。我立在樹下仰頭往上看,腳底下則鋪了一層褐色的鳥糞。是什麼東西使織鳥決定群居,而有些鳥,譬如老鷹,卻選擇獨來獨往?
可是我沒有理由去走那條岔路,因為我明明知道,第二天要抵達Namib大戈壁,那兒有一段六十五公里長的沙路,從孤獨村深入大漠,旅遊指南上清楚地寫著,無四輪帶動車者請勿進入。我分明可以等到那裡再馳騁我的越野車。
現在只有兩個選擇:第一個,繼續去找路,找到油盡而已。可是油盡的時候怎麼辦?走路。走路有兩個結果:水不夠喝,渴死,或者,半路上讓什麼野獸給撕掉。第二個,留著這點汽油,在這裏等,等到有人經過。很可能沒有人經過。事實上,二十四個小時過去了,我不曾見到一輛車。(為什麼沒有羅盤呢?租車給我的德國佬為什麼沒警告我迷路的可能?在我之前沒人迷過路嗎?為什麼沒有羅盤呢?)
汽油,還剩下三分之一,可以跑一百五十公里。
我在睡袋裡覺得手腳冰涼。
很難說我后不後悔選擇了那條岔路。不錯,那條岔路導致了我此刻的險境,但是更讓我思索的是,究竟為什麼我走上了那條岔路?當然,當時並不知道自己會迷失;任何走上歧途的人開始都不會知道那是歧途吧?而且,誰知道所謂歧途不正好是終南捷徑呢?我只是想不透自己的動機。說是冒險犯難吧,我的車原本就在茫茫大漠中,四邊沙地石礫,一片亘古荒涼。距離下一個村落有三百多公里,村落的名字叫Solitaire,孤獨。我準備在那裡加油。土路漫漫,我的車後跟著一團白花花的沙塵。眼前一望無際,黃土連天。大概每隔半小時,遠處彷彿捲起一股塵煙,由小而大,滾滾而來。我們交錯時,互閃一下車燈,表示幸會另一個人類。我真的沒有必要轉入那條岔路,那條地圖上沒有標出的岔路。只因為它在織鳥巢的對面?
沒有油了。
「聯合國的救濟物資呀!」
我不知道這隻牛在多久以前還活著,看看我想爬上去的山頭,覺得寒意從心底散發。回到車裡,用力關上車門,調轉方向,回頭走,走在看起來像是回頭的路上。可是回頭的路沒有一點認識的感覺,黃沙和石礫,看起來就是黃沙和石礫。碰到岔路時,就挑左邊的走,為什麼?也許因為,想到明康嘲笑我的話——我討厭任何形式的右傾。
我確實還回頭看了一眼那株因為有了織鳥巢而顯得龐大的銀色仙人掌,幾乎不假思索地,將車擋用力推進四輪帶動,駛進了岔路。我想知道這條路往哪裡去;顯然是條少有人跡的路,但總是條路。它似乎終止於前面的荒山,可是我想知道它是否真正在那兒終止。我只要知道了,就回頭,回到正當的大路上。
禿鷲,一直在頭上三尺處迴旋,守著我踉蹌的腳步。
我拔掉了手錶,丟在地上。沙會蓋上來。
把水壺系在手腕上。
我不是本地人;本地人不會迷路。
那是七月九日下午兩點半。我熄了火,下了車,想爬上對面一個山頭,登高遠眺也許可以看到大路。正要拔腳,什麼東西勾住了褲腳——我穿著卡其長褲。低頭一看,是一堆白骨,大概曾經是一頭牛。頭骨還完整read.99csw.com,勾著我的是頭骨上的彎角。牛毛還附在皮上,橫七豎八的肋骨和嚼斷的牛蹄像一堆垃圾,拖在較遠的地方。這是一隻被肢解、被消化了的牛。
或許只是蜥蜴爬掠過我的車頂,
我離開電線杆,試探性地將車開走,卻總是在十幾公里之後又折回來。我怕越迷越遠。事實上,在這裏也是迷,在那裡也是迷,沒有兩樣。但不知為什麼,電線杆上的織鳥好像變成了我熟悉的東西,在它們的公寓旁,聽它們嘰嘰喳喳,看它們進進出出,我就覺得還沒完全被這個世界遺忘。啊,我多麼渴望那電線杆上有電流,電流通奔向遠方發出嗞嗞的聲響!
我是這麼走上岔路的。
龍捲風漸行漸遠,直到只剩一個小小的黑點,沒入大化。周遭回復死寂。我摸摸火燙的額頭,覺得頭很重。喝了口水。再要發動車子時,卻發不了。引擎呼嚕呼嚕抽搐幾下,像老人喉里卡著濃痰,一口氣抽不上來。
我一定要維持冷靜。維持冷靜。把一切都記下來是維持冷靜唯一的辦法。除此之外,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做的事情,當然,我用撿來的柴生了一堆火,火焰冒上來的時候往上面撒一些還沒完全死掉的木麻黃枝,明火就變成青煙,一縷一縷往天空里躥。天空藍得徹底,沒有一絲雲。南半球的七月是冬季,平均氣溫二十多度,雨量,零。
我追了出去。咖啡館的門在我身後「砰」一聲關上。跨過安全島,什麼也沒看,就這麼一口氣跑過去。一輛摩托車緊急煞車,輪胎激出刺耳的摩擦聲,有人在我後面咒罵「干你娘」。我在台階上趕上明康,氣喘喘地與他並肩而行。他奇怪地看看我。大廳是挂號的地方,人來人往,消毒水和葯的氣味撲鼻,病菌在看不見的地方蔓延。我拉起他的手,說:「真的,我要走了。」
孤僻嗎?好像從小就有人這麼說。露營的時候,別人也許聚在一堆玩牌,講笑話,玩大風吹;我卻坐在石塊上看螞蟻搬家。「這孩子孤僻。」有人說。我羞恥地低下頭,可是,我不懂什麼叫孤僻。螞蟻的世界忙碌紛擾,有看不完的行動和訊息,有解不開的密碼和暗號,有驚濤駭浪的光和熱;我只有全神貫注才能捕捉大化中一點點破碎的意義。你看不見是吧?可是我看得見,看得我兩眼發熱,淚水就涌了上來。讓我,讓我全神貫注吧!我心底藏著一個微小而悸痛的呼喊,讓我全神貫注于那個無聲的生命世界吧!不要說因為你看不見它,它就不存在。
「什麼東西?」
我可能一直在繞圈子。繞來繞去,而其實那株銀色仙人掌就在不遠的地方,可是我可能繞到死都看不見它。
明康說:「沒有我你日子過不下去的,不要那麼逞強。」他的意思是,你看,你的所得稅是我報的,你的錢是我處理的,你手上的瑞士金錶是我買的,你是個不會照顧自己的人。你以為離婚就自由了。你知道嗎?猴子不管到哪兒去,都帶著叢林的習慣,走不掉的!
這是我離開明康的報應嗎?他在他小小的研究室里,等著我回去。可能對我還生著氣;無緣無故地要鬧離婚,朋友怎麼說?「猴子離開叢林,還是猴子。」他發怒了,然後拾起醫師的白袍,穿上,推門走了出去。醫院大樓就在咖啡館對面。椰樹的影子長長掛在地上,他的背影在椰影中忽明忽滅。過馬路的時候,他停下來,左看右看,然後謹慎地往前行去。一輛救護車拉著警笛風風火火地疾駛而過,遮住了他的身影。
六點,天全黑了。九-九-藏-書樹下的羚羊還站在那裡,一團黑。是樹影遮著它,其實天空亮得很,滿天星斗,一顆一顆晶亮逼人。銀河一無遮攔地可以從這一頭看到那一頭。一輪明晃晃的滿月,從我車后照來,看在後視鏡里,簡直就像那急著想超車的人打開的遠光燈,大剌剌地亮得令人心慌。
我的手指污黑;弄輪胎時太用力了,還狠狠地去了一塊皮。傷口上覆蓋一層薄薄的沙粒。
這支電線杆沒有電線。老舊的一截黑色電線像死蛇一樣垂下。只是一支久經廢棄的柱子。
陰惻惻充滿非人的恐怖。
讓我再了解一下自己的處境;沒有比冷靜更重要的事了,我是說,在面對危機的時候。
我發動車,引擎很吃力地響著;然後緩慢,但是穩穩地,車輪壓過沙坑,像坦克車似的往前碾進。沙坑緊接著又是沙坑,好長的一段沙路,我咬緊牙,專心致志地讓方向盤控制著同時配合著車輪運轉;此刻車子的前進慣性絕不能稍停,一旦停止,也許就陷進去了,在這沒有人煙的沙漠里。
所有的河流都乾涸了,我經過一條又一條鋪滿黃沙的河床。你認得出那是一條河,因為綠樹像條帶子沿河生長。但我離開了魚河峽谷之後就沒再看到河的痕迹;這裡是大漠,我的耳朵里、眉毛里、嘴裏感覺都是沙的味道。褲子拍拍就有一陣灰塵飛揚。
石礫漸漸消失,沙地越來越多,而且是黃色的純沙。枯草和偶爾見到的木麻黃也沒有了。連路都被沙掩沒了。我大概已在戈壁邊緣。這裏的沙漠據說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沙漠,幾百萬年前就已是這樣的景觀。再往北有所謂骷髏海岸線;那兒也是延綿不盡的沙漠,漠上曝晒著無數的白骨,見證大漠永恆的孤寂。
看得我哈哈大笑,哪有這種新聞報道法,好像記者請獅子吃便飯似的。
開了個肉罐頭,吃了一片已經幹掉的麵包,一條快變黑的香蕉,喝了兩口水。雖然水箱里還有十公升的飲水,我規定自己,一天不超過一公升。
或許我不該再找那株銀色的仙人掌。我也許早就超過了那株樹,更接近大戈壁了。油耗盡的時候,就只剩下一個選擇:用自己的兩條腿走路。但是我能馱多重的水和食物呢?要走多久才能找到那株銀樹?還有那悄然出沒的野獸……獵豹的奔跑時速達一百公里。獅子體長兩公尺半。河馬,素食的河馬張嘴可以把一整個人卷進嘴裏,嚼爛了再吐出來。
羚羊給了我警覺。我做了會兒體操,設法讓筋骨松活一下,然後鑽進車裡前座,鎖上門,取出筆記本電腦。我可以寫到電池用光的時候。
一夜未眠。天色一亮,就發動車子上路。
織鳥給我的安全感,我清楚地知道,是虛幻的。在那柱下等著無異於坐以待斃。我必須自尋生路。我越來越緊張,全身的神經末端都在一觸即發的充血狀態。夜裡聽見土狼的笑聲,陰惻惻充滿非人的恐怖。我在睡袋裡覺得手腳冰涼。一點點風吹草動,或許只是蜥蜴爬掠過我的車頂,都使我瀕臨歇斯底里想失聲狂喊。
我離開了電線杆。
大概剩下一巴掌的水。
那麼我只是出去走走,明康,只是出去透透氣,其餘的回來再說。我要冷靜地想一想;你同意,在面對危機的時候,人,最需要冷靜。雖然現在我覺得兩頰發燒,心跳時快時慢。
離開鳥巢往車子走去時,車子正緩緩滑動,往前溜走——我竟然忘了手煞車;急跑追上,奮力拉開車門,跳進駕駛座,死命踩住煞車,把車停下來,駕駛位在右手,因為這個曾被南非共和國殖民過的九-九-藏-書國家,左道行駛。
把水箱蓋子拴緊,剩下的肉罐頭用塑膠袋紮好,放回冷藏箱。冷藏箱本來還有一袋冰塊,早就化成了水。香蕉皮也放進箱里,如果留在車外,半夜裡會招來成群的狒狒翻東翻西。我坐在沙地上,穿上第二雙襪子。太陽一下去,沙漠就劈面無情地冰冷起來。
他盯著我看,好一會兒不說話。然後在將我的手甩掉的同時,說:「孤僻!」踏大步走開。
小路到了山的後頭,並沒有終止,只是開始轉彎。風景沒有變,還是鋪天蓋地的黃沙和石礫。乾枯的草從石縫裡鑽出,這兒那兒一株布滿塵土的木麻黃,看起來好像已經死了幾百年。在轉彎處我的車輪卻開始打空轉,深深陷在軟沙里。這一回,四輪也帶不動了。
太陽落在兩個沙丘交接的地方,和昨天的落點沒有差別,但是我注意到,左邊沙丘的稜線好像比昨日陡了一點。風像一隻柔軟無骨的手,推著這些細沙堆成的山丘,推過來,推過去,山的線條柔美得像飄忽的煙,像蜘蛛吐出的若有若無的遊絲。竟然從來不知道,沙漠是那麼柔軟的東西。可是它美麗的柔軟含著深埋的陷阱,萬劫不復的陷阱。
鳥巢依附在仙人掌的枝椏之間,看起來好像是仙人掌天生的一部分。
我幾乎是跌出車來的。太陽在頭頂上火烘烘地燃燒,沙漠燙腳,反射著刺眼的強光。黃沙漫天覆地,地平線好像傾斜三十度,而且呈波浪形起伏。我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否則我會說,那地平線接天的地方分明是波浪起伏的藍色的海水。水面上突出高高低低城市的輪廓。地圖上沒有這樣的城市,在魚河峽谷和Namib戈壁之間。更何況城市的輪廓也在慢慢融化,太陽的熱力透過凸鏡聚集。三十度傾斜。
在七月九日,就是昨天,從魚河峽谷往大戈壁的路上,看見一株銀色的仙人掌樹。銀色的樹榦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彷彿外星球的金屬植物,非常怪異。我從車裡取出《非洲南部植物圖鑑》,找到了這棵樹:銀樹,可活兩百年以上。樹榦柔軟,Bushman取之做成盛裝毒箭的容器。但是真正吸引了我的倒不是那好像被ET的手指沾過的銀色樹榦;讓我突然煞車的是盤纏在樹上那巨大的鳥巢。那是非洲織鳥的巢,毛茸茸的一大團,交織環繞在樹椏之間;我將車倒回十來公尺,揚起一陣翻滾灰塵。
收拾東西的時候,一直感覺到背後一隻眼睛的注視;我背靠著敞開的車門慢慢回過頭去,倒抽了一口涼氣——在一株枯掉的木麻黃下,站著一隻像野牛一般龐大的大角羚羊,眼睛發著幽光;它的犄角有一公尺多長,像兩把刺刀長在頭上。
七月十二日
我兩腿發軟,滑坐到沙里。
天亮的時候,我推門出去小解。鳥在巢裡頭嘰嘰喳喳,聽起來令人精神一振。抬頭看鳥巢,我卻愣住了。
明康是個絕對可靠的男人。
營帳是不能搭了,任何一種肉食動物在半夜裡出現,我就完了。昨晚睡在車裡,腿伸不直,到早上還麻著。幾天前在Etosha野生公園露營的時候,看見牆上貼著一張一九九三年的當地報紙。一個歐洲來的年輕人在一條長凳上睡覺,裹在睡袋裡。半夜裡兩隻獅子跳過圍牆,咬斷了他的脖子,報紙說,「然後將他從睡袋裡拖出來,開始吃他的肩膀,吃他的背,吃他的屁股,最後睡袋裡還剩下一條腿……獅子很餓了。」
我大概前行了約十五分鐘。也可能更久一點。但是因為全心用在車輪的操縱上,當車子終於開上一段堅硬的土路使人https://read•99csw•com有機會鬆一口氣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原來的路在哪一個方向。
一輛白色越野車在廣漠的大沙漠里繞小圈子,小卻糾纏不清的圈子。我看不見啊!
突然發現前面立著根柱子;天哪,不是柱子,是電線杆,接電話線的那一種。有電話就有文明,隨著電線杆走,總有走出沙漠的時候吧?這支電線杆頂端腫起來一大團東西,細看才發覺竟然是一大坨織鳥巢。我「啊」了一聲,然後太陽就在兩個沙丘之間悄然落下。幾天來的經驗告訴我:太陽一落,就是五點三十分,對對錶,果然不錯。也就是說,在三十分鐘內,天色將整片地暗下來。夜行的動物將出動覓食。
我生火;老天知道,我還不曾一次看見天空里有飛機經過。只有無聊地飛來飛去的老鷹。今天再看了《非洲鳥類圖鑑》——那我以為是老鷹的東西不是老鷹,是禿鷲,專吃死屍。
不知哪兒來的一蓬枯草,在風裡翻跟斗。由遠而近,無聲地,鬼魅似的打我眼前滾過,好像自萬里以外翻滾著的靈魂追逐自己的屍身。太陽射著我發燙的額頭,一隻禿鷲在空中盤旋,發出異樣輕快的叫聲。
啊,我書寫,書寫使我鎮定。冷靜,我需要冷靜。
可是我要把它找回來。
我的車確實在曠野中行駛終日,但是土路雖然掀起灰塵僕僕,卻還算平穩,用不著四輪帶動。銀色仙人掌對面那條岔路,是的,我確實心動了一下。那條路凹凸不平,而且覆著厚厚的軟軟的黃沙,對我的車絕對是一個挑戰。在美國留學幾年,博士沒有讀成,從美國朋友那兒卻學會開各種各樣的車輛。有一年暑假打工,還和比爾一起去考了卡車駕照。現在手握著越野車的方向盤,感覺馬達在低吼,血熱起來……
請記得我。
那個我開始走路。七月十二日中午十二點,南緯二十三度。
大概就在驚魂未定、喘息不止的時候,我看見了那條岔路,在銀色仙人掌的相反方向。高高低低、蜿蜿蜒蜒的一條小路,似乎消失在一座石礫山的後面。
叢林里的豹,怎麼會跑上雪山頂的?
都使我瀕臨歇斯底里想失聲狂喊。
……
然後我在天母的英文書店裡找到納米比亞的旅遊指南。就從納米比亞開始吧,那個我說。
一陣龍捲風突然發飆,捲起細沙漩渦似的躥起,形成一條連著天的滾滾沙柱,像黑色的幽靈在曠野中浮遊。我把車停下來,熄了火。閉上雙眼。
在開上一條沙路前,我又將車停下。黃沙軟得像麵粉,起碼有半公尺深。我向前走了幾步,腳陷下去幾乎拔不出來。於是我回到車邊,將輪胎泄氣,先泄前輪,然後泄後輪。感覺輪胎扁一點了,才再度啟動。太飽脹的輪胎是過不了困境的。
那個慾望,堵在心口,讓我沒來由地鬱悶,像生了什麼自己不明白的病一樣。
一點點風吹草動,
我看看自己:拖著一件髒兮兮的長裙,陽光把臉曬得發疼,顯然已經開始脫皮;頭髮里全是沙,而且髒得打了結。這人把我當本地人了。
關了引擎,推門之前還不忘眼觀四方,看看有沒有野獸的蹤跡。幸好四野空曠,一目了然。出了車子,蹲下來將前輪的軸承與輪胎扣上,讓軸承帶動輪胎,再回到車中。我並不太擔心;再走不出去,還可以將後輪軸承也扣上,馬力絕對夠。
我早就離開了那個看似孤獨其實蘊藏無限的世界,一離就是二十年。離開的時候也不曾回顧片刻,帶著青春的懵懂奔向前方,和所有的人一樣結婚生子過日子,不知道那是與自己永遠的訣九-九-藏-書別。
火堆還冒著煙,但是不會有人看見了。
或者竟是為了試試我的四輪帶動越野車?也許。租來的這輛白色越野車,就像在電影里看到的非洲叢林越野吉普車一模一樣,羅曼蒂克極了。從機場出來一見到它,我就開始心跳,好像黏合狹隘的天地豁然晴空萬里。我想象自己的草綠色帆袋行李(帳篷,睡袋,瑞士刀,手電筒……)綁在車頂,車子在曠野中顛簸行駛……
七月十一日
那是昨天九日的事。今天,十日,我檢查了糧食存量。肉罐頭還有好幾個,麵包剩下一條,青菜只有兩個番茄,一個蘆筍罐頭,一條香蕉;另外有一包乳酪,三盒高溫殺菌牛奶。省吃儉用,可以支持一個星期?十公升的水,如果不蒸發掉,可以撐個十天吧。
七月十日
如果是明康,他就不會迷路,因為他從不走沒有把握的路。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之前,他會把路線圖用黃筆先畫出來。是的,每一個交流道,每一個紅綠燈;地圖上沒有的路,就不存在。
我慢慢回過神來。啊,別慌,只是一隻羚羊,草食動物,不是獅子,不是豹。撫著心口,想到白天在沙漠里看到的各種足跡。沙漠平滑細緻,把最微細的印痕都能完整地呈現,簡直就是個大自然的複印機。我看見蛇身滑過的清晰路線,看見獅子的腳印——四趾張開在前,肉蹄在後;我分辨得出狼的足跡——兩趾前,兩趾后,肉蹄呈三角形,它特長的腳趾甲還留下尖尖的點。有些巨大的印子,一坨一坨的,顯然屬於大象。那時還是上午,沙漠泛著美麗的粉紅色,老鷹在藍天里飛翔,看起來平和寧靜,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一生還不曾如此接近過真正的危險。
不知道這裏的人怎麼度過這百萬年如一日的亘古孤寂。是在中部一個小村落里——村落真小,一家白人經營的破敗旅店,一家黑洞似的空蕩蕩的雜貨店,幾間鐵皮搭成的小屋。灰撲撲的小屋旁倒長著一株艷紅的九重葛——一輛小卡車停下來,開車的黑人伸出頭來對我嚷,用英語,「喂,帶你的人去領東西!」
我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我在魚河峽谷北邊約兩百公里的地方轉進岔路,離我本來要去的目的地大戈壁大約三百公里。地圖告訴我,我人在南緯二十三度附近(北緯二十三度線經過南台灣的嘉義,天哪,我為什麼不去嘉義?)。我應該是往北的方向行駛,希望能再回到那株銀色仙人掌旁的大路,我所熟悉的像直線的大路,一百公里直通天堂不轉一個彎的大路。
繞來繞去。如果有目大如天,往下俯視我,我一定像一隻沒有意義的螞蟻。不,也許有意義,但那不是我能捉摸的。沙上到處可見彷彿拇指按捺出來的小坑;螞蟻走進沙坑。因為是滑溜溜的沙,螞蟻怎麼掙扎都爬不出去。挖坑布阱的是一種叫蟻獅的小蟲,它挖好了坑就鑽進坑底深深埋伏,等著螞蟻滑下來,將它一口吞噬。
我將車停在織鳥巢下邊。近黃昏,鳥已回巢。車駛近時,鳥族受了驚嚇,拍翅蜂擁而出。在天空里盤旋了一陣,才又回到它們的公寓里。我有點高興;至少有鳥,讓我覺得沙漠不完全是死的。而且有電話線。
車子駛過一段特別顛簸的布滿沙坑的路,好幾回我被震離座椅,頭猛撞車頂,撞得我兩眼發昏。險路過了之後,我懷著很壞的預感,很沉重的心,到車後去檢視水箱。本來立著的水箱翻倒下來。蓋子被震鬆了,水流了一地。搖搖水箱,咕嚕嚕一點聲響。
沒關係。書寫,就知道那個我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