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外遇
她軟軟地趴向桌面,頭,負荷不住地沉向右手臂彎,臉龐向著眉香,閉起眼睛。嘴角含著一點未完的笑意,看起來醉態可掬。
我自殺?我為什麼要自殺?該死的是他們——是她。
「女兒們今天不回來了是不是?」
明義在卧房裡換衣服,哼著歌。她覺得血往臉上沖,心跳得厲害,膝蓋發軟。幾個月來懷疑的事,馬上就要揭開了,她慌張,覺得大禍臨頭,聽到明義向這邊走近的聲音,急急逃向廁所。
是了,那天晚上,去上雕塑課的那個晚上,美鳳是搭了他們的便車的。「你們去東寧路?」她說,「真巧,我住勝利路,就在附近。」明義就邀她一起坐他的車,而眉香客氣,讓她坐前面,和明義並肩,兩個人在前頭聊了一路。眉香坐在後頭,開始還傾身向前,保持三個人的寒暄,後來累了,就往後倒進座椅,任他們去談。就是那時開始的吧?
眉香從儲藏間里拖出她的工具箱,掀開蓋子,檢查了一下:美工刀,銼子,錐子,起子,榔頭,該在的都在,滿意地點點頭。還有剪刀,還有明義的刮鬍刀片;頭髮得剪掉,剃乾淨,否則會凝成一塊一塊的,不好處理,液體石膏凝結得極快。石膏粉是今天送來的,已經擱在後間浴室里。三十公斤,分成三包,本來只訂二十公斤,後來想到美鳳體型袖珍,也許要在石膏液里滾上兩回,於是又加訂了一包。內臟處理比較麻煩,還好明天一大早垃圾車就會來。她買了十個厚重的塑膠袋,免得巷子里的野貓在垃圾車來之前扯個稀里糊塗。讓體腔撐起來,她只需要用來掛衣服的一管鋼柱。
我的小小哈巴狗:
星期一下午,美鳳如約來到店裡。眉香發現她真的變了很多,驚訝怎麼自己一直像瞎子一樣眼盲心盲。她踩著高跟鞋,穿一件軟綢的大圓裙,等著風來就飄飄然翻動。從前覺得她乾瘦,現在只覺得她滿面風情,狹長的眼角蕩漾著要滿溢出來的春意。暴牙,不知是否經過矯正——不太可能,因為矯正是長期的事——不管怎麼樣,她連牙也不暴了,兩顆虎牙倒顯得俏皮,有個性。
「好。」
他的手掌大而溫熱,語調里習慣性的親切,體貼,差點讓她眼淚又湧上來;她心底馬上就原諒了他;男人,是容易受引誘的。
那麼我自殺,看他怎麼受良心折磨,看他怎麼面對社會的譴責!
「告訴爸爸我會晚回來,」她說得很輕,似乎怕吵醒美鳳,「就說我要自己塑一個模特兒。」
廁所的瓷磚地上凌亂地堆著報紙,花花綠綠的時報影藝版;明義坐在馬桶上就必須看這一版,「最輕鬆,」他說,「幫助排泄。」水槽底下的瓶瓶罐罐是她學雕塑的材料。小女兒上了大學之後,不願意再和姐姐同房,眉香於是將自己的工作房讓了出來。所謂工作房,是她從前燙衣服、補襪子、擺裁縫機的地方;孩子們大了,她開始學雕塑,開服裝店之後,房間里就堆滿了布料和美工刀之類的工具。工作房沒有了,這些東西就流向陽台和七七八八的角落,譬如水槽下這一塊可貴的空地。塑料飄著一種香氣,像口香糖,也像指甲油,還不難聞。
丈夫伸過手來,摸摸她額頭,「沒生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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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可是明義說:「看起來就知道是個老處|女,全身缺水。」眉香白他一眼,嫌他刻薄。他們怎麼會開始呢?
「嗯。」
眉香猛然抬頭,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粉和油膏稀稀糊糊地粘著,混著鼻涕眼淚,她抹著眼淚喃喃地說:我沒有對不起他,是他對不起我。
眉香把兩封粉藍色的信放回張開像沙鍋魚頭的公事包里。
他有什麼快樂的權利?
眉香怔怔地想著,兩隻手捧著下巴。馬桶抽水停了,浴室靜得出奇。一隻鍾在牆上滴答滴答響著,好像在測量她思考的速度。「喂!」外邊的男人在叫,「你完了沒有?」
兩者,她都做到了。夏雪麗不久就被學校勒令退學,不得不轉到外縣的學校,和她,和劉大同,都斷了關係。走的時候哭得兩眼紅腫,抓著眉香的手捨不得放。眉香和劉大同,卻也沒有緣分,若是早知道和劉大同也不會有結果,眉香或許不致做得那麼絕,可是,誰能預知未來呢?誰知道劉大同後來會出車禍呢?她沒有理由懺悔自己做的事情。夏雪麗和她一起去逛台南最大的百貨公司,和往常一樣,她們只是走走逛逛,裏面的東西誰也買不起。和往常不一樣的,她趁夏雪麗上廁所的時候在她包包里塞了一件價值上萬的絲裙。夏雪麗還沒踏出百貨店的門就被偵探一把抓住了,事情還鬧得真大。眉香,一直很鎮定。雪麗留在宿舍里的行李還是她打包寄走的。
李明義進到浴室里,不一會兒就響起他豪放的歌聲,混在嘩啦啦的水聲里。
「沒事!」她站起來,把信塞進褲袋,扭開水龍頭,讓水嘩啦嘩啦衝著。外邊丈夫說的話她因此沒聽見。
沒有幾杯,美鳳就不勝酒力了,她舉著杯,口齒有點兒不清地說:「眉香,你——你實在太好——太好……」
也許是一個發霉的倒霉的婚姻,
可是她忠實地守著它。
「哎!」她提起力氣答應。
她出來的時候,發現房間空蕩蕩的,丈夫顯然出去了,她鬆一口氣,知道自己還有一點時間把事情想清楚。不能忍受進入兩個人的卧房,因此折進小女兒的房間,掩上門。讀大一的女兒是個文藝少女,牆上貼著長長短短的詩句和箴言?「要築夢,也要踏實」,「對你自己負責」,「勿草草人生」,「不要問他為你做了什麼,問你為他做了什麼!」,「青春不要留白」。她面對著一面鏡子坐下,鏡子旁掛著一塊麻布,戴孝人穿在身上那種深褐色的麻布,麻布上有一行毛筆字「認識你的玫瑰花嗎?對你的玫瑰付出多少你就得到多少」,落筆是什麼什麼齋的什麼什麼山人。
對了,我明白了。她摸他的袖子,她笑,一直笑,一副極天真的樣子,三十八九歲的人了,還作出少女的嬌態,還會伸舌頭,眨眼睛。我以為是她沒結過婚的關係,誰知道……原來是一場計算。
接電話的是小女兒。
眉香早早關了店門,端出早準備好的酒菜,和美鳳對飲起來。或許因為心虛,美鳳似乎對眉香的誠摯貼心地感動,酒喝得特別爽快,仰頭一飲而盡。
眉香把頭重重埋在手https://read•99csw.com臂里,閉上了眼睛,她覺得異常地疲倦,虛脫。是的,我也想離開他,用離開來懲罰他,看他沒有我要怎麼活!
眉香正要上廁所,瞥見明義的公事包像個沙鍋魚頭似的張著大嘴打開著,她心裏一動,走過去,在裡頭迅速地翻了一下。兩封信,粉藍色的信封,完全不屬於一個銀行經理的公事包,落在她手上。信封上斜斜地寫著「Confidential」,李明義經理親啟,中正路八十三號華南銀行。
「跟你說了呀!」他說,「去慢跑。」
建築在她的痛苦上?
哎,這不正是明義的話嗎?有一天他下了班來店裡接她,美鳳正好在,不是嗎?那一定是個星期二了,因為每個星期二晚上她有雕塑課,明義總是先來把她送去東寧路再回家。三個人在店裡聊了一會兒,美鳳說她們廠里做西裝的毛料特別好,她似乎還摸了摸明義的西裝袖口,試圖推斷那是什麼質地的料子,還說哪天她可以帶布料來讓他選。那天明義情緒很壞,她記得,因為晚上在床上他說起一筆來去不明的款項,顯得很擔心,而第二天消息就上了報。後來他們熟識的一個經理被撤了職,提心弔膽了好久的李明義反而補上了經理的缺。對升遷原本已經絕望的丈夫在天上掉下了這個好運之後,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每天早上不再怨天尤人,咕咕噥噥為什麼就偏偏他得早起。當上經理之後,他對著鏡子打領帶時一定哼著歌。不對,他究竟是在升經理之後還是在有外遇之後開始哼歌的?
「肚子不舒服,」她啞著聲回答,聽起來像哭,「她們學校露營,明天回來。」
「你到哪裡去了?」她回身掛毛巾。
她轉過身來,不可置信地望著他,這才注意到他一身運動裝,滿頭是汗。肚圍雖然大,顏色鮮艷的運動裝卻使他看起來充滿勁兒。一頂不知哪兒來的棒球帽蓋住了禿頭,眼睛閃著光,臉孔幾乎有點稚氣。幾十年不做任何運動,相信坐著比站著好、躺著比坐著好的他,有電梯絕不肯走一步樓梯的他,突然開始愛好跑步。她幾乎有點站不住;扶著洗手台,無限酸楚地看著丈夫,慢慢地說:「怎麼……怎麼想到要跑步?」
他怎麼能那麼快樂?她守著婚姻,
「喂!」他又來到門邊,「你孵蛋嗎?」
男人憑什麼把他的快樂
眉香又說了一遍。男人哼著歌走開了,他愉快得像只小小鳥,她想。
「洗了,」她說,「在陽台上曬著,應該已經幹了。」
也太遲了!現在說誰對不起誰,也太遲了!事情已經發生,要怎麼解決?怨懟沒有用,問題要解決,解決!
猜猜看還有哪裡是粉紅色的,除了心以外!
不就是讀家專的時候嗎?同班的夏雪麗和劉大同偷偷約會了一次,被她發現了。被背叛的痛苦她原來是知道的。和夏雪麗那麼好,每天彼此相等著去吃飯,睡一張床談話到天亮,那麼好卻擋不了她去勾引劉大同——當然,也可能是劉大同找她,但是誰勾引誰並不重要,背叛就是背叛。眉香在自己床上哭得死去活來,發現,被人背叛是人間最痛苦的情感,這種痛苦九-九-藏-書經驗過後,人就無所畏懼,因為不再有比被背叛更大的痛苦。她才十九歲,她承受住了。就當原來的自己已經被撕掉死去,問題由一個全新的自己去應付。她應付得很好。白天仍舊和夏雪麗手牽著手去餐廳吃飯,晚上仍舊和劉大同去咖啡館約會,只是在心裏對自己發誓,絕不原諒背叛自己的人,而且絕不做那背叛的人。
她開始化妝,像平常要出門時一樣,小心翼翼地一樣一樣來。女兒並不化妝,桌上的瓶瓶罐罐還都是做媽的人送的。先上粉底,均勻地抹在臉上,本來蒼黃的臉現在泛著一點粉紅的意思,可是毛細孔卻又顯得特別粗。然後撲上粉,把毛細孔掩掉。在畫唇之前她先塗油膏,並且用牙齒咬掉唇上一塊乾燥的皮。畫眼線的時候,她把臉湊近鏡子,想看真切些,卻突然停下動作,這一切,包括自己堵死在心裏的難過的情緒,這一切都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門鎖轉動,眉香急忙三腳兩步地沖向浴室,打開水龍頭,勾下身子把水往臉上猛潑。丈夫在身後「咦」了一聲,「還在這裏幹嘛?」
離開他,讓他們去快樂?我不幹,我不幹,老天爺,這不公平,絕對不公平!
她穿上剛洗過的藍布圍裙,在腰后打一個結,然後坐上高腳凳,撥了電話。
她沖了馬桶,蓋上蓋子,又坐下來,兩封信一直捏在手裡。水聲嘩啦嘩啦的,她閉起眼睛,覺得全身發抖,透不過氣來;馬上就要知道是誰了,馬上就要知道是誰在電話那一頭不出聲就掛掉,是誰在他的記事本的空白頁上畫了一顆心。馬上就要知道為什麼他出差回來口袋裡有兩張車票,飯店的賬單上有兩人份的開銷,馬上就要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穿起粉紅色的襯衫,為什麼對著鏡子就直吹口哨,為什麼那麼愉快灑那麼多的古龍水!馬上就要知道了……
拖鞋啪啦啪啦過去。
這,是一張五十歲的女人的臉孔!她瞪著鏡里的人,五十歲的女人都是這樣的,我沒有什麼好慚愧的!她對自己說,說得很大聲,把自己嚇了一跳。
離開他!反正孩子都能獨立了,你有你自己的店,做一個堅強的單身貴族!
眉香設法回憶她所讀過的小說,小說里到處有外遇的情節,可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她現在記得的故事,女主角好像都是年輕貌美的女人,年輕貌美的女人趾高氣揚地離開不忠的丈夫,自己去賺錢,自己去生活,還可以再找個丈夫,比以前的更好,幸福快樂地過新的一生,天哪,我哪裡還有新的一生?哪一個外遇的女主角是個五十歲的女人?
丈夫正費力地往前彎身,試圖用十個指尖去觸碰他十個腳趾。礙著圓滾滾的肚子,他只能伸到膝蓋。直起身來,臉紅得像要炸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人生七十——才開始嘛!身體——還是重——要的,重要的。你也該做做運動。」
對不起我的是她,徐美鳳。
眉香愣愣地盯著浴缸。這個浴缸越來越小,因為丈夫的體積越來越龐大。他一躺下去,水就漫出來,流到地上。每次水一流出來,她剛好將他換洗的衣褲拿來,就要叫,「你就不能少放點水嗎?」他心滿意足地沉進熱水,她就想起曹植量大象的故事,溢出來的水等於他的體重?還是,留在缸里的水才是他的重量?她搞不清楚。辦公室坐久了,男九-九-藏-書人的肚子越來越肥厚,她是確定的。晚上壓在她身上,常讓她覺得窒息,做|愛是義務,不是享受。
眉香的手虛軟地垂下來,背靠著水箱,腦子裡昏昏的,不知道該想什麼。信紙上端印著公司名號:益興紡織廠,新市鎮中山路二二八號。美鳳,怎麼會是美鳳!不是昨天才和她通電話要到店裡來看衣服嗎?她說了什麼?天哪!她說了什麼?她說,她幫剛結婚的朋友買絲質內衣,黑色鑲花邊的,連身束腰的那一種。她說她星期一晚上可以早點下班過來,「我們也好聊聊,」她說,然後就笑了一陣。她還問,對了,她還問,「你老公好嗎?」眉香說,「就是這樣嘛!很忙,常出差!」美鳳又笑一陣,有點莫名其妙的,但她就是那樣一個人,想不出話說的時候就用笑來填補空間,好像是個害怕安靜的人,而她笑起來其實並不好看,有點暴牙,兩邊的虎牙又特別尖銳突出,笑起來就難免有點青面獠牙的味道。個子特別嬌小,恐怕一百五十公分都不到。若是只看背影,會以為她是個小學五年級的孩子。又瘦,整個人看起來乾乾的,是誰說的?「不開口就知道是個老處|女!全身缺水。」
她用冷毛巾敷著發熱的臉孔,淡淡地說:「沒什麼。」
讓那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坐享其成?和他辛苦打拚的是我,消耗了青春的是我,成果卻由她來享?讓她做經理太太,我變成離婚棄婦?我的房子讓她住,我的床讓她睡,我的廚房讓她用?
她嘆一口氣,看見鏡子里的人;不出門就不化妝的她,在這個星期六的下午,看起來臉孔蠟黃粗糙。額頭眼角爬滿皺紋。嘴唇蒼白乾燥,還有一點脫皮。她對著鏡子齜牙咧嘴,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好看的牙齒,那是花了好幾萬在日本做的假牙。頭髮,她用手愛憐地摸摸頭髮,因為剛燙過,好像被火燒焦了一樣,發尾焦得捲起來。
「那我先吃了。」
美鳳嬌嬌地笑,「一個朋友。」她仰頭喝酒,「一個愛玩的朋友。」
「什麼?」男人就在廁所門口,「你大聲一點。」
才將眼線描好,精準細黑的一條,不提防眼淚卻流了下來,大把大把很多的眼淚。尚未乾的眼線暈盪開來,染成兩潭黑墨,掛在眼下。她丟下畫筆,索性趴在桌上痛哭起來,不,這不一樣。十九歲和五十歲不一樣。她已經給了這個男人大半輩子,而且她是一個不錯的妻子。家專培養出來的她能烤蛋糕能裁衣服會打毛線;長得不算特別出色,總算整齊,帶出去也從沒教他丟過臉。要說責任心,孩子小時,她全心全意帶孩子,孩子大了,她經營服裝店也弄得有聲有色,從一個兩公尺寬擁擠不堪的店面變成現在明亮寬敞鋪著原木地板的高級舶來品店,不是人人能做的事。櫥窗已經做好,就等買到體型別緻的模特兒,她的精品店將是中正路上最有格調的服飾店——這些,他難道看不見嗎?學人體雕塑,沒有多久就和老師一起參加作品展。她的個性里有一個優點:一件事情一旦開始了,她一定鍥而不捨做到底,做盡最後一個細節。雕塑老師讚美她捕捉線條的精準和細心:「眉香的手可以做外科手術。」她的店裡擺著幾尊半截的裸女像,每一尊由天花板上隱藏的燈光照著,很有小小藝術館的氣氛,多少男人羡慕他有這樣能幹的老婆,他會不read.99csw•com知道?
眉香無意識地說:「我完了!」
難道,他開始哼歌——不是因為升經理,而是因為有了美鳳?
美鳳挑出來的細肩帶黑色褻|衣還沒包起來,懸在衣架上,掛在穿衣鏡前。眉香瞄了衣服一眼,問道:「幫誰買這麼性感的衣服?」
是他對不起我。想到丈夫穿著粉紅襯衫對著鏡子打領帶邊哼歌的輕佻樣子,眉香感覺到刺心的嫉妒,不是對美鳳,而是對丈夫——他怎麼能那麼快樂?她守著婚姻,也許是一個發霉的倒霉的婚姻,可是她忠實地守著它。男人憑什麼把他的快樂建築在她的痛苦上?他有什麼快樂的權利?
「孩子,是媽媽,」她溫柔地說,「吃過晚飯嗎?」
「明義說過,」眉香一邊布菜一邊說,「他就喜歡你的爽快。」
堅強的單身貴族?四十腰,五十肩,我腰酸背痛,割了子宮,動不動就累,累了就感冒,一感冒就要躺床上,離開他,誰來照顧我?做一個病在床上沒有水喝,沒有葯吃,沒有人扶去看病的單身貴族嗎?一轉眼我就要六十歲了——誰聽過六十歲的單身貴族呢?
我的小小哈巴狗:
我沒有對不起他。
「我的拖鞋在哪裡?」男人在客廳里喊著。
鎖上門,在馬桶上坐下來,像一個病人般虛弱。
小貓咪想出去走走,跟你天涯海角。
「眉香!」
下星期六你可以出差嗎?
西裝!一定是那套西裝。明義要陪董事長到德國開會,需要一套新西裝,對,想起來了,是她自己打電話給美鳳的,要求美鳳帶一些料子來讓她挑,美鳳很爽快地答應了,隔天就帶了好幾匹料子來到店裡,她因此請她吃日本料理,快吃完的時候,明義也來了,看到布料很高興,「美鳳小姐人真爽快……」「哪裡,」美鳳說,「李先生應該到我們公司里來挑,貨色真的很多……」
我今天的心情是粉紅色的,哈巴狗知道為什麼嗎?
要說照顧他,開店之後固然忙一點,周末不也全耗在他身上嗎?男女之間的事,她也從來不曾拒絕過他。激|情當然沒有了,可是他們已經是二十幾年的夫妻,沒有激|情也是自然吧?吵架,當然也吵,他覺得她太斤斤計較,她覺得他太無所謂,可是哪對夫妻不吵?所謂斤斤計較,也不過芝麻小事。譬如她擠牙膏,一定從牙膏管底端擠起,一節一節往上,到最後完美而徹底地擠空一條牙膏。她極受不了丈夫的隨便,看不得一條牙膏被擠得歪七扭八的。比較認真的爭吵,也不過像上回租他們房子的人慢了一個月的房租,眉香就把水電切了,明義覺得她過分,可是事實證明,切水電絕對有效,那房客第二天就來補了房租,明義啞口無言。再說,兩個人之間沒什麼話好說,可是又有誰在一起活了二十幾年還有新鮮的話沒聽過、沒說過呢?把一百個男人放在一間黑室里,她都能辨認出他咳嗽和放屁的聲音,這不就是夫妻嗎?他究竟要什麼呢?
「是嗎?」美鳳咯咯笑著,甩了甩長發,風情萬種地說,「他真的那麼說嗎?」
放下電話,她開始認真工作。
可是他也許活得很好。
你的沒有爪子的母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