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在海德堡墜入情網
我為什麼會那樣說呢?多麼的不祥。
牧師欣賞子銘的刻苦上進,快慰地將女兒交出去,沒想到從此父女相聚就愈來愈難。子銘孝順母親,事事屈從母親的意思。剛結婚時,新居就根本沒有裝鎖,任何時刻、任何人,都可以推門而入。
塑膠袋很大,是專門拿來裝三十公斤重的垃圾的。素貞的屍體發出甜甜的腥味。
那天下午,她也去喝咖啡了嗎?她記得素貞嗎?
我打著呵欠,「對,明天要演講。」
偶爾,牧師一家三口到市場去吃消夜。是特別體恤女兒的同班同學?還是子銘媽的面實在好吃?他們總是坐在子銘他們的麵攤上。右邊是筒仔米糕四神湯,左邊是蚵仔麵線蚵仔煎。我和爸媽,當然還有永遠流著鼻涕的弟弟和妹妹,多半坐在餃子大王老張的攤子上,就和子銘他們對面。生了一臉麻子的老張是廣東人,爸爸的牌友。因為他老輸錢,所以爸爸經常命令我們來到張伯伯的餃子攤,把他償不起的錢一粒一粒吃回來。盡量吃!爸爸得意洋洋地說,再加幾個滷蛋。
你覺得這世界荒涼極了。沒有成因,沒有目的,解釋更屬虛無。
到了門口,她回頭又看我一眼,然後,她彎下腰去穿鞋。
那個時候我並不自覺,我其實非常害怕失去他。畢竟我已經失去過一次。而不管我讀過多少書、學過多少理論,我仍舊深受孩童時就接受的某些信仰的支配(《讀者文摘》?少女月刊?女性雜誌?),譬如說,「掌握了男人的胃,就掌握了男人」。那段時候,老葉不斷地在我身上早泄,而我則不斷地給他吃烤雞鮭魚甜酸肉,我就是在親身實踐女人一代傳給一代的原始智慧。
我們同時回頭;是才俊的太太。
阿銘:
才二十二歲,她沉重得像塊舉不起的灰鉛。
素貞深深吸了口氣,長長舒出來,說:「你真可怕!」
檢察官開始告訴我上個月在萊比錫有個案子,一個二十歲的女孩被撒旦教的人在森林剖開胸膛,當作血祭的羔羊。
窗外是黑色的夜,白色的梔子花卻在夜色里蠢蠢動著,濃郁的花香纏繞在音樂里,像一縷一縷飄浮的輕煙。
「死了!」
我疲倦地上床,把自己蜷起來,矇矓睡去。
「誰?」
「你知道嗎?」她終於坐下來,手支著下巴,兩眼眯著無限憧憬地說:
那是一架殘破不堪的鋼琴。琴蓋早就脫落,三隻漆已剝落的腿,有一隻還用鐵絲綁著。琴鍵上的白鍵顏色老舊,像一排老人掉剩了的黃牙。黑鍵有些脫了皮,露出骯髒的木色。
也是在這個廣場中央,素貞和我頭一次見到鋼琴師。
「我們一天談不到五句話。我的朋友不敢來找我,他們知道阿銘不高興。如果有我的電話來,他就假裝坐在沙發上看書,一直等我打完。他不在的話,婆婆就來坐在那裡。她不必假裝什麼,就坐在我對面,兩眼瞪著我打完電話。
反過來說,如果女人真以戰爭奪得了權力,那麼她們必然也會以戰爭去解決其他問題。
「當初說不要小孩——是你不要不是我不要——」
素貞對我耳語說:「小夜曲,二十七號之一。」
「不過久而久之就習慣了。」她說。
是上了小學之後吧。有人說陳子銘的腿是彎的。我們偷偷在他背後研究過,而後合聲說:「對,背著長大的小孩都有O型腿。」
「你總不能穿著這毛毛的沒邊的裙子面對聽眾吧?」她瞪著我。
我看著檢察官,他看著手裡攤開的卷宗,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隻蒼蠅,也許是蜜蜂,在屋裡迴旋,嗡嗡作響,然後停在他的絡腮胡上,他的鬍子全白了。
子銘很忙。他才九歲吧?我們二年級。他用一塊稀爛的絲瓜布用力地擦桌子。人瘦小,好像整個人得趴上去擦,竹制的桌子在他身體下吱吱作響。然後他分筷子,那個時候還沒有用了就丟的竹筷。他用兩手從一個大水盆里撈出一把筷子,使勁地甩,把水甩掉。當然筷子還是濕漉漉的,但沒人介意。只有牧師娘,掏出皮包里的衛生紙,細心地將一家人的六支筷子一支一支擦乾。
雨,在遮篷外淅瀝淅瀝落著,和鋼琴不斷升起的咚咚聲組成一片奇異的風景。
我不一定是對的?我說了什麼呢?我究竟說了什麼呢?
「你看起來好年輕。」她說。
他把我的手放在唇邊,極溫柔地親吻著。當西蒙和加芬克爾唱到「人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時候,他對我的手說:
他沒作聲。
第二天早上,被電話吵醒。很早,還沒完全醒過來。一個陌生男人的低沉的聲音,粗聲喘著氣,口齒不清急促地說:
「所以我就來啦。」
素貞在第三個晚上,仍舊沒有出現。我有點慌。然而心裏一個虛無的聲音說,不是有個丈夫,穿著睡衣說到街角買包煙或是報紙什麼的,然後就消失了嗎?好像是Sherwood Anderson的情節——男人斷然脫離枷鎖,奔向自由。女人就不可能嗎?
「晚上想吃什麼?」
她很奇怪地看著我,看得我極不舒服。
黃牧師心臟病發作,講道時一頭栽下,肥胖的身體壓在他翻開的《聖經》上。
「久而久之就習慣了。」
我衝動地走到咖啡館門口,躊躇,又踅回來。
她知道我的水的遊戲。
「這種事情,」我說,腦海浮上素貞擺動著的白色的裙角,「只能在報紙上讀到。」
想起兒時家中所養一對番鴨(臉紅紅的那一種),一公一母。母鴨由蔣媽拽至廚下欲殺。她通常抓緊鴨腳,讓鴨頸直垂往下,地上置一小碗,以刮鬍刀割破鴨喉,讓血滴進小碗。
琴聲又響起,人們重新安靜下來。
陽光從教堂後方射下,把教堂的影子印在地面。這是正午之後不久的太陽,素貞和我就剛好坐在太陽所投影的教堂尖頂的十字架上。
「去哪裡?」
米夏,你在哪裡?
「我這樣是不是,是不是——」她想著,「是不是不道德?」
我說不清楚,因為想不清楚(床底下有一隻老鼠,你看不見它,但是半夜裡,它就在抽屜與櫥櫃之間磕磕碰碰的,發出令人背脊發涼的雜聲。現在,即使在它安靜潛伏的時候,看不見聽不見的時候,你知道它的存在,雖然你或許提不出它在的證明)。我不知道我害怕什麼。
「別擔心,當女記者其實很好。我跟你爸爸說說看。」
周末,大教堂邊的廣場就成了農品市場。農人帶著自己種的東西到廣場來直接賣給顧客。廣場上一片嫣紅嫩綠。
醒來的時候人在醫院里,阿銘把我接回去的。從那天起,阿銘,還有醫生,就說我得了郁躁病。醫生告訴阿銘,我一定要休養,要保持心情愉快,最好能旅行一下,最好能換一下環境……
「唷——」拉得很長很誇張,好像話劇台詞,「會送花給小姐,怎麼就從來不送我呢?」
走出法院大樓,步下台階的時候,我無端想起了美狄亞(Medea)。
「我們,還是分手吧!」
「噓——」她根本不動,「聽完。」
有什麼不能?
子銘是個戀家的男人,一下班就回來,到了家門口看不見妻子的摩托車,臉就沉下來。開始的時候,素貞覺得他孩子氣得可愛,直到有一個晚上,他當著伴她回家的女同事的面摔了一個盤子,她才知道嚴重。於是她漸漸不再參加同事之間的聚會,能夠推掉的會議也就盡量推掉。到後來,下了課之後和其他老師們談談天、交換一下教學心得的情緒也沒有了,她收拾好東西就往家裡跑,一定要讓回家的子銘老遠就能看見她的摩托車。
到今天,我都不十分確定,為素貞的死,我是否有某個程度的責任。
其次,歐洲人。
「你不一定是對的。」
「哦——」我仔細看看他,「所以你的鼻子只有他們的一半大……」
他緊閉的眼睛流下了淚水。淚水流過他唇邊的鬍髭,滴在他白色的襯衫領。這麼雪白的襯衫,而且顯然燙過。素貞不在的這些日子,誰幫他燙衣服?他的母親?子銘的媽是那種會在母親節被選為模範母親的媽媽。丈夫在海上失蹤之後(在我們那個漁村裡,經常有人出了海就不再回來,有一次我們還在沙灘上撿到一條被魚咬爛了的泡得發白的人腿),她就在市場里擺麵攤,乾麵、意麵、肉絲麵。子銘小的時候,她用一張小花被將他裹起來,緊緊綁在背上,空出來的兩隻手就可以下面洗碗。
別人所期待於我的,還有我自己所期待於我自己的,也不過就是終於嫁給了一個青年才俊,為他們煮飯生小孩,然後開始變胖,胖到腿肉塞不進褲管,然後在路上撞見才俊摘野花給新來的女助教。然後繃著一張臉,吧嗒吧嗒踩著拖鞋走向冷戰的夜晚。
不要怕——我會給你安全……穩定。
然後她轉身,往門走去,一拐一拐地走,走得很慢,拎著一隻鞋。
素貞站在我面前,有點尷尬地笑著。那張臉孔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白凈,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也是夏天,她穿著件淺藍色的長袖襯衫,長袖哪!胸口的扣子一個個扣上,直扣到喉嚨。下面是條深藍色的百褶裙,長過膝蓋。白襪子,黑鞋子。
「做雞做鴨無子時,後輩子讓你做好業人的孩子。」
「我要上課你忘了?走吧走吧!」我跨出步子,卻發覺她沒有跟上來。
我看到鋼琴的琴蓋了。它被擱在地上,上面擺了一個破口的陶盆。陶盆里有許多錢幣、幾捲紙鈔,還有一枝鮮紅帶刺的玫瑰。
「這種人多半自己也有毛病。」我說,給她倒了半杯酒。她不理會我的冷淡,繼續著:
我趴在一堆稿紙上,覺得累得虛脫,這個時候,電話鈴刺耳地響起來。
回到桌前,我再也靜不下心來工作。素貞輕快的腳步聲沉重地壓著我的胸口,使我透不過氣來。不,我不一定是對的。或許你是對的,素貞,除了虛妄之外,或許這世界上還有些什麼別的東西,你看得見,我,我不確定;或許透過你,皮都不曾擦傷過的你,我又可以看見……
他笑了,露出整齊的白牙,「好,再彈最後一曲。或許大伙兒想一塊兒去呢!」
於是我再拿起水管,卻又聽見「篤篤」輕敲。那是個竹篷子搭出來的所謂浴室,從竹片縫裡我依稀看見母親的衣服。是她在叩門。
這樣也能活嗎?
「在德國你就不能說這樣的話,猶太人是很容易被得罪的。」
「讓他休息一下。」
「跟我去德國好嗎?」
「這是明天要穿的嗎?」她指著沙發上一套攤開的素色洋裝。
肖邦的旋律像沾了魔粉的箭,射中了人們跳動的心臟。這不是嚴肅僵硬黑暗的音樂廳,這是空曠的廣場,在藍色的天空和搖晃的槐樹之間。人們被點了穴道似的,全身靜止,生怕錯失天空和槐樹之間即使只是一個音符。
「你真的要去?」
第一優先,中國人。理由不必解釋。
素貞又是一夜未歸。我聽聽覺得不安,但是,我對自己解釋,她知道她要什麼了。
有一隻細緻的戒指。一支口紅。
然後說,聲音輕得幾乎只有她自己能聽得到:
最後一次見到她,大概是我準備大學聯考的時候。一大早,她撐著傘上市場,瞥見在站牌下等交通車的、穿著白衣黑裙子的我。她特別走過來,問爸爸媽媽最近怎麼樣了,問聯考填
九_九_藏_書什麼志願。
街道不寬,我站在一家書店櫥窗前,讓馬車通過。馬匹經過眼前,滾動著一股氣味,是乾草和馬汗的混合吧?倒有點像男人下體毛髮的氣味,說不上是好聞還是不好聞。
其次,東南亞華人。
那天晚上,素貞回來得比較晚。所謂晚,也不過是十點半鍾,只是通常她不會超過十點,即使是和德文班的同學去酒館喝啤酒。
其次,美國人(白人)。
「別人都走了,包括那對母女,可是他要我留下來,我們又聊了很久,大半是他說話啦。他今年二十八歲,爸爸是個工人,酗酒死了,媽媽進了精神病院,他五歲的時候就進了少年撫養院,你說可不可憐?」
「因為——」她邊想邊說,「你記得我去大學找你的那一次嗎?原因差不多吧,我大概總覺得,總覺得你可以給我一點什麼力量……很自私的理由吧!」
「漸漸嘛,電話鈴也不響了。
媽媽痛惜搖頭,說母鴨眷戀公鴨,不舍獨去,所以回來。我現在理解,非母鴨眷戀公鴨,只是動物求生本能,求生慾望之旺盛,使伊割了喉嚨仍欲生存。
讓他去等。
警察在大街上的酒館(Sepel,大街北兩百四十八號,「學生王子」飲酒唱歌的地方)找到了阿諾德;也是下午,他剛演奏完,正和三兩個仰慕者一塊兒喝酒聊天。
這樣的一個孩子,後來考上台大電機系,當然是鄉里一件大事。蚵仔麵線的駝背嬸送去一大串紅色的鞭炮,里長送給子銘一支鋼筆,鋼筆上刻著「萬里鵬程」四個字。
那晚,我們在陽台上一直坐到天色整個黑下來。這是北國的夏天,天色全黑、星星發亮的時候,起碼已經午夜了。我自己有點驚訝,在這麼多年之後,和素貞這麼一個太過白凈、太過沉重、太像天使的人,竟然能說那麼久的話。黃色的月亮在屋頂上升起時,我竟然有依依的感覺。是因為久居異鄉,我留戀講母語的機會?是因為我的獨立其實是寂寞?或者說,素貞的出現使我回頭看那走過的、多半遺忘了的軌跡,從而更清楚地看見了現在?
她們母女倆撐著傘,提著菜籃,小心地躲避地上的坑坑洞洞。
素貞好像有憋不住的喜悅,眉飛色舞地說:
在檢察官開始講述另一個什麼案件的時候,我禮貌地打斷他,說我的車停在法院消防栓前面,他慌張地起身送我。
你不信任自己什麼呢?你在害怕什麼呢?
她哪裡有任何一點滴的自由意志可言?
「怎麼裙邊沒縫?」
「嗯——」他似乎心不在焉,「隨你。」
連皮都沒有擦傷過的她,憑什麼質問我這樣的問題?
時速兩百公里,我在快車道上亡命似的賓士,眼前稍慢的車一輛一輛往右線閃開,躲避我瞬間的逼近。心情不好的我,臉色鐵青,兩眼發直,手指緊緊抓住方向盤。指針爬到兩百三十公里時,我狠狠凝視前方的兩眼好像也已逼近死亡的衝動,和恐懼,我的額頭髮燒。
那年,我二十八歲。
「要不要等你吃晚飯?」
為了幫助情人剷除佩利阿斯,她告訴佩利阿斯王的女兒們,把她們的父親切成幾塊,放在滾水中,她念個咒,佩利阿斯的身體就能重新複合,而且青春永駐。
有人說:
他一客套,我就知道辦公室里一定有旁人。
警方正調查其他在海德堡的女性失蹤案件。
這樣的一個孩子後來得了獎學金到美國去讀書,那更是大新聞,連我都輾轉聽見了這個消息。那個時候,我早已離開茄萣鄉,我在柏林過著波希米亞式的留學生活。
醉生夢死的意思,是說,生是一場醉,死是一場不醒的夢,我說。
爸爸瞪她一眼,不屑地:「婦人之仁,何以治國!」
「他說呀,他有一天做夢,夢見在大學廣場上有個白鬍子老頭在彈一架破鋼琴,就在廣場中央槐樹旁邊;他走近老頭,老頭抬起臉看他,哎呀,滿面皺紋,那個老頭就是他自己!」
「?」我停住腳,瞅著她。
「你——」她遲疑著,「前天晚上沒有回來——」
她纖瘦的身子筆直地往前走去,走向鋼琴師。在浩浩蕩蕩的鐘聲中,晃動不安的人潮像海浪往兩邊撥開,她筆直地往鋼琴師走去。
我傍著一株柳樹坐下,背靠著樹榦,面向河水。素貞的信,寫在淺藍色的信紙上,信紙底端印著美麗的花朵,和信封上同一個圖案。
他點點頭,眼睛盯著雞骨。
孩子的屍體用草席包著,看得出肚子的部分鼓得很高。因為是個常跟媽媽上教堂的孩子,所以牧師娘先被找來了,孩子的父母在比較遠的鹽田裡做工。
為什麼?為什麼要殺她?
狗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這才注意,她腳上趿著一隻涼鞋,手裡提著另外一隻。
不等她從外邊插入鑰匙,我已經把門打開。她看見我,異常興奮地說:
「Fantasie,OP 49!」
但是我不曾見過不墮落的英雄。
我比我想象的還要對,素貞。
我在河邊寫信。佩宣住所離此僅三分鐘步行之距。
然後有個擔架被抬進來,「哐」一聲摔在地上;擔架上躺著的是個兩眼空洞、嘴巴張得大大沒有牙齒的老頭。
我知君不喜佩宣之剛烈率直,但她對我極照顧。日昨在巴士中有一光頭青年對我惡形惡狀,佩宣倏然起立,對彼劈頭臭罵,旁觀者竟喊好。實在不可置信。
「年輕人,」我身邊的母親大聲說,「我正在物色女婿;你願意待會兒和我的女兒一塊喝咖啡去嗎?」
「習慣了,」她說,「做女兒的時候,因為晚上要和爸媽一起晚禱,所以總是早早到家。做了阿銘的太太嘛,你也知道。」
這個理論,希臘的劇作家在幾千年前就說過。林語堂在中日戰爭時也自以為幽默地寫過,讓女人治國。
「你進去過嗎?」
我奔進書房,在裡頭抱頭痛哭。一面哭,一面傾聽門的聲音,期盼他來求我饒恕,我就可以抽泣告訴他:不是,我不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女人。即使我是,我也可以立即停止。我是一個柔弱的女人,我也需要你……天哪,我也需要你——
曲子悠然停止,掌聲像忍不住的爆炸,噼噼啪啪響個不停。有人大喊:
「螞蟻爬滿了她的眼洞。」我再加一句,不眨眼地盯著他。
她和賣蚵仔麵線的駝背嬸去標會時,就在一張小紙條里包上幾支火柴棒;火柴棒的支數就代表她開出的價錢,一支代表一百塊還是一千塊?我忘了。
「二十八歲?」素貞伸過手摸了摸我的頭髮,竟然像個大姊姊,「我二十八歲的時候,已經和阿銘還有阿銘他媽一起看了三年的電視。」
她看看我,又回頭看看正站起來的鋼琴師,腳,沒有目的地挪動了一下,又回頭看我;在一瞬間她必須決定她的方向,她顯然地不知所措。
「我在四年級的時候,我們十歲對不對?你記不記得,我們上體育課要爬竹竿?」
我皮笑肉不笑地走開,知道他愣在那裡,半惱怒、半困惑地瞪著我開始發胖的背影,後悔他聘用了我。
死,是絕對。
她剪著學生式的短髮,臉上沒有一點脂粉。
「沒有邊的衣服怎麼能穿呢?」她說。
我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然後「砰」一聲關住。那是大門。他走了。
他不動。
「我也不知道那個奇怪的刺|激是什麼,只是每次上體育課就希望老師會讓我們爬竹竿。下課以後,我就進教堂懺悔,然後彈風琴。」
「當然。」我說,「一公斤草莓,要這種大的。還有一斤葡萄,白色的,這一串。」
他瞄我一眼,輕輕說:
「什麼然後?」
她客氣地道謝,端莊地坐著,不時看看長裙是不是嚴密地蓋著她緊並的雙腿。吃飯時,她從皮包里掏出自備的餐紙,文雅地擦拭嘴角。吃飯之前,她已經用了桌上的餐紙擦乾了她的和我的半濕的筷子。
我與媽媽在後院喂公鴨,忽覺得腳邊蠢動,低頭一看,母鴨搖搖擺擺回來了。媽媽說:「咦,還沒殺呀!」
「沒有。」我搖搖頭,俯身看攤子上艷紅的草莓,「我對教堂沒有太大興趣。」
「無所謂啦!誰規定衣服一定要縫邊呢!」
沒聽到她迴音,我才發現她正用手掌遮著眼睛,眺望聖靈大教堂的尖頂。
可是從這裏到河邊,勢必要經過大學廣場。
牧師一家人文雅地吃著面,不時用自己隨身帶來的餐紙拭嘴角。其他的客人,譬如開野雞車的黑鼻仔、在海邊守崗哨的老兵(他們的名字多半是老張老王老什麼的,胳膊上刺著「殺朱拔毛」),他們都捲起褲管,一隻腿高高蹺在板凳上,拿起大碗酒往臉上倒。
也只不過是愛神為了利用她
「最新鮮的東西,」我對素貞說,「都在這裏。」
她義無反顧的背影使我愣在那兒,詫異她竟然會獨自走向未知,這不像我所知道的乖順、柔弱、退讓、害羞的素貞。
牧師娘的眼淚我是見過的。別班的一個孩子在海港里的浮木上跳來跳去;兩片浮木游開,他滑了下去;浮木又漂著合攏起來,孩子就再也爬不上來。
「你從來沒進過教堂?」素貞問,她顯得特別沉靜,若有所思。
穿著白褂的年輕醫生蹲下來,從口袋裡取出小燈,撐開老頭眼皮晃了一下。
「是你看起來老。」我想著,卻沒說出口。我穿著正常的二十二歲的人該穿的正常衣服:白色的恤衫、灰藍色的窄身牛仔褲、白色的運動鞋。
「我們的話愈來愈少,阿銘和我。我們每天晚上,還有他媽媽,就看電視,我想起先是因為看電視就可以不必談話,後來就倒過來,電視看多了,電視替我們說話,彼此更無話可說。
子銘下飛機的那個晚上,在他的旅館房間里,我就告訴他了。素貞的身體,在塑膠袋裡找到;素貞的頭,被丟在歌劇院後面大草坪,由一叢巨大的玫瑰遮著。
「俗氣的東西換了文化就不再俗氣。」他說,一邊從椅子上抓起忘了放進袋子里的襪子,「高級藝術換了文化也不一定高級。」
「嗯——雞|吧!肉也可以……鮭魚其實也不錯……隨你。」
我丟下筆,把整個身子轉過來,面向她:
鋼琴師只是笑,牙齒極白。
「實在kitsch,俗氣得可怕。」我說,指宮燈。
美狄亞以為她是為了愛而付出生命,可是她的所謂愛,也只不過是愛神為了利用她而射出一支箭的結果罷了,她哪裡有任何一點滴的自由意志可言?素貞,沒有born free這種事情你現在知道了嗎?知道了嗎?
素貞蠟黃死亡的臉孔浮上來,我坐在走道陰暗處,幾乎站不起來。我甚至於用手指撫摸了她的臉頰,臉肉在手指輕微的壓力下凹陷下去,像麵糰,像不新鮮的豬肉。她本來是酒窩的地方反而鼓出來,因為浮腫。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心目中乏味的天使。
「然後呢?」我說。
「鱉!」媽媽說,「是只鱉!你肯吃嗎?」
德國人他只知道一個希特勒(雖然希特勒是奧地利人);希特勒可是有魄力的領袖。你看他怎麼整頓交通。第一天,他宣布,凡是違反交通規則的駕駛人全部槍斃;他槍斃了好多人。第二天,他宣布,違反交通規則的行read.99csw.com人全部槍斃;他又槍斃了好多人。
沒有幾分鐘,他卻又「哐啷」一聲推門進來,手裡拎著一個活的東西。
一陣風把手中的信紙颳走。我任它飛去,也不看它飛往哪個方向。反正,哪個方向都一樣。
和好人我總覺得沒什麼話可說。我一方面嫉妒他們是天使,一方面又因為他們是天使而瞧不起他們。能夠瞧不起天使,我對於自己根本不是天使的事實就不覺得是太大的缺憾。
她指指鋼琴師,一小撮人已經包圍了他。
今天的大學廣場上卻沒有音樂。一個舞台搭了起來,兩邊架著巨大的音箱。綠色的警車堵住了路口。兩個小時之後,德國總理和法國總統要在台上出現,對年輕人鼓吹德法友誼、歐洲一家。
「說不要小孩的負擔、讓我們過平等的兩性生活的,也是你。說女性應該獨立自主解放的,也是你。我可是要小孩、要結婚的。我可從來沒說過什麼解放不解放。都是你都是你是你……」
五月二十五日中午
我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堆,覺得自己明快、成熟、複雜、看透了人生,而且對她絕對地不公平。(你到底要什麼你自己知道嗎,余佩宣?)
素貞不再有自己的朋友。
子銘端面時,走得極慢,兩眼盯著碗前的水泥地板,就怕摔跤。湯碗冒著騰騰熱氣,極大的碗,顯得他的手特別的小。他的手指似乎對燙也沒有感覺。他戰戰兢兢地把面碗擱在桌沿,牧師就微笑著摸摸他頭。
一個戴帽子的老太太走過去,張開雙臂熱情地擁抱鋼琴師,親他的臉,說:
她的臉黯下來。
「好可憐哪!」
黑人與日本人不在考慮之列。切記切記!
他的眼睛深深地注視我,那樣誠摯的、信任的、充滿了柔情的眼睛,好像世界上沒有任何值得片刻懷疑的東西。
那天天氣有點兒陰晴不定,一會兒陽光像金粉一樣打在肩膀,一會兒烏雲密布,風雨欲來。我們從麵包店一推門出來,就聽見鋼琴的清越,從廣場中央傳來。那兒已經圍了一堆人。
問有什麼用呢?事情已經這麼清楚。
「竹竿是我的遊戲。我爬第一根的時候,就覺得心跳。從第二根滑下來的時候,覺得兩腳發軟。第四根夾得最緊,從第五根上面我通常是興奮得撐不住,摔下來的。」
她微笑。
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呢,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下午。
以馬內利
有一天正在玩的時候,聽見有人在浴室門上「篤篤」敲了兩下。我停下來,等了一會兒。
可是,我怎麼不記得死人的皮膚是這樣的?素貞的頭顱,像蠟做的,很假,而且皮膚有點透明,似乎裏面是空的,那只是一個圓形的蠟殼。
當那個較胖的警察——他早已滿頭大汗——踢到白色裸像後面那個厚重的黑色塑膠袋時,他咬著牙狠狠地咒罵:
她後來說了沒有?我不復記得。可是對著她的背影,我當時就想說:「沒用的!我爸不會聽女人的話!」
於是我告訴她,八歲那年,知道媽媽發現了我玩「禁忌遊戲」之後,曾經動念想到教堂里去禱告,看我是不是能得救。但是終究不曾進去。
「你不一定是對的。」
女兒頑皮地撞了下媽媽,說:
他低下頭,有點黯然:「我……她很弱,沒什麼學習,也不會照顧自己……她需要我,所以——」
警察用一支鐵棒撬開了貨櫃門。我們的眼睛還在適應貨櫃裡頭的昏暗,鼻子卻嗅到腥甜的氣味,好像加了太多太甜的番茄醬的餿掉的意大利麵。眼睛能看了之後,素貞所描述的情景就在眼前:破鋼琴在左邊角落,靠著用鐵絲綁起的那隻腳旁有一張床墊,上面一團胡亂的衣物,一些還留著殘漬的盤子壓著幾張散開的樂譜。
可是爸爸說,女記者拋頭露面,不分場合,和妓|女沒什麼兩樣。不準填。
我抬頭看看才俊,他的眉毛向兩邊塌下來,笑得苦極了。
她沒聽見。也許是因為教堂的鐘聲剛好洪亮地響起,噹噹地震著耳鼓。她好像在鐘聲的伴奏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年輕人的眼光和未來的女建築師接觸。
她不吭氣。
等一下,她說。
「當然,久而久之也習慣了。」
每個星期天,素貞一家人上教堂,當然,教堂——好像叫聖公會——就在她家隔壁。或者該倒過來說,她家就在聖公會的院子里。大概是三年級的時候,素貞開始為聖詩班伴奏。風琴的聲音從教堂中傳出,載著風的翅膀,飛到我們光復一村的村子里來。我們一窩人就鑽出低矮的房子,坐在向風的牆頭,聽那美麗又帶點哀傷的樂聲。
然後素貞和牧師娘來到市場。我們打著赤腳,或者拽著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的拖鞋,素貞卻總是穿著黑色漆光的皮鞋,而且永遠有白色的短襪。她們進入市場時,我們都要為她們的鞋子擔心。地上有積水,是雨水、宰剁雞鴨剖魚的血水,還有腐爛菜葉的混合,呈醬油色。
今晨起得較早,佩宣仍熟睡中。我坐在她床邊,看她熟睡時眉眼寧靜如嬰兒,與她白日時張牙舞爪,狀若二人。我覺得想疼惜她,又不知從何處開始。她竟像一隻受傷的刺蝟。
「寶貝,是你嗎?把你吵醒了嗎?在電視上看到你,你一定需要吧?把你的腿打開,讓我摸摸,讓我進去——」
「他約我下星期再見呢!」
於是你匆匆穿上衣服,並且小心地不把陌生人吵醒,你絕對無法忍受面對他張開的眼睛和他禮貌地寒暄。你像逃命似的回到你的有陽台的小屋,鎖上門,不讓任何人闖進來。在這裏,你放鬆下來,然後開始洗濯身體,一遍又一遍。
啊,我和米夏不是這樣的。到了柏林,他繼續讀博士,我上德文高級班。租到了一間地下室的公寓,便宜,採光極差。可是誰在乎採光差呢?我們充滿了熱量,像陰陽兩枚電池。白天,外面有做不完的功課、聽不完的音樂會、逛不完的博物館、會不完的好玩的朋友,晚上,我們回到地下室,像兩隻發|情的老鼠,老鼠哪裡需要採光?
「米夏,我的愛,永別了——」
「Impromptus 29!」
她不理會我挑釁嘲弄的口氣,平和地問:
我們坐在我的陽台上。陽台很小,只夠擺一張小小的圓桌,兩張鐵椅。這是海德堡的古區,陽台四邊高低錯落著古色古香的老房子。其中一棟,右手那棟蓋著紅瓦的,曾經是韋伯客居的房子。院落里有一株高過屋頂的茉莉花叢,五月里放出幾千幾萬朵純白的花。風把韋伯的花香吹送到我的陽台上,令人沉迷。
大學里不少青年才俊,所謂青年才俊,就是那些頭尚未禿但已得了博士學位回來的已婚或未婚的男人們。我用我瓶花的特質和他們混著,很讓一些青年才俊的太太們嫉妒。有一天下班時,和一個電子系的才俊一起走路回宿舍。才俊摘了把野花遞給我,後頭冷不防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爸爸整了整臉色,不置可否,還是雄赳赳地出去了。
因為她是處|女。血祭必須用處|女。
他搖搖頭,不同意:
可是,顯然有些女人比我更懂得怎麼掌握男人。那個時刻終於到來。老葉心神不屬地撕咬一塊檸檬雞腿,吃得滿嘴都是黃膩的油光;放下已經嚼光的雞骨,就用那張油嘴,說:
搬進海德堡這個小公寓之後,我決定不再和男人發生任何關係,我是說,除了性關係。
起身到廚房去喝水時,才看見書房裡燈還亮著。躡手躡腳過去往門縫裡看了一下:坐在床褥上的素貞穿著白紗睡袍,黑髮披在肩上,她正就著小燈一針一針縫著我那件沒邊的裙子。
素貞從前不是個穿牛仔褲的人。
他戴上軍帽,威武地走了出去。
他說。站起來,走開。
耕耘,就有收穫,付出,就會得到。對你的男人更好一點,就可以挽回他的感情,男人畢竟喜歡溫柔的女人,我想。於是,我開始燙他的襯衫,為他刷掉黑色西裝上的白色頭皮屑,替他上郵局取包裹,到乾洗店為他拿褲子;每天下午,我打電話到他辦公室,問他:
基本上,當她去讀師專,我上了高中之後,我們就已經走上永不交叉的命運軌道。她去苗栗當小學老師的時候,我在台南上大學。我們沒見過面,沒寫過信。她是個好女孩子,我從來沒懷疑過。小學四年級,班上來了個胖嘟嘟的轉學生。當我們都圍著他唱「胖子胖,打麻將」的時候,素貞畫了張美人圖,上了顏色,偷偷塞在轉學生書包里。美人圖上還寫著幾個字:「歡迎新同學」。
都一樣。
「猶太人鼻子都大,聽說。」
風吹起她背後的長發。
廣場上熙來攘往,多半是學生。二十多歲的男人,瘦削的臉上有稜有角;二十多歲的女人,散著頭髮,擺著細瘦的腰肢。他們有的騎著車橫衝直撞,有的背著書包、素著腳,邊笑邊走。
「阿諾德,彈鋼琴的。」
隱約有人在唱一支老歌,我在海德堡丟了一顆心……
是這樣的,她說,有一天我搭公車到三總去幫婆婆拿葯,車裡擠得不得了,又熱,我上車時就覺得有點虛。站在我身邊一個歐巴桑,懷裡抱著很大一包東西;因為太擠了,她根本被夾在人肉堆里,不必怕跌倒。她兩手抱著那包東西。是半透明的塑膠袋裡面滿裝著一種豬肝色的流體,也不純是流體,好像裏面還浮著腸子肝臟之類的東西。
「對。」
親愛的牧師的女兒,那個在半空中懸著的果子,對你沒有誘惑嗎?它激不起你心中想跳起來、脫離原來軌道的衝動嗎?
裡頭不知有多少跳蚤,我想。
「你每頓飯前都祈禱嗎?」我問。
河對岸只有一個地方容許停貨櫃車。我們很快就找到了阿諾德的那一輛,因為只有一輛的輪胎是扁得下陷的。
五月——五月二十六日。我心跳得厲害,兩腿發軟。支撐著找到一張椅子坐下。這是真的嗎?素貞是二十五日離開我去赴約會的,屍體在二十八日找到。二十六日她寫了——不,寄了這封信?會是她自己寄的嗎?或者……?
我記得。五根像旗杆那麼高的竹竿,看了都怕,素貞卻爬得又快又好,像猴子一樣,敏捷地攀上去又「咻」地溜下來。是的,我記得。
她正在樓梯轉角,我一半在門內,一半在門外,說:
素貞凝視著我。
她的眼睛盯著地面,原來十字架在的那一塊。
我又說:
檢察官搖搖頭,嘆了口氣。鋼琴師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是一再地強調他對她沒有惡意。
開了門,她一腳踩出去,回頭嫣然一笑,說:
我呢,上了外交系。主修英文,副修德文。
沒有惡意?就這樣?完了?
因為我嫌它太長,用剪刀剪下了二十公分的裙擺,但是懶得縫邊。
她點頭,「還有睡前。」她的辮子上扎著紅絲帶。
我還是一個有魅力的女人(儘管腰圍已經開始變得肥厚)。和一個男人獨處十分鐘之後,我就能感覺他是否在想象我的赤|裸的身體。尤其對於已婚的男人,我是個最好的「偶遇」對象:近四十歲仍舊單身,所以我一定有性|飢|渴;我看起來自信而獨立,表示我不會找上男人的家門要男人負什麼責任。我的成熟、不在乎、沒有牽挂,是男人最喜歡的陷阱。
他不喜歡我,我知道。但誰在乎呢
九-九-藏-書?我不靠別人的喜歡過日子。和老葉決裂之後,我才知道「每個人都是一個孤島」是什麼意思。意思就是說,哈!我不再靠取悅于別人過我剩下的人生。
「什麼?」
暮色中看不清我們深深淺淺、雜沓交錯的足跡,究竟在哪一時刻,在哪一個路口,我們曾經有過換一條路走的機會?是我們愚鈍認不出那個時機,還是根本沒有?
「哈哈哈——」素貞頑皮地笑起來,「我真的問了他,怎麼想象老年的自己,你知道他怎麼說嗎?」
我究竟對她說了什麼,在那幽暗的樓梯口?
在機場外邊,我把車停下來;停得有點猛,我們驟然往前傾倒,我說,「對不起。」
蒼蠅站在一扇玻璃上,翅膀急促拍打,發出電線接觸不良時那種嗞嗞的電磁聲;它在盲目地、絕望地尋找出路。
一年的助教生涯令我厭倦。一個眉目清楚、穿恤衫牛仔褲、二十二歲的女助教,是一瓶剪下來用水養著的鮮花。人們湊近聞它的芳香、欣賞它的艷色,肯定的是,沒有人期待這瓶花會繼續成長。人們所求于瓶花的,只是它此時此刻短暫的清新。
就我對自己的了解,只有幾種可能。
在走道里遇見系主任迎面而來,我趕忙低頭假裝翻看手裡的書本,卻被他叫住:
天鵝浮在水中,風姿優雅,上得岸來,卻見兩腳粗壯笨拙,聲音亦粗鄙難聽,與家禽無異,原來天鵝之飄逸全屬想象。
「我終於知道了什麼叫born free,生來自由!自由地生,自由地死,自由地活,自由!」
「為什麼來找我?」
這兩個人在一百年中打了三次仗,你們的友誼能持續多久?女性主義者說:戰爭全是男人搞的,因為男人是追逐權力的動物。如果女人來主導歷史,讓History變成Herstory,人類歷史就不會是部戰爭史。
「可是當年愛上我,」我說,覺得眼淚要上來了,「不就是因為我獨立、能幹、自主嗎?」
他轉身向大廳走去。肩上的旅行袋使他有點傾斜,我也注意到,他的腿,還是稍微內彎,O型腿。他的左手提著一個我為他買的小提箱,裡頭裝著素貞的骨灰。
可是在女兒們將父親的肉塊放進滾水之後,美狄亞早已不見蹤影。
「可是我去了。」素貞說。
靜悄悄的。
「也許。」
老師一手牽著那個啼哭的小胖子,一手高舉著「美人圖」作為好榜樣,把我們罵個狗血噴頭。
米夏是等而下之的歐洲人,但父親後來還是高高興興地接納了他。我想父親私底下大大鬆了口氣,至少他的女婿不是該千刀萬剮的日本鬼子,也不是都有狐臭的黑人。
今晚將無法給君電話,因將到一較遠之陌生地去看一極奇特的鋼琴。對我極重要,君想必諒解。
何況她又是個基督徒,不拜祖先的。
我更可能說:
「哦——」我長長地舒了口氣。
「爸爸半身不遂了,只能躺在床上讓媽媽照顧。有一次媽媽關節炎痛得厲害,叫我回去幫忙,因為她沒辦法幫爸爸翻身,蔣媽又剛好不在……」
她繃著臉從我們面前走過,塑膠拖鞋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她看著我,不吭氣,她在思考的時候一貫地不吭氣。
錄像小組來到我們昏暗的地下室,鏡頭對著我們擺在客廳地板上的大床,一個枕頭還凹下他頭的印子;米夏的皮靴擱在椅子下面,椅背上搭著件他常穿的牛仔褲。
素貞是牧師的女兒,白凈凈的臉蛋,穿著乾淨的衣服。教室外面有一個打水的幫浦,下課鈴一響,我們爭先恐後從窗子跳出去,一群孩子搶著幫浦用力打水,另一群就將頭放在水喉下面把頭髮淋個濕透,然後設法把頭上的水濺到別人身上去。素貞就站在一邊看,帶著有興味的微笑,露出嘴裏的牙齒矯正器——那個年代,鄉下的孩子有許多連牙刷都沒有,她卻戴著牙齒矯正器。安靜而彬彬有禮的素貞,讓同學們喜歡、老師們寵愛,我,卻嫉妒著她天使的性格。我有仇必報,恩怨分明。有個傲慢的里長的女兒把我養的蠶打翻在地上,故意地;我一句話不說,衝到她桌前,把她的作業本子扯個稀爛。
雨已經停了。陽光穿過黑雲下,一束一束的,像舞檯燈光打在廣場上。
鋼琴師是有信仰的。
說了什麼,我竟然不再記得。
從第三天起,德國馬路上就不再有任何交通事故。
進入海德堡市區,不得不慢下來,車子沿著河緩緩地滑行。內卡河流著茵綠的水,白色的天鵝閑閑地在水面垂柳間飄浮。有人在河邊脫|光了衣服曬著太陽。
「我是半個猶太人。」
「我實在不想看。有時候就故意留在廚房裡假裝還在清理,他就會叫:『喂,你好了沒有?』
一陣莫名所以的不快襲來,我拉開大步往河的方向走去。
可是和米夏生活的那兩年,似乎不是這樣的吧?在我們採光不佳的地下室里總有朋友來借住。朋友自備睡袋,而我們總有一串多餘的鑰匙是專門留給過客的。我越來越像怕光的鼠類守著自己的洞穴,恐怕還是由於老葉。
老太太正走開,一個穿長裙的女孩亭亭走向前,把手腕上一個鐲子取下,彎身擱在陶盆里。
我已經站了起來,手扶著桌沿,對著他半歇斯底里地咆哮:
到河邊去吧!
「我不相信自由。」
河邊三五成群聚著等候上船的遊客。這是個兩百年前歌德所讚歎過的柔軟如絲帶的內卡河:遊客穿著薄薄的春衫,享受著從樹隙間灑下來的陽光,陽光照在水波上,跳動著像翻起的金色的魚。
她頓了一下,眼睛看著我,好像等待我的讚美。等了一會兒,看我毫無反應,又接下去:
「跟我去德國好嗎?」
門輕輕帶上。在門闔上之前,我還可以瞥見她飛揚起來的白色綢裙的一角。
她笑著。
「我跟阿銘說,阿銘,我要多陪媽媽幾天,她情況不好,我擔心……」
核工系有個德國講師,高高瘦瘦長手長腳的,常來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用英語。這天晚上,他來到我的小房間里聽音樂。我隨手放了張西蒙和加芬克爾的唱片,唱片套上有兩個歌手的照片。我說:
牧師娘跪在草席邊,手撫摸孩子的臉,低著頭,不出聲地落淚。因為不出聲,所以肅穆的淚臉給了我特別深刻的印象。
有這種臉孔的老頭,你一看就知道是個獨居的老兵。
他在我頰上親昵地啄一下,輕快地跳進車,揚揚手,走了。
老人兩眼睜著,白蠟蠟的,好像沒有眼珠,好奇的我走近瞧瞧,那兩隻眼睛像某個大門敞開的人家,只是裡頭沒有人。
廣場中央植了幾株會開香花的槐樹。就在那槐樹旁,幾百年前橫眉冷眼、有稜有角的馬丁·路德站在那裡面對群眾,辯論天主教改革之必要。他是卡來爾所崇拜的那種英雄典型,而路德這個英雄似乎在他的中年和老年都不曾墮落。
我確信米夏已不在人間。十幾年過去了,如果他還在,就是把靈魂賣給魔鬼,他也會設法給我捎一個信來。但是,他連我的夢都不曾進來。這世界沒有靈魂。
米夏的媽媽倚靠著丈夫,對著電視鏡頭流下大量的眼淚,泣不成聲。
八歲那年,洗澡的時候,發現用水管衝出的水柱衝激下體,會有一種麻酥的快|感上來。我開始三天兩頭地玩水的遊戲,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
唯有不能隨心所欲地回台南探望爸爸媽媽,使素貞心深處隱隱作痛。
「算是男朋友嗎?」
她正戴上老花眼鏡,準備看膝上攤開的報紙。
我們在花香里喝茶。太陽已在河邊沉下,青蒼的天空里——從我們的視角望出,天空只是一個不整齊的小方塊——響著歸鳥的叫聲。
素貞笑了,有點難為情地說:
「你——」我心跳得厲害,勉強鎮定地問,「會和她結婚?」
「你比較獨立、能幹、自主,」他說,「她很柔弱,什麼都不會,連煎荷包蛋都不會。」
兩小時之後,母鴨趴下來,頭頸緩緩著地,眼睛閉上,死去。
是帕維爾,用他低低的、傷感的聲音,約我見面。我想到他瞎了眼的母親,想說不,以為我說了「不」,但接著卻聽他利落地說,「好,就這麼說定,老時間!」掛掉。我顯然並沒有說不。
……
那個老太太,戴著和那天一模一樣的帽子、熱情擁抱鋼琴師的老婦人,就坐在那裡。
在另一頭,等候著他的父母,卻等不到他。原只是三個小時的路程。
他一直捧著我的手,親吻著我的每一根手指。
半個小時之後,我們如約在教堂大門前會面。手裡的菜籃頗沉,我們乾脆在台階上坐下來,歇一下。
她去赴約的那天晚上,是星期二吧,五月二十五號。大概下午五點多,她已經打扮好,穿著一件白色的軟綢洋裝。她在門邊磨蹭了一會兒,等我以為她要開門說再見的時候,她卻折向我,我正趴在廚房桌上準備一篇稿子。
她仰頭看我,不作聲。
我突然覺得這遊戲乏味透了。
「唉,能有這樣的女婿多好!」
我在海德堡丟了我的心……歌聲漸行漸遠,月光照亮了茉莉花叢,一片白花花的。
他笑起來,拉過我的手,無限縱容地說:
上了小學的子銘是個剃了光頭、眼睛靈活卻不說話的小男生。他每天穿著油漬漬的卡其制服幫媽媽招呼客人;客人少的時候,他就趴在搖搖晃晃的桌子上寫功課,功課當然也得自己做,因為他媽只認得0到9的數字,什麼人欠了幾碗面錢未付、對面老張送來幾瓶啤酒什麼的,她用粉筆記在一張小小的黑板上。
「他怎麼說?」
「我很想進去看看。」她仍看著遠方。
素貞轉身,懶洋洋地倚在欄杆上,迷離地望著逐漸暗下來的茉莉花叢,幽幽地說:
「你可以說,」我繼續,「那也就是幸福的真諦了。」
四點半。現在,帕維爾在他的房裡開始等我。他也許點上一支煙,把腿擱在茶几上,面對著門,等候我敲門的聲音。他不知道我不會出現。今天不會,明天也不會。
她會邊割喉嚨邊念:
我們沉默著。一沉默下來,就聽見蜜蜂嗡嗡的聲音,是采蜜和繁殖的季節。
我將信拿到窗邊,就著光看郵戳上的日期。
牧師娘把陽傘收起來,擱進菜籃,拍拍我肩膀,說:
車子一直晃,那豬肝色的流體就一直滾動,我就不由自主地一直盯著那包蕩來蕩去的像泡了福爾馬林的內臟和子宮的什麼東西,覺得噁心,想吐,頭暈……
她自顧自笑起來,不知想到什麼。注意到她長發里有幾根乾草。
新婚夜,素貞僵硬地躺在床上,全身緊張地傾聽房門外的動靜,就怕有人闖進來。
「我第二天就回台北,媽媽看我整理行李;我走出家門的時候,她只說:『阿貞,你不能這樣下去!不能這樣下去!』然後眼淚就下來了。」
「路上撿到的,」爸爸說,有點孩子似的興奮,「晚上煮了吃。」
「對,」我說,「我在別人的床上。」
她已經很胖了(說「已經」,是因為我猜想她也曾經瘦過,當她是瓶花的時候)。穿著短褲,胖腿從褲管里勉強擠出一堆肉。
我值得你的信任嗎,米夏?我自己都不信任自己。
「同意。」女兒說得乾脆,眼睛還盯著前面,「他太迷人了。」
我完全醒了,read•99csw•com覺得兩腳冰冷。
素貞的眼睛發著光。像一隻困在籠子里的山貓,她不停地走來走去,肩上的皮包都沒顧及卸下,嘴裏喋喋不休地談著阿諾德。
他相信,身首異處,靈魂沒有歸宿,就不可能凝聚而化成厲鬼向他復讎。本來他想在她頭顱上扎一根釘子進去,將她靈魂鎖住,使她不得脫身,可是一直找不到一根長度恰好的鐵釘——釘子的長度必須相當於頭顱的長度,他只好用鋸子了。修理鋼琴時,他剛好向加油站借了把鋸子。
素貞被我拉得腳步踉蹌,有點不高興我的強制,但沒說什麼。
鋼琴師跳起來搶救鋼琴,群眾七手八腳地幫著推,目標是廣場東邊一家書店的遮篷下。有人去拾琴蓋和陶盆,有人為鋼琴師殷勤地打起傘。
我聽見自己說:
至於我,阿銘,突然覺得什麼都不怕了,覺得生命可以重新開始;只要無所懼怕,就可以誠實面對。自幼聽《聖經》教誨「信·望·愛」,至今日方得領會,但願不遲。
還是黑鞋白襪,我想起茄萣的菜市場。
阿貞
我必須讀這封信。
「孩子,你太美了!」
我發覺自己漸漸開始等候素貞回來。這種感覺是新鮮的。和老葉分手后,也好幾年了,我不讓短時期的情人進入我生活領域,這裡是我完全孤獨而又自給自足的世界,我拒絕為任何人的一部分,也無意擁有任何人。我是一個絕緣體,當二十年不見的素貞提著行李出現在我的房門口時,我是驚異而惱怒的:她有什麼權利認為我非接納她不可?中國文化里那種互給恩惠、互相倚賴也互相吞噬的人際網我早已拋開……
他的臉靠近我,讓我聞到他襯衫領頸項間香皂的氣息。他是那樣的乾淨、純潔……他的鼻息烘熱了我的耳根,使我來不及思考。當他的手指輕輕觸到藏在我裙下的陰|蒂時,我已經暈眩,只覺得自己身不由己地在張開……張開……我柔軟、潮濕、深不見底,我是一個陷阱、一片沼澤,冒著滾熱的慾望的氣泡,可以吸進整座堅韌的黑暗的原始的叢林。
她清脆地笑了起來。
或許只是那個五月夏日的夜晚太美好,茉莉花香和黃色的月光,在海德堡,可以使最苛刻的人變得寬容。
我羞恥得好幾天不太和她大聲說話,不敢正眼瞧她。羞恥,使我知道,我不是天使。
他跳下車來,回身拖出行李,乾乾地說,「你不必下車。」
「可是當初,」我大聲嚷起來,把自己嚇一跳,「當初說不要結婚,讓我們不要受傳統婚姻束縛的也是你?!」
正在給弟弟補著褲子的媽媽突然抬起頭來,說:
燈,把她的影子投射在牆上,放得極大,像個巨人。
轉上大街,迎面而來兩匹高大壯碩的馬,拖著滿載遊客的馬車,踢踢躂躂地過來。旅客,多半是馬克·吐溫嘲笑過的幼稚的美國人和表面恭謹馴服內心是惡狼的日本人,帶著照相機和愚蠢的表情瞻仰不朽的海德堡。
他閉著眼睛聽我敘述。
我則驚恐尖叫,大哭不已。母鴨脖頸之間一片鮮血淋漓,狀極恐怖。
因為多看了她幾眼,我這才發覺她竟然和鋼琴師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黑色背心,藍色牛仔褲。那是她昨天才在老街上買的。
陽光已經把十字架移到身後,將我們暴置在耀眼的強光下。開始熱了,走吧。
街口,和往常一樣,坐著三兩個流浪漢,懷裡抱著酒瓶,紅腫的爛眼遲鈍地看著路人。他們的身體有尿騷味。其中一個頭髮臟成一團的人叉開腿歪坐在地上。褲子顯然已沒有拉鏈,我不得不瞥見他的毛髮和陽|具。
再過二十年,你們也會和我一樣,皮膚逐漸幹掉,眼角拉下來使本來圓溜溜的眼睛慢慢變成三角形;本來是稜角的地方肥圓起來變成一疊一疊的贅肉。過了二十年,你們就會和我一樣,體重多了一點,靈魂少了一點。
只有一個東西,是素貞不曾描述的。在右邊的小窗下,立著一個比真人還高的白色石膏雕像,是個裸體的希臘女神像。雕像的頸子上緊勒著一條黑色的電線,電線從脖子前面垂下來,繞著腰圍幾圈,然後在左腳上打了個死結。
米夏失蹤半年,他父母和我還上過電視節目。一個名叫「親愛的,你在哪裡?」的半小時節目,播出失蹤者照片,重組失蹤過程,同時讓親人朋友現身接受訪問。
我低頭繼續看著稿子,等著她開口,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她遲疑地、啟齒困難地說:
「在撫養院人家就說他有音樂天才,讓他學鋼琴。十八歲他就離開了撫養院,到處打工,也靠救濟金生活。後來,他撿到這台人家丟掉的鋼琴,修一修,鋸一鋸,他就開始街頭演奏了。」
竟然底下有一封信,素貞的,不,素貞寫給別人被退回的信。收件人是「台北市一零三巷四十五號五樓陳子銘」。
錄像棚里開足了冷氣,說是為了儀器,不得不如此。我凍得兩臂冰冷,牙齒打顫。
我大概坐了三秒鐘,在我赤腳沖向門口之前。
那個不虛無的我,在隔天早上,去了俾斯麥廣場上的警察局。在那之前,還接過陳子銘一通電話,問素貞什麼時候回台灣,我說她上課去了。
「你知道嗎?阿諾德住在一輛破舊的貨櫃車裡面,他和他的鋼琴啊。他帶我去看了,就在河對岸。貨櫃車停在一個停車場裡邊。貨櫃車就是他的家,他所有的家當就是一張撿來的床墊、一堆臟衣服、幾個杯子盤子、一個電爐,當然還有他的鋼琴,還有一地的樂譜。他就睡在鋼琴旁邊呢。」
我們一路沒說話。她也許已不介意我的粗暴,我卻為她的話愈來愈覺得慍怒。
我可能說:
「那麼多次?」我驚異地再問。
「因為他堅持要告訴我他媽哭瞎了眼睛,穿黑衣服,」我說,「所以我跟他沒有下一次了。」
我才知道我確信米夏是死了,電視給了我向他告別的機會。
當年那個背著孩子兩手下面洗碗的女人,已經成為一個身體孱弱、脾氣古怪的老婦人;因為受過太多的苦,她認為別人受得都不夠;因為站著付出太多,現在她坐著期待收回。這個世界欠著她的債;從前,她把別人的債記在一塊黑板上,現在,她把它刻在自己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是人生的債據。
系館在老街上。老街由一塊一塊的青灰色石頭鋪成,高跟鞋很容易陷進石塊與石塊之間的隙縫。對於我,那已不是問題,我早已不再穿高跟鞋。譬如現在,我腳上趿著雙典型的德國健康涼鞋,非常不秀氣,像養牛的農婦準備一腳踩進牛糞的那一種。
我不記得子銘有過任何表情。他並不和我們打招呼,雖然我們早上還坐在同一個教室里。他只是低垂著眼睛,聽清楚面的名字,回身告訴母親。腦後扎了一個髻的母親則永遠站在不斷往上泉涌白花花的水汽里,時不時往圍裙上抹抹油膩的手。
「烤雞?咕嚕肉?我們也有鮭魚。想吃什麼,我做。」
「所以只好對不起你。」他別過頭去,「她需要我。」
和老葉一起的最後一年多的時間,他對我已經很少要求。當我想要的時候,他總是懶懶的,像條站不起來的老狗。前戲,是奢求。他甚至於懶得脫掉上衣,只是兩腿蹭蹬著把褲子扯下,有時候乾脆讓褲管還留在腳上一圈,以便事後方便地穿上。當我因為失望而推他說「不要」時,他反而固執起來,「什麼不要嘛!」他會說,然後,好像為了要證明他的權利,粗暴地用腿把我的腿掰開,直挺進去;在我還不確定他是否已經完全進入時,他已經像一隻泄了氣的塑膠狗熊,軟趴趴地壓在我身上。
素貞的頭,已經洗乾淨了——日耳曼人是個一絲不苟的愛乾淨的族群。她的頭擺在一張看起來像手術床的大桌上,白色的床單覆蓋著下巴以下,我看不出他們是否已經把頭縫到膀子上,或者在被單下,頭和膀子之間仍是空的,我也不好開口問;我是來認屍的。
放下電話,我流下了眼淚。
所以後來和米夏會到德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寫信回家稟報父親大人想和米夏結婚的事時,父親十萬火急地來了封信,裏面列著可以結婚的人種排名:
感情的品質惡劣到這個地步的時候,我做了些什麼呢?我開始討好他。在我們本來的同居關係里,工作分配還算均勻,誰恰好有時間,誰就做晚飯;兩個人都不想做,就出去吃。我清廚房的話,他就會倒垃圾。
「唉!」她深深嘆息,「海德堡太美好了!」
我帶她去教職員餐廳吃飯,引起不少人注目。她實在土得可以,我用眼角看她。她一步一步規矩地走著路,不會伸手去撩撥一枝低垂下來的芒果。
現在,我也不給子銘假的慈悲。既然他的妻子是這樣死的,為什麼他不該知道呢?如果素貞能夠忍受人家用鋼鋸鋸她的頭,作為丈夫的陳子銘至少該忍受「知道」他的妻子被人鋸了脖子吧?他的痛苦能跟素貞比嗎?
教職員的信箱就在走道里。和往常一樣,我打開自己的那一格,裡頭一大堆紙張,沒有什麼信件。我不太寫信;久而久之,也不再有人給我寫信。通知單倒是一大把;星期幾什麼人來演講請鼓勵學生參加,新建系館停車場開始出租,一年一度聯誼郊遊在幾月幾日舉行請報名……
她忘了寫上麗水街,被退了回來。
「哈!」素貞搖頭,「他半天不說話,然後說,他需要我。然後婆婆接過話筒,說,已經嫁了的人應該知道自己家在哪裡,砰就掛掉了。」
我遵從指示地看著導演高舉著的手,以為自己會哭,覺得自己該哭,可是我太冷,冷到心裏,冷到骨髓。導播某一個手指上有一圈金色的戒指,當他手作勢放下時,我聽見自己飄忽遙遠的聲音,可是說的不是早就準備好的「米夏,我愛你,請你無論如何給我一個消息;知道他下落的人,我們懇求您」……
「Scheisse!」
外文系,我說,可是我真想讀的是新聞系。
「你會去和他約會?」
我沒忘記看看表,快到我上課的時間了。「走吧!」我扯扯素貞。
Herstory也不過是一部戰爭史。不過,我壓根兒就不相信History有變成Herstory的可能。
素貞提著皮箱在門口出現的時候,我是驚異而惱怒的。現在,我卻不自覺地等著她回來。那天晚上,她回來得比較晚,所謂晚,也不過是十點半鍾。
我可能說:
經過麥當勞店時,坐在地上的一個著長裙邋遢不堪的吉卜賽女人對我們伸出她臟髒的手心,她的腿上歪躺著一個熟睡的小孩。素貞忙亂地往皮包里掏錢,我近乎粗暴地拉開她,一邊說:
我覺得混亂。
「我不知道我要什麼,但是我知道我不要什麼。」
我是不是該省了這些細節呢?也許吧!可是,誠實是我的人生座右銘,討好而虛假地和老葉共同生活了八年,在我搬出的那一天,我發誓今生再也不忍受任何假的事情——假的愛情、假的誓言、假的善意、假的幸福。
那是個星期五。他拎著一隻旅行袋,裡邊只有一套換洗的內衣褲、幾本書,還有我們從台灣帶來要送給他父母的一盞可以摺疊的宮燈。
就這樣。完了。
素貞絮絮不休,使我覺得,她大概也很https://read.99csw.com久沒有一個傾聽的人。
……
怎麼樣才能躲避這樣的軌跡?
我終於還是以女人的方式離開了我盛著死水的花瓶。
他的意思是,那個已經懷了孕的北京女人搬進來,我嘛,搬出去。
吃消夜的人往往半夜還來。子銘和母親等著最後一個客人走了,才開始收拾桌椅。第二天早上八點就要上課,他到底什麼時候睡覺呢?我不知道,也沒想問過。他反正不和我們玩。下課鈴響,我們一窩蜂衝出教室,他總留在教室里。上課鈴響,我們沖回來,他還坐在他位子上。
「好貪心啊!Fantasie一曲就要十二分鐘呢,不把他給累死!」
我在大學當助教的那一年,素貞突然出現在研究室。
我走到卧室門口,聽她在背後輕輕說:
我可能說:
大街那邊傳來吆喝和歌唱聲,那是充滿度假歡樂情緒的人們,才從酒館里走出來,走下燃著古典街燈的石板路;酒精的揮發使他們歌頌人生的美好,尤其在海德堡。
我看著他,這個頭已經開始禿,剛剛吃了我做的雞腿打了飽嗝散著蒜味的男人。盤子里的雞骨頭是我愛情和付出的證據。也是下場。
「不過,」做母親的笑了,「他養不了家。」
「我們三個人每天晚上專心一志地看電視,他,坐在婆婆和我之間,在一張長沙發上面,就是看電視。我真的相信,我就要看著電視看到死,看到老死,死在電視機前面的那塊地板上。
素貞一夜未歸。我想,匪夷所思,但絕對可能,她真豁出去了。
她的聲音透著輕快,就如她下樓的腳步。
「我根本不相信愛情。」
「你有沒有問他,他有沒有醫療保險?他生盲腸炎誰付開刀費?你有沒有問他,冬天下雪的時候他睡在哪裡?你有沒有問他——因為長期睡地上,全身得關節炎,或者坐骨神經痛,或者中風癱瘓老年痴獃——他六十歲的時候要怎麼生活你有沒有問他?」
「上了鎖,」阿銘說,「媽媽會覺得被我們隔離了。」
素貞卻是一頭雪白的羔羊,她的純潔只能激起人們的愛憐。
檢察官問陳子銘要不要看他太太最後一眼——不是認屍,因為我已經作為報案人認過了——是問他要不要作為紀念地看他太太最後一眼。陳子銘搖搖頭,檢察官點點頭。
女性主義者實在是不堪一擊的,她們掀起一大陣煙霧和囂聲,但是這個世界不會改變。如果真若她們所說,女人天性主和平,好,那麼她們想當然耳就不會向男人宣戰,以戰爭手段從男人手中奪權;而男人佔著既有利益,自然不會不戰而交出權力。
她疑問似的看著我。
我發動車,「唬」一聲衝上公路。這是個沒有速限的國家,也因此是個高風險的國度。左鄰右舍的人——北邊的丹麥、挪威、瑞典人,西邊的法國人,南邊的瑞士、義大利人,慢吞吞地將車開到邊境,一進入德國,就開始放縱狂奔。結果往往是車子開始冒煙、解體,這些車子不能適應突然的解禁;要不然,就是車毀人亡。
可是聽完了她還是不肯走。「我們也去吧!」她說。
佩利阿斯的靈魂,因為身體已分裂,將永遠不能再凝聚。美狄亞是為了愛。她拋棄了一切,背叛了全世界,為了贏得一個男人的愛情;牧師的女兒啊,你背叛了自己,又得到了什麼?
年輕人的臉孔被太陽曬出一種健康的紅色,當他垂首看手指下的琴鍵時,眼睛就是兩彎濃密的睫毛。他的嘴角有一點淺淺的笑意。
「啊——」男人的聲音狂亂地顫慄,「啊——我要來了要來了啊——」
其次,美籍華人。雖屬外籍,但終具中國血統。
「什麼叫男朋友?」我有點不屑地看著她,「他是波斯尼亞人,我們只認識一個星期,我對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爛國家在打爛仗,他的媽媽穿著黑色的衣服哭瞎了眼睛,可是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他媽幹嘛哭瞎了眼睛。我們在一起只是睡覺,你懂嗎?」
然後她開始告訴我她的病。
「你怎麼這麼陳腐,媽媽,我將來是建築師,我可以養他呀!」
綴滿鮮花的游輪靠了岸。船上和岸上的人們,似乎心中溢滿對夏日和人生的禮讚,愉快地紛紛對彼此揮手。戴著水手帽的船員在岸邊敲響了鐘聲噹噹,告訴人們,新的歡樂的探險又要啟程了。
「走吧!」我說,轉身往教室方向走去,不再看她。我十分肯定她會跟過來。我真的要遲到了。
我們的眼光投射在鋼琴師身上的那一刻,陽光燦亮,把正在專心彈琴的年輕人的頭髮照出一圈金色的光環,他偶爾抬眼,眼睛有乾淨的天空顏色。真是個美麗的年輕人!我似乎聽見身邊素貞深深的嘆息。他的長發沒有梳理,隨著他手臂和雙肩的擺動而不時落到胸前。黑色的貼身背心,露出他突顯繃緊的肌肉,下面是條牛仔褲,光著腳踩著琴板。
「可是,」她微笑著,「久而久之就習慣了。」
大概從八歲開始,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天使。
是在他的帶領下,警察在歌劇院後面的大草坪上找到了素貞的頭,被盛開的玫瑰遮著,玫瑰放出濃郁的香味。
我說:
「像昨天那樣的事情,」他皺著眉頭,「您下次能早點和我說一聲嗎?」
美狄亞以為她是為了愛而付出生命,
他指的是我讓學生將一批過期的期刊移走的事。
話還沒說完,他的手指已經按下。音樂像手裡的白鴿,翩翩飛起。
「你知道他是個西方男人,」我帶點陰險地看著她,「約會就是上床,你知道吧?」
導播顯得意外,但等著我繼續說下去,可是我已經站起來,往門外奔去,顧不得身後米夏他爸媽憤怒而混亂的眼光。
我也停止了哭,但是覺得心被狗的利齒撕裂了。我受到了懲罰,但為什麼受到懲罰?
可是她的所謂愛,
至今,我苦惱著,究竟我說了什麼?我只記得她的回答,在那幽暗的樓梯口,她說:
我瞅著她,說:
長到四十歲,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人,不,其實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十幾年前在台南醫院的急診室里。父親被街上的野狗咬了一口,我帶他到醫院檢查,怕有狂犬病。
「我只見過蜘蛛網式的婚姻,」我又說,「不是公的吃掉母的,就是母的吞掉公的。有的是一口吃掉,不剩骨頭,有的是一點一點地蠶食;吃的和被吃的,因為慢,所以兩造都不覺得蠶食的發生。還有一種呢,就是彼此吞噬,同歸於盡,如果是蠶食式的同歸於盡,兩造還可能彼此都覺得在過著幸福的日子。」
當我回到君身邊,若我回到君身邊,一切將不一樣,一切。我如此希望。
這樣的街頭演奏可還真沒見過。海德堡的街頭樂師不知有多少——拉小提琴的、吹法國號的、打鼓的、彈吉他的、清唱的……可是,當街彈鋼琴?
「沒有。」我說。
「都是騙子!她們其實活得好好的,只想不勞而獲。那個小孩,八成被她下了安眠藥,不信你過一個小時再來看看,他一定還睡著。」
「嗯——你真好——」
那個在麵攤上寫作業的小孩怎麼會和牧師的女兒結了婚,才是我覺得最奇怪的。或許不奇怪;在台灣的婚姻市場上,陳子銘有美國的碩士學位,在台北的電腦公司上班,眼不歪嘴不斜,他配一個苗栗鄉下的小學老師其實綽綽有餘。從一個多月的相處之中,我逐漸摸出了素貞婚姻形態的輪廓。
我很快就忘了這塊沉重的鉛,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古怪的事情,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報紙上的社會新聞,比我們想象的要真實。幹這一行就知道。」
我像上籃球架一樣地跳起來,伸手握住一粒芒果,黏黏的,還不夠熟,於是放手,芒果枝又彈盪回去。我們走過去了,那個半青半熟的果子還在空中搖晃。
「去了之後呢?」怕墨水幹掉,我把筆套蓋上,「你不跟子銘看電視了嗎?如果你總歸要回去,你今晚去幹什麼?如果你不回去,你今後去哪裡?我覺得這不是道德不道德的問題,這是你到底要什麼的問題。你到底要什麼呢?」
穿過廣場,經過街角的咖啡店,Cafe Romantique。習慣地往玻璃窗里望了一下,這一望,我抽了一口涼氣。
急診室里擠滿了人。一個婦人高舉著自己的手,那隻手上的拇指被什麼利器切了,血淋淋地折倒下來,只剩下一點皮還連著她的手掌。
「告訴我,」她坐直了,暮色中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你看過美滿的婚姻嗎?」
是她。
在我右邊站著一對母女。穿著優雅入時的母親對抱著一疊書的女兒嘆氣:
「這樣也能活嗎?」
鋼琴師微笑著,似乎在等其他的點曲。素貞輕聲說:
有一個小孩在用麵包喂天鵝。天鵝意猶未盡,趕上岸來,追逐小孩,小孩呼叫驚走。
我們只需要一張大床,不,床墊,連腳都不要。我們在學生餐廳吃完便宜的晚飯,騎著單車回家。進了門,連燈都不必開,我們開始踢掉鞋子、脫長褲、脫|內|褲、脫上衣,一切在黑暗中進行,脫完最後一件,腳已碰到床,相擁著摔倒下去,跌進我們醉生夢死的世界。喝一口紅酒,酒瓶就在床頭,我還來得及向米夏解釋中國字「醉生夢死」的意思。他「噓」我一聲,叫我安靜,然後親吻我瘦弱的乳|房。
「我不相通道德。」
當我直覺她不在我身後而回身尋找時,她已經直直地往鋼琴師走去。我只能越過人頭大聲喊:
「換個角度。看這裏,看這裏,請把臉轉過來一點。」
輪到我的時候,導播說:
「沒有,」我笑起來,「以前常坐在牆上聽你在教堂裏面彈風琴。」
但是,有多少滿足,就有多少空虛。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醒來,枕邊躺著一個陌生的男人。然後陽光突然照進來,照著你赤|裸的身體,你心慌地趕忙用床單裹住好像任何人都不該見到的身體,然後瞥見熟睡的陌生人的後頸上有一塊突起的、像蠶豆那麼大的黑茸茸的痣;那是你昨夜在黑暗中親吻撫摸的地方。
可是,我幹嘛去想美狄亞呢?我其實只想,素貞,其實只想再一次,一次就好,再一次地握著你的手,那樣柔弱纖細其實剛勁有力的彈鋼琴的手;只想再一次和你坐在陽台上,聽風從河那邊開始吹起,吹過河,穿過茉莉花叢,把花香送上陽台,在漸漸暗下來的暮色中;再看一次,一次就好,再看一次你時而迷惘時而憧憬的臉龐……我甚至以為你可以拯救我——
我很歡喜地讀君來信。如果我們面對面的時候,也能談一點心裏的感覺,多好。
「你看,這兩個人鼻子真大。」
我站起來,說累了,去睡吧!想想,又說:
「這一切都是虛妄的,可是除了虛妄,我們一無所有。」
而射出一支箭的結果罷了,
鋼琴被推到了篷下,有人將小圓凳抱了過來,讓鋼琴師坐下,有人喊:
老態龍鍾的爸爸只是不斷地取下眼鏡,低頭用手絹擦眼睛,又把眼鏡戴上。
沒人注意到,陽光早已被烏雲遮去,廣場陰暗下來,風刮著槐樹,噼里啪啦掃下一陣葉子。在一片肅殺中,雨點開始扑打下來。光明和黑暗交替得如此迅速,簡直像一場天意合作,令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