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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二 找不到左腿的男人

輯二

找不到左腿的男人

6

「老女人跟年輕人的男人做|愛,打四個字的成語。」
他用鑰匙去搔張勝捷的腳板心。張勝捷任他擺弄,顯然不關心他在弄什麼,繼續以前的話題:「膚淺也有程度的不同。你們的政客至少受制度控制,我們的政客把民主當工具。我每次幫朋友助選,演講就講康德的Zweck an sich,如此行動,即無論在你的人格還是其他每個人底人格中的人,你始終同時當作目的,決不當作工具來使用……」

8

張勝捷連喝了兩大杯啤酒,抹抹嘴邊的白沫,正要說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比較低沉,帶著台灣南部的口音,就從自己身邊發出:「你們不要這麼義和團嘛!他們研究中國思想,我們研究西方思想,我倒覺得蠻平等的。語言的障礙他們也有。」
薩克斯回過去看張勝捷,驚奇地說,「還沒脫?」
櫃檯那邊有人說,「包子兩籠外賣。」
是左腿,沒錯吧?」
找到新聞記者咖啡館,她有點莫名的緊張,好像越來越接近一個美麗又喜愛的東西,但又害怕那最後的真正的接觸,怕燙傷。多少次,她手裡卷著書踏進這裏。那個時候讀的書,可不是《美麗佳人》,大概總是教育心理什麼的。沒讀懂,沒機會讀懂。

10

語言學家興高采烈地舉手,「輪到我,輪到我。」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
「勝捷……」她哽咽著,「我……」
「您是特別為我們來的?!」江力廉不安起來。
失去控制?就是……就是……會大聲罵人。(我怎麼能告訴他,丈夫會動粗?我怎麼能告訴他,勝捷會抓起我的肩膀往牆上撞?不過,他動了粗之後又會後悔,像小孩一樣,抱著我的腿要我原諒,可是下次又一樣……我怎麼能告訴他這些呢?)
第一口很嗆,第二口很辣,然後,液體逐漸擴散蔓延,在自己和黑暗之間游出一堵透明的、極富韌性的牆,她出不去,黑暗也進不來;看不見的牆像水母似的伸縮,微微漂浮,隨著水波,膨脹、縮小,膨脹、縮小……體質透明、柔軟的水母……她覺得很清醒,只是四肢重得很,不由自主地向地心下沉……沉……

4

「唉,我的天!」他把她摟過來,讓她的頭靠在他肩上。
熄了燈,路燈蒼白的光影闖進來,照亮了地板。是夏夜,怎麼她覺得這樣冰涼,從最深的心底涼起。也曾經是夏夜,蟋蟀和蛙在田野里縱聲鳴叫,像《第九交響曲》的大合唱。月光和情人,田埂間的小徑和認為是永遠掌握的幸福。
從澡缸里出來,張勝捷發現在妻子為他準備的行李里少了內褲。什麼都有,襪子、手帕、牙刷、牙膏、髮油,什麼都有,就偏偏忘了內褲。江力廉就是這樣漫不經心,所以當年學問也做不好。學問做不好,卻又好高騖遠,老覺得她應該更有成就,真問她要什麼成就她其實又說不上來,憑直覺生活的人就是這樣。
櫃檯后的胖太太遞給她留話條,滿面笑容地說,「您先生來過三次電話了。」
上坡使得張勝捷有點喘。還好江力廉立在橋心就停了下來。倚著石欄,背對著丈夫。
黑暗的滋味啊,我知道,就是在黯淡荒涼的路底,
「德國人自己不見得就了解康德,襪子,不見得不墮落呀,」薩克斯站起來,「還有襪子,我馬上來。」
過了好一會兒,張勝捷抬起頭來,迷惘地說,「我總不能跳出我的腦子吧?」
手,從右腿摸索到左腿上,
「比薩好吃嗎?」
「喂!」他叫,「摸什麼呀!」
「你每次都這樣,女人就是拿不定主意。」
「你怎麼樣嘛?幾天不見就鬧情緒。」
現在追想起來好像是在他參加競選的那個時候,兩年前吧,他突然要參加「國會議員」的選舉,說是高級知識分子都不肯弄髒手,當然政治就越來越臟。那段時候嘛,每天奔來跑去,他叫我把工作辭掉,專心幫他。我們也沒什麼經費,所以請客都得我自己下廚,有時候一天要準備好幾場的飯局。家裡的門是敞開的,人來人往。好像就是在那個忙得一塌糊塗、他一天到晚演講的時候,我覺得他有點奇怪。
張勝捷身邊這個女教授「我的媽呀」一聲叫出來,其他的人東倒西歪地笑著邊說,「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逼上梁山!」詩人不動聲色地說。
怎麼從前沒注意到。
女人的解放也是如此,解放的意義在打破束縛,如果人人都打破束縛,也就沒有解放可言。
他與妻子肩並肩站著,只是各看著各的方向,妻子的視線還在山腰上的廢堡。
「好,您的左邊,左邊有什麼商店?」
「旅遊愉快!」他說,轉身離去。
她陪洪飛去領獎,一個歐洲的筆會要頒給洪飛什麼自由鬥士獎,因為她寫的一系列揭發性的文章使她成為異議分子,回不了國門。大會上冠蓋雲集,總統、部長、國際知名的小說家,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穿著黑色燕尾服,高貴而矜持地彼此點頭,握手,寒暄。
窗外川流不息,人來人往。兩個十來歲的扎著馬尾的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撞來撞去,她想起寄住在娘家的女兒,明天無論如何得打電話回去。胸前吊著照相機的觀光客隨興漫步,不時有人把鼻子貼上窗玻璃往裡瞧,碰上她往外望出的眼光,便尷尬地一笑,走過。
她叫出聲 像從危險的高空墜落 顫慄 顫慄不能自已
「您記得嗎?」他對張勝捷說:「我給了您這個鬧鐘,您是怎麼形容它的?」
余佩宣和大會的主持人握手,然後提起行李,大步走開,一個人往前走去,火車站的方向。
「眼睛閉起來,」他說,「您剛從旅館走來這裏,請告訴我在您的右手邊有些什麼房子。」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緩緩地舒出來。離開勝捷的題目,她覺得一身輕鬆。
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飄呀飄……
走下研究所的台階,老教堂剛好噹噹地敲起來,十二下。
「跟孩子的媽在一起。」
這個人還活著,活著好繼續愛中國。
那個位子上已經有人坐著看報,她猶豫了一下,其實別的桌子也都滿了,便徑直走去,在那人對面坐下,卻把臉向著窗外;她無意和別人交談。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把他勸去。(結果竟然好像是為了我,好像是我出了問題似的……其實也未嘗不是。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之後,他一回家我就緊張,小心翼翼怕得罪他。夜裡,就怕他要求……)我們去了一次,以後他就不肯去了……
不過去,她也不會真開口叫他。
叫住他!叫住他!
是儒家哲學還是現代政治把他給搞壞了?
群眾以熱烈的掌聲回答他。

3

燃起了暖色的燈,
進到房間,揉了紙條丟進垃圾桶,她坐下來撥電話,才撥第二個號碼,就趕忙掛掉。六個小時時差,現在台北可是三更半夜,差點吵醒了女兒。
但這並不是一個缺點;力廉要真是個雄才大略的女人,他們也根本不會結合。張勝捷一輩子在母親強悍的鎮壓下長大,好不容易長大了,他不可能娶個意見太多的女人來虐待自己;這個道理,他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一清二楚。小學三年級那一年,母親提著他一隻耳朵從家裡走到學校,一路沒松過手。
黑格爾認為中國的宗教層次低,只比巫術複雜一點點。證據,黑格爾說,你看中國人對「天」的觀念。中國人的「天」不是一個超出塵世的獨立王國,像西方的宗教有自己的天使與魔鬼,或者希臘的奧林匹克有這個神那個神。孔教思想中的「天」,是一個完全世俗的東西,所有的權力都屬於皇帝一個人,所以儒家思想只有內在性,缺少超越性。
她把窗帘拉攏,脫|光了衣服,鑽進被窩,蜷縮起來,像蟲鑽進蛹里。腳向腳取暖。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江力廉漸漸覺得,薩克斯為他們花那麼多時間,不只是因為他與張勝捷是舊識,不只是因為史密教授有面子。在做各種實驗時,他不時露出驚訝、困惑、不解的表情,那種專註與投入,像面對一個難解的謎。
一個衣衫襤褸、骯髒的頭髮蓋住眼睛的瘋子氣洶洶地走在人群里,比手畫腳地破口大罵。
張勝捷茫茫然,猶疑地,邊想邊說,「好像不止一個女的?弄不清她是哪一個。不知道她為什麼哭。」
「我的病……」
可是她還是忘了他的內褲。
「哈!」張勝捷愉快地搶說,「你犯了類比的錯誤。歷史和人類學都是客觀科學;女性主義是一種主觀信仰,對主觀信仰當然能說有沒有偏見。我也可以說,我對天主教有偏見或沒有偏見。」
他突然渴望看見江力廉。
張勝捷很火,他質問小夥子懂不懂「天道」的超越意義;是不是沒有西方的神秘主義就不能有超越性,他了不了解儒家的天道觀是道德也是宗教,因為「天道貫注於人身之時,又內在於人而為人的性」,道德重內在,宗教重超越……
被問的人蹙起眉頭,極認真地思索。
「什麼不對?」薩克斯挪了下椅子,湊近他。
他說要打電話,先起身離去。當余佩宣踏進走廊準備回房時,剛好瞥見張勝捷正要上樓梯。他對著樓梯扶手——圓柱形的樓梯扶手大約有一公尺多高——他說,「晚安,明天見。」對著樓梯扶手。
一個巨無霸似的女人來到門口,先將行李擲到位子上,然後艱難地把自己的身體塞進嫌窄的門。女人全身是肉,往橫的長。穿著大花鮮艷的衣服,更使得整個身體龐大凌人。她背對著張勝捷彎身將行李推進位子下層,巨大多肉的臀部不可避免地逼在張勝捷鼻尖,令他覺得窒息。他把頭轉向窗外。
張勝捷再度陷入沉思,低著頭,一動不動。
她自己清楚得很:江力廉只會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心裏鬧不清是惆悵還是懊惱。(是的,她很熟悉這種情緒,小時候,譬如說吧,她一心一意就想演白雪公主,一點兒也不喜歡當巫婆或小矮人,可是當老師問誰願意毛遂自薦演白雪公主的時候,她只能低著頭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等著別人舉手了,自己心裏難受。最近的一次是,總編輯問她願不願意去莫斯科做一個俄國婦女專輯,她掙扎考慮了三天三夜,還是對張勝捷開不了口,最後去的,當然是個年輕剛畢業的記者。好幾個晚上,她坐在廚房裡對自己生氣,恨自己懦弱,眼淚撲簌簌地流,流完了之後通常也就氣消了。她漸漸學到,世上沒有什麼真正承擔不了的痛苦。)
「無所謂。」
走出咖啡館,納入了流動的人潮。她想起來,學生們是不走這條大街的。匆匆忙忙來回趕課,走的是和這條街平行的一條小街,「誰有時間去和那些觀光客撞來撞去?」
躲不掉那拳頭吧,所以焦慮。
張勝捷一時說不上來,江力廉替他回答,「他說,圓盤形,塑料,有玻璃表面,五公分直徑,約一公分半厚度。」
「嗯。」
「一個人在哭,」他不等薩克斯開口就說,「聲音是女的。」
心虛地,聲音不穩地說,
江力廉有點無聊地看向窗外,是個院落,一個人在掃地,穿著白大褂,頭戴白帽,低著頭掃地。地上看起來空空的,不知在掃什麼。無謂地又將目光收回,發現沒有畫的白牆上掛著好幾面鏡子。這是個形狀不規則的房間,轉彎抹角有好幾面牆,竟然每一面牆上都有一面鏡子,每一面鏡子不可避免地收攝進另一面鏡子,另一面鏡子又收攝另一面鏡子又收攝一面鏡子一面鏡子一面鏡子……目光穿過無數個空間的迴廊,越進越深越遠,江力廉極盡目力追索幻象的層層鋪排,為它的詭譎困惑,隱隱中覺得危險,莫名所以的危險,想收回眼光,卻身不由己。

12

這些人,在一個山地人因為殺人而要處死刑的時候,就來個集體聲明:「刀下留人!!」原住民犯罪要考慮他的不公平的社會背景。奇怪,被那個山地人殺了的倒霉鬼好像就沒有什麼不公平的社會背景了。
他正要回答,一直只顧喝酒的詩人轉過身來,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懶懶地說,「在我看只有一個辦法,關起門來不甩他們;我們搞我們的,他們搞他們的——」
「對!」江力廉驚愕地叫出聲來,九九藏書「常常!」
然後有這個學術會議他要參加,就想到順便來這裏檢查看看……
黑暗中有嘆息的聲音,沉重不是為了你,
會場突然靜下來。
「上來呀,」他揮著手,竟然有點不耐煩,好像他們早約好的,她不知在拖什麼,「快點,車子要動了!」
張勝捷低頭,可是眼光顯然沒有焦點。他看看自己光著的右腳,然後偏頭向左,左邊卻像漫無邊際的空白,他的眼光在虛無中游移。
「很好。」
張勝捷今天是第三度給妻子打電話了,「對不起,」櫃檯說,「她還沒有回來,要再留話嗎?」
「你每次都這樣,女人總是拿不定主意。」
別人的窗,別人的燈,別人的溫暖,
她咳嗽幾聲,然後輕手輕腳回到沙發上。
妻子把臉轉過來。張勝捷不十分肯定,但他直覺妻子的激動,她的眼裡好像蓄滿淚水。
另外兩個人也靜靜地不出聲。
然後突然鬧哄哄起來,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與會者搶著說話。主席不得不站起來維持發言次序。張勝捷的目光尋找剛剛發話的人,隔得挺遠,完全看不清面貌,倒是那人桌上的名牌模糊看得出是「余佩宣」三個字。沒聽過的名字。
張勝捷覺得有點受傷,不高興地問,「好笑嗎?」
「綠色梯形。」
「我喜歡鏡子。」
妻子卻崩潰似的掩面哭起來,簡直就是放聲大哭。
中國知識分子在做學問的時候,不管是自然科學還是人文科學,不管是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心裏都有一個壓迫者,假想敵——西方人與西方文明,佔盡優勢的西方文化。他們從事發明,或者潛心研究,他們埋頭創作,或者鼓吹改革,都為了趕上西方,學習西方,要不然就是反抗西方,排拒西方;怎麼說,都是被罩在西方的陰影之下。像在拳擊賽中不斷低頭挨打的那一個。
筆會代表閃閃爍爍,顧左右而言他。總而言之,聲明,不合時宜,筆會有很多其他的議題要處理。
沉默了一會兒。
巷子里有人輕聲呼喚,渴求不是呼喚你,
張勝捷搖搖頭,「想不起來。」
余佩宣冷淡地說,「當然好笑。你會不會對一個歷史學家或者人類學者說:『喂,我對歷史還是人類學沒有偏見?』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史密說您也在這裏讀過書?」薩克斯轉過身來面對江力廉。
「左腳也要脫。」
余佩宣為這個發現而深深難過,看著洪飛美麗的大眼睛,她幾乎想馬上握住洪飛的手,給她一點真實的溫暖。可是,她只是一貫地沉默,難過的時候,她總是沉默。
「搞搞搞搞,我真受不了你們大陸來的,什麼東西都用搞的,學問哪能搞,學問要治,懂嗎?要治!」李至同站起來拿酒,「我們台灣只有女人才能搞——」
很沮喪地又說,「真想不起來。」
「你受不了什麼呢你?」他誠心誠意地想知道。
「我也覺得。」
從陰暗的老屋出來,覺得外面的陽光轟一聲撲在臉上。江力廉站在一排七里香前,仰臉對著陽光,閉上眼睛,感覺眼睫間一片溫暖絢麗的紅光,歐洲五月的陽光,含著微風,同時飄來七里香濃郁的吐氣。
江力廉已經往前去了,他只好跟著。
男人驚訝,「你會德語?你不是觀光客?」
下午那個乳臭未乾的傢伙說來說去也只不過把黑格爾的冷飯再炒一遍,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實在令人作嘔。
她們突然間就明白了為什麼人們對洪飛興趣不大。就譬如有錢人家開個盛大的宴會吧。為了助興,請了個表演者;當表演者演出時,當然所有人的眼光都會聚在她的身上,但她絕不是客人來此盛會的目的。還不太重要的人到這裏來結識重要的人,已經重要的人來這裏讓比較不重要的人看見,從而證明自己的重要。在這種場合,誰會對那個被邀來當裝飾的表演者認真呢?
他拉下百葉窗,房間頓時暗下來。
她愣著,意外的再度邂逅使她有種模糊的喜悅,可是,她不認識他,而且,什麼垃圾場?他要去哪裡?車子馬上要開,她需要時間作決定,哪裡能就這麼跟著他走——
他覺得難為情極了,趕忙牽起她的手,往橋頭方向,邊走邊說:
是胖女人在說話,在對他說話;如此驚人的恐龍般的身體,發出的聲音卻尖細如貓叫。他搖搖頭,假裝聽不懂。
余佩宣往後躺進椅子,意興闌珊地,「那你是什麼呢?」
江力廉和薩克斯不約而同對望一眼。
「那是崇拜知識,」他又牽起她的手,小心地繞過一輛推紙機,推紙機轟轟的聲音掩掉了他半句話。
「您再試試看!」薩克斯目不轉睛。
「很有趣,」薩克斯抬起頭,「您為什麼不對選民談孔老夫子呢?不過,您還真沒變。他從前就這麼愛辯論。」
余佩宣噗嗤笑出聲,卻不說話。
迎面又隆隆駛來一輛卡車,「我說啊,」他吼回來,「知識也是一種垃圾!」
「你看你看,」江力廉叫起來,指著涌過來的五顏六色的垃圾,「有隻鞋子。」
還有,很重要的,請自由鬥士明天的領獎感言講得儘可能短,因為總統很忙。
他搖頭,「完全找不到前例。」
挽住他的左臂還是右臂?
機器聲很響,轟轟震著耳鼓。戴著黃色頭盔的技|師用喊的,「我們一年處理六萬噸的廢紙,一萬七千噸廢木,一萬噸玻璃瓶,一萬兩千噸包裝盒,這個廠房是處理廢紙的。」
本來顯得有點抑鬱的張勝捷幾乎要跳起來,大聲說,「您在開我玩笑,薩克斯!」
江力廉手抓著丈夫的椅背,心跳快起來。
在哄然大笑中,李至同突然問,「余佩宣,你怎麼沒抗議?」
電車到了俾斯麥廣場,所有的人都下了車。廣場上人潮往各個方向穿梭流動。江力廉立在廣場中心,一時之間不能決定往哪兒走。平常,她只要挽著張勝捷的手臂,跟住了就行。
他發現自己動彈不得。睡熟的胖女人整個人歪過來,像一座山似的倒向他;頭重重地壓著他的肩膀。
「對不起,沒人接。要不要留話?」
她沉默下來。
「今天是節日,耶穌上天,放假。」
「很好。」薩克斯說。
「您說脫我就脫,可是我得先跟您講清楚,我好得很,身心健全,除了掉頭髮……」他彎下腰去解鞋帶,「政論家嗎?台灣是個淺盤子,要出名很容易。我只是想讓人們了解康德,了解康德的社會不會膚淺,不膚淺就不會墮落——」
「有,」張勝捷顯得困惑,「您以前有過顏面——顏面失識症的病人?」
斜對面那個人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下,他馬上知道,這個余佩宣一定已經在國外很久,才會在介紹的時候主動和人握手,像個獨當一面的男人一樣。她大概留著長發,面貌,很難說,只覺得她的眼睛特別亮,但是也說不出她眼睛的形狀是大是小,是圓是長。
她一進門就看左邊靠窗的桌子,只有在那個位子,可以安靜地看街上流過的彩色眾生。
「薩克斯人不錯。」
不等她作答,他卻又徑自說,「孩子的媽跟別人結婚了。那個別人也有兩個孩子。」
男人大概有四十歲,一頭粗粗的黑髮,剪成平頭。臉頰青青的,像虯髯客刮掉了鬍子。他的手指粗短,指甲剪得極乾淨。江力廉正猶豫著,男人轉過臉來面對她,微笑著說,「你見過不罵人的瘋子嗎?」
停了一下,然後開始慢慢地往下移動。
一個皮膚黝黑的大眼少年,滿懷酒紅色的玫瑰花,在桌與桌間穿梭。他不打擾人,只是安靜地自每個桌邊走過。看見行止親密的,他就逗留久一點,低聲說些什麼。
我在一家婦女雜誌當了幾年編輯,德文資料常常翻譯,但是說就不行了,而且勝捷的問題,嗯,還真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對,他下星期天回來。
「不錯,沙拉也還可以。」
他奇怪地看她一眼,「幹嘛?」
那個表演者當然有她的意義——她是一個被親生父母虐待的小孩,一個殘障者。展示她的傷害,再用一條溫暖昂貴的毛巾裹住她,適切地表達了展示她的人的正義感和道德水平。
江力廉蹙著眉尖,嘆了口氣,低低地,好像說給自己聽,「這世界破碎的東西太多了!」
薩克斯沉吟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要從哪裡開始,慢條斯理地先啜了口咖啡。
「問題就在這裏,」張勝捷擱下酒杯,「他們先給哲學下個定義,說哲學是一二三四,然後拿這個一二三四到中國思想里去找,找不到,就宣布中國沒有哲學。他們給宗教下個定義五六七八,然後到中國思想里去找五六七八,找不到,就宣布中國沒有宗教。你說這叫什麼呢?」
張勝捷對蠱惑沒有興趣,他追求的是理性主義,啟蒙思想。離開了會場,他徑直上二樓回房間去。下午會議中的爭執令他不快,一口氣不健康地堵在胸里。他媽的到今天還在引用黑格爾,黑格爾對中國的理解錯得離譜,膚淺得離譜,可是二十世紀末的文化詮釋權和十九世紀沒有不同,仍舊操在西方人的手裡,用他們的語言,用他們的思維架構,怎麼可能和他們辯論?
「枕葉,」薩克斯在桌上找了支紅筆,「這裏,枕葉,是膝狀體禽距回傳導徑路的終點,人的視覺和感知就靠它。枕葉發生病變,就影響病人看東西,東西會移位啦,或者變大變小等等。您對幾何圖形還可以正確認知,可是認不得人的臉孔——」
「喔!」
我帶了本字典來,薩克斯教授。
「話不是這麼說,我覺得,」李至同插|進來,「老張研究康德,他的德語表達也不見得好,對不對?可是那不代表他不能有見解。」
洪飛還是飛走了。在祖國的機場,她果然被攔下。余佩宣在電視上看見她好整以暇地對群集的各國記者讀她早準備好的聲明。她念來慷慨激昂。
他拾起她一隻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輕輕說,「保重!」
「沒有橄欖。」
「在海德堡,給情人買朵玫瑰花吧?!」
技|師一點兒也不驚訝,喊回來,「我還看見過一隻死老鼠!」
江力廉買了一本德文版的《美麗佳人》卷在手裡。
她愣了一下。是台灣人所熟悉的那種「國語」。發話的是與她同桌的這個人。他放下了報紙,也不看她,自顧自地臉對著窗外。江力廉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接話,因為他也可能只是在自言自語。他怎麼知道我是中國人呢?
「無所謂。」
江力廉感覺一沉;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這麼多嗎?當他牽著她手在垃圾堆里穿來穿去,她有一時的錯覺,恍惚他是自己大學時代的情人,兩人正談著人生中最純潔而且絕對不會再有一次的戀愛,那種撫摸一下頭髮、不小心碰一下肩膀就令人魂魄搖動的戀愛。這個人明天要去布拉格,從此走出我的人生。她心裏湧上一陣自己不能理解的悲戚。總是這樣,美好的東西像泡沫,彩色繽紛的泡沫……可是我是怎麼了?這個人我根本還不認識。我知道些什麼?他爸爸是美國人,媽媽是中國人,他自己是個台北美國學校教出來的孩子,在美國讀新聞,到歐洲來闖下來,為巴黎的《論壇報》已經工作了八年。他喜歡當跑來跑去的資深記者,不願意坐辦公室,明年要調到中東去,也許是約旦,也許是以色列,最想去耶路撒冷……
「那叫Tourette's syndrome。」
張勝捷正給自己斟酒,不知道李至同指的是誰。
先是一個助選的研究生偷偷問我:「師母,老師眼睛有沒有毛病?」
張勝捷緩緩抬頭,臉上表情,像一個看著外星人自空中冉冉下降的孩子,既是迷惑不解,又是恐懼不安。
「你知道她為什麼哭嗎?她是誰?她跟男主角什麼關係?」
「還是你點吧!」
道德選擇,對張勝捷不是一個需要大量考慮的難題。康德在他的《道德底形上學之基礎》中說得那麼明白。譬如說謊,為什麼說謊是不道德的?並非因為神在一塊石板上刻了「汝不可說謊」,所以說謊不道德。現代人的思維是這樣的:說謊之有用,倚靠別人的信任,他相信你的謊,你的謊才生效。謊,被一個「大家一般說實話」的保護網護著,所以可以得逞。可是如果每個人都說謊,那個保護網消失了,謊言根本沒有被相信的可能的話,謊言本身就失去了意義。是因為這個功利考慮,所以說謊是不道德的。
「這家服務不錯。」
「左腳——」張勝捷遲疑地說,「我——找不到左腳……」
黑頭髮的侍者一看到他們就大聲用義大利語招呼。張勝捷眺望了一下,指指最裡頭一張小桌,說:
「不是周末嘛。」
查票員出現在門口,剪了票。
噠噠的馬蹄在身後響起,她趕忙轉身,退到一九_九_藏_書家書店門口。兩匹壯碩高大栗色的馬踩著噠噠韻律自她眼前經過。陽光下的馬背閃著光,散發乾草和汗味,那個氣味令人聯想綠色的原野;江力廉覺得自己像漲了氫氣的氣球,想飛。
到了馬路上,一靜下來,她自覺地抽回手,想到怎麼回旅館的問題,「奇怪,你們做記者的人不自己開車?」
「算了,謝謝您。」
「您去見過他了嗎?」薩克斯轉身,手裡拿著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小鎚子。
是自信。張勝捷看著她的背影。她明明知道他們搭的是同一班車,可是她不會等他,她毫不在乎。她只在乎她自己;這個女人,有一種旁若無人的自信。
李至同裝出害怕的樣子,張勝捷話猶未盡,「閉門造車也不行啊,跟西方對話不能沒有——」
張勝捷原以為她會驕傲地或者自我辯護地說些什麼,等了半天,卻發現她沒意思繼續這個話題,便說,「我對女性主義沒有偏見。」
「可是您也說我的視力沒有毛病。」
一條流動彩色的街。臉頰紅潤的孩子們呼喊著追來追去,穿著碎花裙子的女郎笑著親情人的手。畫家坐在路旁幫人畫像,一個喇叭手悠悠吹起《夏日最後的玫瑰》。
經過休息室,一陣鬨笑聲衝出來。他才將頭探進一點,就被叫住,「老張,老張,進來進來!」
菜單被遞了過來。
他用一條白色的大毛巾將她裹起來 緊緊地像寵愛一個嬰兒 然後將她抱起 擲向床上 抓住毛巾的兩頭 用力一扯 又將她抖出來 她慌著躲進被子蓋住自己 他也鑽了進來 貼著她的身體 卻突然安靜下來 那樣甜蜜的安靜 一隻手撐著頭 自上往下凝視她 痴迷的眼睛說 你很美你知道嗎 這麼亮的頭髮 在黑夜裡發光 她不說話 不說話 就怕一出聲 他就會消失 幾個小時下來 他的鬍髭長出了一點 臉頰更青更粗了
回到家,他就把繃帶扯掉,掛在浴室里;每次有場合,就再纏上。一天早上要出發前,發現繃帶不見了。江力廉竟然把它給洗了。
「這張?」
「對,可是你硬要在中國的哲學里找到他們要的一二三四又有什麼意思?」是余佩宣在質問他。
後來他落選了。一個電視記者訪問他,說完話以後,他就伸出手去好像要和那個女記者握手,可是他伸出手去握人家的麥克風!旁邊的人在笑,我卻很緊張,天哪,不找醫生不行了。
車子搖晃,他們的肩膀和膝蓋時不時碰觸,每一次輕微的不經意的接觸都令她心裏一緊,一種麻的感覺奔向指尖。
「你怎麼了你?」
她抬頭看著他,心跳得厲害。
讓我的歌聲隨那微風吹開你……
長發女孩轉彎了,轉進一條江力廉不認識的路。
她正經地想了一下,點點頭,「有啊!小時候,我們村子里有個女瘋子。她不罵人,只是站在街上,怎麼說,手舞足蹈。好像不可控制地一直跳舞——」
「他對儒家很有看法,不是嗎?」她的聲音帶著嘲諷,「如果他連你的漢語都聽不懂,他憑什麼研究儒家?」
又回到大學廣場,已是晚上七點。歐洲的遲遲夏日,太陽還任性地照著,一點兒也不想下山。廣場上露天的咖啡座里,坐滿了悠閑的人。情侶攜著手,依偎著走過。江力廉心裏有說不清楚的難過,又到了分手的時候,這次分手,他們不會再偶遇——你到底想要什麼,江力廉?就是再度偶遇,再給你們二十四個小時,你要什麼呢?你能要什麼,敢要什麼呢?你的人生走到了哪裡?
「點什麼?」
張勝捷站在那兒,手仍插在口袋裡,兩眼垂看著地下。
為什麼他可以看見地上的米粒,卻看不見我那麼大的東西呢?
「我到現在不能理解的,」薩克斯站起來,兩手抱在胸前,用研究的眼光盯著張勝捷看,「為什麼您比較看得見男性;對女人,卻幾乎完全失去辨識能力。」
「不錯,你的面呢?」
張勝捷眼睛盯著熒幕,困惱地說,「他在抓一個人,我想是個女的。」
薩克斯彎下腰,對準張勝捷的膝蓋猛敲了一下,張勝捷的腿往前彈起來。薩克斯滿意地點點頭,說,「他說您在台灣是個很有名的政論家了,請把鞋子脫掉!」
「坐後頭吧!比較安靜。」
侍者過來,殷勤地點上蠟燭。粉紅色的桌布,映著搖曳的燭光,散發出羅曼蒂克的情趣。客人們竊竊低語。
抱著花的大眼少年剛好到了他們的桌旁,彎身,甜甜地說:
冰箱還沒開過,門上插著鑰匙,一扭就開。裡頭瓶瓶罐罐,琳琅滿目。她隨手抽出一瓶什麼,看看是威士忌,咕嚕咕嚕倒了大半杯。
他氣得一天不跟她說話。

16

吵的原因,當然我想我很累,他也很累。我會抱怨他害我雜誌社的正常工作都放棄了,小孩也照顧不到一類的話,他就會暴跳如雷。(跟他母親的關係不必說吧。奇怪的是,私底下對母親那樣不滿、那樣討厭的人,卻要求我對她百依百順。他媽欺負我的時候,他就變成一個孝子,完全幫著他媽說媳婦該怎樣怎樣,實在搞不懂他。)
太累了。我太累了。西方還是東方,都是大屁股的狒狒,比較誰的屁股大。對不起,我不加入。
把被害者和迫害者的道德位置顛倒過來,是政治正確的基本原則。
「沒有想到是這樣一棟房子!」張勝捷說,然後掏出褲袋裡的手帕擤鼻涕。
有一天,我們在街上碰見了,在台北市中心。我送女兒去上鋼琴課,走在大街上,一眼就看見他從那邊走過來,可是很奇怪,一直到他和我相距不到一公尺了,我以為他要叫我了——因為他的眼睛明明看著我唷——他竟然沒有看見我,那我忍不住開口叫他,他才嚇一跳的樣子,然後,薩克斯教授,他還將頭轉來轉去,好像要憑著聲音找我,可是我就在他的兩隻眼睛前面呀。太離奇了。
「你什麼都嫌淡。」
這我才想到,老天,這個人是不是生病了?
「很好。」薩克斯滿意地關了機器,從口袋裡掏出一疊卡片,「我們來玩紙牌。」
「什麼叫枕葉?」夫妻兩人合聲脫口而出。
張勝捷說,「要開刀嗎?有治嗎?」
現在,她倒可以安全地從背後看他的全身,男人不十分高,但是腿的比例長,身材顯得勻稱好看。而且,他穿著粗獷的卡其布長袖襯衫,袖子隨便地捲起來,彷彿隨時可以遠征撒哈拉沙漠,在星光和野地里倒頭就睡。不像張勝捷,永遠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頭髮還要抹油,雖然已經沒有幾根。
「不要。」
她應該在車站等他。
三十七。
(其實,最讓我不舒服的,還是我覺得他完全不為我著想——)他會三更半夜帶朋友回來,叫我給他們下面倒酒,然後整個晚上不和我說一句話(我也不知道要和他說什麼,戀愛的時候可以談康德,結婚了以後談什麼呢?),上了床就呼呼大睡。我不太敢說他什麼,因為知道他壓力大,怕刺|激他,看他每天進門筋疲力盡、兩眼發黑的樣子,也蠻可憐的。但是一說他什麼,他很容易就失去控制——
「對,我也注意到了。」
「抗議什麼?」她說,「如果連笑話都不能說,這個世界未免太沒意思了!」
「我們差不多有結果了,」薩克斯又走了進來,「我只要再確定一件事。」
「叫知識,」她說,平白地想起張勝捷,「以前的中國人凡是有字的紙頭是不丟的。」
他只好再度穿上已穿過的內褲,打點好,想想大概別人也快從藍盆回來了,便關了房門折下樓去。
叫住他!叫住他!她心裏在喊,問他的名字!
妻子掙脫他的懷抱,停止了抽泣,抬頭看著他,不知心裏在想什麼,就那樣看著他。
江力廉慢慢地回過頭來,看見男人帶笑的眼睛,覺得他可惡,便說,「你會不會問一個男人這樣的問題?」
薩克斯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和張勝捷做這做那的。昨晚三個人一起看錄像帶,放的是《飄》的片段。看了半天,當白瑞德一把扯過郝思嘉抱在懷裡熱吻的時候,薩克斯問張勝捷:
「嗯。」
這話,在政治正確的氣焰下,沒人敢說,連張勝捷都不敢。他只能在私下放炮。

1

上一段狹窄的鐵梯,就是分類線。兩條進行中的輪帶滿盛垃圾,往一個方向流去。輪帶兩邊站著工人,大約每隔一公尺就有一個人。戴著橡皮手套的手伸進不斷流過的垃圾堆里翻翻找找,像小孩在水溝里撈魚。輸帶開始的地方懸著一個巨大的磁鐵,把紙堆里的金屬都先吸走了,工人的手只是把昂貴的瓦楞紙挑出來,丟到身邊的大桶。「瓦楞紙的利潤最高,」技|師說,「我們分類出來,賣給造紙廠,賺得最好。報紙最賤。」
櫃檯上擺著幾個酒瓶,每一個都怪形怪狀的。有一個瓶頸像蛇一樣扭轉著盤旋而上。乾淨的酒杯倒掛著,一個一個就在侍者的頭上。酒吧台後面的那個侍者正在洗杯子,水放得嘩啦嘩啦響。
來 洗個澡 你會舒服些 我幫你放水
做妻子的緊接著,「他怎麼繼續工作呢?情況會不會惡化呢?」
聽的人又歪倒,笑著叫著,「太髒了!太髒了!」
女人嘆息,「Japanese!」
小房間倒又簡樸得意外。粉刷的白牆上沒有一幅畫。一張極大的書桌,凌亂地擺著攤開的書和紙張,加上幾張椅子。門后立著一個骨董櫥子,櫥門上端刻著年代,1516。江力廉坐在角落裡,看著薩克斯在桌上翻找東西,張勝捷坐在書桌邊,落拓地蹺起一隻腿搖著晃著,兩隻手習慣地圍抱著肚子,說,「有十五年了吧?沒想到您會成為神經科權威。史密教授說您才得了萊布尼茨獎,不得了呀!」
他說 聲音里有一點戲謔 他的「國語」很好聽 很圓熟的那一種 怎麼美國學校出來的孩子能講好聽的「國語」 我媽是北平生的 教小學 我的英語更好聽 你要聽嗎 怎麼鞋子還穿著 坐在床沿將她的鞋帶解開 床下沉
「可是我昨天還在比薩店那兒認出您呀!」張勝捷抗議。「您——」薩克斯把臉湊近他,瞪著他說,「您認出了我,還是我的鬍子?想想看!」
有時候覺得悶一點,壓抑一點。可是大致來說,還可以吧。我對人生沒什麼太高的要求。(從小看著爸媽廝打,看著披頭散髮的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整理皮箱,然而沒走出過一次,現在她每天坐在電視前面,從早上看到晚上,有時候連睡衣都不換掉,反正晚上來了又要上床,每天都一樣不是嗎?我想我對過日子從來就沒什麼幻想吧?!)女兒發展得很好,我自己……就是這樣嘛!(一半的人生都過去了。)
「你的情緒像天氣,天氣好的時候你就快樂,天氣不好你就心情壞。」他皺著眉頭。
「當然是寫S的這一個。你什麼都嫌淡。」
「沒關係,」薩克斯耐心地說,「現在,您離開研究所,順著原來的路走回旅館,告訴我您的右手邊有些什麼店。」
音樂突然大聲了一點。
「當然啦!我們上星期到,第一個就是去見他,好多年不見了,他精神還是那麼好。以前在他手下做論文的時候,被他磨死了,現在卻成了好朋友。不是他,我還真想不到要來找您呢。」
薩克斯一個勁兒搖頭,慢慢地說,「這個病不影響生命,只是使日常生活不太方便。您有太太幫忙,應該過得去。」
焦慮。
她邁著大步向老街走去。
張勝捷搖頭,「他會聽不懂。」
江力廉抬眼看丈夫,他正凝視著她,疲倦的眼睛下面有兩個浮腫的眼袋,微微發黑。
「對,可是您無法認知這個物體的功能,您看見這個東西,可是認不出它是個鬧鐘。」薩克斯講話的速度整個放慢,「我就是這個意思。」
「大概叫舞蹈症吧,」江力廉開始猜測這傢伙是個外科醫生(你看他剪得那麼乾淨的指甲!),「你怎麼這麼清楚?」
他們其實彼此配合,彼此需要,誰也沒騙誰。
江力廉盯著他的背影,退去的海水淹了回來;那背影讓人海遮住,又露出來,遮住,又露出來,越來越小,漸行漸遠,走上一條與她不再交叉的線,沒入一個空間,一個她今生今世觸摸不到的空間。
「先吃飯去吧。」他說。
驀然看見一扇窗
我不知道,或許這些都和他的病有關?我不知道。
「說吧!薩克斯。」張勝捷蹺起腿,洒脫地揮了下手。
呼喊的人坐在一輛馬上要發動的巴士里;還有人在前門上下車。他把頭探出車窗,大聲說,「我要去看一看垃圾場,要不要一起去?」
「沒有什麼特別的建議,張,這不是什麼太嚴重的病,」薩克斯認真地說,「這次檢查的九-九-藏-書好處是讓您知道您對物體的認知力和判斷力是有所偏差的,如此而已。」
男人顯然感覺到她情緒的改變,付了賬(付了他自己的),站起來,對她瀟洒地行了一個軍禮,連再見的客氣話都沒說,走了。
他又停下來,眼睛看著桌上的卷宗,近乎自言自語地說,「我還想會不會和顳葉有關,根據Geschwind的說法,顳葉癲癇的病人會對道德和宗教問題反應特彆強烈——」
老橋上行人如織。許多人走過橋,到另一頭,然後回過身來眺望海德堡的古城輪廓。山上的廢堡在無數強光的照射烘托下,美麗璀璨得令人難以相信它的真實,但是它又確確實實展現在眼前,一點也不假。它像灰姑娘金碧輝煌的馬車,可是堅持著拒絕變成南瓜。
下午的會程結束,大會秘書催著大家上路;離會場兩公里就是此地有名的風景,藍盆。一個直徑約十公尺的小潭,潭裡的水呈艷絢的深藍色,藍得出奇,像加了染劑一樣。如果真有人跳進去,會發現潭底連著地下河流,蜿蜒遊行幾百里之後,再浮上來,人,已經在多瑙河。若有人不相信多瑙河是藍色的,他只要來到樹林里的藍盆,看一眼那藍得化不開的潭水,他就再也不會懷疑;而且絕對不會忘記,那藍染的艷色,像一種蠱惑。
余佩宣突然間就明白了。表演者何嘗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呢?只是她懂得假戲真做,台上台下都是戲;在她編的劇本里,那些高貴而矜持、自以為重要的西方人才是她的配角。
他走到了門外,才發現江力廉沒跟上來。
我累了。
她的旁若無人刺|激著張勝捷。
印象中喝威士忌得加冰塊,但是沒有也無妨吧。
「要杯咖啡嗎?」
當手摸到膝蓋時,他抬頭注視薩克斯,
他推門進來 熟悉得好像這是他的房間 不必開燈就知道床在哪裡 難道竟是我走錯了房間
「那——孩子的媽呢?」
薩克斯點點頭,「我在倫敦的時候,曾經接觸過一個在恐龍博物館工作的職員,他老把自己在鏡子里的投影看作猴子。」
他們並排站著。
「學過。」
她在下一條街口買了一筒冰淇淋,邊走邊吃。
「比薩好吃嗎?」
「喔——」江力廉覺得自己看走了眼,男人重新贏得她的尊敬,「孩子在哪裡?」
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搖啊搖……
「自己吃飯,晚上不要亂跑,我星期天就回來……」他在火車上對她揮手——左手還是右手?
但是她並不打開皮包,找衛生紙給丈夫;她被眼前的建築吸引了。階梯蜿蜒,花木扶疏。綠油油的爬藤覆蓋著一整面牆,一陣風吹過,葉影翻動,嫵媚極了。一路走來,一直在找一棟辦公大樓之類的現代建築,四面都是望得出去的透明玻璃,沒想到國際知名的「神經精神研究所」躲在庭院深深、重重遮掩的古老房子里。
但是他能說的也已不少,譬如女權的問題,他有一個理論:這是一個物競天擇的世界。解放女性多半不生孩子,忙著去追求自己的天空。她們的下代就越來越少,這種自私自利的女性註定了要絕種。生物淘汰原則,清清楚楚。不,女性解放並不憂心,他對她們沒有偏見。
「一個人,你才能專心地看世界,」他說,臉對著車窗外,郊區的田野風景不斷倒退,「有個伴,你就不得不分心去應付她。」
魚缸里有一隻黑色的扁魚,緊貼著玻璃,露出整個白白的肚子。上菜了。
「很好,哪個是鹽?」
張勝捷兩手扶著椅子,身體前傾,兩眼盯著地面,一臉困惑。
不,結婚頭幾年,至少在我們還住德國的時候,他沒那麼暴烈。(至少沒打過我吧?我們都是學生,不在一起的時候就各做各的,不像回到台灣,他就老覺得做太太的應該這樣那樣。)競選那段時候,他當然也突然變得很出名,身邊老圍著人。「學者參政」,報紙上天天都有他的消息,他對我脾氣特別大,使來喚去的。有一次,我們請一對「部長」夫婦來家裡吃晚飯——那個「部長太太」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在門口迎接客人,勝捷堵在我前面,跟客人握手呀,寒暄呀,他就那樣擋在我前面,好像不感覺我的存在。(那種不受尊重的感覺實在令人難受,可是……我想我更怕衝突,怕他大吼大叫的嚇人的樣子。)總而言之,我們有一段時間關係很困難……(其實現在也還沒過去……可是如果是病……)
那個針灸醫師白天是一家大醫院的精神科主任,晚上才憑面子看一點針灸。他跟我們談過之後,竟然叫我們去看白天的精神科,說針灸幫不了忙,我們應該試試夫婦治療。(勝捷當場哈哈大笑,說,對不起,龍醫師,精神醫師都是自己有毛病的人!「精神醫師對人類底本性與一個社群底一群成員之可能行為有多少洞識?他對於Pflicht義務與Neigung個人性向有多少理解?」)
亞洲酒樓,四個字寫得歪歪的,好像寫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一進門,迎面就是一尊半個人高的彌勒佛,多肉的臉上映著頭上紅色宮燈照下來的光。張勝捷掀開布簾,放眼看了一下,裡頭沒幾個客人。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確定他們是否聽懂,接著說:
「這些哪是紙?」她仍舊為眼前的景象震撼,「你看嘛,上面全印著字,印字的紙叫紙嗎?」
在歐洲人表現自己、滿足自己的意義上,洪飛是絕對重要的。
「今天是晴天,你怎麼會這樣呢?」
他推開擋住視線的酒瓶,「女強盜。打一個成語!」
江力廉來告訴他懷孕的事,坐在床尾,低著頭;沒有一句怨懟的話,只等著他開口。她的臉很白,眼睛哭得腫腫的,一副柔弱可憐的樣子。他根本不需考慮。她沒有張牙舞爪地像那些現代的新女性口口聲聲自己要如何如何,就夠了。他要她。
她仍舊不知他的名字。
「這個呢?」
自己吃飯——他好像那個在妻子頸子上掛大餅怕她餓死的丈夫!
譬如那殺夫的女人,刀子還淌著血呢,這些人就大喊:她,她是弱者!她需要我們的幫助。那個被分成八大塊的丈夫,還倒在血泊里呢,已經被宣布為無惡不作的壞人,誰教他打她呢。這樣,兇手和被害又調了位子。
「沒什麼客人。」
折騰了好一會兒,女人總算坐了下來,喘著氣,竟然緊挨著張勝捷。肥墩墩的手臂擱在扶手上,張勝捷努力往窗邊縮,否則他就得和胖女人摩肩接踵,肌膚相親。
她避開他炯炯的眼光,覺得臉頰發燒;她是他那多餘的伴,還是那可能發生的事情?
他趕上前去。
薩克斯把紙牌收攏,指著衣架問,「那邊站什麼?」
然後,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開始常常吵架,而且吵得很兇。他——
張勝捷走在前面。只是三兩段石階,抵達門口時,他卻已有點氣喘。久不運動的他,腹部突出,皮帶系在肚子下邊,褲子時不時往下滑。現在,他兩手抓著皮帶,用力將西裝褲往上提一下,才伸手推門。門極厚重,緩緩地打開了。地上顯然鋪著極為厚軟的地毯,因為踩下的腳步悄然無聲。
「音樂怎麼突然變大聲了。」
江力廉牢牢地盯著女孩,心裏有點朦朧的痛楚;也許是,也許不是。她如果在酒館里認識了一個高談闊論康德和孔子的男人,為他懷孕而跟他回國結婚過日子,她們的命運就相同了,可是,這種幾率不大。十五年前和十五年後的女人是兩個不同的人種。你看她眼光多麼專註,多麼嚴肅!

15

「很好,那麼,您的左邊呢?」
「什麼?」
對不起,我有點亂了。
男人卻已從窗邊過去。

11

張勝捷很快地給自己叫了四季比薩,「這在台灣沒有。」給妻子叫了海鮮面,「這裏的海鮮不會含重金屬。」還有一個綜合沙拉。
好一會兒不說話。
「您有什麼建議呢?」張勝捷坐下來。又站起來。
她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不,她不想提起她來過德國的過去,更不想解釋和丈夫遠道來求醫的過程。他是一個陌生人,而且,她原要來這裏獨自追索一下心靈的幽深暗處,這陌生人的存在簡直令人厭煩。
「而且,」他轉過臉來盯著她看,「單人旅行像一扇敞開的門,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兩個人就是一個閉鎖的世界,你說呢?」
但她現在是一個觀光客。街角一家禮品店的陽台上坐著一隻毛茸茸的布熊,對著大街吹泡泡。泡泡閃著陽光的色彩,輕飄飄地在空中晃蕩,一個滅了一個又飄起,像開花一樣。
詩人對他做不耐煩的手勢,「算了算了!嚴肅的問題留給白天,我們來講黃色笑話比賽吧!我先講。」
可是我張勝捷知道:階級和秩序的形成都是有它的必然性的,不能輕易推翻。
「也不是什麼都嫌。」
張勝捷把眼睛閉上。不是,他不是一個日本人,他是一個誠實的保守主義者。如果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在這價值大翻轉的年代里,做一個保守主義者需要勇氣,你知道嗎?余佩宣。美國人一喊出「政治正確性」的口號,其他國家的知識分子和政客(這兩個是分不開來了)馬上發現他們也有政治正確和不正確的兩派。在張勝捷虎豹同籠的小島上,政治正確有幾股力量:譬如搞環保反核的,譬如搞原住民還我土地什麼運動的,再譬如那一撮喊性解放的激進女權運動者……
「當非主側頂葉出了毛病,就影響到身體左半部的感覺,」他抬頭對江力廉說,「他穿衣服會忘記穿左邊吧?」
「我也覺得奇怪。」
一個留長發的亞洲女孩騎著自行車,和走走停停的電車并行了一段路,風將她的長發往後吹出美的弧線,她向前看的目光卻專註而嚴肅。
「Japanese?」
「一個黃色三角形。」
薩克斯面對張勝捷坐下,「在我這裏等的人永遠不會無聊,請把腳抬高一點,我要試試您的反射功能。」
「給我牙籤。」
儒家思想的超越性與內在性是并行的,張勝捷在報告里說,黑格爾未能完全了解「天」的深意。中國思想家講「天人合一」、「天人同體」、「天人不二」等等,把天和人對立起來就證明天和人不一回事。理學家講太極,講良知,也表示良知的力量超過世俗的所謂權力。天,就是中國人的宗教觀,它固然是內在的(immanent),它同時也是超越的(transcendent)。
「我是一個誠實的保守主義者。」張勝捷宣布的姿態,有一點殉道的悲壯,彷彿他在說,我是中國最後一個國民黨員,或者,我是最後一頭白皮犀牛。
他根本不在乎她的自言自語 一心一意吻她的額頭 很輕很輕地吻 從額頭到鼻尖 到她微張喘氣的唇 他把她當一張市區地圖 順著中軸線自北往南向下探索 用他的唇與濕熱的舌尖 經過乳|房之間 到肚臍 小腹 她的小腹緊繃 腿在他的重量下分開 他的舌尖死死纏住她裸出的慾望 她要承受不住 承受不住了
還有所謂左傾知識分子。
「我說的是視覺認知,不是視力。失識症的意思是,你可以看見物體,但不能認知物體,重點是認知,不是看見。」
洪飛於是和筆會幹部商量:筆會可以為她的安全發表一個聲明嗎?
江力廉看著手裡的菜單,看了好半天,說,「還是你點吧!」
緊閉著眼,熱熱的淚水猛地湧上來,滑下眼角,大把大把的,濕了枕頭。
其他桌上的人好奇地回頭看這特別快樂的一桌人。幾個人起鬨要政論家也講一個。張勝捷慣說政治笑話,黃色笑話倒缺乏練習,可是他有一個聽來的,「有一個男人住院檢查。一個護士對另一個護士說,你看見沒有?那傢伙的那個上面刺了『一流』兩個字。另一個護士就說,才不是呢,那東西大起來的時候你就會看見,刺的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些人「正確」,因為他們擁有的雖然只是一個政治立場,可是他們的政治立場和一些特定的形容詞畫上了等號,他們是進步的、革新的,他們是理想主義者、人道主義者,他們的政治立場擁有一圈道德的光環。
「咖啡店、義大利餐廳……花鋪、手工藝店、玩具店……舊書店……」
那紅頭髮、乳臭未乾的傢伙就說,這是和稀泥,內在和超越是兩種彼此矛盾的品質,是內在的就不是超越,是超越的就不是內在。說一個學理既超越又內在就好比說一個人既高又矮,完全失去意義。
他在上面畫了兩個×。
我不敢問你的名字 因為只要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就不必負責 負https://read.99csw•com什麼責 我不知道 你每次單身旅行 告訴我 你每次單身旅行都會找個朋友嗎 不要 不要 不要說 我不要知道
張勝捷要強調的是「誠實」兩個字,這兩個字使他有異於他九〇年代的同儕。他覺得以余佩宣的聰慧,他可以讓她理解他對誠實的信仰。
江力廉瞥他一眼,「為什麼不用衛生紙?」她想到老是黏黏糊糊濕濕的手帕交給她洗。
張勝捷思索著,顯然不能確定。
薩克斯對江力廉點點頭,江力廉會意地走到門邊,站在衣架旁,衣架和她人一般高,上頭岔開,掛下來幾件外套,還有她的一件薄風衣。
有個探險家,什麼準備都沒有,就要去走塔克拉瑪干沙漠。死亡之海。結果腿被凍傷,得了敗血症,要鋸掉。探險家在病床上等鋸腿的時候,聽說法國人要去穿越死亡之海了,他從病床上跳下來,拔掉臂上的點滴針頭,劈頭就往沙漠跑;絕對不能讓外國人走在中國人的前頭。
「《茉莉花》沒錯。」
「力廉……」
滅了燈,拔掉了電話線,她倚坐到床上,閉著眼睛,黑暗,像發燒時額頭上清涼的毛巾,撫慰著感官。

2

「面好吃嗎?」
他戲劇性地停頓一下,然後湊近麥克風用沉痛的聲音說,「民主一定要用鮮血去換嗎?」
張勝捷抬頭直視衣架,很快地回道,「我太太呀!」
「好。」
他的情況越來越奇怪。學生說,勝捷很幽默,常對著柱子說話,對學生卻又常常視若無睹,我們先去找了個眼科權威,眼科權威說他視力極好。後來,我們又找了一個極有名的針灸醫師。為什麼找針灸醫師?因為他號稱神醫,台北人說他可以讓瞎眼的人看見,讓瘸子走路,您別笑,很多人這樣相信,我反正也覺得不妨一試。
張勝捷著急起來,長久以來他就有一個心結,或者說,朝夕不忘的目標,他要證明給西方看,儒家思想的內聖外王與現代民主的種種價值觀並不排斥,非但不排斥,而且儒家基本精神是人本的、民主的。這和超越與內在的問題是一個整體。但越是著急,舌頭就越打結,他的思想找不到語言來輸送,他想說,超越性不只有康德這個定義,他想說,事物間的存在次序和認知次序不是一回事。他想說,超越性的概念只能說明事物的存在次序,你不能忽視儒家思想的獨立性和永恆性,他想說,他想說——他臉漲紅了。
他換了一支藍色的筆,在大腦圖上描:
「義大利餐廳沒有音樂。」
隔壁一桌結了賬,紛紛起身。一支叉子很響地掉在地上,侍者撿起來,笑著說,「沒關係。」
勝捷當天一回來,我就想測他的眼力。薩克斯教授,他一進廚房就說,「怎麼地上這麼臟!」他連掉在地上的幾粒米都可以看見,他的視力絕對沒有問題。
江力廉睜大眼睛,男人笑出聲來,「不是我,我是說我有個叔叔生這個病……舞蹈症的病人用一種葯,叫做Haldol,用下之後,病人整個慢下來,舉手投足變成慢——動——作,像港片里的殭屍……」
研究生說勝捷到菜市場去拜票的時候呀,突然滿臉笑容地彎身,伸出兩隻手,好像要去抱小孩的樣子,可是他抱的是路旁一個髒兮兮的紅色的防火栓!大家就笑,以為他在逗趣。
喝了不少的酒,張勝捷有點頭重腳輕地再度走向走廊里的電話。午夜了。
「怎麼這麼多鏡子?」
薩克斯不等他們回答,徑自拿起桌上的壺,倒了兩杯,遞給他們,然後在兩人對面的旋轉椅坐下。
小小房間里鬧哄哄地坐著好幾圈人。西方人跟西方人一堆,中國人跟中國人一堆。白天做思想交流顯然已到忍耐的極限,交流的飽和;晚上,飯足酒醉之後,人們就回到自己的族群,綿羊歸綿羊,山羊歸山羊,放鬆而滿足地釋放出彼此聽得懂的原始的聲音。
張勝捷很快地叫了兩菜一湯。蔥爆牛肉、麻婆豆腐、酸辣湯。
兩個人坐下。侍者很快地過來將桌上的蠟燭點燃。蠟燭旁擱著一個小瓶,裡頭插著幾枝塑膠花。在燭光的輝映下,塑膠花竟也顯得嫵媚。
余佩宣覺得張勝捷看人的眼光很奇怪,他似乎極專註地看著你,但你有種怪異的直覺,覺得他在注視你臉上的某一個部分。也許是嘴,也許是鼻子,也許是耳朵,你只覺得他眼光游移,專註而又游移,很奇怪。他確實在看你,但是有看沒有見。
「這是我們的大腦。一個叫Brodmann的人把它分成好幾個區。這裏,十八區和十九區發生問題的時候,視覺認知就有問題。」
「民主是什麼?很簡單,民主就是,拳頭伸出去,但是必須在碰到別人鼻尖之前收回來!」
「我不懂,」那清越的聲音說,「你們一邊說儒家思想沒有超越性,另一邊想證明儒家思想有超越性,我不是研究哲學的人,但是請你們告訴我,為什麼超越性必須是一個評價標準?」
「要不要辣油?」
女總管終於叫了聲「哈啰」,客人似乎嚇了一跳,轉過臉來,顯然在尋找聲音的來處,然後向她走過來。他禮貌地向她點頭,說,「請問會場……」
「點什麼?」江力廉讀著菜單,先是前菜,然後是比薩,然後是麵條,寬的窄的圓的扁的麵條。她放下菜單,說:
「我喜歡一個人旅行。」他說。
一輛推土機在來來回回運作,推的不是土,而是土丘一樣高的紙堆,「在我們眼中,」技|師指指漫天漫地的紙,「沒有廢的東西,任何東西都有價值,只是不斷地轉換用途。」
「坐魚缸旁邊吧。」他指指右邊。
下面是紙河的起點,成堆成山的紙,從千千萬萬家家戶戶的字紙簍里傾倒出來的紙,凌亂地散布在每一個視線所及的角落。
自助餐廳就在會場隔壁。晚餐所需的杯盤刀叉都已陳列在大桌上。包著花頭巾的女總管再一次檢視份數,一抬頭瞥見第一個食客已經走進來。她正想開口招呼,卻見他筆直地向櫃檯那邊走去。櫃檯上擺著一盆繡球花,他對著那盆花禮貌地點頭,說,「請問會場有沒有洗衣的設備?」半晌,好像等待繡球花回答,又重複一遍,仍舊禮貌得很,「對不起,請問會場有沒有洗衣的設備?」
「您的忽略左臂和左腿也跟大腦有關,這倒不是什麼罕見的病,當非主側頂葉——您看這裏——」
江力廉也站起來,走到丈夫身邊。
他把一張畫著黃色三角形的牌放在張勝捷面前。「這是什麼?」
他從卷宗里抽出一張紙讓夫婦兩個看。紙上畫著看起來像一團軟軟的彎彎曲曲的腸子。上面寫了許多數字。他用一支鉛筆比劃著:
「有幾個孩子?」男人啜了口咖啡。
「好。」
蓮蓬水力充沛 強勁地打擊在肌膚上幾乎有點疼痛 疼痛的快|感 水使全身肌膚雪白里透著緋紅 熱氣繚繞 毛玻璃門被拉開 他跨進來 立在她身後 兩隻手臂環過來纏住她 她閉上眼睛用赤|裸的背脊 所有的觸覺敞開 細細尋索他的肉體凹下和突出的線條 他的呼吸在她濕透的髮際 他的手撫摸她被水潤滑的乳|房 乳|頭在水的衝激下情不自禁地脹起來
是我嗎?這是我嗎?
連著三天的檢查下來,江力廉看得出張勝捷越來越不安。他不再堅持自己沒病。他知道自己是出了毛病,更懊惱自己完全不覺得問題在哪裡。在他的身體里,竟然有一個理性無法掌握的東西,唉,別說掌握,連看都看不見,那個什麼東西。

14

郝思嘉在房裡哭。

5

江力廉從來不曾在丈夫臉上看過那樣不確定的、無助的眼光。
「你跟他說了嘛。」
再譬如反核吧,可是電,照樣要用。可沒見哪個反核的人回家把冷氣機給拆下來的。
他有點不安。江力廉不是個自己一個人會亂跑的人。一整天不在,她究竟哪裡去了?
「我和另外兩位同學詳細討論了您的情形。」他放下咖啡,拿起攤開在桌上的卷宗。
「當然開,」他把相機放進皮製的器材袋裡,熟練地拉上拉鏈,「從巴黎來的路上車子漏油,在海德堡修呢。明天會修好,我明天到布拉格去。」
「我同意,」正做著筆記的他突然莞爾一笑,對身邊的江力廉說,「報紙擦玻璃最乾淨,你知不知道?」
「是《茉莉花》。」
「奇不奇怪?每個小鎮都有它自己的瘋子,每個瘋子都會罵人!」
張勝捷也伸出手去,發現手裡的頭梳,遂自我解嘲地一笑,「您看,頭髮越少的人越需要梳子!」
「不要橄欖!」對著侍者的背影,他還來得及加上一句。
張勝捷更密集地給媒體寫文章。他的頭還扎著滲血的繃帶時就連寫了五篇譴責暴力的社論,給不同的報紙和雜誌。線還沒有拆就做了六場演講,上過三場電視訪問。在一次由大學生主辦的選舉大掃除、民主大會師的演講會上,他的開場白是,指著自己的頭,說,「這,不是和各位一樣的白頭巾;這是染血的繃帶。」
江力廉目不轉睛地看著河流般的永無止境的紙垃圾,技|師幾時走的她都沒注意。那帶她來的人一直在做筆記,時不時退到一個角落去選鏡頭拍照。當江力廉抬起頭來,他已經收拾了筆記本子,伸手來拉她,「走,到下面再去一次,」他護著她走下險險的鐵梯,「我再補一張照片。」
「好久沒聽過這條歌了。」
薩克斯長得又高又瘦,一臉理不清的黑鬍子,江力廉覺得那樣子真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記憶里搜了一下,當他對她伸出長長的手時,她才確定,沒見過,這個人只是長得像圖片里的林肯罷了。
還有,指甲剪得那麼乾淨的人絕不會把鼻涕擤在手帕里。
「李至同!」余佩宣的聲音大起來。
站起來和薩克斯道別的時候,江力廉眼角又瞥見他,在院落里,戴著白帽,穿著白大褂,低頭掃地,不停地掃,專心一致地掃;地上,什麼都沒有。
大學廣場上圍了一堆人,人堆里傳來鋼琴的流水似的咚咚聲。大街上也能彈鋼琴嗎?她想看看,正拉開腳步,卻聽到有人在喊「喂喂」的聲音。不是「哈啰」,是「喂喂」。
「嗯?」
車廂里六個位子全空著,余佩宣索性將行李擱在椅子上。張勝捷仍舊規矩地舉高皮箱,塞進頭上的行李架。他兩手高舉的時候,褲管往上提,余佩宣看見他左腳上空空的一截,沒穿襪子。這麼不拘小節的人還真少見,她想。
心情不好的時候,張勝捷就洗澡。水放得滾燙,裡頭滴幾點香精。人躺進香氣繚繞的熱水裡,閉上眼睛,煩惱的重量就像身體一樣,讓水承載了一大半。平常,總是力廉放好了水叫他,他才從書房裡出來。現在,明明知道澡缸是乾淨的,他還是彎腰將缸底抹一遍,唰唰幾下,利落得很;他自己最清楚,男人在家裡的笨拙是做給女人看的,這有兩個好處,它滿足女人的母性,讓她照顧男人像照顧兒子一樣,而男人則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情。
「嗯。」
最後一句是講給江力廉聽的。
可是他現在心裏掛著她。這麼晚了,她會在哪裡?
「吃什麼?」他問。
「很好吃,就是有點淡。」
薩克斯仰頭大笑,為自己的幽默得意,摸摸鬍子說,「冒犯冒犯!您當然和顳葉癲癇無關,不過我想伊曼努爾·康德一定是個顳葉癲癇患者。」
他覺得倒霉極了。余佩宣那兒許久沒有聲音,或許已閉上眼睛。在強鄰的壓迫下,他也不再有心思談話。
突然有音樂輕輕地流出來,一個嬌嫩的女聲唱著一首六〇年代流行的英文歌。「我相信天使……我相信所有的夢……」燭光和甜美的音樂使整個餐廳感覺溫馨和平,像聖誕樹下的搖籃。「我看見彩虹……相信它七種美麗的顏色……沒有雨的時候……知道它也在……從不消失……我相信……我相信……」
「我們都同意,您的主側大腦半球出了毛病,是一種失識症。」
巴士已經開走。幾乎是刀扎的痛楚的感覺,她沉默地抬頭看他,準備道別。他把攝影袋擱在地上,夾在兩腳之間,兩隻手插|進口袋裡,低頭凝視著她。
江力廉長長地舒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緊張。
對面坐著一桌美國人,大聲地笑著。每個人都拿著筷子,很熟練的樣子。
提起袋子,掛在肩上,伸手在她臉頰上親昵地撫了一下,轉身離去。
她冰雪聰明,書讀得多,侃侃而談時沒有人敢不聽,這都使她隸屬於男人的圈子,可是她的聲音又充滿了女性的嫵媚,與她思想的陽剛糅成一個很奇特的混合,是這種混合令他迷惑吧?她與江力廉的截然不同,也令他覺得心動。然而是什麼呢?是什麼使她和江力廉如此不同?
「我聽過張勝九-九-藏-書捷的笑話,」她繼續說,「不過是美國版的。一個護士對另一個護士說,那個男病人的東西上刺著Wendy幾個字母,大概是他女朋友的名字,另一個護士說,不是啦,那個東西大起來的時候你就會看見,刺的是:Welcome to the Bahamas and have a great holiday!」
「不叫紙叫什麼?」他偏過頭來看她,風吹亂了她的長發;他們站得很近。
他突然抬起右手,擱在右腿上,視線緊緊跟隨著手。手,從右腿摸索到左腿上,停了一下,然後開始慢慢地往下移動,順著左腿。他的眼睛雖然看著,卻好像看著與自己不相干的別人的手和腿,好像看著一隻迷路的老鼠沿著牆根遊走;當手摸到膝蓋時,他抬頭注視薩克斯,心虛地,聲音不穩地說,「這個——這個是我的左腿,是左腿,沒錯吧?」
張勝捷將行李丟到床上,輕快地說,「走吧,先去吃飯。你可以回來再整理。」
詞彙不夠,他說得結結巴巴斷斷續續的,一個詞含在嘴半天不出來。小夥子盛氣凌人地打斷他,流利地說,「根據康德,超越性有三個條件:上帝的存在,靈魂之不滅,意志的自由。儒家思想里有這種條件嗎?」
江力廉默默地過來。張勝捷見她跟來了,也就徑自往樓梯走去。
當然,平常到處跑的總是他,開會、演講、上電視……在台灣做一個學者,絕不是象牙塔里的思考者,他必須同時也是社會的顧問。他的意見對社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有的人為政治服務——執政黨和反對黨和反對反對黨的其他黨,都各自擁有一幫學者,平時在後頭出主意,選舉時就站台演講或者發起什麼簽名運動等等。有的人選擇媒體,或者應該說,他們被媒體選擇,去鼓吹某種觀念。每一個媒體,和政黨一樣,也各擁有一幫學者,在關鍵的時刻發生作用。
「不錯,就是淡點,要加鹽。」

13

「血淋淋的,」她說,「多難看!」
江力廉讓他牽著自己的手,走出了忙碌嘈雜的廠房。
「什麼?」
「我們,」江力廉說,「到橋上走走好嗎?」
江力廉不禁伸手去捕,一個美麗的大泡泡飄到她張開的期盼的手掌上,薄薄的,透明的,閃著彩虹的顏色,穩穩地落在她掌心,竟然不破滅。她立在街心,突然覺得胸臆間充滿快樂。
我?我很好。
知道要和余佩宣搭同一班火車回海德堡,張勝捷莫名地興奮起來。幾天的會議中,他無時無刻不在捕捉她的聲音。弄不清楚是什麼吸引了他。
張勝捷坐著,雙眼緊閉像接受催眠的樣子,邊想邊說,「麵包店、書店、眼鏡行、毛衣店、希臘餐館、廣場……銀行。」
江力廉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白他一眼,覺得他對長輩不敬,可是他是個全然陌生的人,白眼看他似乎也有點失了分寸,於是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頭又看窗外,瘋子已經走了。
「不知道。」
「為什麼?」她不曾單獨旅行過,覺得那是件得克服多種恐懼的事情。一個人看地圖?一個人找旅館?一個人看風景?一個人面對茫茫的、沒有欄杆扶手的世界?
「對,我們在這裏認識的。不過我沒讀完。」她緊接著問,「為什麼今天這麼靜?好像沒人上班?」
「什麼不對?」
叫王什麼的一隻手玩著打火機,說,「語言就是思維。思維受制於語言。單單是我們用他們的語言作討論工具,就表示我們在玩他們的遊戲,玩他們的遊戲就逃不了要遵守他們定下的規則。先天不良,沒辦法的。」
「中國館子吧,」他說,「反正就在對面。」
「我們去吃飯。」
姑娘呀……
「我和助手翻了好幾天的資料,」他又坐下,「關於顏面失識症的案例報告,譬如說,英國就不少,可是男女性別造成差異?」
「那你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余佩宣的聲音說,「他們研究中國思想中國文學,用什麼方法,用什麼語言,用什麼價值結構?」
不要 我喜歡淋浴 我不鎖門 但是你不可以進來
鑰匙的叮噹聲使江力廉鬆了口氣。薩克斯走進來,晃著手裡一串鑰匙。
靜默的壓力太大,江力廉覺得暈眩。廣場像落潮的海水退去,遠遠退去,所有的聲音消失,所有的燈火熄滅,所有過去的痕迹被風吹散;巨大的心跳聲撞擊著耳膜,她看著他溫柔又複雜、複雜又溫柔的眼睛——她多麼多麼想親吻那雙眼睛,用她的唇,她的心,用一輩子換一個時刻……
「你說什麼?」她對走在前頭的他喊,「聽不見。」
在懊惱困境中,驀然響起一個女性的清越的聲音,張勝捷暗暗鬆一口氣——
「力廉……」
「可以再來。」
「失識症,英文叫agnosia,您除了視覺失識之外,還有一個比較少見的prosopagnosia,顏面失識症,這個病例我還是第二次碰見。顯然您的單側和雙側枕葉出了毛病。」
「隨便你。」
飲料和沙拉先上來。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火車開始滑動。從藍盆到海德堡,他們得一起度過三個小時,余佩宣覺得有點不幸,可是安慰自己,換了人也許更糟。正想拿本書出來打發時間,張勝捷說,「他們說你是個女性主義者。」
「這個——這個是我的左腿,
吵架?落選了以後還吵,他根本不准我去上班了,說他需要我。好吧,留在家裡就留在家裡,反正多陪陪女兒也好。嚴重衝突?這和他的病——我們還不知道他有沒有病——有關嗎?嗯——(嚴重衝突?那個晚上……我和他一個助教出去拿資料,回來晚了,他氣得臉暴青筋,一巴掌打得我發暈,然後,然後,我怎麼能告訴任何人,他……他見我垮在地上哭得很慘的時候,竟然……竟然掀起我的裙子就……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還好。我們還算過得去吧?!夫妻關係應該怎麼樣呢?(事後他說,是因為愛我……)薩克斯教授,我還是告訴您我們求醫的經過吧!
當然,這樣深刻的體認也不是一蹴可即的;是在小島一次「大選」期間,張勝捷被一個計程車司機衝上台用擀麵棍打得頭破血流縫了七針之後,他才得到這樣的覺悟。
「豆腐很嫩。」
「是你口味太重。」
「余佩宣,張勝捷。」

7

一出四季旅館,一陣清新的河風吹來。
男人突然出現在玻璃窗外向她揮手。
街景從窗邊流過,一幅一幅像一明一滅的幻燈片。路邊等著紅燈變綠的行人,陽光照亮了他們的頭髮;背著背包的學生踩著自行車,年輕的臉孔向著風。眼光放遠一點,就能瞥見櫛比鱗次的屋頂後頭的山,綠蔥蔥的山。
江力廉已經熟悉了這裏的鏡子。薩克斯說得沒錯,在這裏等候的人絕不會無聊。鏡子以不同的角度收攝別的鏡子,又以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出現在另一面鏡子里。江力廉試著用眼睛去追某一面鏡子的映象——鏡子里的鏡子是幻象,那麼鏡子里的鏡子里的鏡子,是幻象中的幻象?對幻象中的幻象而言,幻象就是一個相對的實體嗎?
男人愛笑不笑地,「你——」他慢慢地說,「會不會問一個女人這樣的問題?」
江力廉也忍俊不住,張勝捷訕訕地自我解嘲說,「瘋子和天才本來就差不多。」
「對不起,」男人道歉得相當誠懇,像個承認錯誤的小男孩,「我不知道這個病的中文叫什麼。Tourette發現了這個病,所以這個病就取用他的名字,好像帕金森病一樣。以前的人都認為那些跳舞的瘋子有什麼魔鬼附身,其實是一種神經病,神經系統出了毛病。」
「親身經驗。」男人笑著,眼角浮起皺紋。
「不錯,」張勝捷滿意地說,「這家服務不錯。」
洪飛打算領了獎就飛回祖國。在她上台領獎的前一天,她的家人捎來消息:不要回去,回去就會被捕。
我流落陌生的城市,走過一條又一條黑夜的街道,
薩克斯笑完了,又恢復了職業的嚴肅。他收好卷宗,轉過來,溫和地說,「還想問什麼嗎?」
「沒關係的,」她把手蓋在他的一隻手上,「我幫你穿襪子。」
「你們老遠跑來,當然嘛!」
他們中許多人其實是機會主義者,為了那圈好看的道德光環而加入那個陣容,真正要滿足的是個人的道德優越感,議題本身反倒其次。
語言學家得意地宣布,「古道熱腸。」
「再給我一點辣油。」
一張椅子挪出來讓他坐下。正對面那湖北來的詩人顯然已經喝了不少,兩眼迷離地哼著歌。昨天上午談比較語言學的王什麼對著天花板噴煙。李至同遞過來一個酒杯——研究王陽明的李至同和他是大學同學。「你們認識嗎?」
「牛肉有點淡。」

9

侍者過來收盤子,江力廉說,「麻煩您多給我一份糖。」
可是滿街都是餐廳,「吃什麼?」他問。
可是有時候,雙方都是玩家,譬如洪飛。
他有點沮喪;他真想清楚地看見這個女人的長相,想知道她是丑還是美,但是他只能聽見她柔軟的女性的聲音。她說,「張勝捷,你今天應該用中文回答那個米勒的!」
薩克斯走到窗邊,「咻」一聲拉起百葉窗,江力廉震動了,她又看見那個白衣白帽的人,低著頭在院落里掃地,地上什麼都沒有,除了幾隻小鳥跳來跳去。
洪飛是特別來賓,不是嗎?為什麼前來和她說話的人那麼少?每個人都在忙著和別人認識;既然對她沒興趣,又為什麼請她老遠來呢?
「要不要胡椒?」
「圓圈,紅的。」
張勝捷當然也熟悉韋伯的價值中立論——學者應該只是學者,他不可以濫用知識的權力去影響社會,可是,張勝捷發覺,價值中立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你不吞滅別人,別人就吞滅你。你不影響社會,社會就被別人影響,而那個影響你絕對不能忍受的。還沒有到達民主成熟度的社會,譬如這個小島,意識形態之爭像虎豹同籠,唯一生存之道是:如果你是虎,設法讓對方相信他是只貓;如果你是豹,那你要不斷地寫評論,一直寫到對方相信自己是只狗。這,就是知識的權力,馬克斯·韋伯!
「好。」江力廉習慣地將手插|進丈夫的臂彎。
「蠻隨和的。」
張勝捷一手插在褲袋裡站起來,開始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到薩克斯面前,立定了,說,「您還沒告訴我,我要怎麼辦!」
鏡子突然向他逼過來,他驚了一下,忙往後退。鏡子原來是一扇門,走出來的薩克斯教授沒注意到來客的受驚,只顧伸長著手要和他握手,嘴裏說,「對不起,接一個電話,讓您久等了!」
男人開心地笑了,江力廉的反擊像老鼠對貓露出牙齒。他往後靠著椅背,雙手交握在腦後,輕鬆地說,「當然!我自己就是兩個孩子的爸。」
然後黑暗覆上來,她抱緊蜷曲的雙腿,在靈魂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徹底地垮了。
老屋的雍容華麗,令人心虛。江力廉站在丈夫後頭,讚歎地看著旋轉而上、雕刻精美的木質樓梯,光澤柔和的木頭散著淡淡的蠟香。由於陰暗,頭上弔燈亮著,玲瓏水晶迸出光芒,江力廉注意到牆上一面寬大的穿衣鏡,直抵地板。鏡子里出現了張勝捷,他擋在妻子前面,從屁股後面的褲袋裡抽出一隻梳子,對著鏡子梳理頭髮。
許久。
「你想他們在幹什麼?」
「我受不了了……」她說不下去。
從火車站側門出來,穿過馬路就是電車站,搭一號或四號都可以到俾斯麥廣場。原以為早忘記了的,竟然依稀都在記憶的角落裡。火車站前的小亭,觀光客服務站,和十五年前一樣,被幾百輛泊著的自行車包圍著。抵達這個小城的第一天,你曾經在那亭子里向一個鑽著耳洞的男人要地圖,你記得嗎?那個男人把地圖遞過來,說,「給漂亮的小姐,免費。」你欣喜地接過地圖,掠了下耳邊的頭髮。後來,你當然知道,那地圖本來就是贈送的。
女人只要用邏輯想一想,她就會冷靜下來。
是了。焦慮。中國知識分子的焦慮症。兩天下來的會給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這兩個字,焦慮。
男人饒有興味地仍舊看著她,江力廉感覺到這男人和自己之間有一點微妙的張力,這種張力滿足她女性的虛榮,同時使她緊張。她假裝專心看著窗外,把側面留給男人欣賞。她知道她的側面輪廓很美,她的皮膚細白,一緊張就臉紅,「臉紅得迷人」,不少人說過;長發鬆松地扎著馬尾,使三十七歲的她看起來還像個沒結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