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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向我們問起……
育兒指南的第二步是便盆訓練,這對性格的塑造尤其關鍵。無論相信與否,指南中這樣建議:自孩子出生后,大人必須每天有規律地將其抱起在便盆上方。母親對我說:「(經過如廁訓練)你在一個月大的時候就不再隨意大小便了!」我當然不相信。可是母親的聲音中透露出巨大的喜悅,好像她戰勝的遠不止嬰兒的腸道那麼簡單。要知道,虔誠源於潔凈(伊斯蘭教的《古蘭經》中也有類似的表述)。小嬰兒無法自己控制排便,但作為父母,如果你將嬰兒抱起在便盆上方,用言語加以鼓勵或用盆子的邊緣提醒,或讓水從高舉的壺中傾入盆中模擬撒尿的聲音,同時用手輕揉嬰兒腹部,嬰兒就有可能排尿。試想一下,從大英帝國疆域的一端至另一端——在世界地圖上所有用粉色標示的區域內,婦女和護士們都將小嬰兒「抱」了起來。
從照片里看,尖銳陡峭的台階就跟山坡上的巨石一樣。我只記得下台階的時候不太安全,就好像會被台階那鋒利的邊緣傷到似的。
不同於後來在非洲的情況,在波斯的時候,雖然也遠離英格蘭,但是我的父母親並未和家族斷了聯繫,至少,還有兩個親屬曾來拜訪,其中一位是哈里·洛特——父親的一個表親。奇怪的是,對於這位表親,父親數次提及,而我卻無話可說,因為我已經記不得他的樣子了。我這位叔父是家中的好友,我們搬去非洲后,他仍會寄來禮物,還給我們寫信,直至他離世。「孩子們,他真的很愛你們,可他為什麼會那麼愛你們呢?」父親一如既往補充道,「也許只有上帝才知道吧。」如今,每次看到那些富有愛心的朋友懷抱著孩子,我就知道這將對孩子產生永久的影響,這份愛就像悄悄貯藏起來的善意,或是慢慢發揮效用的藥片,時刻灌輸給孩子,甚至貫穿其生命的始終。可是呢,這個孩子卻可能對此一無所知,全然沒有印象。我發現一種非常令人不適的經歷——眼看著孩子們被塑造、改變,後來又進入青春期,他們不按常理出牌,但是你確切地知道他們做出各種行為的動機;再後來,他們長成了青年,你仍然知道他們的行為根源在哪裡;等再見面時,你眼前的孩子可能已經完全長大成人,而你已經不了解他了。可你依然試圖從他的雙眼中尋求答案,或者想要知道他擁抱朋友的姿勢是生硬的還是親切的,你或許也想要知道,他會如何溫柔地撫摸狗的腦袋,而他卻不知道你究竟在尋找什麼。
他們當然會問起……
吸食毒品會令人的官感變得強烈,讓人聯想起孩提時代對於味道、氣味和質地的體驗。等到致幻劑的影響逐漸消退後,朋友們帶我去外面吃了飯,我也回想起了童年品嘗過的食物味道:送入口中的蛋卷在舌頭上崩裂開來,黃油、雞蛋、香草濺了滿嘴。在人生過半,活到四十幾歲的年紀時,我已經喪失了大部分品嘗味道的能力。生而為人,我們都害怕衰老,因為衰老就意味著樂趣和味覺的喪失。可是這個過程的發生是悄然進行的,以至於常常會被人忽視。品嘗蛋卷時,孩童跟大人的體驗是不一樣的。高溫會引發窒息和燃燒,會刺痛皮膚,小小的四肢因而會扭來扭去地躲避;寒冷,則會以冰凍的水作為利器傷人;悅人的味道會引得鼻孔擴大,難聞的則讓鼻孔縮小;各種噪音和聲音都鑽進內耳,衝撞著、叫囂著、威脅著你,讓你「只聽它說」。孩童和成人,擁有不同的感官世界。
我將慢慢變為一個老婦。如果按「1到10」的數字給痛苦劃分等級——「10」意味著真實恐怖的、讓人沉浸其中而遲遲不去的抑鬱症(這點我還沒有經歷過),那麼對我來說,「衰老」帶給我的痛苦位列第9等級。根據這一標準,痛失愛貓帶來的悲傷排在第4、第5級的位置,因父母和弟弟而感受到的痛苦位列第2級。顯然,貓帶給我的痛苦是醫生所說的「牽涉痛」,就是說當某個器官讓人感到疼痛時,真正的病因其實在另一個器官上。當然了,肯定會有人問我:「為什麼會這樣?」我想說,我也曾遭受第9級的痛苦,然而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這痛苦的根源究竟在哪裡。
小女孩和小男孩先後出生,無論女孩做什麼,男孩都會照著做,比如揭起便盆的遮擋物。而每見此情景,房間里的女人們都會驚呼制止:「哈利寶貝最乖了,多麗絲寶貝也很乖。」這樣的「鼓勵」就像一種動力。有一次在公使館的正式晚餐聚會上,小女孩拿出一個盆子,嘴裏嘟囔著:「朵……多麗絲寶寶很乖巧。」要不是多年後發生的一件事,這段記憶可能早就淡去了。幾十年後的一天,多麗絲完成了一部小說,書稿第二天必須要送到出版商的辦公室。夜裡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走進喬納森·凱普出版社,遞出一個盆子——裏面裝著她的小說原稿。多麗絲從來都是一個乖巧的好孩子。她心中洋溢著成就帶來的喜悅,當然,也因為證明了自己值得被愛。
當然也有其他可能——大人們放緩了追逐孩子的動作,「撓痒痒」也不是偽裝之下的欺凌行為,而只是真正意義上的遊戲。可是被那雙大手抓撓的夢魘卻一直持續著、糾纏著我,直到七八歲。即便情緒已經淡去,但這夢魘如今仍歷歷在目。我成了夢魘方面的專家,還在童年時就知道了如何戰勝它們。在我看來,那些孤立無助、被撓痒痒的經歷就是最揮之不去的夢魘。
「不是我怎樣,說實話吧,只是想到『派對』這個詞,我都要吐出來,這些孩子們都是這麼想的。難道不是嗎?他們過度興奮,變得貪吃,很快就生了病。」「天啊,怎麼會!邁克爾,你明明很喜歡參加派對的。」
「不,不想,我不要,」母親非讓我裝扮成小牧羊女波比,我哭了起來,「我不想當波比,為什麼我不能像哈利那樣當兔子?」聽了這滑稽的想法,母親笑了起來,令我苦惱的是,我感到自己也要忍不住笑出來了。於是我改變了策略:「我不想去派對,我不喜歡派對。」「瞎說,你當然喜歡派對,你當然喜歡當波比。」「不,我不,我不。」「別冒傻勁,邁克爾,快跟她說她在犯傻。」「如果她不想去,為什麼一定要去?」爸爸壓抑著怒火說道。「我也不想去。派對!到底是什麼人首先想到的呢?無論是誰,都應該被吊起來,被水淹,被弄成四等份。啊,一定是魔鬼先想到的,我早該知道。」「天啊,邁克爾,怎麼連你也……」
也因為如此,後來在德黑蘭,母親讓自己的孩子們經歷了他們應當經歷的事情。幼小的我被托舉起來,透過掀起的天鵝絨簾幕看到了夜晚的天空。「月——亮,月亮。」母親指給我看,就像變回一個小女孩,音色很動人。「星星。」「星星。」母親說一句,我學一句。雖然毫無表演天賦,但父親也想學著發齣兒語的「月亮」,哪想一個失誤,發成了「月半」,這算勉強跟月亮沾點邊?總之他的嘗試還是失敗了。德黑蘭會下很大的雪,每到這時,只要向外看,就能看見灌木叢和牆壁上覆蓋著晶瑩的白雪。母親堆起雪人,用煤球做眼睛、胡蘿蔔當鼻子,她還會堆出白貓的樣子,用綠色的石子當貓眼。母親對這很在行,個個都做得有模有樣,而且還教會了我們怎麼用法語說鼻子、眼睛、爪子和貓須。她帶著我們來到緩緩的雪坡之上,在我看來這雪坡就像喜馬拉雅山脈下的丘陵地帶。我們將茶葉盤墊在屁股下,手緊緊地抓著邊沿,由母親從頂部推下,滑到雪堆里。母親還給我們解釋說,雪就是水,水也可以變成冰、雨和冰雹。到了假日,我們就會被帶去山中,帶到古拉海科(Gulahek)。這個名字意為「玫瑰盛開的地方」,如今我的腦海中還會浮現出各色玫瑰,有紅的、白的,還有粉的、黃的,愉悅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們會去戶外野餐,去公使館舉辦的兒童化裝舞會。所有這些經歷都是我們的命運,既是應得的,也是我們的義務。我們需要知道這個是雪、那些是星星,需要知道路旁山壁的一側,是幾千年前就雕刻下來的克索爾胡(Khosrhu)馬背上的形象。母親說,千年的歷史已是過去,已經成為人們的遺產。去公使館參加派對時,母親告訴我們,我們屬於這兒,這裏都是有教養的人,我們也一樣。不過在這些人中,父親不喜歡英國社區里的主管內里根女士。母親總在告訴我們必須去崇拜什麼,父親也是如此,只不過他們兩個人擁有不同的看法。父親對他人的好感並不取決於人們的「教養」程度,就算當時並不完全理解,我也清楚地知道父親之所以責備母親,是因為她更看重人們的社會地位,而非其他方面。如今我將這些寫下來,一些自詡清read.99csw.com高的人士難免會說:「那又怎麼樣呢?再怎麼說,也都是過去的事了……」即使表象有所改變,清高的本質卻未曾發生變化,直到今天也依然如此。然而,人們卻還在嘲笑過往的種種,這種做法想來也是源於無知吧。
但願我的以上經歷有助於大家理解出版社和作者之間的複雜關係(像專家說的那樣,夢境是最好的現實預兆,所以那些無知的人很有必要借鑒一下)。
那天,我跟兩位朋友閑聊著大事小情,但對我自己推演出來的一段體驗守口如瓶。那「瓶」中的事關乎我的出生記憶。在20世紀60年代,這種「宗教」體驗是很常見的。用當時的話來說,我在證明自己「出生順利」。然而事實上,我的出生不僅談不上順利,據我後來得知,簡直稱得上艱辛。也因此,小說家為我重構了一個出生情形:巨大的房間里亮著燈,初升的太陽將溫暖和光芒忙不迭地送進來。不過這樣的重構又有何不可呢?畢竟我就是在清早出生的。我繼續想象,想象大家在看到我是個女孩時發出了喜悅的歡呼聲,雖然事實上我的母親一直期望生個男孩,甚至已經想好了名字。在我的構想中,我的名字是由母親思考數月得來的,而不是醫生所起的。再說我的父親當時又在哪裡呢?他想象自己參与了生產過程因而生了病,在得知我平安出生后,他終於睡過去了。
你所需要的就是愛,愛是你唯一的需要。母親每每向我們介紹育兒方法,總會說:「孩子應該由愛來管教。」她在孩童時不曾體會過愛,所以一切努力都是為了保證孩子們能夠享有被愛的權利。可問題在於,只有體會過愛,才能學會去愛。我記得自己被生硬地包裹起來,母親的雙手不耐地抱著我,聲音不斷地迴響在我耳邊,她說自己想要一個男孩,而不是女孩。所以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母親無條件地愛著我的弟弟,但她並不愛我。
母親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一戰」后她身體極度虛弱,無法餵養我,所以在我出生后的十個月里,她將牛奶稀釋了餵給我喝。母親還說,就品質而言,波斯牛奶只及得上英格蘭牛奶的一半。她說,因為我吃得不好,所以「總是沒日沒夜地哭」。
也許母親說得不錯,可是從照片上來看,我並沒有餓成皮包骨,相反,我看上去肉乎乎的,笑容也很快樂。既然如此,身為一個母親,她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興緻勃勃地告訴自己的小女兒,說她在整個嬰兒期都在挨餓?我想,這與她的戲劇意識不無關係——她將一切事情都以戲劇化的形式表現出來,這曾幾度讓我跟父親暴跳如雷。對於母親的這種誇張做法,我並不介意,而她似乎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只是依舊我行我素。或許在她看來,即便嬰兒時期的我總是餓著肚子,也沒有多大傷害。
人的記憶里總會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我記得一個男園丁——波斯人——站在石頭河道上,河道從石牆下穿過、通到了花園裡,山上融化的積雪就被引到了這兒。因為我在水裡跳來跳去,還濺到了園丁身上,他假裝生氣起來。於是,我被父母支去廚房告訴僕人們可以準備上菜了。(我想,這件事應該發生在德黑蘭,因為當時我已經在照看弟弟。)我一直抬著頭盯著這些身形高大的人,我向上看啊看,看到頭巾下的他們雖然面色嚴肅,眼睛卻含著笑意。
事實上,童年早期的經歷傷害了我多年。一番戲劇性的言論可能會引起不快,但是說話者卻有其明確的意圖。有些人執著于尋找「虐待行為」的證據,而我的以上言論恐怕很容易引起他們對我的關注。在他們口中,「虐待」通常是指性|虐待行為。如果跟他們說自己沒有遭受虐待,他們立刻就會像一些研究員那樣,露出一副「瞭然於心」的笑容。這些奮進的群體運動洶湧而去,消亡之後又以另一種新的形態捲土重來。也許這次,它們不再關注人們對性行為的處理,或是對兒童群體的利用(我認為這並非如人們所想的那樣常見),但會探究人們在情感上受到的傷害,而這些傷害普遍存在於人類社會,甚至每個人在嬰兒時期也在劫難逃。在我看來,施加某些心理壓力(包括一些善意的壓力)和傷害肉體一樣都具有破壞性。無論怎樣,的確有許多人經歷過並不愉快的童年(這裏指慣常意義上的「不愉快童年」,在我的筆下似乎已有描述),我一直都能理解這些人的感受,跟他們常常一見如故,也曾與這樣的人一起生活。童年時,他們有的曾被收養,然後又遭拋棄,被送到寄養所或孤兒院——這些地方就像廉價的交易櫃檯,各個父母之間上演著野蠻的爭奪戰。有的在年齡極小的時候就被送去了森嚴冷酷的學校——現在的我們也會被送去某個地方,但這是後期傷害,並不是幼時所遭受的創傷。從家裡驚恐逃脫,或經歷情緒崩潰后,他們終於重新找回了自己。許多年來,我的朋友幾乎都組建起了自己的家庭。雖然這在當時並不普遍,現在卻不然。如今的世界動蕩不安,內戰頻發,飢荒、流行病時有肆虐,無家可歸的人多達百萬。這些人都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家庭」: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無論大小,都有一處情感的荒原。
作為一個小傢伙,你跌跌撞撞闖進龐然大物之間,這些龐然大物低下身來看你,一張張毛茸茸的大臉和一顆顆髒兮兮的牙齒都暴露在你的眼前。你得時刻小心,既要留神他們跟你的個頭一樣大的腳,還得警惕其他可能的危險。他們用來抓你的雙手力氣很大,大得能把你的呼吸都擠走一半。那些你曾穿梭其中的房間,以及房間里的門窗,每一個對你來說都巨大無比。可有那麼一天,你會長到足夠高,可以輕鬆地抓到門把手,或是柜子的旋鈕。所有這些才是真實的童年記憶,而那些所謂跟大人們友愛相處的記憶,都只是後來虛構出來的而已。小小的身軀總是處於緊張狀態——這就是童年的真相。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
孩子的憤怒縱然渺小無助,可這世上又有哪種憎惡能夠比得上它的暴烈?此時,傑拉德·內里根也在跟自己的媽媽大聲對抗著:「不!我不想,我不|穿!為什麼非要我穿?」他比我大兩歲,已經是個大男孩了。他的雙手胡亂揮動著,因暴怒喊叫而臉色發白。每天,那些陷入困境的孩子都會這樣來上一遍。可是之後呢,他們又會說:「我有個非常快樂的童年。」自然就是如此神奇,它讓人們對幼時的事情選擇性地失憶。
在德黑蘭的那所房子里,除了擁擠的育兒室外,還有一個同樣擁擠的客廳。客廳里塞滿了傢具,不過還好,它的內部並不是死氣沉沉的白色。每天晚上,這兒都會舉行一個儀式。護士會引導著我們這些孩子玩睡前遊戲:枕頭大戰,被大人們追逐、抓到后又拋在空中,還會被撓痒痒。這種遊戲被認為是有益兒童健康、利於塑造兒童性格的,目前仍在許多中產家庭里上演。過往的一幕幕都浮現在眼前。我看到當枕頭揮舞到我和弟弟時,母親的臉興奮而生動。我聽到當羽毛飄滿這個空間時,我和弟弟、母親發出了激動的叫喊聲,那時候我喊得頭都疼了。我還記得,父親一把抓住年幼的我,硬是把我的臉往他大腿那兒塞,我立馬聞到了一股不幹凈的味道。父親不常清洗,而且那時快速乾洗技術還沒問世,所以人們的衣服總是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因情緒太過激動,我的頭痛更加劇了。他的一雙大手在我的肋骨上輕撓起來,我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無助又絕望,緊跟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可我們一直都在被教導要學會忍耐,因為這是中產階級生活的必修課。要穿得了破衣爛衫,能夠容忍自己被傷害,可以在遊戲中接受失敗,被輕撓到大哭也要忍耐——所有這些都是適應中產階級生活的必要準備。
還有兩段記憶,也許是編造的或推演出來的,但卻似乎足夠寫實。20世紀60年代,很多人都在參与藥物試驗研究,當時我試驗了一個(絕不應該嘗試的)品種——牽牛花籽。在經過熱水長時間浸泡后,牽牛花籽看上去像果凍似的,還散發出酸味。參与試驗的人必須要將這種東西吃入腹中,我記得自己吃了很多,可能有60個左右。之後我便感到不適,很顯然,我當時的做法是不靠譜的。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對那個巨大的石屋印象不深,也不怎麼記得那些高大的房間?畢竟,那兒可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學會走路的地方。我只能想象,在那個房間里,放著護有欄杆的、小小的童床,我小小的身軀躺在裏面,石地上哐哐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我記得房間的地板是石頭做的,鋪了不厚的地毯,從巨大的窗子可以望見遠處的山,冬天很冷。童床肯定都是大同小異的。嬰兒的耳朵是初生的,任何聲音都會被收https://read.99csw.com入其中,而成人則不同,他們會選擇聽而不聞。
另一位訪客是我的阿姨貝蒂·克萊弗利,她在「一戰」中痛失愛人。在當時的歐洲,跟她同齡的女人都曾遭此厄運。她是我父親的堂親,個頭很高,不愛乾淨,笑起來會露出齙牙。她也很愛我們,不過這隻是我和弟弟從大人那兒聽來的。我記得有天早晨在她的床上醒來,床頭柜上已經擺放著早餐盤。她穿著艷粉色的長袖羊毛睡衣,長長的頭髮披散在床上。她的頭髮散發著香皂氣息,像棕色的絲線一樣跟我攪在一起。她將瑪麗亞餅乾浸了浸濃茶,又把上面碎掉的一小塊遞給我嘗了嘗。苦澀的味道令我哆嗦起來,見狀,她先是大笑,接著又給了我一塊新的乾淨餅乾,嘴裏還嚷著:「不要跟你媽媽說,我破壞了你的早餐胃口喲。」剛說完,她又用嘶啞的聲音高聲唱起了《溫柔的光》(Lead Kindly Light)和《萬古磐石》(Rock of Ages),手裡還晃著茶匙打拍子。後來,身為傳教士的她去了中國。在給我父母的信件中,她提到異教徒們受到了基督教的控制,還提到了倫敦傳教會,以及重返英格蘭后的教區事務。
艾米麗·弗勞爾沒有留下任何照片,卡洛琳·梅·巴特利呢,她不討兒子的喜歡,她去世當年,丈夫就選擇了再婚。對於這兩個女人,我自然是好奇的。不過我現在更想多多了解瑪塔,這個被迫在英國家庭做育嬰女傭的女人。大家叫她「老瑪塔」,但從照片上看年歲並不是很大。究竟遭遇過怎樣的戰爭、災難、飢荒,或是個人的不幸,才會迫使她去一個嚴苛的英式育兒室工作?以至於只能舔舐苦楚和孤獨,雙手也變得冷酷無情。至少,她對我是手不留情的。她常對我母親說,「貝貝才是我的孩子,夫人。多麗絲不是我的女兒,她是您的孩子,貝貝才是我的孩子。」在我的整個童年時代,瑪塔總是會提醒我這個事實,每次都意有所指。現在我終於證實,自己不僅真的感覺遲鈍,甚至還遺傳了母親的戲劇化個性。母親原本可能成為一名女演員,但我知道,她自己不曾有過這個想法。好女孩當了護士都被認為是不體面的事,可想而知,登台表演的名聲有多麼糟糕!外祖父約翰·威廉恐怕會因女兒的職業羞愧而死。不過,母親生來就擁有演員的特質。離開德黑蘭育兒室多年後,她還會提起瑪塔,說她是脾氣急躁、口出責罵的老婦,「我得制止她動手打你、捏你,她對哈利從來都很溫柔,她很愛哈利寶貝,所以從來沒打過他。」「淘氣鬼,你這個淘氣鬼!」母親學著瑪塔的語氣粗聲地對我說。我知道母親跟外祖父是怎樣相處的,因為她儼然成了不近人情、怒氣沖沖的外祖父,一副自以為是的語氣。而在外祖父的眼前,嚇壞了的小女孩僵直地站著,眼神勇敢地迎向那張權威的面孔。
「你爸爸去銀行工作的時候,常常騎馬帶上你,瑪塔會在大門那兒迎接你們回來。當時,你可喜歡了!」誰知道呢,也許我的確是喜歡的,也許留存在我記憶中的只是第一次騎馬時的不愉快經歷。不過家裡那扇典雅的大門不僅留在了照片上,也留在了我的記憶中。至於我被父親從馬上放下來、由討厭的瑪莎接過去這件事,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這段經歷發生於科曼莎,從那裡舉家離開的時候,我才兩歲半。
讀到這裏,你大概會認為這些指南一定影響了我的生活習慣,讓我對潔凈情有獨鍾,要求所有的事都井井有條。事實卻並非如此。我的生活雜亂無章,不過我對某些事情確實情有獨鍾,也因而小有收穫,比如寫日記。
育兒室里有兩個女人,其中之一是我的母親。她身形高大結實,做事又雷厲風行,就像行走的能量塊。我的部分注意力總是在她身上,生怕她一個不小心就把我撞翻在地,從我身上踩過去。另一個女人身形嬌小一些,在成人看來也是如此。她是一名護士,叫瑪塔,是敘利亞人。她性格乖戾,年紀已經不小了。瑪塔只說法語,這點很讓我母親滿意,因為她決心讓自己的孩子們接觸良好的教育。母親的良苦用心是否讓我的稟性受到了法語的影響呢?可以說,是的。雖然我後來只是閱讀過一些法語文字,法語水平僅限於幾句餐館用語,或者在乘坐計程車及日常打招呼時說上幾句。不過,每當我想要學習其他語言時,無論投入多大精力,都會受到法語的阻隔。大概是因為我聽到的和學會的第一句都是法語(瑪塔哄我時說的兒語)。
德黑蘭的育兒室頗具愛德華時代的風格,或許也曾在英國倫敦開辦過。育兒室里有一個寬敞高大的方形房間,就像儲物間似的陳列著許多厚重的傢具。牆中的壁爐里,火焰在旺盛地跳動著,出於安全考慮,火爐外圍裝有一扇黃銅護欄,這樣,好奇的孩子們就無法靠近火焰了。銅質的圍欄上,晾著一些熨好的衣服和尿布。另有一個摺疊式木頭架子,上面掛著嬰兒穿用的各式衣服、襁褓包和墊子,還有尿布、背心、嬰兒捆帶,羊毛織物、衣袍、裙子、短襪、帽子、夾克和圍巾也越來越多。房間的一側被這堵衣牆遮住了,其後又是一個個塞滿衣服的衣櫃,裡頭是夾克、連衣裙和襯裙,有羊毛的、細麻的、精紡毛料的、絲綢的,也有棉纖和法蘭絨的。這些衣服多到數以百計,式樣也無所不包。那裡有很多大椅子,還有一個類似腳手架的高腳椅子。椅子下面有兩個小娃娃正蹲在便盆上,而衣櫃就是為了他們兩個準備的。房間里的各種物件都散發著自己的味道,包括新熨好的衣物,凡士林、艾麗曼擦劑、魚肝油、杏仁油、樟腦油、梨牌香皂、臉盆架上的銅罐和盆子、暗自燃燒的爐火、溫奶用的煤油爐,還有兩個只堪堪遮掩著的便盆。厚重的簾幕落著灰塵,後面的薄紗窗帘散發著肥皂的清香,上蠟后的傢具也散發著木頭的氣息。窗帘上藍白兩色的部分印著小女孩波比和綿羊的圖案,其他部分則是白色的,這個充斥著氣味的白色世界簡直要把人悶得窒息。
我們就會應答……
有一個記憶至關重要,而且動人至極,它是我所有的記憶中最為朦朧的,說不定只是我的一個夢——我弄丟了玩具羊(一小塊木頭安在輪子上,再用真的羊皮包裹一圈製成的),正邊走邊哭著,眼前就出現了一大群綿羊和一個牧羊人。牧羊人的個頭很高,皮膚和袍子都是棕色的,他正低頭看著我。在他和羊群周圍,塵埃旋轉飛揚著,被晚霞映成了紅色。這就是記憶的全部。在我的《少兒聖經故事》里有一幅畫,上面是一個好牧人。不過那張畫里當然不可能畫有塵埃,也不可能有綿羊和塵埃的味道。這段記憶意味深長,時時縈繞著我,可我從來無法參透其中的含義。
儘管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但父親是我的盟友,他會支持我、安慰我。我在想,年少時經歷過「遊戲」和「撓痒痒」的那些小女孩,有多少在成年後又屈服於男人對自己的肉體折磨?不,我並不是其中的一員。在我的一生中,我從未遭受過男人的掌摑、毆打,或是其他任何形式的肉體虐待。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這個時刻,大眾報紙總要談一談女人被虐待的新聞,可這種行為實為更嚴重的欺凌。
還有一段記憶,是經由我推演而來的。在那個舉行晚間儀式的大房間里,懸挂著厚重的紅色天鵝絨幕簾。說厚重,是因為我記得它扯著我的皮膚,讓我的四肢都使不上勁兒,而我只能用小手環抱著它的褶皺;說紅色,是因為在二十多歲寫作故事的初期,我就構思了許多類似愛·倫坡懸疑小說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紅色的天鵝絨幕簾后都隱藏著威脅。有一則被改編過的故事,講的是在一所房間里,有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從後面驅趕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跑呀跑,一直跑到了鋪滿紅色天鵝絨的牆壁。可是當她大大地踏出一步,想要穿過天鵝絨的時候,卻發現這背後根本就沒有牆壁,而只是一片空白。這個故事可以稱為《紅色天鵝絨的恐懼》,而許多童年「遊戲」都可以解釋為這一類故事的來源。
母親打算用蒙特梭利教育法來培養我們,但當時科曼莎和德黑蘭的育兒室都奉行特魯比·金博士(Truby King)的嚴苛教則。這位博士是紐西蘭人,他的著作被無數父母奉為育兒寶典,如今,我們仍可以從上了年紀的護士九*九*藏*書和保姆口中感受到他的深遠影響。特魯比·金博士說:「至關重要的是,必須要有嚴明的紀律。」這簡直和我父母童年時所經歷的最嚴酷的管教方法一脈相承。對於這一點,我確信母親從未意識到過,她只是在做著所有好父母都在做的事情。但即便只是在家人面前閱讀金博士的育兒指南,也令人苦不堪言。
這種做法是對孩子生命的侮辱,我相信,即便是生性剛強、反應遲鈍的孩子也不可能受得了這種攻擊。
事實上,在那個見證了她錦繡年華的國度里,母親為我和弟弟做到了盡心竭力。因為稍有鬆懈,她就可能感到懊喪,畢竟她的天賦本來能夠讓她留在大醫院工作,並且成為一名出色的護士長。不過呢,像她這樣樂於參加各種聚會和享受美好時光的女人,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個。她喜歡受到別人的歡迎,也享受做一個家庭的女主人。而且作為一個母親,她喜歡將兩個小可愛培養成舉止規矩、潔凈乖巧的孩子。
我筆下所描述的都是一個小女孩的主觀體驗,包括了難聞的氣味、嘈雜的聲音、母親讀書時腹部發出的隆隆聲、父親煙斗里的煙絲響起的咕嘟聲,還有自己的耳朵里血液流動的聲音。至於這些喧囂、臭味以及窒息感,女孩要學會很快從其中跳出來,否則會不堪重負。但是諸如此類的事情,包括生存之戰在內,每時每刻地見證了母親聰明且完備的教育手段。到底是約翰·威廉的女兒。我這位外祖父已經身體力行地教育了她,稱職的父母必須給自己的孩子提供什麼。如果母親是個嚴守紀律的女孩,如果她嚇得不曾忤逆自己的父親(不過後來她違抗父親的意願當了一名護士),那麼,人們就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她也會去馬弗京度過美好的夜晚,會在布爾戰爭(Boer War)結束時參与慶祝活動,會去看所有的展覽,會在外國的國王和王後進行國事訪問時等候在路的一側圍觀,會在新鐵路線開通后參与試坐。可實際上,母親被教育成了崇拜達爾文和布魯內爾的人,還要因為英國成了發展的典範而引以為豪,她既要去博物館,也要學會使用圖書館。
與此同時,遠離英格蘭的生活並沒有當然也不可能增進他對家鄉的感情。可是父親總不願承認,英格蘭(的確是英格蘭,而非整個英國,至少他稱呼的並非是英國)不僅背叛了對人民的承諾,而且也是無所顧忌和腐敗墮落的。在當時的英格蘭,惡棍們因為發了戰爭橫財而自鳴得意,愚蠢的女人們給男性平民和從戰壕中死裡逃生的人們送上白羽毛,也會沖後者吐口水。至於戰壕里曾是怎樣一番情況,人們完全不清楚。於是我父親在心底悲鳴,他的聲音因憤怒而變得僵硬:
也許「順利出生」會有助於治愈心情,但從過去到現在,我一直更珍視對自己多種個性的揭露。人應該活得真實,而非虛構,因為世事總是出人意料。在數個小時的揭露過程中,我的眼前呈現出一件件漂亮得體的時裝,就好像我的體內有個時裝設計師正在工作。可是這些時裝並沒有穿在我的身上,而是穿在了模特的身上。(我從未有過身著流行服飾的體驗)我體內潛藏的另一個人,或者說另一個個性,是一名哭泣的小孩。我總是不停地哭,這讓夥伴們很擔心。可我知道,我的哭泣並不重要。雖然我總是在哭,好像哭不夠似的,但可以自由自在地哭泣也是一種福氣。原本安撫這個小孩是很容易的事情,只是當時的我沉迷於欣賞「時裝」,沉迷於「女主人」出於自衛而進行的親切交談。
幼年印象最深的記憶,並不是弟弟的出生,而是母親把我介紹給弟弟時的情景。那時,我剛剛兩歲半。寬敞的房間里亮著燈,高高的天花板上投有影子,下方的大床跟我的頭頂一樣高。父親卧病在床,大家都開玩笑地說,懷孕的倒像是他,而不是我的母親。那個年代,女性在生產後應卧床靜養至少一個月(以六星期為宜),腿部至膝蓋處均以堅韌的亞麻布緊緊束縛——很難相信,我活力四射的母親居然也屈從了這樣的做法。記憶里有一張巨大的童床剛好高過我的頭頂,它的上面點綴著白色的細布,四周飛揚著白色的荷葉邊飾。母親站在床邊,彎下身來,誘哄著我說:「多麗絲,床上的這個小傢伙就是你的寶貝,你一定要愛他哦。」說著,她從層層包裹的童床里抱出來一個嬰兒,然後把他帶到我的眼前,距離如此之近,我差點以為是自己抱住了嬰兒。我已經不記得嬰兒的模樣,只記得當時內心翻騰著怨恨和憤怒的火焰:那才不是我的寶貝,明明是他們的寶貝!直到如今,那勸誘的謊言依然會在我的耳邊響起,一遍又一遍,直至我最終屈服。曾經叛逆的火焰依然烈烈地燃燒著、提醒著我,這絕不是我第一次被誘哄著必須做出某種感受。誠然,這是謊言,因為他不是我生的孩子,肯定不是。或許,特魯比和蒙特梭利兩位教育家都曾提出過應對的方法:要對大孩子循循誘導,讓他們去愛自己的弟弟或妹妹,這樣,嫉妒的情緒就會被扼殺在搖籃里。對於母親的做法,我非常討厭,可是又感到無能為力。母親讓我愛那個孩子,我確實做到了。眼看著那個孩子從嬰兒成長為小男孩,在整個過程中,我都在為他付出濃烈的愛。這段記憶貨真價實,從長久以來的每個細節中也能推演出來。這段記憶連同其他相似的事件一起,永久地決定了我情感生活的走向。
公雞報曉,驢子嘶叫,塵埃落在白牆上——這就是波斯。如今我居住在倫敦,山下的一隻公雞偶爾打鳴時,我總會不由得失神,幾乎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我其實記得並不清楚,只是從別人那裡聽說,科曼莎的天氣非常極端:夏天很熱,冬天極冷,幾乎常年都處於極度乾旱之中。有人說:「那裡空氣乾燥極了,家庭污水被僕人們潑在房后的地上,等到午飯的時候就只剩下粉末了。」還有人說:「在科曼莎,剛洗的衣物大清早曬出去,上午十點鐘就干透了。」
現在,那個哭泣的小孩成了我真正的困擾。她幻化成無數個貌似楚楚可憐的騙子,向我伸出手,待我剛狠心揮斷一隻,另一隻又會立刻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後來在非洲,母親對我和弟弟說起一件事。因為對她意義重大,所以她講了一遍又一遍。很久以前,在公使館舉辦的一場化裝舞會上,她扮成了賣花女(恐怕她並不知道自己扮的正是可憐的母親艾米麗吧?),舞伴是公使館的一名工作人員。跳到舞池中央的時候,這位年輕男子停下來,滿臉羞紅地對她說:「我的天,你是莫德·泰勒,對嗎?你變得這麼美麗,我都認不出你了。」這個失態的年輕人最後溜走了。的確,我母親本就該是外表平凡、平淡度日的姑娘。我想,正是因為需要,她才沒有變得像艾米麗那樣自負和輕浮。小時候,聽著母親緬懷往事(一遍又一遍),我會為她感到心痛,或者說,這心痛就未曾停止,因為母親終其一生都在講述著她的故事。當想起那個認為她非常美麗的年輕人時,她的眼裡還有淚光在閃爍。
寫下《倖存者回憶錄》(Memoirs of a Survivor)的時候,我把它稱作「一次自傳寫作的嘗試」,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外國出版商根本沒有把這句話印在標題頁上,英文再版時,也沒有人記得要印上去。人們看起來有些為難,他們說,這句話讓人難以理解。數萬年來,人類給自己講著故事,形式永遠是類比和象徵、比喻和寓言,內容則模稜兩可、難以捉摸,只是提供線索、稍加提示,在一個模糊的玻璃中遮掩前路。但是,在現實小說問世三個世紀以來,許多人的這種思維能力都已經退化了。
第四個極具標誌性的記憶是一段從科曼莎驅車前往德黑蘭的旅途。彼時,汽車在波斯還不太常見,交通工具大多是大篷車、馬、騾子和驢。我們的車穿行在高山之間。我用手緊抓著帳篷車的粗帆布,從車的一邊向下望去。越過層層峭壁,我看到了滿是石頭的山谷,在深淵邊上甚至還坐落著一個村莊,就像我的某個玩具那樣小巧。我現在還能認出那個山谷,因為當時的恐懼感已經深埋在了我的心裏。汽車沿著盤山路上的邊緣一路前行,車輪幾乎要騰空出去,最終在一個多石的拐角處被迫停了下來。因為我母親懷孕已快足月,大人們好不容易才將她扶出車外。我父親則不得不先移動那條不太靈便的木腿,然後才走下車來。我從車后的帆布車篷上被遞了出去。我站在父親的身後,一隻手環著他溫暖的大腿,另一隻手則環著他堅硬的木腿。我從他的雙腿間望過去,司機先生(九*九*藏*書我不記得是誰)將車向前開進,一個車輪就壓在崩壞的道路外沿上,彷彿要駕車飛入空中一般。這一幕讓人心生恐懼,感覺汽車會翻過去,滾落山底。我們頭頂的石壁上有一隻老鷹正低頭看著我,它的身形巨大,足夠抓起一個小孩。我連忙說:「爸爸,爸爸,快看那隻大鳥!」那隻鷹最終並沒有向我猛撲過來,我們的汽車也沒翻落。後來,我們到了位於德黑蘭的愛德華育兒室,不久,我的弟弟便在那裡出生了。
在我的壁壘之後,有兩種不同的記憶就像連續的夢境一樣交織上演。一種是一般的、大眾化的夢境。許多人都做過類似的夢,比如在你熟悉的一所房子里,房間變得空蕩蕩的,它的內部又多出很多層空間,或者又冒出了其他陌生的房子。你甚至還可能夢到層層堆疊的花園,夢見自己在不知道的某個地方觀賞風景。另一種則是私人化的記憶和夢境。多年來我一直在思考,既然我能記清夢境,甚至有時還會將它們記錄下來,那麼我是否也能夠以夢境的形式來寫作一部個人生活史?作家格雷漢姆·格林就曾對此進行過嘗試。在《倖存者回憶錄》背後,我構築了這樣一個夢境中的傳記,在裏面提到了德黑蘭育兒室和我的父母,但是形象都加以誇張和放大,因為這才適合夢中的世界。母親曾說自己「為孩子們做出了犧牲」,我將她的這一性格也進行了刻畫,當時的女性總是直截了當地說出這樣的話,而現在的女性多會有所顧慮。初為人母的時候,母親還是一個神情沮喪、口中抱怨的女人,但後來,她偶爾會扮演起朋友的角色。母親總是說子女是她多麼沉重的負擔,讓她如何筋疲力盡,而她自己是多麼不被重視、又毫無成就感。她還說,普天之下,只有母親才知道養育孩子需要付出多少時間和精力,孩子們像海綿一樣貪婪地吸取她的精力,卻不知道心存感激。
不過話說回來,我母親做的是什麼呢?不過就是其他母親都會做的、常常做的事情罷了。無論是乘坐火車、公交車時,還是在大街上、商店裡,幾乎隨處可見一些女人拖拽著孩子,或將孩子粗暴地放在嬰兒車裡。她們假定自己的孩子沒長耳朵,一開口就嘮叨抱怨,說孩子毀了自己的生活,自己又如何不想要孩子(這難道不就是她們說這話的意圖嗎?),說生孩子簡直就是大錯。
在那所大房子里,波斯僕人們不算在內,還有三個成年人。其中一位朋友是美國人,在油田工作。有一個問題曾困擾我多年:為什麼美國男人的聲音那麼誘惑且能撫慰人心?幾乎令每個理性的女人都深信不疑?終於我領悟到,答案其實是顯而易見的,而且無論情願與否也都只得承認:生命的主導是撫慰人心的聲音,而脅迫的言語終會被人遺忘。
外祖父要求嚴苛的時候,母親並沒有流淚,而是選擇了勇敢面對,完成父親對自己的一切要求,甚至還精益求精。我卻不同。在那所育兒室里,我為了獲得自己的權利而與瑪塔鬥爭,失寵的孩子都被認為是「不美好的」、「不乖巧的」。有誰會真的愛這樣一個孩子呢?答案是她的父親。男性的氣味、煙草味和汗味混合成父親的味道,這味道籠罩著她,很有安全感。
至於我的父親,他是因為妻子的無知才感到痛苦而退縮嗎?卡洛琳·梅對他的影響是否很深刻?父親家中那些憂鬱卻精明的「半個詩人」們,又是怎樣的情況呢?或許是因為某種家族基因的存在,才讓我們都如此敏感?
很快,在波斯體會過的滋味、觸感和味道全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非洲的色彩、氣味和聲音。20世紀80年代末,我去了巴基斯坦,也是那時,我再次遇到了一次沉浸在童年世界中的自我。在那個世界里,有個男人的聲音在頌揚或歌唱——最餘音繞梁的聲音用什麼詞描述來著?是宣禮聲嗎……炎熱的太陽斜照在潔白的牆上,牆壁白色的紋理中隱約可見微紅的塵埃……被太陽照射過的塵埃、尿液、香料、汽油、動物糞便的味道混合著撲面而來……集市裡的聲音和顏色如爆炸了似的斑斕起來……驢子們也嘶叫起來,伊斯蘭教認為這聲音是可鄙的,因為驢子只會為了食物和求愛嘶叫。可我覺得,它們是因為孤獨而嘶叫,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切斯特頓對驢子的讚揚。
我的父親呢,雖然深情卻不溫柔。沒有幾個父母喜歡將情緒外露。如果我遺傳到母親的特質,那麼一切事情或許都會好一點。然而母親很不幸——她的這個女兒生性敏感、易受影響,不僅目光犀利、愛指手畫腳,還叛逆好鬥,一直渴望著得到愛,總之,她對外界很敏感。
一定有人疑惑,在如此眾多的幼年記憶中,為什麼令我感到歡樂的少之又少,甚至連舒心的都沒有幾個?難道是因為餓了肚子又脾氣暴躁,所以我幼小的心靈拒絕安撫?攝影師的作品里是否會有什麼蛛絲馬跡呢?是的,的確有這樣一張照片。那時我三歲半。照片呈現出了一個若有所思的小女孩,這讓每個人都很滿意,可我記得自己在整個過程中有什麼樣的感受——人們嘮叨不休,忙作一團,給我穿上藍色天鵝絨裙子,但我感到又熱又癢。長襪子扭曲堆疊在一起,很難穿上,所以不得不用橡皮筋提拉起來。腳上的新鞋也不舒適。我的頭髮被梳了一遍又一遍,髮型換了一次又一次。本來有個帶著襯墊的凳子讓我坐,可是它很滑,我很難爬上去。之後我又被放到了一個很大的實木雕椅上,可是他們又說搭配的感覺不是很好。這裏的「他們」,指的是我的母親和攝影師。這位專業攝影師的工作室里有各式日本屏風,上面畫著日落、湖泊和飛行的鸛鳥,還有為兒童攝影做布景用的桌子、椅子、墊子和填充動物玩偶。我堅持要跟自己的泰迪熊一起拍照,雖然破舊了點,但它是我的朋友。我心情低落、緊張羞愧,覺得是自己製造了這許多麻煩。這些麻煩讓我想起自己被母親當作包裹一樣快速而笨拙地裝扮起來的情景。我感到渾身不自在,一不小心就崩開帶子從裏面露出來,這讓母親感到失望。我覺得厭倦,而這種微小的、夾雜著悲傷的厭倦感構成了我全部記憶的基礎。重點在於一切都超出了限度:要麼太過高大或沉重,要麼艱難得無以復加,要麼震耳欲聾或格外明亮。對於這一切,我從來都沒能夠應對自如,儘管我的確擔負著這樣的期待。
可是從來都沒有人問起過,因為這場戰爭儼然成了大忌諱。話說回來,父親不得不忍受六個月的煎熬。雖然他一直都不喜歡表親哈里,但現在避無可避,只好接受他的屈尊相待。哈里是成功人士,在威斯敏斯特銀行擔任分行經理,他擁有一艘遊艇、一部汽車,還有一棟房子。這房子並不招我父親喜歡,他覺得裝飾過多。讓我父親感到自在和安然自若的是科曼莎的那座石房子,可惜他再也回不去了。他不喜歡妻子的姐妹瑪格麗特,還覺得妻子的兄弟是個討厭的人。跟親戚們相處的六個月里,勢利的、自大的、守舊的、偏狹的、愚昧的人一哄而上,簡直就是英格蘭的縮影,就像人間地獄。但是回到德黑蘭,勢利的社交生活又忙不迭地開始了,外出野餐也提上了日程,母親參加了公使館聚會和音樂晚會,一些年輕人在唱著《去曼德勒的路上》(The Road to Mandalay)和《克什米爾之歌》(Pale Hands I Loved Beside the Shalimar)。「為什麼人們就不肯安安靜靜地坐在家裡呢?」父親像哲人那樣發問道。對此,母親只是報以微笑,因為她知道自己站在正義的一邊。可麻煩在於,父親這個怪癖傳染了我。
我父親在波斯帝國銀行工作了近五年,他先是在科曼莎任職分行經理,然後在德黑蘭擔任助理經理。又將離國的時候,父親料想以後會重返波斯。那時候,我父母都心神焦慮,他們不知該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才好。作為家中的大孩子,我當時已經五歲,其實把我留在英格蘭也可以為人所理解,畢竟這在當時並不少見。不過母親從吉卜林的《黑羊咩咩》中懂得,如果選錯了人來暫代父母的角色,那麼孩子就會遭受可怕的欺凌和冷落。父親並不想回到波斯,社交生活令他厭煩,他也不喜歡銀行的工作。波斯人很腐敗,可每當父親說起這個,似乎所有人都覺得這沒什麼要緊。
嬰幼兒喂哺指南:嬰幼兒喂哺需兩小時一次,以後逐漸延長為三小時一次(每晝夜),最終將喂哺頻率設定為每四小時一次、三小時一次,或九*九*藏*書每天四至六次;每次喂哺間隙,即便孩子哭得聲嘶力竭,也不應予以理會,否則,孩子就有了權利,就可以支配你,個性也會被徹底摧毀,變得任性驕縱,最重要的是,會「爬到」母親的頭上;喂哺間隙,絕不可將孩子抱起,要讓孩子從一開始就學會認清事實,明白到底是誰說了算——這一點尤其重要;不能讓嬰幼兒住在父母房間,應該另設獨立房間,讓孩子居住在童車裡時就開始接受上一點準則;無論性別,嬰幼兒都必須認清自己的處境,明白自己在整個宇宙中就是孤立無援的角色。
而我生來就很敏感,或者說,是那些利落的雙手將我改造成了這樣。
我最初的記憶是在兩歲前。記憶里有一匹又高又壯的馬,父親騎在上面,他的身影高高的,像是矗立在雲霧中,那條堅硬又光滑的假腿就在他的褲子里,一雙有力的手將我提上馬背。幼小的我強忍住眼淚。父親把我放在身前,要我抓住馬鞍的前部。馬鞍前端很堅硬,而我只能緊緊地用手扒在上面。驀地,濃烈的氣味團團圍上來,我既能感受到馬身上傳遞出來的體溫和氣味,也能聞到身後父親的味道。馬跑起來的時候,我整個身體都跟著顛簸起來,上身就勢倒在了父親懷裡,我察覺到那條假腿的捆帶就在下方。地面離得很遠,我的胃部都翻滾了起來。這是一段真實的記憶,充斥著劇烈而豐富的感官體驗。
對我而言,這部小說的寫作計劃再簡單不過了,就是一個中年人(無所謂性別)對成長經歷的回顧。總體來講,情況一直在惡化,在我過去的生活中也是如此。以年輕人和無政府主義的人們為代表,眾人掀起了暴虐的巨浪,這浪潮滾滾而來,又逐漸遠去,最終消失不見。其中出現了多個人物、戰爭和運動,比如希特勒、墨索里尼、共產主義、白人至上論,還有一些殘酷的思想體系,雖風靡一時,最終卻以崩潰收場。壁壘消融或許是最古老的比喻,但如果你要編織一個故事,而且需要象徵或類比時,那麼年代越久遠、越多人所熟知的載體是最佳選擇,因為具有典型意義、已經存在於人們心中,因此容易引導人們去理解一個新的故事。
現在,讓我來說一說我那隻貓吧,雖然在《特別的貓》(Particular Cats)一書中已經寫到過它,但是我知道它值得更多筆墨。「你在排水溝里撿到了那隻臟貓咪,然後把它帶回了客廳,它的個頭比你還大,」母親回憶說,「你堅持要把它帶到床上,所以我們一起用清潔劑給它擦洗了一下……」(磷酸鉀是大英帝國的必要支柱之一)「這時,老瑪塔突然走了進來,問道:『怎麼會有一隻臟貓兒在這裏?』」不過還好,我被允許留下了這隻貓,而要問我有多喜愛它?不需要太多推論就可以得到答案。好多年裡,一想到貓之死,我就悲傷得無以復加,這讓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在我父母離世的時候,我是否有同樣的感覺呢?結論是沒有。那隻老貓是從德黑蘭大街上救回來的,也因此逃脫了靜待死亡的命運。它是我的朋友,可是在我們離開波斯的時候,它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大家用謊言來撫慰我,可我並不相信他們的話,我只是傷心地哭。「沒有人安慰得了你。」母親對我說。
說便說了,關鍵是母親總在孩子們面前說這樣的話,好像孩子們都不在場似的,好像她告訴全世界「孩子是沉重的負擔、讓自己非常失望、簡直榨乾了自己生命」的時候,孩子們聽不見似的。因此,人們大可不必再去挖掘跟「虐待」、「殘忍」或其他字眼兒相關的記憶。儘管不知道自己當時幾歲,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我倚在父親的膝蓋上(不是那條假肢,而是人腿),母親在一邊跟訪客直白地談論自己的子女,說孩子們消耗了她的氣力,讓她不復往昔,並且她那未被善加利用的才能也在枯竭,特別是這個小丫頭(用她的話說,「太搗蛋,太難對付!」)更是讓自己的生活悲慘至極。聽了這話,我便對她憎恨起來,幾乎產生了殺死她的念頭。但緊接著,我的心中就泛起了一絲苦澀和疲憊。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要那樣談論我,就好像我不在場似的?為什麼會把我親愛的弟弟說成是負擔?這簡直就是虛偽——因為母親明明很愛弟弟,而且也這麼說過。我不明白,為什麼她要如此輕視我、貶低我、背叛我?何況還是在一個訪客面前……我知道父親也不認同她的做法,因為我能感知到父親的所想:身材高大、生性遲鈍的妻子在那裡高談闊論,卻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這讓他愁悶極了。
我的母親做起事來認真、細心、勤奮,總是力求做到最好。她天性仁慈,氣量很大,從不毆打孩子,甚至連一記耳光都沒有打過。她常會說起跟愛有關的話題。因為從未享受過父母的溫柔相待,於是在她自己為人母的時候,這種柔情就表現為焦慮和憂心。例如,母親就總在試圖讓弟弟顯得「柔弱」,以便能夠細心地照料他,她也曾讓我相信自己「病了好久」。
還有那麼一件事,它既不是我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也不是相簿中的某個影像,而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我記得有一個巨大的游泳池,皮膚蒼白的一大群人在裏面游泳。他們喊叫著、歡笑著,濺起的冷水落在了我的身上。人群里有我的母親和父親。母親笑著、玩鬧著,很開心的樣子。父親的一條腿只剩下小截萎縮了的殘肢,上面還有彈片留下的痕迹,因為殘肢在水中會浮動和搖晃,所以他很難自如地游泳,只能緊緊靠在泳池邊緣。大家都穿著時下流行的保守泳衣,沒有半點兒不得體。可是因為他們在工作日的白天都衣冠嚴謹、夜裡睡覺時又穿著長袖睡衣,所以換上泳裝后皮膚顯得蒼白,把身體裸|露在外也不太自在。在水裡,鬆弛突出的胸部得以逃脫束縛,腋毛也猶如汗珠般在池水上滑過一絲細紋。眾人開懷大笑著、高聲呼喊著,偶爾不合時宜淌下的鼻涕也悄無聲息地溜進水裡。池水中早已漂浮著一片片快要枯死或行將腐爛的葉子,雲朵也被剪成碎影從天上落在了水裡。孩子們努力地在水中搭建什麼東西,可是馬上又被水流衝散了,水中的景不過是逗弄他們的把戲而已。「每到夏日的午後,我們常會去游泳,周末還要舉辦游泳派對。現在想起來,真是有趣極了!」在波斯,母親追憶起她的似水年華來,「我們試著抱你一起入水,可是你大哭起來,所以只好又把你放回池邊。池水可真涼啊!它穿越石頭河道從高山中汩汩而來,任誰一跳進去,都要忍不住喊出聲來!泳池周圍長滿了一叢叢的紫苑花,這多虧了波斯園丁們什麼都種。」「不難想象,在跳入水中、經過一片歡聲笑語后,有人把你從水中拉出來,滿眼的紫苑花立刻就進入你的視線,可緊接著波斯園丁就會警告你不準採花。」母親這樣說道。然而我卻真實地記得,那時池水很冷,白色的龐然大物像牛奶布丁一樣在水中嘩啦作響,手臂也胡亂擺動著,一顆顆被濺起的水滴都打在了我臉上,凍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而耳邊竟還有人輕聲對我說著:「來呀,跳進去,勇敢的小姑娘可不會因為這種小事就掉眼淚。」
不過,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絕非捏造)事情發生的時候,父親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圍在他身邊的人們慢慢露出了觀賞和譏諷的笑容(就像小說家們思考世界時露出的笑容)。至於瑪塔和我母親,當我想要從她們的視線中爬走,或是因為厭惡而想要殺死她們時,我就會去父親那裡尋找庇護。
另一段記憶讓我受用至今。有一次,我吸食了麥司卡林(致幻劑),兩個朋友陪著我,為我監測著食用劑量,他們很擔心我會跳窗或是弄出其他瘋狂的事來,因為前不久,他們認識的一個人就做出了類似的舉動。我知道自己體內存在一個強烈的自我,我稱它為「女主人」。也就是那一次,我才意識到「女主人」的存在感是多麼強烈。跟朋友閑聊的過程中,我講述了自己的體驗,雖然思維逐漸混亂,但依然在可控範圍內。不過,這一切只是為了替自己的內心活動打掩護。可以說,「女主人」個性十分鮮明——聰明、助人、包容、勤快,既像防護罩,又像盾牌,保護著身為個體的自我。之所以說它效用持久,是因為在如今接受採訪和拍照時,它可以為公眾人物所用。但是在所有友善美好的現象背後,當事人扮演著旁觀者的角色——一旦擔心自己的生活再無隱私可言、而自己又無能為力時,我就可以退居其後、尋得庇護,心中也難免暗自歡喜:這是你們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連想都不要想,這是我的絕密空間,神聖不可侵犯。人們稱其為孤獨感,它是一片不可分享的凈土,個體終將歸依的港灣。這樣的體驗,我又何嘗不曾有過呢?作為旁觀者,是絕不會允許任何人來窺探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