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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小景 獵人故事

月下小景

獵人故事

那烏龜說:
他同許多人一樣,有一種天性,凡事越遠就越覺得好。他正想說出一個他自己也並不到過的極遠地方的泉水名字,那是他從報紙廣告上看來的,因為記起烏龜頂不高興從報紙上找尋知識,就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
「看雁鵝搬家,看烏龜出嫁!」
大家看看,這是一個獵鳥的專家,又很有了一分年紀,經驗既多,所說的自然真切動人,故極望他趕快說出來,說出來時,大家再來評定優劣。
烏龜當時就說:
這雁鵝記起朋友是烏龜,不好再說下去了。為了不想給朋友難堪,他隨即又很謙虛的說:「同志,照我想來,速度產生文明是無可否認的,因為他可以縮短空間距離。凡是有翅膀的東西,他本身自然重要一點,或者說自由一點。……我只說,比別的東西生活自由一點。這自由是好像很可貴的。」
「你們不覺得這隻雁鵝很聰明嗎?」接著又說,「我因為相信那個穿青衣的人就是那隻大雁,相信它會說故事,相信它下面還有故事,就只為了我要明白那個故事的結果,我才決定作一個獵人,全國各處去獵鳥。我把它們捉來時,好好的服侍它們,等候它們開口,看看過了十天半月,這一位還是不會說什麼,就又把它放走了。你們別看我是一個獵鳥專家,我作了十六年的獵鳥人,還不曾殺死過一隻小鳥!為了找尋那會說故事的雁鵝,我把全國各省有雁鵝落腳的澤地都跑盡了。你們想想,若我找著了它,那不就很好了嗎?」
那雁鵝對於這種議論本來不大明白,見烏龜這樣一說,更不明白了,就要求他朋友,把自由說得淺近一點。
烏龜想想,做了一個儒雅的微笑,解釋這件事毫無生氣的理由。
「同志,為時還早。」
至於那個烏龜呢,性格玄遠靜默,澹泊自守,風度格調,不同流俗。生平足跡所經,說來有限。卻博聞強記,讀書明理。雖對於雁鵝那種自由,有所企羡,但並不覺得自己的缺點難過。這烏龜有烏龜的人生觀,這人生觀的來源,似乎由於多讀古書,對老莊尤多心得。(老莊是兩部怪書,不拘何種人,一讀了也就可以使他滿意現狀,保守現狀,直至於死。)讀書很有心得,故這烏龜在生活上一切打算,皆平穩無疵。天氣熱時,他只想在濕泥里爬爬,或過橋洞下陰涼處玩玩,天氣比較寒冷時,太陽很好,他爬到石頭上晒晒太陽,無太陽時,就縮了頭頸休息在自己窠里。這烏龜生活雖極平凡,但能得到一分生活趣味,每一個日子似乎皆不輕易放過。每每默想到莊子書中所說:「寧為廟堂文綉之犧牲乎?抑為泥塗曳尾之烏龜乎?」便儼然若有所得,以為遠古哲人,對於這分生活,尚多羡慕意思,自己既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生活結結實實,就覺得泰然坦然,精神中充滿了一個哲人的快樂。
「同志,人不常常關在木籠或細篾籠里,那是的,那是的。關在籠子里的人也不全是愚蠢的人。可是有些很聰明的人他自己願意關在另外一種籠子里,又窄又臟,沾沾自喜打發日子,那不是件事實嗎?」
第三天,蘆葦塘內果然起了大火,雁鵝不忍拋下他的朋友獨自飛去,就來想法救他朋友。要這烏龜口銜一木,兩隻雁鵝各銜一頭,預備把這烏龜帶出危險區域,到北海去。這時烏龜明白事情十分緊急,不得不承認這兩個朋友提議,就說:「一切照辦,事不宜遲。」
那雁鵝對於老朋友引用「人」的格言,並不十分心服,心想「人自己尚用不著那個,一個烏龜還有什麼用處?」但一時也不再加分辯。
「為什麼問這句蠢話?以後的事誰能清楚?我囑咐你九九藏書不許打岔。你又打岔,看你意思,我說到末尾,你一定還會要問:那這故事,你既不是雁鵝,你又打那兒來的?你別管我是雁鵝不是。我說故事,生平就不高興人家這樣質問!」
烏龜說:
烏龜說的話很實在,雁鵝卻不大相信,這也是很自然的。這正同許多沒有理想的人一樣,由於他的樸質,由於他的無用,由於怕冒險,怕傷風,怕遇見生人,生活得簡陋異常,容易與哲人行為相混淆,常常為流俗所尊敬,反而以為是一個布衣哲學家。這種事在烏龜方面雖不常見,在人類可多極了。
「朋友,朋友,你不應當為這點小事情生氣!你不正說過那烏龜因為生城市中小孩子的氣,從半空中就摔下去了嗎?你若為一句話見怪,也不很合理!」
雁鵝說:
過了一會,不知何處拋來一個小小石子,正落在烏龜背上,雁鵝明白一定是什麼人拋擲來的,便對於朋友這種無妄之災,有所安慰,說了幾句空話,且對於石頭來源,加以猜測。可是烏龜卻滿不在乎,以為極其平常。雁鵝見他朋友滿不在乎的神氣,反而十分不平,就說:
可是他當真走了,我還很擔心那個烏龜,想知道這讀過許多中國舊書的烏龜,因為一時節同小孩子生氣,得到什麼結果。又想知道這兩隻雁鵝,到烏龜跌下以後,是不是還想得出方法援救這個朋友。我願意這故事那麼結束,就是這烏龜雖然在半空中向下跌落,近地面時卻恰恰掉在一個又暖和又體面正好空著的鳥巢里,那鳥巢里最好還應當有幾本古書,盡他在那裡讀書,等候那兩隻雁鵝各處找尋,尋覓到第三天才終於發見了他。不過自己那麼打算可不行,這結局得由那個穿青衣的人口中說出,我才能夠放心。我於是追過去,請他慢走一點,為他道歉,且同他評理。
說到這裏他們休息了一會,因為各知道已把話說遠了。三個朋友皆明白「人類」的事應由人類去討論,他們還知道這個問題即或要他們人類自己來說,也永遠模模糊糊,說不清楚,雁鵝同烏龜自然更不必來討論它了。故當時就不再繼續說「人」。他們在休息時各自喝了一點兒清水,潤潤喉嚨,那隻較小雁鵝,喝過了水時想起了各地方的水,他說:
有個善於獵取水鳥的人,因為聽另一個人,提及黑龍江地方的雉雞,行為笨拙,一到了冬季天落大雪時,這些雉雞就如何飛集到人家屋檐下去,盡人用手隨便捕捉。對於鳥類的描寫,似乎太刻薄了一點,心中覺得有點不平。這獵人就當眾宣布,他有一個關於鳥類的故事,並不與前面的相同。
論性格他們極不相同。他們之間各有個性。譬如那兩隻雁鵝,教育相等,生活相似,經驗閱歷皆差不多,觀念可就不能完全相同。雁鵝和烏龜,不同處自然更多了。好在他們都有知識,明白信仰自由的真諦,不十分固執己見。雖各有哲學,各有人生觀,並不妨礙他們友誼的成立。
「同志,同志,不作比喻,不作比喻。我說的是我們不能靠眼睛來經驗一切,應當用靈魂來體念生活,用思索來接近宇宙。宇宙這東西很寬很大,一個生物不管是一隻鳥還是一個烏龜,從橫的看來,原只佔地面那麼一個小點,小到不能形容;從縱的看來,我們的壽命同地球壽命比比,又顯得如何可笑。因此生活得有意義,不應在身體上那點自由,應在善於生活。一個懂生活的人,即或把他關在籠子里,也能夠生活得很從從容容,他且能理解宇宙,認識宇宙。」
有人這時走到窗邊看看,外面的雨,正同傾倒一樣向下直落,誰也不願意出去的,誰也不會打九-九-藏-書岔!
他們把樹枝尋覓得到以後,教烏龜如法試試。臨動身時,兩隻雁鵝且再三囑咐:
「關在籠子里?就只有同雞鴨畜牲一樣愚蠢的人,總常常被他們同伴關在籠子里。我是一隻雁鵝,兩個翅膀不剪去,我就不願意被人關在籠子里!」
這獵人就說:
有一次,他又被雁鵝稱呼為理想家,且逼迫到要明白他的理想所歸宿處,這烏龜無辦法時,就說:「我的理想只是:天氣晴朗時,各處慢慢爬去,聽聽其他動物談談閑話。腹中需要一點兒柔軟東西填填時,遇到什麼可吃的,就隨便抓來吃吃。玩倦了,看看天氣也快要夜了,應當回家時,就趕快回家去睡覺。我的理想只是這樣的,不折不扣,同世界上許多活人的理想一樣。」
他們既然能夠談得來,所談到的,大概也不外乎藝術,哲學,社會問題,戀愛問題,以及其他種種日常瑣事佚聞。不過他們從不拿筆,不寫日記,不做新詩,中外文學家辭典上自然沒有姓名,大致也不加入什麼「筆會」。
這獵鳥專家把故事說完時,他那麼和氣的望著眾人,好像要人同情他的行為似的。「為了這隻雁鵝,我各處找尋了十六年,」他是那麼說的,你看看他那分樣子,竟不能不相信這件事。
「同志,可是你若有那點自由,不是可以看到許多新地方,看到許多新東西了嗎?你不是可以到他們博物館里去看商周古物,到藝術館看唐宋古磁古畫,到圖書館看宋元版本古書,再到大戲院去聽第一流名手唱歌扮戲,到大咖啡館同美人跳舞嗎?只要有翅膀,你不是可以各處遊山玩水,把整個世界全跑盡嗎?」
接了火他還不即走開,站在那兒同我說了幾句閑話。西苑我住了很多日子,還不曾見到這樣一個有趣味的人。我們談到租界的出產,以及別的本地小事。不知如何我們就又談到了雁鵝,又談到了生氣,提起這兩件事情時,那穿青衣的人就說:有個故事,歡喜不歡喜聽下去?我正想聽故事,有人為我說故事,豈有不歡喜道理。可是他先同我定下很苛刻的條約,兩人事前說好,不許中途打岔,妨礙他的敘述,聽不懂也不許打岔。若一打岔,無論如何就不繼續再說下去。我當時自然滿口答應了他。獵鳥的人先就得把沉默學會,才能打鳥,我不用提,這件事頂容易辦到。
有一天,他們吃得飽飽的,無事可作,同在一個柳樹樁上談天,一隻雁鵝剛從他們自己那個會裡,聽過貓頭鷹演說,那題目名為「有翅膀者生存之意義」。複述貓頭鷹的話語,給烏龜聽昕。說到「地球上一切文化同文明,莫不由於速度而產生;換而言之,也莫不由於金錢同翅膀而產生。人類雖有金錢,可無翅膀,所以人類中就有許多人,成天只想生出翅膀。但翅膀為上帝獨給鳥類的一分恩物,故報紙上載人類的飛機常常失事,就從不見到什麼報紙,載登什麼鳥類失事。即此可知鳥類為萬物之靈,為上帝的嫡親的兒女。至於其他……」
「這故事是應當公開的,可是不許誰來半途打岔。」
廿四年十一月廿六改校
烏龜把頭搖搖,前腳爬爬,一面說:
說了把頭縮縮,眼睛一閉,就不再開口了。雁鵝無法,又只好走開。
「哲學家朋友,你不覺得這件事希奇嗎?」
「同志,我們的生活有了點兒障礙,你注意不注意。這池子因為天干,忽然涸竭起來了,我們生活,業已發生問題!若老守一方,必受大苦;同在一處,挨餓尚為小事,恐怕本身還多危險。」
「同志,總而言之,我以為我們單是有眼睛read.99csw.com還不行,譬如一個篩子有多少眼睛,它行嗎?」
「同志,這樣生活可不行,水全涸了,蘆葦也枯了,我擔心他們不久會放火燒我們的蘆葦。我擔心會發生這樣一件事情,火發時,我們有翅膀的還可一翅飛去,你是那麼慢慢兒爬的,這可不成。你得即早設法,想出個主意,方不失古君子明哲保身之道。」
雁鵝看到他的朋友又在引經據典,不知如何應付,且知道這事一引經據典,便不大容易說得清楚,因此搖搖頭就走開了。
「我以為也不十分驚奇。」
烏龜最不滿意把文明文化用速度來解釋,一則由於自己行動獃滯,一則由於他讀過許多中國古書,以為那種速度產生文明的議論,近於一種謊話。他這時把眼睛望望天空,心中既對於翅膀的價值有所不平,平素又不大看得起新學,對於貓頭鷹感情極壞,就好像當著貓頭鷹面駁一樣,盛氣的說:
烏龜說:
說到這裏,那穿青衣的人,才預備說以下事情,那時手中煙捲已完事了,正在掉換一支煙捲。我覺得這故事十分動人,為了不知道這烏龜掉到什麼地方,是死是活,替它十分擔心,忘了先前約束,插口說:
這樣一來雁鵝懂了。雁鵝說:
雁鵝在天賦上不算聰明,可是天生就一對帶毛的翅膀,想到什麼地方去時,同世界上有錢的人一樣,皆可以一翅飛去,不至於發生困難。性格雖並不如何聰明,所見的自然較寬。且從自己身分地位上看來,生活上的方便自由處,遠非其他獸類,魚類,蟲類可比,故不免稍稍有點驕傲。由於自己可以在空中來去,所見較寬,在議論之間,不免常常輕視一切。對於烏龜的笨拙,窄狹,寒酸,以及彷彿有理想而永遠不落實際;不能飛卻最歡喜談飛行的樂趣,永遠守住一方卻常常描寫另一世界的美麗,這種書生似的傻處,覺得十分好笑。又因為明白烏龜不會生氣,因此就常常稱烏龜為「哲學家」,「理想主義者」,且加以小小嘲弄,佔了點無損於人有益於己的小便宜。
「那不算數,那不算數。一隻大船在鹹水里各處浮去,他因為缺少思想,每次周遊環球,除了在龍骨上粘了些水藻貝殼以外,什麼也得不到。生活從外面進來,算不得生活。你縱無翅膀,不能用你的翅膀各處飛去,只要有錢,一隻哈叭狗也可以周遊全個地球!你試說說,那一隻有錢的哈叭狗,照著你所說到的一一生活過來,他是不是依然還只是一隻哈叭狗?」
「小心一點,不可說話!」
有那麼一個池塘,池塘旁邊長滿了蘆葦,池塘中有一汪清水,水裡有魚,有蝦,有各樣小蟲,蘆葦里有青蛙,有烏龜,有各種水鳥。那個夏天蘆葦里一角,住了兩隻雁鵝同一個烏龜。這兩樣東西,本不同類。只因為同在一塊地方,相處既久,常常見面,生活來源,又皆完全出自池塘,故他們正好像身住租界另外某種雅人相似,相互之間,在些小小機會上,就成了要好朋友。兩方面既沒有什麼固定正當的職業,每天又閑著無事,聚在一塊兒談天消磨日子,機會自然也就很多。
「同志,可是那一個拘束他們生活關閉他們思想的籠子,算不算得一個籠子?」
烏龜那麼說著,是因為他不久以前正讀過一本書,書上那麼說著。
「我記得漢朝大儒董仲舒說過:天若不雨,可用土龍求雨。北京地方,不少明白古書相信古書的人,應當用這方法求雨。它的來源極古,出於《山海經》,本于《神農請雨書》。……」
這穿青衣的人就一面吸煙一面把故事說下去——
他們經過西苑時節,西苑許多小孩,見半空中發生了這種希奇事情九*九*藏*書,全抬起頭來,向空中大笑大嚷:
再過不久,這池塘里的水,忽然枯竭起來了,許多有翅膀的為了救亡圖存全搬家了。大家為了這件事忙著,各個按照自己經驗所及,打算此後辦法。兩隻雁鵝飛到過北京城裡先前帝王用作花園的北海,知道那方面一切情形,明白北海地方風景不惡,有水有山,遊玩的閑人雖然稱多一點,不如這裏池塘清靜,可是若到那地方去生活,可保定毫無危險。那裡來玩的,大多數是受過教育的人,只在那裡吃吃東西,談談閑天,打發日子,決不會十分胡鬧,不守規矩,至多隻摘摘蓮蓬,折點花草罷了。雁鵝打量邀約烏龜過北海去住,便同他朋友來商量:
大家異口同聲承認了這個約束:
…………
我再走過去一點,傍近蘆葦時,蘆葦深處只聽到勾格一聲,接著是兩隻大翅膀扇著極大的風,舉起一個黑色的東西,從我頭上飛去。我原來正驚起一隻大雁。我就大聲喊叫那個說故事的朋友。等了許久,裏面還無回答。蘆葦靜靜的,一點兒聲音沒有。再過去一看,蘆葦並不多,蘆葦盡處前面是一片水。並沒有什麼捕魚的人,絕對沒有。我想想,這事古怪。
烏龜想想,「是的,我同你應當說淺近一點的。」於是接著說:「同志,說淺近一點嗎,我只問你,把自己本身安頓到一個陌生世界里去,一切都不讓你習慣,關於氣候,起居,飲食,一切毫不習慣;關於禮貌,服飾,一切全得摹仿那個世界的規矩,——你算是自由了嗎?」
可是,烏龜明白那句話的意思,就很蘊藉的笑笑,且引了兩句格言,說明較遠的未必就是較好的東西。他引用的自然依舊是中國格言。
我很悔恨為什麼不抓他一把,把這隻大雁捉回家去,請求他把故事說完,請求不出,就逼迫他把這故事說完。
但這個人顯然不願意再繼續我們的談話,他頭也不掉回,就消失在蘆葦里去了。
因為說到不生氣,其時兩隻雁鵝興緻正好,就把他朋友如人類中一切聰明朋友作弄老實朋友一樣,好好的試驗了一番,結果這烏龜還是永遠保持到他那個讀書人的風度。由於這些原因,他們的友誼此後似乎也就更進步了一點,話非本文,不必多提。
「以後的事?」
「速度本身決不能產生文化或文明!恰恰相反,文明同文化皆在生活沉澱中產生。我以為世界上縱有更多生了兩個翅膀的生物,可以自己各處遠遠的飛去,對於文明文化還是毫無關係。文明文化是一些人生下來決定的。是一些比較聰明的人,運用他們的聰明,加上三分湊巧產生的。要身體自由有什麼用處?自由重在信仰與觀念,換言之,重在思想自由!」
我可發誓,我只問那麼一句,那穿青衣的人,就只為我插嘴說過那麼一句閑話,即刻生起氣來了。他顯出極不高興的神氣向我說道:
烏龜就想:「鄉下小孩,不懂事情,見了我們搬家,大驚小怪,自不出奇。你們城中小孩,每天有姑媽師母說故事,見多識廣,也居然這樣子!」正想說:「你們教員,教你們些什麼東西,縱是搬家出嫁,事極平常,同你地下小孩,有甚關係,也值得大驚小怪?」話一出口,身子就向下直掉。
他們還都是一個會裡面的會員。那會也同人間的什麼黨會一樣,無所不包。他們之間常常用的是極親昵的稱呼,那個稱呼為中國人從外國學來,他們又從人類學來的。
我一面那麼說,一面心裏又想:「你若把故事為我說完事,你即或就是那兩隻雁鵝中任何一隻,我下次見著你時,也不至於捉你。」
照性情,生活,信仰,三方面看來,這兩隻雁鵝同烏龜,不會成https://read.99csw.com為朋友的。可是他們自己也不大清楚,不但成為朋友,且居然成為極好的朋友了。烏龜那種平庸迂腐,雁鵝心中有時也很難受;雁鵝那種膏粱子弟氣息,烏龜也不能完全同意。不過這分友誼卻是極可珍貴的,難得的,也不會為了這些小事有所妨害的。
較小那隻雁鵝,半天不說話,這時卻挑出字眼兒說:
「本地的水不如玉泉的好,玉泉的水不如北海的好,北海的水不如……」
兩隻雁鵝於是把木銜起,直向北海飛去。
「同志,我並不以為這哈叭狗玩過了幾個地方,就懂得藝術或哲學。我不那麼說。可是我請你說淺近一點,不要盡來作比喻。你同人說話,近來的『人』你作比喻他就不大懂,何況一隻雁鵝?」
「那是由於他們人生觀不同,歡喜這樣過日子!」
雁鵝心想:「小孩子,遇事皆得大聲喊叫,不算回事。」仍然向東飛去,不管地下事情。烏龜也想:「童婦之言,百無禁忌。」裝作毫無所聞,不理不睬。
「好的,誰來打岔,把誰趕出門外去。」
烏龜因為昨天朋友不讓他把話說完就走開,今天卻又來說,心中不大樂意,就簡簡單單的向雁鵝朋友說:
到了城中,又有小孩喊叫如前,這些小孩,全都穿得十分整齊,還是學生!
那雁鵝見到這烏龜又在作比喻了,趕忙把頭偏過一邊去,表示不想再聽;烏龜知道那是什麼表示,就說:
雁鵝說:
烏龜把頭搖搖,很有道理的說:
「同志,我又不是小孩,難道在半空,還說話嗎?我不開口,只請放心!」
我十六年前住在北京西苑,有志氣作一個獵人,還不曾獵取過一隻麻雀。那時正當七月間,一個晚上,因為天氣太熱,恰恰和家中人為點小事,爭吵了幾句,心中悶悶不樂。家中不能住下,就獨自在頤和園旁邊長湖堤上散步。這長湖是旗人田順兒向官家租下,歸他營業,我們平時叫它作租界的。我在這堤上走了一陣,又獨自在那石橋上坐下來,吸著我的長煙管,看天上密集的星子,讓帶了荷葉香味的涼風吹吹,覺得悶氣漸消,心中十分舒服。走了一陣,坐了一陣,在家中受的悶氣既已漸漸兒散了,我想起應當回大坪里聽瞎子說故事去了。正當站起身時,忽然從那邊蘆葦里過來了一個人。這人穿了一身青衣,頸項長長的,樣子十分古怪。我先前還以為是一隻雁鵝,到后我認清楚了他是一個人時,想起這裏常常有人悄悄兒捕魚,所以看他從蘆葦里出來,於是就不覺得希奇了。這人走近我身邊以後就不動了。原來他想接一個火,吸一支煙。
「既不希奇,然而憑空來那麼一下,你不覺得生氣嗎?」
又飛一陣,到海甸時,又為小孩子看到,大聲叫喊。一行仍然不理,向東飛去。
到了第二天又來說:
獵鳥人說到這裏時,望望大家,怯怯的問:
雁鵝不大了解「知足不辱」的哲學,因此以為烏龜是「理想主義」。烏龜依然記著古書上幾句話,從不對於雁鵝的誤解加以分辯。這烏龜彷彿有種高尚理想,故能對於生存卑賤處,不以為辱,其實這個烏龜對於比本身還大一點兒的理想,全用不著,他的理想就只在他的生活中。
「我因為記起《莊子》上說的,虛舟觸舷,飄風墮瓦:一切出於無心,皆不應當生氣,故不生氣。」
我趕忙分辯,說明一切出於無心,請他原諒。這穿青衣的人只自顧自己把話說完以後,不管我所說的是什麼,似乎還很不高興我,把煙捲燃好,向蘆葦那邊揚揚長長大模大樣走去了。我看他走去時,還以為他脾氣不會那麼認真,就很好笑的想著:「我看看你那種走路方法真像一隻雁鵝或同雁鵝有點親戚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