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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 第六節

1983

第六節

水書記陰森森地盯著宋運輝:「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有才可以如此囂張?」
宋運輝很想放肆地來一句「不去」,可還是默默收拾了圖紙,托給老管理員幫保存著,省得回頭出門又得開出門證。水書記發火?又不會沖他,水書記發火肯定是因為會議布置的任務眼看著無法按期完成,急呢。但是,想到水書記的罵人水平,他倒是有點不寒而慄。他只是不明白,那麼點兒破事,水書記找他去幹嗎,他又不是主角。考慮到早上是申報報告組會議,他就直接奔赴那個會議室。
虞山卿笑道:「那小姑娘還真是厲害人物,被她小嘴兒一說,我現在看女孩子,怎麼看怎麼彆扭。我走了。」
「又不服我年紀比他們小?」
他有時真想自己擬一份報告交給會議討論,免得他們拖拖拉拉個沒完,但他沒做。他知道那麼做顯然有否定領導的意思。可每天轉悠著從一個會議室到另一個會議室,那真是他媽的憋悶。
而更讓他鬱悶的是,水書記今天主持的設備改造會議,直接拿他的可行性計劃草案做提綱,只另外添加兩條必須抓緊做起來的工作,一是開始立項申報,報告在一周內拿出;二是向已經引進國外設備的同行取經,以不走彎路。會議同時明確工作框架,什麼什麼事在某某時間段做出,責任人誰誰誰。這個責任人的排序頗為講究,有職務的按職務排序,沒職務的按資歷排序,宋運輝總是恭陪末尾。而且宋運輝的名字滿紙飛,就是取經和進京申報之類的好事沒份。進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內涵地沉默,岀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失望地沉默,當然會場上他也是非技術性問題不說,做盡打手與小輩的本份。
沒進門,就聽見水書記的怒罵。宋運輝在門口敲了一下門,才進去裏面找位置坐下。水書記的怒斥早追了過來,「宋運輝,為什麼不開會?」
宋運輝將頭往外伸了伸,也喊到:「熊耳朵,把你的紫藥水紅藥水都拿上來。」
宋運輝一向知道恩惠來之不易,從來輕視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從來受的教育是,作為一個人,知恩圖報,是做人最基本道義。因此,他對水書記的觀感,一夜扭轉。以前是憑良心做事,憑上進心做事,以後,還得加上一條,他得報答。
宋運輝當然知道,憑他做得多這條理由是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口的,只得哭笑不得地道:「行,我明天下去低三下四的。」
才說完,樓梯間傳來一聲熊吼,「尋建祥,死哪兒了?快下來。」
宋運輝無奈道:「滾,看完早點滾回來,晚了我這醫院不開張。」說著一起收了尋建祥吃乾淨的碗出去洗,熊耳朵和尋建祥立馬歡快地出去,熊耳朵一出去就大聲點名,立刻有各路好漢紛紛鑽出寢室,呼嘯下樓。
當然,宋運輝會得大刀闊斧,別的人在水書記制訂的落實到人的框架下做出來的事也成效喜人,尤其是那些本來就有群眾基礎、有技術基礎的經驗人士。虞山卿也不落人後,他思維縝密,善於聯絡群眾,以他熱情的感召彌補他技術的不足,做事常是事半功倍。再說,人都知道虞山卿與劉總工家的微妙關係,都還不知道虞山卿在逃避劉啟明,那些敬仰劉總工的技術人員,對虞山卿多少有些加意幫忙。虞山卿後來也慢慢覺察岀此中奧妙,方才知道,官場政治之外,還有民心,劉總工官場失意,可多年積累的威望,在金州廠這個小小社會體系裡面還有一定影響。
終於,水書記和緩地說了句:「明天下午四點,把初稿交給我。如果交不出,唯你是問?你有幾個腦袋?散會。」說完,水書記頭也不回走了出去。身後,眾人長岀一口粗氣,宋運輝甚至得活動一下脖子做一個擴胸運動,才能活轉過來。
然後,水書記一邊吃飯一邊看報告,水書記的愛人就問宋運輝有沒有找了對象,宋運輝說沒有。水書記在邊上補充一句,說肯定不會有,有對象還哪有那麼多時間提高技術,那是得實實在在花時間進去才行的,又不是唱歌跳舞。於是水書記愛人就問宋運輝多大了什麼學校畢業專業是什麼家裡有什麼人等等,害宋運輝這頓飯吃得極其彆扭,雖然菜是真好,水書記夾到他飯碗里的一隻雞腿真肥腴。一直到水書記愛人吃完先進去卧室午睡,宋運輝才鬆口氣,大吃特吃,他早餓壞了。好在水家菜多,他大吃也不會影響水書記沒菜下飯。
宋運輝不假思索出去。但到虞山卿寢室,門口,就見裏面坐著一個女孩,女孩聽見門口的腳步聲微微偏一下頭來看,一看是宋運輝就又轉過臉去。畢竟,夏天的男工寢室並不適合女孩子東張西望。宋運輝認識,這是小劉劉啟明。他一轉念read.99csw•com就立刻明白,虞山卿為什麼今天會出現在他的寢室,那是避人,所以才問題解決了還不走,磨蹭著看他的小說。而什麼腿痛之類的問題,可能是裝出來,免得回來寢室遇見小劉。
宋運輝再看仔細了,裏面除了小劉,沒有別人。他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才走進去,對小劉道:「請問,小劉,你知不知道小虞的床是那個?我來取一下他的簡明英漢字典。」
第三天,他的思路被順利執行,獲得預期效果之後,宋運輝回到寢室不由自作多情地想到,水書記做事,一向老謀深算,一招一式都有前因後果,水書記對他的處置,是不是也頗有考慮,而不是他最先以為的大棒打手論,和現在的僥倖沒被拔太高?如果,他在幫水書記否認劉總工和費廠長代表的總工辦和生技處的工作成果之後獲得重賞,以他如今身處生技處的地位,那些原本擁戴劉總工費廠長的人,將如何對他?他如果不是在周一會議上被水書記揶揄「累不死」,他今天還怎可能笑嘻嘻地回一車間被人嘲笑著、與上上下下打成一片地開展工作?又如果水書記沒給一通家宴,給眾人一個心理暗示,車間主任他們會那麼配合他?
「行行行,那麼小氣。你這本字典太大,我回寢室去拿本簡明英漢字典來。」虞山卿說完起身,還沒站直,忽然一聲悶哼,跌回凳子。宋運輝一驚起身,問道:「怎麼回事?」
水書記吃得慢悠悠的,戴著老花鏡看得也很慢,反正天熱,不愁飯涼沒法吃。吃完才看完,卻一直搖頭,「不對,這味道不對,寫得是很吸引人,換我是部委領導也會被鼓動,可是整體味道不對,沒有公文味道。」
厚積薄發!宋運輝嘴上沒說,心裏狂傲地給了自己一個回答。他缺少的只是工作經驗,但對付這種申報報告,還是綽綽有餘。
虞山卿做個手勢離開,尋建祥輕聲嘀咕:「不去陪劉啟明,陪你來幹嗎。」
宋運輝在某些人眼裡成為明日之星,但在同樣資歷同樣級別的人眼裡,卻成為最大的競爭對手。
理清這個思路之後,宋運輝以後做事,心裏的彆扭少了許多。他也更放開手腳,大刀闊斧地做事。他相信,做好他手頭的工作,就是對水書記栽培他的最好報答,也是對旁人質疑水書記對他栽培的最好回答。
兩人核對完數據,便沒事做,宋運輝看他的資料,虞山卿拿了宋運輝床上的書看。一看就驚道:「原版《東方快車謀殺案》!哪兒來的?那個美國小姑娘帶給你的?」
室內兩人轉頭看去,是剛搬上三樓住的虞山卿。尋建祥不喜歡這個油頭粉面的小子,什麼都不說,就拿眼睛冷冷地斜視著虞山卿,但發現虞山卿與剛進廠時候已經不同,不再迴避他的眼睛,也不把他當回事。宋運輝大方地說道:「歡迎,我不會出去。」
有才,唯有用行動證明,才最有效。宋運輝一夜沒回去寢室,累了就在會議桌上睡一覺,一覺醒來天才蒙蒙亮,他去樓梯間廁所洗把臉繼續寫。中午下班前,頂著兩隻紅眼睛,把報告草稿交到水書記辦公室。連水書記都脫口而出,「這麼快?」
但是,這個認知,令虞山卿左右為難。他忽然發覺,劉啟明是個大麻煩,脫離了,他會被那些愛戴劉總工的人鄙視,但是不脫離,估計他的事業生命將受到影響。現在很明白的是,水書記手腕高明,雖然上面有廠長負責制的文件,可是,事在人為,照那天會議上的情形,費廠長與劉總工哪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他過去太機靈了一點,快步將劉啟明追求到手,而現在則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濕手抓麵粉,搞糊了。
水書記家有保姆做菜,進門就可以吃,一桌吃的還有水書記愛人。水書記說,他有兩個兒子,老大結婚了搬出去自己過,老二被總廠派到上海接待站。水書記直接問宋運輝前幾天是不是有情緒,宋運輝也直說有,說最受不了的就是原以為可以大幹快上,沒想到還是傳說中的機關磨洋工。但水書記就是追問宋運輝對眾人傳說他枉作小人這話的態度,宋運輝有些招架不住,回答三個字,受不了。水書記立刻笑呵呵地就給了一句結論,說難怪昨天那麼頂嘴。宋運輝挺不好意思。
虞山卿低頭撫腿,道:「沒事,坐半個小時就好。小宋,幫個忙,去我寢室幫我拿一下。」
攤開圖紙,他便專心查起資料來。他心裏冷笑著想,又能怎樣?小時候做了十多年的狗崽子,不也好好活過來了嗎?
宋運輝豁出去了,這種日子還不如被貶去車間繼續倒班,他迎著水書記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我在學,回頭我會花三十分鐘時間把九九藏書三小時會議的記錄深刻領會一遍。」
宋運輝從抽屜拎岀一瓶酒精一瓶雙氧水,「得,又得打架,我先把酒精雙氧水給你們準備上。」
宋運輝這才收回目光,微微低頭,但只說一句,「對不起。」後面,任憑水書記怎麼批評,他不再開口。
宋運輝沒替虞山卿找字典,徑直回去自己寢室,對虞山卿道:「小劉回去了,你寢室沒別人,門開著。」
周五的會議,宋運輝沒有參与,他批出門證,必須帶上圖紙去圖書館查資料核對幾個數據的出入,而且得找三個組長批准,因為周五一共三個會議。組長也無所謂,這種會議少一個人沒啥,再說,宋運輝又不是個最要緊的人物,他的意見不會成為表決的關鍵一票。
虞山卿如釋重負地起身,有些尷尬地道:「你也認識小劉?」
劉啟明不理,背著宋運輝低頭悶坐。宋運輝看著這個苗條的背影,不知怎的總是想起姐姐,心中生出惻隱之心,「你別等了,小虞在我寢室。」
「今天會議是討論財務有關問題,我對此沒有貢獻,所以出去圖書館查閱資料。」
水書記看了一下頁數,沒抬頭,道:「坐,自己倒茶。」
宋運輝拿了牌子,很正常地道:「前段出差了,最近調入生技處,以後沒法常來這兒。」
宋運輝無法不輕視虞山卿。等虞山卿一走,他便關門上鎖,開始躺床上想明天下一車間的對策。萬事開頭難,有師父和尋建祥預先提醒,開頭的難便打了折扣。可是,他得想辦法讓折扣落到實處,否則,什麼都沒準備,明知故犯,那就是蠢驢一頭了。
宋運輝只得承認:「我從沒寫過這麼重要的公文,但提綱是我們小組討論決定的,應該沒錯。」
越想,越分析,宋運輝越覺得水書記對他忽冷忽熱的處置不是偶然。難道,這是水書記給他搭建舞台,讓他好好做事,樹立屬於他自己的實打實的威信,而不是靠扶持出來的不能服眾的威信?很有可能。宋運輝有些哭笑不得,如果是這樣,那他在水書記面前的態度,就太像那種受盡父母百般寵愛,卻依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憊懶孩子了,對他的表現,水書記應該看得一清二楚,水書記自己也說,他頂撞水書記。
「是的。」宋運輝順手把身後簡易書架上的磚頭般英漢字典扔給虞山卿。
尋建祥道:「幹嗎要我偏頭,他們長高的就得自覺點,要麼坐最後去,要麼就別看電影,出來看電影又坐前面等於要後面人好看,這種人不修理,修誰?」
他想,既然如此,那還心煩意亂地幹什麼?別人愛怎麼說隨便他們說去,事已至此,他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人總得活下去。
眾人稍微議論幾句,極其配合地出去。因為沒這小夥子擔著,按照他們原定工作方法,他們即使不吃不喝不睡不眠,也很難保證在周一交出草稿。果然,如那小夥子所說,其實早就決定由一個人執筆,其他人配合,也不用開會復開會地耗費那麼多時間。
劉啟明猛一抬頭,怔怔看住宋運輝,眼睛里似是不信,卻又充滿絕望。宋運輝彆扭地將臉扭開,不忍看著劉啟明,強自鎮定道:「我的寢室是315,你去吧,我在這兒等著。」
「呃,好書。還有幾本?」
眾人聽了心驚,心說這小夥子雖然沒直說,可擺明了指責水書記原定方案不正確,才導致今天工作拖拉無法如期完成。大家都偷偷看向水書記,看水書記如何發作。但沒想到,水書記沒立刻發作,而是兩眼陰沉沉地盯著宋運輝,再看宋運輝,則是大義凜然地瞪回去,一幅初生牛犢的樣子。
但他都沒查多少數據,忽然有個人匆匆忙忙衝進閱覽室,大聲喊道:「宋運輝,哪個宋運輝?水書記讓你立刻回去開會。快去,水書記秘書說都在那兒發火呢。」
宋運輝起身道:「不好意思,各位領導,有個不情之請,請把這間會議室讓給我一個人,有什麼事需要請教,我會找上各位領導的辦公室,請務必不吝指教。否則明天水書記會擰下我的頭。」
另有人道:「小宋,膽子蠻大的嘛。書記還真吃這一套。」
宋運輝還沒說,門口就有人應了句:「小宋肯定不去。小宋,等下我找你,我聯絡的是二車間,與你有些參數需要銜接。」
宋運輝愣住,銜著筷子眼睛晃悠半天,才道:「明白,唔,明白。」
「還有五本,預先聲明,只看不借,這是朋友的禮物。」
「那當然,憑什麼你才來一年就爬到總廠?你師父讓你去的時候小心點,說話客氣點,別得罪他們。」
「喂,你師父讓我跟你說,技術室那幫人在不服氣,等著你明後天下去跟你搞腦子。」
想到這些,宋運輝心中很是慚愧,尤九*九*藏*書其是想到他對水書記的猜疑,排斥,他更汗顏。他對水書記的態度,很有忘恩負義的意思。他從來就刻骨銘心地知道,世人奪利容易,施恩難。宋家從來少親戚,所有的事,都是自己一家四口關門裡解決,一直到姐姐嫁了雷東寶后,才算是有了外來的幫助。父母從來教育他,世上很少有無緣無故的好,對於無緣無故的好,得懂得識別,對於真正的恩惠,一定要加倍報答。一直來,他家從來得到別人幫助少,加倍回報的可能性也少。目前,即使水書記對他的栽培是為了他以後對水書記的支持,可水書記從一開始就大力栽培,給以他無限機會,幫他周到謀划,以及水書記對他能力的賞識,對他這個不起眼者的發掘,換別人,做得到嗎?虞山卿都已經攀上劉啟明,可劉總工又發掘虞山卿了嗎?可見,水書記對他宋運輝,恩同再造。
組長汗流浹背,說周日不休息,晚上不回家,保證周一拿出報告。水書記立刻砸回去,問難道讓他拿著手稿去北京?難道就不給出一天排版刻字時間?於是其他人接下來的表態,將交稿時間提早到周日。表態順序,按照表格上責任人排名,絲毫不亂。最後輪到宋運輝,宋運輝道:「集體負責,等於個人不負責任。如果信得過我,我執筆,各位在座前輩提供寶貴經驗,我明天下午拿出初稿,如有貽誤,唯我是問。」
不出所料,他在娘家一樣的一車間,在一車間的技術室,還沒下去,尋建祥下班就帶給他不好的消息。
水書記又批評兩句,但立刻停止針對宋運輝,繼續對全體申報報告組成員道:「說,一個一個表態,今天星期五,我星期一去北京,機票已經定下,我拿什麼去申報!」
熊耳朵的耳朵出奇的好,還真聽見宋運輝的聲音,過一會兒,拖鞋「噼噼啪啪」聲音傳上來,熊耳朵正好與也過來的虞山卿撞個滿懷,他一屁股擠掉虞山卿,將一堆東西全扔到宋運輝桌上,計有紅藥水、雙氧水、膠布、棉花、繃帶等好幾種。以前他們打架回來,宋運輝露了一手學校里學的包紮功夫,他們就跟宋運輝哥們上了,當然,還得有尋建祥穿針引線加強效果。宋運輝將這些東西都收在一隻抽屜里,頭痛萬分地對這兩個道:「小心著點,不就看個電影嘛,人家長高點遮住視線,你們偏個頭不就行了?」
尋建祥猶豫一下,又道:「那些人都很服劉總,你……小心。」
宋運輝輕聲道:「還能為什麼,他現在哪還敢跟劉家混一起。不提他。喂,你別跟熊耳朵他們一起去電影院,那幫人凈惹事。」
水書記沒回答,坐到沙發上又翻來覆去地看,拿鉛筆畫出有疑問的地方。宋運輝旁邊看著,心中卻挺平靜,他認為絕對不會有問題,他有自信,按照小組所討論的提綱,他的寫法,應該是最佳表述。
尋建祥知道宋運輝這人話不多,宋運輝既然說了明白,他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今晚放《海狼》,去不去看?」
宋運輝騎車帶上好多圖紙出來,到門衛交上一張出門證即可出門。可又不能不批三張,如果到第一個組長那兒批了,到第二個組長那兒只打招呼不要批條,人家第二個組長心裏得有想法,還不如多批了掖在口袋裡作廢。現在做事就是這麼麻煩。宋運輝想著就頭疼。可是想到不得不去的圖書館,他更頭疼,那兒有個對他可能深惡痛絕的劉啟明。
「你宋運輝才工作幾天,你能懂多少事,你不懂就老老實實聽著,學!誰讓你自說自話搞獨立王國?」
宋運輝拿了資料找自己常坐的桌子,背對大門。翻翻劉啟明扔給他的資料,不出所料,就是他過去的翻譯手稿。不錯,這本有關FRC技術的手稿現在誰都用不上了。他又想到前幾天一直在猶豫的事情,要不要把劉總工的筆記本還給劉總工。今天,劉總工把手稿還他,他還有臉再昧著劉總工的筆記不還嗎?他想了想,還是兩個字,「不還」。原因?他就是小人。
其實,作為申報報告,講的只要是大體情況就行,那個扭轉局勢會議上通過的決議已經夠說明絕大多數問題。宋運輝所做的,主要還是陳情,是決定以何種語氣向部領導和計經委傳達金州總廠迫切的設備改造要求。他在報告里重點突出兩件事,一是金州總廠響應中央號召,不作設備成套引進,而是以較少外匯引進主要設備,其他輔助設備由金州自我消化;另一是說到目前考慮的兩項新技術新工藝對未來產品定位的影響,對我國該類產業界整體水平的提升,以及在國際方面的影響,這影響,包括政治影響和經濟影響。類似高品味產品的出口,將為國家創匯做出貢獻。
read.99csw.com運輝從沒接觸過高層的報告文章,不知道類似官樣文章該怎麼寫,他接觸最多的還是大學里翻譯過的那些資料,那些對成本市場等斤斤計較的老外的報告,那些翻譯資料他一稿二稿三稿地反覆整理,早已將其中套路銘記在心,他下筆,也無可避免地帶上濃重的市場色彩,重點將引進設備的經濟影響說得天花亂墜。
這廠里只要岀個芝麻綠豆大的事,就全廠知道,何況是高層的大震蕩,老管理員當然知道,不過是人都喜歡這麼白問問罷了。她將劉啟明拍出來的資料推給宋運輝,挺同情地看著這個一向精神煥發的小夥子如今眼神有些黯淡,看到宋運輝拿了資料,又好好看了劉啟明一眼才走,她坐下對劉啟明道:「小劉,小宋也挺可憐,才多大一個小夥子,哪能知道官場那些雜毛事兒啊。」
但水書記看了修改稿后還是覺得這味道怎麼看怎麼怪,又叫來廠辦的兩個筆杆子來看了一遍,有個筆杆子指出這是因為宋運輝寫的東西完全不符合既有套路。水書記這才恍然,但笑著叫下面去刻印了。宋運輝回去睡覺,睡前都不需要梁思申的書作鎮定,躺下就睡著。只覺得心裏有鬱積疑團已經散開。至於原因,他也不知道。
宋運輝第二天沒正常開始在一車間的整頓聯絡工作,而是側重設備改造辦的工作,中間抽時間過去一趟一車間,與車間主任商量一下整頓工作的事。車間主任身在官場,言語間自然不會太過造次,再說科長身份好歹高岀宋運輝的級別,宋運輝又是前一天打定的持回娘家的後輩態度找上車間主任,兩下里商定,趁第三天各工段三工作班早班與中班間隙的上午學習時間,召集三工作班的倒班工人、機修工段全體與車間全體技術人員召開一次動員大會,說明一下一車間面臨的設備改造遠景,和近期整頓辦需做工作的部署。因為機修工段上下對宋運輝技術的重視導致的友好與信任,所有運行工段三工作班人員對宋運輝的熟悉和友好,宋運輝可以保證,動員大會可以讓一車間技術人員無從給下下馬威,無從反對他的部署。而他也希望通過會議將自己依舊與以前朝夕相處的工人混淆在一起,成為他們那個有力群體的自己人,獲得他們的大力支持。試問,哪個技術人員敢與一個擁有廣泛群眾基礎的人作對?
虞山卿這才進門,等宋運輝回來。
正好,下班鈴聲響起,宋運輝沒坐下,道:「水書記,我三餐沒吃了,得回去吃飯。飯後我立刻過來。」
劉啟明咬咬嘴唇不答,這話,她爸也說過,可他們都說爸爸迂。有些人可惡就可惡在,被老虎吃了便罷,做了鬼卻為虎作倀,比如這個宋運輝。
中午直到餓了才想起吃飯,出去找食堂,早已關門,無奈找飲食店,看到張淑樺,但張淑樺看見他卻三步並作兩步逃進廚房躲了。宋運輝吃兩大碗青菜肉絲麵,又去副食品商店買一斤半最便宜的方餅,才飛車回去會議室繼續。他晚上乾脆沒出去吃飯,就啃方餅,只恨自己寫字不夠快,沒法將胸中早考慮成熟的意思用筆飛快表達出來。他只找了兩次財務室的同仁,其他都沒找。他心中略帶輕蔑地想,其實,要什麼小組,他一個人完全可以對付。對,他就是狂,但是有什麼辦法,他有料,用水書記的話說,他有才。
一路胡思亂想著,宋運輝騎過了圖書館都沒看到。等驀然醒悟,才看到這都快到集體宿舍。他忙又倒回去,得深呼吸一下,才能走進圖書館。不出所料,劉啟明一看見他就別過頭去不理,但從下面抽屜取出一疊資料「啪」一聲拍在檯子上。是老管理員給宋運輝換了牌子,還問了一句:「兩個多月沒見你,哪兒去了?」
劉啟明一下站起來,正眼看了宋運輝一會兒,相信這種事情宋運輝沒必要騙她,忙快步擦著宋運輝走出去,但才走到門口,又停下來,攀著門框低頭不語。宋運輝回頭偷偷看看劉啟明,很想將虞山卿的心理分析給劉啟明聽,但他還在思想鬥爭,劉啟明卻忽然又開步,卻是沖向樓梯,衝下樓去。宋運輝忍不住在後面送上一句,「好樣的。」劉啟明當然不會回頭,更不會沾沾自喜。
「哦,對。那我走了。書真不能借嗎?」
宋運輝回去自己辦公室找到平日讀報筆記,和所有資料,回到開會的會議室,反鎖上門,又將朝走廊一面的窗戶關上,窗帘拉上,一個人根據小組會議決定的提綱開始起草報告。剛剛走過另一個會議室,也是設備改造辦霸佔的會議室,又見水書記在罵人。他想,這完全是領導者的指導方針岀問題,水書記不用罵別人。
組長道:「別說了,幹活。」
「不能,否則我會讓read.99csw.com小姑娘砸死。」
這等技巧,宋運輝小時候就已經自發操練,熟能生巧。否則,以他出眾的成績,和老師對他的喜愛,他這樣一個狗崽子還怎能在那個荒唐年代被同學認同?他一向低姿態慣了,工作時候再演練一次,不成問題。他只是慶幸,幸好水書記沒給予他太多好處,只給了增加一級工資和家宴一次的與眾不同,給的同時卻又一會兒不加重用,一會兒在會上當眾揶揄,讓眾人不可能對他產生太大嫉妒,他才能回一車間順利工作。否則,只怕車間主任都會不配合,因為人人都討厭平步青雲的新貴。
但是,水書記最終還是指出,社會效益和政治影響方面寫得太少,雖然引用了國家整頓政策中有關條文,提到不成套引進的問題,但還應該再提幾條別的,比如國家對目前工業企業技術改造的決定必須提到;對我國當前面臨的為全面開創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新局面,為建設一個具有高度民主、高度文明的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而奮鬥的中心任務必須提到;對國民經濟中重大比例嚴重失調、消費品行業必須加快發展的狀況必須提到;甚至還應該宣傳一下金州推行整頓以後經濟效益的提高。水書記說,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內容,必須到資料室查了資料補充進去,其他基本可以通過。宋運輝心說整頓真正的開始才一周,哪裡能岀效果,怎麼寫。但他只說了這下沒法睡午覺了,取了水書記的鉛筆將剛才水書記說的幾個重點稍微記了下,被水書記放出家門回去再寫。
水書記周一下午飛機去北京前,又分別召開整頓辦和設備改造辦兩個會議,宋運輝在設備改造辦又被調入設備組,負責新舊設備的參數銜接工作。而在整頓辦會議上,水書記說,你宋運輝不是累不死嗎,那就負責一車間整頓工作的督導聯絡整理。於是,宋運輝在繼去水書記家吃飯被人刮目相看之後沒兩天,又被人視為笑柄,眾人人前人後都不避諱,直稱他為「累不死」。不過,一些有一定地位,關注著局勢的,又明白水書記一向工作作風的明白人卻從這一波三折和多次壓下重任中解讀到,這個叫宋運輝的年輕人,正是因為苦幹能幹肯干,又年輕缺乏經歷,所以先前被水書記順勢利用,而後,很可能視其自身實力提高而重用。
他如今是什麼形象,他從尋建祥有些支支吾吾的表述中得到答案,有人說他枉作小人,最後也並不被水書記待見,有人說他急功近利,可這樣急吼吼的人誰敢用他,最終被冷擱是必然。雖然同事與他見面時候都是客客氣氣,可背後轉身,都不知怎麼議論他。宋運輝自那天開會以翔實數據頂翻總工辦之後,一直心情極差,每晚需要梁思申送來的小說鎮定心神才能睡覺,他是硬撐著憑良心做事,才依然努力地工作。他捫心自問,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他重新做一回選擇,他會怎麼做?他想來想去,他別無選擇,除非他什麼都不做,就嘻嘻哈哈地混日子,否則,他依然會被水書記挑中,做那條大棒。他甚至沒有拒絕做大棒的資格。
組長連忙對宋運輝道:「快動手,書記一行已經定了周一的機票,也已經跟部里領導約定時間。天哪,怎麼扣得那麼緊。」
尋建祥「嗤」一聲,「我不惹事?虧熊耳朵還挺喜歡你,別不講義氣。」
好在,尋建祥雖然回來得晚,可沒病沒災,什麼事都沒發生。
水書記聞言「嘿」一聲笑出來,也起身道:「我請你吃頓好的,邊吃邊聊。下午放你回去睡覺。」
反而是整頓辦的工作做得轟轟烈烈,水書記親自參与,一抓到人,從車間工段將工作開展起來,然後才集中到上面終審通過。一時之間,大家嘴裏都是整頓辦,而不見設備改造辦。
然後,開始按部就班地工作。雖然有明確的工作指導框架,可宋運輝明顯感受到相關人員的扯皮推搪計較。比如申報文案的編寫,交給宋運輝寫,其實只要兩天,可責任人的第一位卻帶著大伙兒左一個會議,右一個會議,討論來討論去,一個會議只能寫出一頁,寫的東西不見高明,只見「穩重」。宋運輝倒是不反對討論,他心疼磨蹭掉的時間。可是,他現在已不是自由人,不像以前可以掛在一車間卻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現在得身不由己地出席那些打發時間的會議。往往一天兩三個會議,做事只能拿到業餘時間。
「我每天泡圖書館。」
宋運輝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水書記果真收拾起報告放進公文包里,起身下班,他愣怔地跟出去,跟下樓,各自找到自行車,水書記招手叫他跟上,他一直愣愣地跟到水書記家裡,就在一起下班的全廠白班人員眾目睽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