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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第八節

1997

第八節

雷東寶沒管韋春紅出不出去,聽說就這幾句了,就縮回頭睡自己的。跟韋春紅還講究個什麼,他又不是而今臉色白凈、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的宋運輝。韋春紅是他的人,他還怕她逃哪兒去?明天一早,她准又是熱湯熱水伺候。
「你還每天詛咒發誓以後要稍微禮讓一些外公。背包也給我。」
請教老王先生的電話,得關上門打才行,絕不能讓別人聽到他著急討救兵。無論宋運輝提供的注意有多餿,但宋運輝說的什麼向外圍打聽都說他現在處境艱難的話,卻讓他心驚,他一直維持著雷霆欣欣向榮的表象,為此他有意命令提貨的車子即使晚上提貨,也必須白天過磅發車,而不能裝一車貨物黑燈黑火沒人看見就走。可現今他必須提高警惕了,因宋運輝那麼遠也知道,別人只要有心一定也知道。只是他一時急得沒主意,最想請教老王先生。
「你知道,這事有難度,有些難度我們已經遇到。有些下崗工人有出路,可是他們隱瞞,那邊掙工資,這邊讓我們繼續交養老保險,有些做了雙份養老保險。有些希望我們解決出路,可是你看看那些老企業安置老職工的附屬單位,金州這麼一家工廠五臟俱全,幼兒園到中學,以及技校,都有;養殖場從種菜種瓜種糧到養魚養豬養雞。那麼大的附屬包袱,拖得金州蔣總怎麼改革都沒法改成。我一早已經放棄辦附屬企業的打算,但是把這幫人推向社會呢?我不是偏見……我讓大家想辦法,大家都沒有辦法。」
雷東寶酒意上涌,翻身便睡著。醒來時候卻是第一時間又想到宋運輝的電話,他想來想去,還是昨晚的結論。早晨清醒了他想到,他不願打電話給宋運輝,更因為受不了宋運輝而今的高高在上。但是他想給王老先生打個電話,請教那個闖過好多外國碼頭的老法師。
韋春紅最恨雷東寶罵她「騷|貨」,氣得一扔毛巾,掉頭就走。走到外面一隻手放到煤氣瓶開關上,終於還是沒狠心關上煤氣凍死裏面那頭豬。可還是忍不住將煤氣閥門旋大,燙死那頭豬,褪那身豬毛。她回頭走進朝北的小房間。跟寶寶躺一張小床上生悶氣。每天都這樣,每一天有好臉色看,這日子還咋過?
他的艱難,又有幾個人能理解?現在連宋運輝都沒出息,說出這種沒見識的輕描淡寫話來,他還是靠自己吧。
「還是我們寶寶重。聽說他們可可已經能拎三斤重的啞鈴,扔半斤重的沙袋,我回頭也做沙袋給寶寶扔。」
「說對錯容易,做起來難。不說別人,我媽原來工作的廠子先是承包了,後來不知怎麼一轉手二轉手,低價到個人手裡了,所有老工人一下不知道醫藥費往哪兒報,本來就已經拿不到的退休費以後該問誰拿。我這一周才把一些社保福利之類的竅門弄清楚個小半,一團亂麻。最難的是還不知道以後還會怎麼改進,現在做的工作會不會作廢。」
外公卻是接到電話,旁若無人地打斷雷東寶的問候,笑嘻嘻地問:「東寶,最近日子不好過?」
「換做以前,春紅姐可能肯,可大哥跟別人在外面生個寶寶回來,春紅姐還能不寒心?」
兩人抱著可可下車進去,宋季山夫婦早準備了清淡卻豐富的晚餐等著,可可腳一落地就全醒了,又鬧得不行。宋運輝看著熱熱鬧鬧的客廳,心想,梁思申小學時候的銳氣,其實一直埋在骨子深處。他看得出,梁思申的眼神有些不對,總是有意無意避開他。他知道梁思申心裏還在彆扭著。可是這也是他的選擇問題,在對待梁思申時,他選擇不隱瞞。那麼,他只有承擔不隱瞞的後果。但他相信梁思申應該會理解。
但是梁思申的心裏空空的,她沒找到答案,或許是她最近的工作和心理的壓力過大,她真應該出去走走?
但走到外面,寒風凜冽中只見宋運輝的車子恰到好處地停在門邊上,走出大門,一步之遙。梁思申感慨:「二伯的車子都不大停機場門口呢。」
「很不好!」
雷東寶一見韋春紅轉身,心裏已經生出後悔,但是他才不肯低聲下氣求韋春紅回來,自己打好肥皂粗粗洗一遍,就算完事。九_九_藏_書只是他心裏惦記著宋運輝托韋春紅捎的話,即使喝酒有些上頭,有那麼幾個人的名字,他還是在心中重視加重視。可再怎麼重視,也不能讓他向韋春紅低頭。他洗凈抹乾穿衣出來,到卧室見墨黑一片,就毫不猶豫扭頭拐進北屋,一頭鑽進被窩,倒有一半身子還露在小床外面,搖搖欲墜。
「我們曾經小範圍試點分流部分職工下崗,但是難度非常大,有技能的按說早自己找到活路,有些還是停薪留職的,可一說分流,又全回來了,說什麼都不願意脫離鐵飯碗,這是最出乎我們意料的。沒技能的更不願下崗,說生是企業的人,死是企業的鬼,在企業幹了一輩子,最後一定要拿著企業給的喪葬費才肯上路。這是一種難以解決的意識死結。對不起,我還是解釋。」
「今天冷空氣來,怕你們走一段路去停車場凍著。可可睡得半醒不醒的,最容易受風寒。」
「你都那麼有道理,還問我幹嗎?宋總連一聲危險都不能說?」
吃飯時候,梁思申接到戴嬌鳳電話。戴嬌鳳說她才剛從錦雲里出來,問楊巡妹妹出事是不是真的。梁思申心說外公還真八卦,但還是應戴嬌鳳要求,把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下。好在她倒是沒聽出戴嬌鳳口氣中有幸災樂禍的成分。
「你大男人還怕冷,你說你幾天沒洗了,老垢都能當皮揭了。我把電暖器拎來給你照著。」「不洗,要睡覺。」「不洗就不把小輝電話說給你。洗不洗?不洗拉倒。」
「他?怎麼不打給我?」
「你意思是宋總關心你還是錯的?你倒是問問你自己,你怎麼對宋總?最近你給過他好臉色沒有?宋總的事情,你又那天關心過?你還叫宋總來問你呢,人家肯關心你已經夠上路。」
走進那間卧室,雷東寶將門一關,跳進被子里躺下,就道:「接著說下去。」
「你去洗澡,我才跟你說。浴缸乾淨的,去吧,你泡著,我們說話。」
「他們可可會騎車了嗎?」
但無論喜歡或者更喜歡,眼前的兩個無疑是他的最愛,看到他們,雖然有被興師問罪之虞,他還是一顆心歡快起來,轉化為行動。他看到梁思申抬頭的瞬間一張臉上笑開了花,很快就見她嘴唇一撮,做出小聲舉動,示意他看懷裡似醒非醒的可可。可可迷迷糊糊間看到了爸爸,輕輕叫聲「爸爸」,伸出兩隻小手要爸爸抱,過程中連打了三個哈欠。宋運輝的一顆心軟得化為飴糖,忙伸手接了孩子。
梁思申無話可說。宋運輝說的這是現實,發展和生存,在這個發展初期的社會裡,衝突特別激烈。只是,面對理直氣壯的丈夫,她失聲。
「剛剛給春紅姐打電話,大哥的兒子正感冒著,說最近天冷下來,小孩子動不動就感冒,又是打針又是吃藥。嚇得我趕緊回去停車場把車子開到門邊上。你猜大哥那邊情況怎麼樣?」
「對。更不好的是大哥的考慮,他竟想憑一己之力渡過難關,而不是發動村民。他從家裡拿錢填補雷霆的急需。春紅姐有些為難要不要把她的私房錢拿出來支援大哥。」
韋春紅不願鑽進被子里,忍著寒冷,簡單地道:「很簡單,宋總說你現在很危險,出口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得靠內銷支付開銷。他建議你暫停新車間安裝,集中精力開動現有最掙錢的設備,保住性命再說,形勢總會好轉,等形勢好轉,銀行借錢容易了,你可以再上馬別的。完了。」
他今天忙得連晚飯都沒時間吃,打給韋春紅的電話還是在機場大廳等妻兒的時候見縫插針。
宋運輝聽得直搖頭,「春紅姐,大哥怎麼想……不,不管大哥怎麼想,他心裏應該是裝著妻兒老小的。可雷霆資金缺口,再加十個你也填不滿。你要有考慮。」
宋運輝一愣:「或許……吧。」
「難怪,她說跟你談得很好。」宋運輝把女兒跟親媽說電話后的感受吞進肚子里,「是不是因為環境不同,我感覺你常駐國內后,性格變化很多?」
「讀書的時候也討論過,太周全的福利制度,比如歐洲的,會不會是國家贍養懶人。剛開放時候我們是被企業沉重的福利包袱嚇https://read.99csw.com倒的,當時都想,企業納稅,按說處置失業人員的事情應該是國家的責任,為什麼卻要企業負責職工的生老病死呢?國內工作一段時間后才明白,這是讓企業為國家舊體制還欠債呢,很不合理。可我總覺得,你的處理方法還是不人道的,一定程度上,你毀了企業的公信力。」
「不怕,可可結實著呢,你沒見他每天跟黑拉拉練賽跑,免疫力很強。」
「算了,他巴不得我每天跟他磨嘴皮子呢,我哪天要是精神不暢懶得說話,他准一個精準的窩心腳把我惹毛了。我們還是繼續針尖對麥芒吧,這輩子改不了。」梁思申看著周圍,笑道:「這兒是你地盤,背包還是我背著吧,不能讓我們宋總失面子。」
「沒問,不過聽說特愛爬樹,有次爬上去跟尿不濕一起掛樹杈上。他們院子大,我們寶寶比可可文氣些。」
宋運輝騰出手摸摸妻子的頭髮,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自己主動提出:「我再讓你失望一下。那家合作企業下崗工人的事,我拍板的。關於理由,我想了一周,決定不解釋。無論出發點如何,過程如何,結果還是這個結果。換個時間,我可能還是會這麼做,我選擇挽救更大一部分人。不過現在通過上市操作,企業獲得融資,已經恢復生機,我準備考慮那些下崗工人。」
「就這麼幾句,你想知道多的,自己打電話問他,沒人攔你。」韋春紅說著就走出主卧,又回北邊的房間。冬日夜晚,北屋明顯比南屋寒冷。韋春紅想到妹妹來時與她說的貼心話,妹妹看到她睡的是北屋,為她打抱不平,說這房子是她出錢買出錢裝,憑什麼好屋子讓雷東寶住?韋春紅今晚更是摸著剛才被雷東寶拽痛的手腕,憤怒地想,現在的雷東寶完全吃她的用她的,還沒一個好臉色,她真是還不如養條狼狗,狼狗雖然拉著臉,起碼還能看著門。
韋春紅正生氣呢,忽然被身後伸過來的一雙熱烘烘的手抱住,想叫他滾,又怕吵醒寶寶,兩人就這麼僵持著,黑暗中一言不發。韋春紅等著雷東寶酒後嗜睡打呼嚕,雷東寶等著韋春紅貼上來發騷。可是老夫老妻知己知彼,都沒給對方可乘之機。
「我有這麼面目可憎?」
「春紅姐不用跟我客氣,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要不然我不會隨隨便便亂打一個電話說些空話給你聽。可大哥早前還貸不及時,已經上銀行黑名單。市縣的銀行已經不同過往,他們現在也要考慮風險。我一圈打聽下來,看來大哥得立刻採取措施積極自救。我目前想到一個自救措施,可是我有個顧慮,這個措施執行起來,可能很傷大哥顏面。尤其由我說出來,他更會覺得我是在削他面子。所以我先找你了解一下大哥近況,看他心情好不好,能不能好好說話。」
宋運輝沒想到韋春紅竟然那麼快就理解他的處境和意圖,又積極主動地請纓,卸除他心中顧慮。心裏感慨,雷東寶這人做事,別的不說,找老婆卻是一找一個準。不過宋運輝要說的主意不多,寥寥十幾句,無非是個思想,一條餌食,讓韋春紅傳達給雷東寶,讓雷東寶知道有這麼一個辦法。如果雷東寶心裏有這樣那樣的障礙,這十幾句話足以讓雷東寶做出選擇,用,還是不用。如不用,那麼他跟韋春紅多說無益。
「經濟考慮?」梁思申也是問的艱難,從小,她一直佩服宋運輝,而現在卻要質疑。
「應該,我建議你出去走走,以前設計的印度香料之旅,或者自駕環遊歐洲,都值得考慮。我還以為你想問我怎麼安置那些下崗工人。」
韋春紅忙碌完準備工作,擦乾浴缸裙邊,坐下來幫雷東寶洗頭,嘴裏一刻不落地開說:「宋總跟我說到兒子,不是說我們寶寶說話比他們可可早嗎?現在我們都會唱兒歌啦,差不多。不過聽說他們兒子不感冒,按說他們兒子肯定比我們寶寶嬌養啊,我問他可可吃啥補品,他說不吃,只說早中晚照舊吃奶粉,其他跟著大人吃。你看,你還說再吃奶粉老斷不了奶長不大怎麼辦,人家也還一直在吃呢,宋總和小梁看書多,學他們的的。以後別再九_九_藏_書提斷奶。」
韋春紅沒想到這回勸洗這麼容易,連忙開煤氣打火,往浴缸放水,又手腳利落地找出替換衣服拿進浴室,順帶拎進來一隻電暖器。小小浴室很快溫度上升,雷東寶挪來挪去躺舒服了,嘴裏一個勁地催促:「快說,可以說啦。」
韋春紅自然也了解宋運輝的意思,當然韋春紅也是多年職業帶來的一張甜嘴,一直見縫插針地恭維宋運輝的貼心和氣度。宋運輝都當耳邊風,這種話他聽多了。他只想快快了結雷東寶的事,回頭對付太太去,太太正要找他問話來呢。梁思申他們已經全面貫徹雙休日,宋運輝公司還在單雙周,因此這個星期是梁思申抱著可可來探親,宋運輝心裏清楚,他得給梁思申在職工下崗問題上有個說法。問題是他了解梁思申這個人,這一周考慮下來,他發現他無論從哪個角度解釋,可能都不會符合梁思申心中的道德準繩。
「想什麼?」宋運輝沒聽到梁思申搭腔,有些焦急。
韋春紅不想去,心裏著實厭煩這頭緒,可是又怕掙扎打鬧吵到寶寶,只得恨恨跟上,心裏卻是想,明明寶寶是這頭豬的兒子,偏被這頭豬拿來脅迫她。她還擔心,總是吵架,被已經初中的半大不小的兒子聽見不雅,尤其雷東寶醉后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梁思申笑道:「我下班急著趕回家,見可可跟外公兩個在玩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緬甸香粉,家裡那些老傢具雕的人臉上都讓一老一小撲了兩團香粉上去,古怪得緊。兩個人也是滿手滿臉的香粉,一個寒山一個拾得。我時間緊,捉了可可就奔機場,才剛把他收拾乾淨,飛機就降下了,可可也睡著了,也不知他們兩個下午怎麼瘋玩的。」
「希望他是個思想獨立,對世界充滿好奇和熱愛的人。」宋運輝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的憧憬加到兒子頭上,「小引有沒有給你打電話?她現在跟我說的東西充滿新奇,她正在好好體會享受。」
「我想先知道,既然讓一部分人下崗是企業生存的必由之路,你為什麼不可以理直氣壯地做,而是先用把一部分人分流到服務公司的名義將那些有待下崗的人剝離到服務公司,然後又讓那家擠滿剝離員工的服務公司難以為繼,造成人員不得不下崗的事實呢?而且那部分人還因此得不到買斷工齡或者企業幫助交付養老保險等最有限的補助,甚至找不到對口的主管單位。這可不可以說是有計劃有步驟的欺騙?」
「太灰。宋總還說,他從朋友那兒聽說你雷霆現在不順,他來電話就是要問問,你到底好不好。」
「他愛操心,以前我坐牢時候他操心我回不了小雷家,要給我另找地方。他還說什麼?」
「冷。」
看到宋運輝現在打電話說要緊事都干脆繞過雷東寶,找到她來,韋春紅想,其實雷東寶對越親近的人越是不克制,如今他火氣旺,最受氣的不是別人,正是她韋春紅。有時候看他每天忙碌焦躁得眼白血絲,口氣臭的生人勿近,她很憐惜他,想著忍忍,再忍忍,他心裏苦。可看到雷東寶總沒反過來憐惜她的一天,她又為自己不值。她最近回想,好像一年半前那一晚,她忍氣吞聲什麼條件都沒,就放雷東寶抱著寶寶第一次踏進這房子,她已經輸了陣腳。她早被雷東寶一眼看穿,從此雷東寶更是把她踩在腳底。那以後,她兢兢業業地替雷東寶養著兒子,雷東寶可有說聲好聽的?
「沒同甘,誰跟他共苦?」
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梁思申道:「可是經歷被欺騙性質的剝離之後,下崗人員還能信任你們有餘錢后的安排嗎?你們除了拿得出錢,還憑什麼來管理他們?」
「我早說過外公,他反應遲鈍,想到該隔代親了,已經來不及,幸好我生個可可讓他撈到。」
「小輝說的?別聽他的,我最近只有出口不大順,其他都好,機器照轉。」
韋春紅感動道:「宋總,你對東寶那真是別提了,親兄弟都不會有你這份關心。我實話說吧,在你面前我也不用遮遮掩掩。東寶最近脾氣壞透了,沒法跟他說實話,特別不能跟他提雷霆。宋總要不嫌我程度低,我費點勁先教會我,多說幾https://read•99csw•com遍,我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記下來照單子說,總不會說錯,回頭我死皮賴臉地磨,總能磨出點道道來。」
「住小雷家去嘛,滿山都可以跑。」
「我常給她打電話,她的很多感受,就是我剛出去時候的心情。我鼓勵她不要害怕。」
終於雷東寶半截身子掛在床外掛的累死,「呼」地起身坐在床沿,壓低聲音道:「跟我去那邊。」邊說邊伸手來拖。
雷東寶給問得語塞,瞪目道:「你到底是誰老婆?你向著誰說話?你這是?沒見我忙嗎?別給我添亂。」
「有嗎?」梁思申沉默一會兒,道:「這一年來我似乎總拉著臉兒。」
他見到梁思申出來時候旁若無人地只關心懷裡的孩子,不及其餘。若不是梁思申懷裡有個孩子,她梳馬尾巴、背雙肩包的簡單打扮真像個學生。宋運輝有些感慨,以前的她可不一樣,以前她怎麼噱頭怎麼打扮,性格非常直接,只得三個字,「我喜歡」。到哪兒都是焦點,生孩子后判若兩人。宋運輝沒良心地想,他其實更喜歡意氣飛揚的梁思申。
「死鴨子嘴硬,誰給你添亂來著?一說宋總來電話,洗澡都肯了,一身輕骨頭,你以為我看不出。我凈看見你添亂,害我一句囫圇話都說不成。」
「可是宋總跟我講,他看著這回情況不一樣,很危險……」
「嗯。」雷東寶閉著眼睛隨老婆搓拿。「他們可可多重?」
雷東寶又將眼睛閉上,卻是不知不覺豎起背,沒再靠著浴缸沿。「你應該跟他說,困難是有的,可我正找人跑關係解決。小雷家十多年來什麼沒撞上過,我還坐過牢呢,還不是都過來了。」
「話是這麼說,可大哥到底是帶領小雷家致富的功臣……呵,我這話作廢。」宋運輝才說一半,就理智地想到,人向來記仇容易,報恩難,他經歷這麼多年,還能不清楚?不能指望別人感恩戴德。
他只顧想宋運輝的話。停止新車間安裝,削去幾近一半的產能……那不跟中風半邊癱差不多了?那不等於敲鑼打鼓遍告諸人他雷東寶半邊風了嗎?他最清楚,他現在說的響說話有人聽,都是因為背後有欣欣向榮的雷霆打底,周圍電線廠靠著他的銅,縣裡財政等著他的稅,市裡統計需要他的產值,他的雷霆一舉一動影響著那麼多人,他走到哪兒去哪兒才有笑臉相迎啊。若是半邊風了,誰還重視他?
梁思申不知道怎麼回答:「但願可可以後不用碰到這些問題。」
「沒沒沒,你這段時間想得太多,太……所以我建議你出去走走。」
令雷東寶意外的是,起床見冷鍋冷灶,啥吃的都沒,連韋春紅也不在,不知帶寶寶去哪兒逛去了。他只好就這冷水洗把臉,穿戴整齊了出去上班,肚子里什麼都沒,走到外面被冷風一吹,人覺得凍。他只好讓司機趕緊找家餐飲店,進去暖暖吃一頓,才算打發。他心說韋春紅還給他臉色看,反了,晚上他索性不回這個家,看她急不急。
「可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當然無權作為評判人,我只有資格做一個質疑者,你會不會因為自身所處位置的局限,太多看到你自己的困難,強調你自己的困難?」
「誰說他不能說?但他不能亂說。你說他想知道,不會來問我?外圍打聽我,讓別人知道還以為我怎麼了他,或者我雷霆裏面有多見不得人,叫我回頭還怎麼找人要錢?」
宋運輝聽著笑:「人說隔代親,外公隔兩代才親。」
「情況真的不好?」宋運輝插上一句,打斷韋春紅的客套。
「還真是,喇叭放那麼響,手機哪鬧得過話筒。小輝說什麼?」
「不知道。我在想,我是不是該補休長假。」
「媽媽的,你吹吧,吹死了我也不信你,你當我老糊塗?你那攤子,我只要看過一次,足可以管教你五年。」
雷東寶臊了,「去,老子洗澡,誰要你看著,騷|貨。」
雷東寶悶悶地起身:「你放水。」一路脫著衣服進去浴室,脫褲子時候還走路,差點把自己絆一跤,硬是扶著洗衣機才沒摔。
雷東寶集中心力聽完,沒想到只那麼幾句,頭伸到外面忙道:「就這些?你別短斤缺兩,又不是你開飯店。」
宋運輝心說,來https://read.99csw.com了,他終於等到。他輕呼一聲「可可」,稍扭頭看看,見可可依然熟睡的樣子,才道:「國企裏面,讓誰下崗,不讓誰下崗,是件異常困難的事。」
想起來真灰心。韋春紅想到妹妹說她在飯店裡八面威風,多少意氣,沒想到在家裡被姐夫摁在腳底,還得替姐夫養著野女人的兒子,妹妹說起來就不服。她當時還斥責妹妹挑撥,害妹妹好久不給她電話。今晚回想,心裏翻來覆去地想,她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雷東寶很晚才回來,醉醺醺的,走路腳步沉重。即使心裏在提醒自己不要吵醒兩個孩子,可是沒用,兩隻腳由不得他。韋春紅早已習慣,等雷東寶進門,就幫他把外面西服脫了,把他往浴室推。雷東寶不想去,累得只想睡覺,可韋春紅卻道:「晚上宋總來電話,跟我說了好一會兒。」
「活著總是要碰到問題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但願到可可他們時代的時候,有些問題不用那麼複雜。我……應該是比我早一代的那輩子人,遇到的變革太多了。他們說,該讀書的時候他們支邊支農了;等知識荒廢的差不多,粉碎『四人幫』了,他們又費勁爭取迴流,可沒有好工作等他們;好不容易生活穩定些,結婚生孩子了,卻又遇到下崗失業。這話是我從合作廠的報告中看到的,說實在的,那些人沒有工作技能,也不能全怪他們。回頭想想,我也是,一個初中畢業未讀高中而插隊的人,哪兒會想到後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周想了很多,頭痛,急切地等你和可可來,又怕你見面就說我沒人性。」
其實,早在資金剛開始緊張的時候,他已經想到停止新車間建造,可是他最終無法下這個決心。他停止建造當然容易,但國企出身的宋運輝不會想到他拿的是銀行的錢,銀行貸款是需要利息的,他已經投入那麼多資金在新車間的建造上,若是停工,那麼多貸款的利息日日夜夜地產生,根本不是他現有車間利潤能支付得起的,宋運輝還說關停利潤不高的生產線,他更是不能考慮,他是一個電動機都不能停。他必須咬牙撐住,必須撐到新車間開工,產生利潤,他才算歇一口氣。
宋運輝倒是沒想到那麼多,又聯想到被雷東寶剝奪將近兩年的小雷家村民,嘆一聲:「大哥別弄到眾叛親離才好。難道他是因為知道村民可能不會跟他同甘共苦,才不去想發動群眾那條捷徑?」
「宋總,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我也思量著我這幾年掙的這點子錢放到東寶手裡有沒有意義,可看著他艱難,我又不能沒良心,守著錢袋子一分錢都不給。你一說,我心裡有數了。不管怎麼樣,家裡得上一副雙保險,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可宋總,你在這兒老家認識的官多,交情肯定比東寶鐵,憑你身份走出去說話,誰……」
雷東寶生了會兒氣,當然不準備回電宋運輝,沒什麼可商量的,宋運輝他們的國企已經觀念落後,他雷霆的突圍,需要靠他自己的努力。
雷東寶睜眼,全沒了醉意,似是跟平常日子一樣正常。他緊張地道:「你怎麼說的,你跟他說,我好得很。」
「他又不是別人。我說你錢緊,問他有沒有辦法催一把他在這兒的朋友。他說他打聽時候已經催了,可他到底是別處的官,使不上太大的力。」
「他說打你的打不進,你們又去哪兒胡鬧去了,連手機都不接。」韋春紅不便實說,反而賴到雷東寶頭上。
梁思申微笑道:「可可又是被外公歪論熏陶著,又是被我們的高論培養著。你說以後可可長大會是怎麼樣一個人?」
「不是一點點不好,是很不好。雷霆現在資金很緊張,東寶每天都在外面跑資金,公司管理都交給正明。可跑來的貸款不夠用,他們那新車間安裝吞起錢來嘩啦啦的,多少錢進去都跟打水漂一樣,一會兒就沒了。他又不想讓村裡人知道村裡沒錢,碰到要緊時候就掏自己腰包,我這兒現在左一次右一次已經讓他拿走不少了,我不給他,他就喝醉了跟我鬧。你說……兩個兒子一見他回家就躲起來,全家都怕他,保姆辭職不肯幹了。我都在想了,他心裏到底是雷霆重要啊,還是這個家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