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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六節

1998

第六節

可是女兒小碗兒啊,每想到小碗,楊巡到哪兒都能眉開眼笑。他細心地跟隨女兒成長的每一步:能睜開眼睛了,能盯人了,能認人了,還會咧開小嘴笑了,還能咿咿呀呀地發聲了。哦喲,這樣小小的一個人,長起體重來還挺快,每天稱重都有增重,門后掛的一張體重曲線圖一直是蹭蹭往上升的,非常健康。便是連一頭黑亮的頭髮也長得飛快,很快就長出小姑娘的清秀模樣來。而今老二家的也懷孕了,但楊巡確信不疑,誰都沒他的小碗兒可愛。
四寶媳婦以為這是理所當然,但回去將一天情況向老公一彙報,卻沒想到紅偉和正明兩大頭親自到市裡找她問個究竟,四寶媳婦才知天外有天。正明原來在集團里負責公關,早八百年就已經把宋運輝的關係玩得比雷東寶還熟,最清楚宋運輝的能量能到哪一層。但今天四寶媳婦的傳達顯然不是那麼回事,他們急了。向四寶媳婦問清所有細節,紅偉立刻打電話問楊巡,果然楊巡反饋,別惹姓梁的。紅偉和正明兩個頓時臉色煞白,比躺病床上的雷東寶的白臉有過之而無不及。
楊巡鬱悶了好一會兒,但即使再鬱悶,他還是寫出一份方案,傳真給梁思申,他建議梁思申將市一機的市區廠房置換到郊區,這地塊與市中心直線距離近,面積巨大,好好開發起來,即使沒有熱點也可以做出熱點,只要有能力有能量有資金,想怎麼折騰那地塊,就怎麼折騰。
宋運輝奇道:「那條路還通著嗎?你……想探訪我的心路歷程?」
楊巡估計宋運輝嘴裏的不是小數目應該起碼十萬起檔。但再想到梁思申的大手筆,那個不是小數目,會不會百萬起檔?他都無心應酬,回家便告訴任遐邇,宋總太太估計捐了上百萬,這還是保守數字。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可是他現在懶得離開錦雲里走那麼遠的路,他只好問宋運輝,雷東寶而今有沒有音信。宋運輝告訴外公,他只聯絡得到韋春紅,雷東寶一直不肯接聽他的電話。他只知道雷東寶現在能走路了,神智完全清楚了,戒酒了,戒煙了,而今最大愛好是捏一把柴刀上山砍柴,一去就是半天,砍柴回來是劈柴,劈柴之後是燒柴,可以耐心地蹲灶窩裡半天都不出來,人瘦了,落形了,嗓門小了。
楊巡奇道:「你怎麼知道得那麼多……哦,對,你家裡都是銀行。我插手處理這些事情之後才慢慢知道還有那麼多沒法講道理的蠢套路。可有什麼辦法?只有干著急,公家的錢,人家銀行不急。那你為什麼不做?你有人脈。」但楊巡說出來就想到,梁思申不肯利用那人脈。
宋運輝不知道妻子要跟他說什麼,卻毫不猶豫地道:「你說,我全部答應。」
其實宋運輝不便將梁思申準備用於災區的錢公之於眾。梁思申的意圖很明顯,替她爸爸消孽。她不僅自己出錢,還大大勒索了梁凡一筆,倒是放過外公,還是外公自覺將錢奉上。因此她不肯留名,不願公開,一切都希望悄悄地完成,誰也不驚動。宋引是聽說計劃后自告奮勇跟去做保鏢的,爺爺奶奶好生不舍,但是爸爸鼓勵。她幾乎是在車上倒的時差。
「是的,你現在工作中對成事的因素考慮太多,人的因素考慮太少。包括考慮你自己,為了成事,你個人也放棄太多。」梁思申認真上了,她基本上也是認準了宋運輝不會生她的氣,頗為有恃無恐。
但隨著雨沒完沒了地下到七月,楊巡不好意思再沒心沒肺地「觀賞」了,有時因為應酬錯過新聞聯播,回家還是會問一下那邊情況如何,有無惡化。他沒親眼見識過山洪,卻知道村裡有幾處遺迹,竟是山洪衝垮的石頭牆。電話上的洪水若是決堤,沿岸百姓的家那就得跟他當年東北時期遭憤怒礦工洗劫的電線店一樣,數年積累,一朝完蛋。他至今想起當年的困境還有點膽寒呢。他因此也不知心裏哪根筋搭上了,特別關心長江沿岸局勢的變化。今天一回家,任遐邇就告訴他,新聞播出年紀那麼大的朱經理親自抵達重災區探望災民。
兩個人夫唱婦隨,同聲共氣。臨睡,任遐邇卻問一聲:「這個月要不要拿筆現金出來放著?」
楊巡奇道:「我不知道你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你不怕日方,還是你另有奇招?即使錢多燙手你可以到銀行存零存零取,拿最低利息,只要你高興,可沒必要送錢送給別人把持還讓別人看你笑話。市一機蕭然怎麼回事,全市人民都知道,可你當年比全市人民知道得還早,現在反而是怎麼回事?」
可是她心裏真替韋春紅難過,這樣一個女人,要什麼拿得出什麼,能獨當一面將飯店開得那麼好,怎麼遇到雷東寶,就沒自我了呢?她不知道如果宋運輝不重視她、出軌、還壞脾氣,她能有韋春紅這樣不屈不饒的賢惠嗎?
「知道。你準備接手爛尾樓?據說因為產權不明晰,敢接的人不多。很多人怕接手後有莫名其妙的債主找上門來。」
考慮到宋運輝坐落在東海總公司,萬一梁思申買下市一機,目的不是轉賣,而是打算落地生根好生運作呢?他想梁思申不是個能處理雞零狗碎的人,倒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如何出手,他很有心再度與她合作。
「稍高,但還算合理。」
這以後,雷霆的紅偉和正明幾乎https://read.99csw.com隔三差五地發一份情況通報到錦雲里的傳真上。於是外公經常是第一個通過通報了解雷霆的人。雷霆在市區的集團辦公室賤價賣了。因最近市道不好,無法賣出好價。雷霆的車隊只剩下運輸車和一輛普桑用於辦事,其他車子全部轉賣。雷霆召開董事會,集體討論管理層人員安排,基本上是拉開后雷東寶時代的序幕。豬場收歸村有,折價進入雷霆,忠富再度支撐養豬場。經過多次會議討論,安排紅偉全面負責電纜廠,正明全面負責銅廠,雷霆集團三足鼎立。而所有雷東寶時代定下的福利,卻經過會議討論,暫停實施……
「個人的太容易了,千年不賴萬年不還,都那樣處理,又不是我欠下的。打官司也有辦法讓它沒法執行。」
一會兒梁思申送走人回來,先發制人,道:「春紅姐,我想還是不跟來人提大哥,免得來人亂插手。現在事情已經激化到這地步,大哥已經不適合再回去小雷家,靠上級關係硬插|進去不理性。」
韋春紅半信半疑,她只知道梁思申有個錢多的外公,倒不知道還有權大的親戚,心說這姑娘怎麼命好到啥都佔了。但她不敢拿這麼一個電話太當回事,這似乎太輕易了點。她含著眼淚,繼續給雷東寶捶背、按摩腿腳。
但這些通報只有宋運輝關心。外公最先關心幾下,後來就不理了。那種小眉小眼的格局,外公才不喜歡。
任遐邇奇道:「都那麼有錢,捐點兒出來又傷不了筋骨。也忒雞賊。過幾天我們也得被找上吧,你怎麼辦?」
任遐邇莞爾,「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這幾天肯定得找你,你做好思想準備吧。」
「思申,這已經是社會問題。你這麼要求我個人,不公平。」
沒過多久,一個年輕男醫生和兩個護士客客氣氣地趕來,說是來給雷東寶搬病床的,搬去高幹病房。再過一會兒,等病床搬好,韋春紅在電視上見過的一位市領導匆匆趕來,抓住梁思申親切地說話,關切詢問還需要幫忙做些什麼。韋春紅目瞪口呆地看著梁思申從容應對,卻沒聽到梁思申在市領導面前講出躺在床上的這個人是大名鼎鼎的小雷家村的雷東寶,當然,梁思申也不可能為雷東寶伸冤。
宋運輝卻得為妻子的指責找出理由:「你對我的工作了解並不全面,當然與我平時說得不多有關。現在我們的話題,包括電話中的話題,80%是有關可可,5%是有關其他人,屬於我們兩個的只有15%。而我更擅長傾聽,導致你了解我工作的時間不多。對不對?」
韋春紅無言以對,怔怔地看著梁思申,又落下眼淚。人家小姑娘可比她明白得多,做事也乾脆得多。
梁思申將楊巡的話回味三遍,道:「債務難道容易躲?萬一有人忽然拿出一張過去的借條來讓你還,你還不還?這種公司普遍都是過去那種貸款——抵押——再貸款——再抵押的產物,揮霍到資金鏈斷裂,結果留下幾幢爛尾樓。所以這幾幢爛尾樓的價值與其身上背負的銀行貨款或者其他渠道借貸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但銀行怕負爛賬責任,寧可拖著不處理,讓賬上永遠有這筆賬掛著,也不敢折價交給你。我估計這不是地方政府協調一下能劃清界限的問題。」
梁思申猶豫之下,終於將手中的本子打開,將那張宋運輝在金州新車間開工現場的照片拿出來,放到丈夫手裡。「我這幾天考慮了,我愛這樣追求事業的你,愛直言不諱批評我對老師胡說的你,愛那個直言『我很驕傲』的你,愛為大哥操心得沒原則的你,愛幫我跟外公鬥嘴的你,愛西湖邊內斂又奔放的你,愛一直堅韌智慧的你。但是我最近心裏對你越來越有非議,覺得你越來越面目模糊,前陣子我才想到,你變了,你變成外公嘴裏那種千人一面的官僚。直到見你又黏黏糊糊對大哥割捨不下,我才意識到,你如今已經很少流露人性的一面。對不起,我會不會說得太嚴苛?」
但梁思申只回電謝謝。楊巡很是失落。他從小楊饅頭一步步地發展到今天,項目是越做越大,而今雖然看到很多賺錢機會,他也正著手操作,可缺乏挑戰性,總是缺少激|情。可像市一機地塊改造那麼大的項目,人一生只要做上一個,到死都有吹牛資本,那是挑戰極限啊!可是梁思申顯然對過去的合作留有陰影,楊巡無處著力。
可外公卻在這般典雅繁華中,想到粗糙的雷東寶,不知那個一會兒魯智深一會兒李逵的漢子現在恢復沒有,精神頭如何,健康狀況會不會比他這個老頭子更糟。
「是的,你一向做事很有考慮,可是現在你越來越理性,理性得可以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來達到目的。比如犧牲你自己的好惡原則,犧牲有些人的生計,最麻煩的是,決定犧牲某個群體時候,你很理所當然的態度。換作若干年前,當你作為某個被犧牲的群體,從小到大遭受不幸,你作為被犧牲個體是如何感受的?你有沒有將心比心一下?如果為了某個目的可以理所當然地犧牲某人或者某物,那麼誰也難以保證哪天你我,以及你我的某些底線也會被誰犧牲。那實在是很危險地想法。」
第二天上班,楊巡便接到一條更加震撼的消息,梁思申進駐九九藏書市一機,日方管理人員于會後退出管理。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梁思申也買下了日方的股份?楊巡好好地定下神來,才打電話去恭賀。
回到家裡,他也有私人問題需要面對,他隱隱覺得梁思申對他與過去很不一樣。但究竟好或者不好在哪裡,他也說不上來,梁思申依然對他親昵,跟他單獨在一起時也還是黏在一起,可他為什麼覺得她好像離他有些疏遠了呢?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宋運輝有些提心弔膽。
宋運輝被妻子糾纏不過,其實他也好奇那條他雙腳丈量著走出農村的那條山道如今會是怎樣,他也不擔心妻子對他心靈變遷的探尋。那都是小事。他只擔心與妻子的一席嚴肅談話中妻子對他的看法,那看來是她的心結,那麼也必然得成為他的心病。他怎會失去人性呢?這一嚴重指控顯然不正確。他雖然說,她任何要求都可以答應,可是不合理的要求呢?考慮到梁思申心裏的齟齬,想到夫妻關係可能轉向「貌合神離」,宋運輝無法不把談話當回事。他太愛,她若冷落他,他的人生會崩塌一半。
楊巡道:「最近房價跳樓,比最高房價低一半,幾家房地產公司做不下去,出現一種叫爛尾樓的東西,你有數?」
楊巡「撲哧」一聲笑出來,「發牢騷也得聽知識分子發啊,你這話放今天飯桌上,就把他們的蓋了。說實話,我本來想怎麼伸把手,今天聽他們一席牢騷,我也氣不打一處來。都當我們的錢是不義之財一樣,以前拿個白條誰都敢上來收費,今天變成捐款了。就算退一步,要捐也得先找蕭然他們那些人,他們那掙的才是不義之財,說什麼也得捐點兒出去安慰良心。哪像我們提心弔膽這點兒產業,每分錢拿出去都是割肉。」
「對,我正跟幾家談,我們遐邇說那些公司的賬爛得一塌糊塗,不知道多少黑窟窿躲在後面。所以我上回跟申總說起,要是讓政府做中間人,拿文件把前後兩個經營者之間划條分界線,我這事情做起來就順了。可現在爛尾樓都才開始爛起,沒爛到家,政府都還在看。我跟幾位機關朋友說起,他們都說很難插手。這不,我一直拖著。」
梁思申當即打電話給梁大,問有沒有辦法幫弄一間高幹病房。她相信肯定弄得到,只要梁大肯,當然,她相信梁大肯定不遺餘力,今時不同以往,梁大和他的那些舅舅看見她比看到親妹妹親女兒還親。韋春紅還想客氣,但梁思申輕聲告訴她,還有比宋運輝更狠的人在上頭,這會兒從權,搬出來使了再說。她了解企業,雖然雷東寶倒下,可雷東寶在雷霆做的事卻都白紙黑字留在那兒,那些村人若想一勞永逸地解決雷東寶,不讓病愈后的雷東寶回去小雷家,肯定得從若干年的經營中找出問題,想出招術將雷東寶掀翻在地並踏上一腳。她認為宋運輝還不夠分量阻止那一切。
楊巡愣了會兒,連聲說「睡覺」。今天這頓飯吃得,本來看電視看得滿腔都是熱血,硬是給吃出滿腹的反社會來。
楊巡心裏其實還有另一重考慮,他很想尋找機會,通過與梁思申的第二次合作,讓他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也減少一下對梁思申的愧疚。但這話他對誰都沒臉說。
宋運輝終於不得不婉轉指出:「你真正想說的是不是我工作中缺乏人性,現在距離民眾越來越遠?」
梁思申雖然在丈夫面前幾乎為所欲為,可是到底不願看他氣急,更因為這些問題更多涉及社會制度的完善,宋運輝到底不可能鬧獨立王國,她便立刻轉了話題:「好啦,我該說的說完。大前年我去小雷家,大哥指給我看一處山道,據說正是你走出大山求學深造的通道,聽說也正是那條路上,你姐姐遇到大哥。我對那條山路很好奇,灰郎,我現在有閑,要不等小引放假回來,你請假出來,我們一家去那條山路走走?」
宋運輝差點被噎住,心頭不免有些激動。雖然以他之豐富閱歷,依然可以寬宏地把妻子的指責一笑置之,可是既然牽涉到他最不願意回憶的過去歲月,他心裏不會不以為然:「套用你的話,兩碼事。這是個百舸爭流的年代,有競爭,就必然有淘汰。競爭選擇,不能說是犧牲,與那個時代的選擇不同概念。然後你看,我們集中力量辦成事,成功后可以做得多事,帶動很多人過更好生活,包括提攜那些被競爭淘汰的人。」
「加倍,轉手給我吧,我一次性付款,砸鍋賣鐵都得籌資一次性付給你。你拿著錢做你的下一筆大生意去,不要陷那工廠事務性工作里。」
楊邐旁邊聽見電話,「嗤」地一聲,「給拒絕了?認命吧。你們怎麼還可能合作?」
楊巡倒吸一口冷氣,道:「日本人給你的,也是蕭然那價?」
楊巡說的時候無心,回頭想起來卻是熱血沸騰,為什麼不可以再次合作?當然,有歷史原因在,梁思申估計對他還心存芥蒂,但誰都不能否認,合作的前景卻是非常美好。梁思申有人脈,有資金,有前瞻的融資手段,他楊巡也有資金,更有過人的活動能力。只是,合作的前提呢?他有前科,梁思申還敢不敢再度信任他?
楊巡很快得知梁思申已成功買下蕭然在市一機的股份。他雖然不知道價位如何,但想到蕭然當初肯以白菜價賣股份https://read.99csw.com給他,當然梁思申所得報價肯定更低。如果這樣,他替梁思申算計,只要稍一轉手,她就已經大賺一筆。天哪,簡直是玩家中的高手。
楊巡更想到梁思申對蕭然在市一機股份的收購,為什麼?難道已經與日方達成什麼諒解了?或者是切割一部分資產出去,由她經營?可是市一機那種製造業企業,又不是什麼好吃的蛋糕,完全是長線投資的玩意兒,梁思申究竟是什麼樣的打算,難道又是跟以前那樣三言兩語就認定一個項目?
偏生梁思申知道宋運輝對她一向是說到做到,聽聞丈夫如此爽快,愣了一下,「你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麼?」
楊巡抓抓頭皮,再抓抓頭皮,「真要做好人?」
楊巡打電話給梁思申,梁思申還奇怪,「咦,這麼快就傳開了?」
梁思申笑道:「知道也沒什麼,很快會公開的。不出一個月吧,你看消息。」
因此楊巡很有回家動力。回家裡小碗總能第一時間給他一個最閃亮的眼光以示招呼,那個時候,楊巡的心裏總是跟酥糖一樣甜蜜。他很小就沒爸爸,家裡赤貧,從小吃盡苦頭,他對著可愛都沒法形容的小碗,掛在嘴邊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話是:「爸爸好好掙錢,讓我們小碗做小公主。」任遐邇說他是個二十四孝老爸。
不管錦雲里的人關心不關心,通報卻是風雨無阻地送到,從不耽誤。反而韋春紅還不如足不出戶的外公了解雷霆。
「基本上,沒問題了。是筆好買賣。」
楊巡從一個朋友口中獲知,蕭然在市一機的股份似乎成功轉手了。楊巡非常好奇,這世上竟然還有比蕭然更蠢得人?楊巡也忿然,原來他看著蕭然四處推銷可就是賣不出那傻到極點的市一機股份,他心裏暗爽,這才叫惡有惡報。楊巡雖然無法自己親手報復,可看到蕭然落魄,他還是很不高尚地高興著。每次遇到有朋友提起蕭然和市一機,他就回家與任遐邇說:活該,活該。可沒想到,蕭然竟然得以脫厄。這如何能讓楊巡不扼腕憤慨。
韋春紅不便插嘴,但她在一邊兒卻是矛盾地期盼梁思申為雷東寶說上幾句,讓領導為雷東寶做主。可是一直等梁思申送走領導,她都沒聽見梁思申提到「雷東寶」三個字。她一時非常猶豫,要不要跟梁思申提一下,可否讓雷東寶回去小雷家,因雷霆是雷東寶的命|根|子,她估計即使雷東寶正常時候也不容易見到這位市領導。可剛才她又跟梁思申說離了小雷家最好,豈不是前後矛盾?
楊巡覺得,作為朋友,有義無反顧地提醒的義務。
梁思申卻道:「我正考慮。你說個人找上來的債務怎麼處理?」
紅偉問正明要不要去找宋運輝請罪,正明不敢答,坐駕駛位上沒主意。兩人都想到幾年前的夏天,宋運輝太太過來,雷東寶親自踩著三輪車引導參觀。
楊巡因關心經濟形勢而看新聞聯播,捎帶著也關註上了長江洪水。楊巡最先還看得興高采烈的,對著電話上濁浪翻滾的畫面大呼小叫,讓任遐邇一起「觀賞」。他告訴任遐邇,他以前所住山村每到雨季,四周山上的水全部往底部村莊里流,他們經常是眼看著小溪里的水翻滾上漲,變成寬闊的大河。然後大河裡的水漫撒開來,他們小孩子在水裡痛快地打水仗,那時候的水真清,打水仗乃一大享受,現在好生懷念,估計那什麼洞庭湖鄱陽湖一帶的孩子現在也可以狂打水仗了。當年等水一直漫到家裡,大人們的臉上才嚴肅起來,帶著他們背上家當頂一大塊油布往山上躲。小孩子還高興得稀里嘩啦的呢,現在想起來都好玩。不過雨總是那樣有規律的,下著下著,過了梅雨季就晴了。他估摸著電視里的濁浪翻滾畫面到了七八月也得因為秋季來臨降水減少而得以緩解,所以都沒當回事。
楊巡很多猜度,可是不想與任遐邇講,反正一講到梁思申,任遐邇肯定得跟他過不去,女人也不知為什麼總那麼多小心眼,又不可能的事,懷疑他做什麼。
雷東寶睡著后,宋運輝與韋春紅商量,未來是住市區還是住回小雷家?住回小雷家有沒有顧慮?韋春紅卻是只有一個答案,雷東寶連市區的家都不願回,不願以現在這副面目見任何一個熟人。她現在也不知道回頭該怎麼辦,要不到見不到熟人的鄉下找間房子?每天曬太陽種菜,讓她的兒子寄宿在學校算了。
楊巡何等機靈,道:「好,我會閉上嘴巴,以後也不會再去打聽。最近有什麼好消息壞消息沒有?」
宋運輝並不諱言:「你最近對我有看法,我不願我們之間有隔閡,可我沒找到原因。既然你已經找到……」下面的話宋運輝忽然咽住,覺得信誓旦旦得肉麻。
宋運輝想與妻子好好談談。事前,他請教感情生活豐富的虞山卿,卻覺得虞山卿的答案不適合真正相愛的兩個人。請教家庭和睦的尋建祥,又覺得尋家的精神生活與梁思申格格不入。
梁思申奇道:「你在我身邊安插著誰?千里眼追風耳都不如你。」
梁思申卻半真半假地笑道:「你晚上不需要回家看你的寶貝女兒?」
於是楊巡千方百計地各方打聽那個替代蕭然做了瘟生的人是誰。他心裏有個強烈的願望,如果收購還沒到達交錢辦手續階段,他很想使手腕破壞這宗交易,讓蕭然的錢永遠困死read.99csw.com在日本人手裡,永世不得翻身。
「噯,是啊,每個月稅費教育附加費城市建設費什麼的我們私企從來不落下,可說起來我們私企好像是三等公民,這個不準入那個不準入,怕我們擾亂經濟秩序。等捐起錢來又要我們做道德楷模,什麼邏輯?」
他想,或者他應該與妻子有更多溝通,對於有些事的處理,他有諸多無奈。可他也意識到,如果是意識形態方面的重大差異呢?就像……他以前看待他的導師水書記,當時,那時怎麼看水書記怎麼是白臉奸臣。想到這兒,他不由得一陣心驚,他的太太,會不會也像他當年看水書記一樣地看他?他再想,即使時至今日。他又如何評價水書記的人性?捫心自問,他對水書記的人品評價還真不高。那麼,而今他自詡水書記的嫡傳弟子,旁人評價他,是否亦如他評價水書記?
「先破壞,后修復,已經被證明是條歪路,修復的社會成本與經濟成本都很巨大……」
兩人不敢怠慢,去賓館找梁思申,打著拜訪的旗幟。但梁思申拒見,梁思申有意將架子端得十足,她讓小雷家人自己揣摩分量去。人總是更容易被自己心中放大的恐懼擊倒。
「是,我也覺得太苛求你,一定是我太不寬容。可是,我們相識相知這麼多年,我真的覺得你丟失了很多過去很好的品質,你變得冷漠。外公說你工作環境太複雜,你又奔跑得太快,因此來不及好好地思考。這方面我也有同感,我辭職后才考慮,我在忙忙碌碌中究竟迷失了些什麼,我發現我迷失了我的性情。」梁思申見宋運輝點頭,她將手中照片豎起,「我要一個有血有肉有愛的性情中人。」
「兩碼事。」
外公心說,什麼嘛,這也叫卧薪嘗膽?一個才屆中年的漢子打算就這般無所事事打發後半輩子?年齡比雷東寶大一倍的他都還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呢。比如他最近非常關心長江洪水,呆在電視機前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
「不,一碼事。我沒告訴你的是,我做那麼多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提高員工收入。比如在老家合作項目的收入大部分用來提高東海的福利,你知道而今國企的收入相對外資而言很沒優勢嗎?可是我們國企又有這樣那樣的規矩,我只好另闢蹊徑。還有整合那家上市公司也是基於同樣的考慮,現在基本上實現個人收入與企業效益雙豐收。其他還有許多,有空你可以調查一下社會工資與東海公司員工工資福利之間的對比,比上不足比下大大有餘。對於人的因素的考慮,我一直沒有放棄。」
楊巡當即感覺那邊境況可能比想象中更糟,要不然怎麼會驚動總理大駕?他打開電視轉了一圈,沒看到類似新聞,就上樓洗澡,看過睡夢中的寶貝女兒小碗兒,下來正好趕上晚間新聞。上海同看一條新聞的外公看完后嚴肅地癟著嘴睡去了,這邊的楊巡對妻子道:「遐邇,我們剛才吃飯說到捐款了。他們有幾個被各自的婆婆叫去要求捐款,飯桌上凈聽他們罵人,不肯捐。可都說這回估計逃不過,要不報個數字上去,回頭捐不捐另說。」
梁思申道:「好消息是減息啊,個人貸款鬆動啊……總之是個趨勢吧。目前還沒明朗,我也不知道會松到什麼程度。你最近做什麼?」
宋運輝考慮之下,聯繫楊巡,問楊巡暫借老家的房子。楊巡豈有不答應的?送都送不進呢。韋春紅當即過去一看,雖然這個家荒蕪多年,草木森森,她還是非常滿意,回來市區就推著宋運輝別回醫院,堅持讓宋運輝回去上班,不用搭理現在的雷東寶。宋運輝也知道雷東寶現在需要心理療傷,但好歹他來看過一趟之後可以放心。
梁思申看著韋春紅心軟,看著躺床上血色不復當初的雷東寶也是心軟,但是她堅持不鬆口。她早提出過雷東寶已經不適合雷霆,她必須適可而止,不能擅權。讓雷東寶回去容易,可是回去以後呢?她剛才跟來人只提病人是丈夫的大哥,她不提大哥的名字,也沒提她丈夫宋運輝的名字,她從對話中聽出來人已經去醫生那兒了解過病床上的人病情如何,估計來人當然不會漏看病人的名字,但是她既然不提,來人必定不會節外生枝。
任遐邇好久才問一句:「宋總太太的是不是不義之財?」
隔天楊巡在酒店遇見宋運輝,卻得知當天早上,梁思申買了一車子的消殺藥品,帶上剛從美國回來過暑假的宋引自駕趕赴九江了。楊巡想想那輛牛高馬大的切諾基,心說那車真派上用場了。楊巡很想知道梁思申帶去多少錢,但追問之下,宋運輝不肯詳說。只說不是小數目。
楊巡想到工作中遇到的那些難題,想到去銀行打交道遇到的門檻,他相信,即使不用梁思申的背景,只要抬出宋運輝來,便可在本地銀行暢行無阻。東海,每天多大的資金流轉啊,哪家銀行行長對宋運輝不是趨之若鶩。
可沒想到多方消息條條大路通羅馬,那羅馬分明就是東海公司老總的老婆。別人或許不知道東海公司老總老婆是誰,楊巡卻是知道得分明,這一打聽到手,反而是他糊塗了。梁思申當年不是告誡蕭然不上日方當的第一人嗎?現在怎麼反而成了跳火海的第一人?若是別人,楊巡一定認為那人是傻到家的,梁思申卻應該不是。可楊巡又想,萬https://read•99csw.com一梁思申這回鬼迷心竅呢?
「你儘管繼續。」宋運輝被說得面紅耳赤,即使他知道自己道路的最終肯定是官僚,可被梁思申如此點明,他還是吃不消,「可是工作環境……我可能已經有些職業病。」
「你草木皆兵。」但被宋運輝一說,梁思申倒反而牽挂上了,好像走那條山路真的有什麼象徵意義了似的。她是真的不願意看到丈夫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政客,她挺想,他是一個例外。
楊巡又提出:「或者你有很大計劃,你可以考慮,我是這兒的地頭蛇……你今晚有空沒?我們見面吃飯詳談。」
這全是她自己的主意,沒有事先與宋運輝商量,她覺得宋運輝如果理智處理,肯定也是一樣的辦法。她打電話告訴宋運輝處理結果,宋運輝長吁短嘆:無法接受事實,卻不得不接受事實。
天氣一天一天地熱起來,薔薇謝了,梔子開了,茉莉與玉簪也在夜晚次第開放。錦雲里在梁思申的悉心操作下,自春到夏,鮮花不斷。
然而,怎麼與梁思申開口?已經慣於在大會小會上面對台下千萬雙眼睛的宋運輝忽然有了裹足不前的膽怯,那膽怯甚至猶如當年第一次走上厂部會議室講台,面對咄咄逼人的水書記、費廠長、劉總工等人的時候。可那時他起碼心裏對技術有底,現在心裏的底卻是虛無得很,愛,可以成為他的底氣嗎?而他現在擔心的正是兩人之間愛的變化。他不免想到當年對程開顏的時候,當他心中無愛,他可以做得如此決絕。梁思申會嗎?
「你這麼招搖的身份,用得著我安插人嗎?一舉一動都在全市人民眼皮子底下。難道以後市一機全歸你?」
梁思申一笑,「再說吧,我還沒頭緒。」
楊巡道:「不過聽他們一說,還真是那麼回事。國家平時有好處都給了東海他們那些企業,要捐錢了才想到我們,憑什麼啊?我們個體戶不偷不搶,貓角落裡做邊緣分子,前幾年才被承認身份,讓開私營有限公司。輪到捐款起來,怎麼就那麼認我們法人地位了?你說誰會一個電話請走宋總談話,讓他掏錢?即使讓掏也掏的是國家的錢,他個人能掏多少?明顯不公平。」
沒等宋運輝下定決心開口,梁思申卻在到達第一晚握住宋運輝的手,嚴肅而認真地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兩人在電話中不約而同地聚焦于雷東寶心中念念的「你們為什麼反我」那句話上。梁思申吟出她最近又重拾起來的古文:「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感乎。」滾滾長江,大浪淘沙。
宋運輝從北京回來,便去探望了一下雷東寶。他見到的雷東寶已經能正常睜眼睛,可是一張臉變得歪鼻子歪眼,四肢則是不靈光了一半,生活無法自理,最要命的是思維依然遲鈍。他看得出雷東寶不想見他,非常不想見,以至於一起吃頓病號飯後,雷東寶就借睡午覺不理他了。可是看到他進門那一刻,雷東寶卻又分明滿眼睛的欣喜。他能理解雷東寶此時的心情,沒有一隻老虎是心甘情願地呆在動物園裡讓人參觀的,被鐵籠禁錮的老虎個個無精打采,理都不理外面的人。雷老虎也是一樣,捆住手腳的凄涼時節,雷東寶心裏一定寧願沒人看見。
梁思申不想把她的計劃在塵埃落定之前說出來。只是笑道:「謝謝你提醒,我回頭再考慮考慮。不過我不會重蹈蕭然覆轍,他那太笨。楊巡,盡量不要把我買蕭然股份的事情散播開去,可以嗎?」
宋運輝雖然極其推崇水書記的手段,可畢竟並不認同水書記的為人。他注視著遙遠的水書記,想以後行動決策時候得有所顧慮。
因為關心電視上的東南亞形勢,楊巡現在只要有空就看新聞聯播。他發現,最近的國內新聞頭條被大江南北的洪澇災害給佔領。電視里放出來,現場那個濁浪滾滾。楊巡聯想到自己在東北時候,憤怒的人潮過後一貧如洗的慘況。那邊若是真讓洪水洗上一遍,可慘。或許是最近剛有了個女兒,楊巡覺得自己很是心軟。他對那災區的人感同身受著,因為他曾大起大落過,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他能明白當時的心境。他關注著,不曉得災情能不能被控制住。
梁思申一下子很內疚,感覺自己好像恃強凌弱似的,在兩人感情的世界里,一向是她主動,她總是索取很多很多,丈夫總是包容著她,就像今天,他全無招架,開門揖盜。她忽然想放棄,做人不能太得寸進尺,有這樣愛她的丈夫,她還想要怎樣?反而是宋運輝今天非解決問題不可,不願再看到妻子在他身邊時卻目光游移。他鼓勵梁思申繼續。
楊巡道:「這麼說是真有其事?也沒太傳開,我聽說是蕭然的事,特意多關心了點。你這是錢多了燙手?」
晚飯時候,一個中年婦女送飯菜過來,進門時候眼睛掛滿驚異,而且一直看著梁思申。韋春紅當即收起悲切,起身介紹說這是四寶媳婦,飯菜做得最好,這幾天在她家幫忙。又似是不經意地提起剛才那位什麼什麼長真客氣,都已經幫那麼大忙了,還拎水果鮮花過去。四寶媳婦沒敢說是什麼,她剛才還是一徑去的普通病房,那邊人告訴她來了一個很派頭的年輕女人,坐在病房裡一個電話就把什麼事都搞定,四寶媳婦還以為是誰,看西洋鏡似的跑來高幹病房區,才知原來是宋運輝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