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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七節

1998

第七節

「如果是這樣,寧可不要發展。」宋引還是堅持道。
宋運輝自己也察覺到剛才的興奮其實更多的是來自故地重遊的感覺,道:「噯,以前,幾乎差不多。」
楊巡聽著更加歡喜,是的,今天還真有這樣的感覺,好像狗肉包子上了檯面。他自己剛才也是揚眉吐氣的,他這回被示眾心裏踏實,因此面對著電視鏡頭,他很有平常心,不用吹牛,不用浮夸,有一說一。說實話,這感覺真好。他想,這是不是走出邊緣的人物,拿自己當作堂堂正正的社會中堅了呢?這幾年,手頭越發殷實,而弟妹們也基本上成家立業,對家庭的責任,他應付起來已經綽綽有餘。或者,他是應該把責任心貢獻出去給社會了。
宋運輝坐在大樹下大歇時候,喘著粗氣告訴梁思申,「翻過山頭,再往下點的緩坡上,以前那兒有個大坑,是挖泥做磚乾的好事,我那年春節回家,姐姐去市裡接我,那年雪好大,我們走回來特別辛苦,結果滑進那坑裡了。是大哥拉我們上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雖然我們……可我還是想,那次要是沒見到就好了。」
梁思申笑道:「好建議,小引成環保人士了。」
當四個人在來過一次的宋運輝帶領下終於來到楊巡家老宅面前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家家戶戶的門窗透出深深淺淺的燈光。
但是楊巡的豪情壯志沒亮相多久,都還沒放到家庭會議上與楊速楊邐討論,他就已經把組建集團的設想又打包封存到心底倉庫「夢想」一欄里了。他頭腦還沒發昏,並不會以為憑他個人努力一小把,社會環境就會仙女點化一樣地瞬間發生改變。他全身多的是小辮子,他依然擔心太過招搖,會引得有些人氣不過清算他的舊賬。他最終還是沒弄什麼集團,但開始設計規範化的企業管理,結合逐步完善起來的勞動人事制度,制定內部員工的福利保障。
梁思申看前面騎著個可可還腳步穩健的丈夫,滿臉笑意。丈夫重視她的意見,看他今天想得真多。
走出農田,就是居民和曬場,陽光下的曬場上滿是夏收打下的金黃稻子。曬場陰影處貓著的農民看這一隊離奇闖入的陌生人,這陌生人則是在宋運輝的帶領下研究稻穀是怎樣長在稻草上,農民又是如何用手搖的稻桶脫粒的。梁思申和宋引、可可都感到非常新奇,輪流將曬場邊閑置的稻桶搖了好幾圈的才肯罷休。而這時四個人都已經給熱得面如白灼對蝦。
宋運輝道:「對,那時候大家面前忽然展現一個新世界,有人裹足不前,有人勇往直前,整個社會忽然不再是一潭死水,於是導致人與人間的差異越來越大,差異又逼得人無法安於現狀,即使再膽小安穩的人也不得不想方設法跟上發展,整個社會充滿躁動。有大哥率先走出農村改革一步,有大尋成了迷惘一代,有楊巡成了個體戶,還有那時候很有爭議的雙軌制,真可謂摸著石頭過河,思潮千姿百態。」
面對書記帶著表揚的詢問,楊巡竟然吭吭哧哧地應答艱難,先是避而不認,推說別人讓買,書記就逼問別人是誰,楊巡想扯到梁思申頭上去,卻被楊邐大大方方地揭發。那書記是楊巡認識並要好的,見此好笑,索性打電話讓電視台過來採訪,讓給宣傳宣傳。楊巡愕然,回頭看妻子,卻見她幸災樂禍地笑。因一家人都知道他每天強調低調低調,最不願做拋頭露面的出頭鳥,就擔心給飛來橫禍打中。一會兒記者扛著攝像機十萬火急趕到,楊巡心裏已經有了草稿。記者問他為什麼,他說有人比他去得更早,報說前方缺糧,他才跟上。記者又問他那個「有人」是誰,他說他保密工作沒做好被暴露,絕不能再招供那個「有人」是誰,大家不過是憑良心做事,都不想敲鑼打鼓趁災給自己臉上貼金。後面記者再怎麼問,楊巡都裝傻打混過去。讓他表現崇高非常勉為其難,讓他裝傻打混他卻是得心應手。最後還是書記說了幾句場面話,楊邐也很體面很文藝腔地幫大哥唱了幾句責任義務之類的高調,楊巡才千載難逢地紅著厚臉皮在大伙兒的鼓掌起鬨聲中領著車隊浩浩蕩蕩上路。他從倒車鏡中看到的是剛才一直沉默的妻子擔憂的目光。
梁思申會心點頭,但立刻叫道:「可可別鑽草叢裡去。」
宋引道:「一點不好,又臭又臟。」
宋運輝拉住妻子和女兒,對著空無一人卻滿是柴垛的院子,對著敞開的門,和門裡傳出的孩子叫鬧聲,靜默了一下,聲音略略提高,喊了聲:「大哥,我來了。」
宋引小大人一樣地道:「那希望他們懂得更多。」
(全文完)
一直開到外環,楊巡才給任遐邇打電話,讓她別擔心,人家總書九_九_藏_書記總理都去的地兒,他也不會有事。他心說不到危難時候看不出真情,楊邐還在人前口若懸河,小碗兒媽更應該發言也肯定能說得鏗鏘有力,卻一聲不吭。楊巡很是感慨。互道珍重的話說完。楊巡一聲「遐邇」,嘿嘿笑著卻有點難以啟齒,他的心情很愉快,又是非說不可。「遐邇,要早知道今天場面那麼大,嘿嘿,應該組織一下啊。你晚上千萬守著電視,不,你先回家試試錄像機還好不好用,你把那段新聞錄下來,全部新聞都一起錄,以後給小碗看她爸……不行你拿攝像機對著電視機拍,最好雙保險。我那些講話不知道會剩下多少,弄不好都剩老四在說。」
宋運輝笑道:「又來一個學成歸國的小梁思申。」
宋引想了會兒,才慢慢點頭,道:「好吧,他們以後會不臭不臟。」
宋運輝不服,跟女兒爭辯:「怎麼不好,你看,工業遍地開花,屋頂下是現代化的機器設備,看看那邊,是多麼整齊的民居。」
宋運輝一笑,心裏沒底,這會兒他自己心裏都一片混沌。
梁思申問:「以前的小雷家也是剛經過的村莊一樣的田園牧歌嗎?」
宋運輝解釋道:「對的,那時候不僅爸爸家裡窮,大多數人家普通沒錢。經常一個月的工資吃飯零用下來,手頭緊巴巴地只剩一塊兩塊錢了。可那時候一張到市裡的車票要五毛錢,一家人送我,來回就得去半年積蓄。乘不起,只好摸黑靠兩隻腳走路,完全靠天上星星月亮照明。幸好那時候大家都燒柴草,山上給摟柴草的割得寸草不生,連蛇都沒處窩,一路才有驚無險。那時候我們穿的是自己編的草鞋,還不捨得穿布鞋或者塑料涼鞋,怕一條山路走下來鞋底給走壞。走出山才收起草鞋,換上體面的鞋子。可你們知道嗎?因為窮,還因為其他原因,為了讓爸爸讀大學,姑媽放棄體檢也放棄前途。唉,否則,姑媽不會那麼早逝。」
兩小兒都聽不懂,也不愛聽,梁思申知道這話是跟她說的,道:「算不算迷失?」
宋引也不服:「不好,就是不好。爸爸你回頭看,後面的村莊多乾淨,多安靜,畫兒一樣。小雷家呢?又臭又臟,而且還有黑煙囪。這樣的環境不適合居住,人住在這兒會生病。」
梁思申一笑,「趕緊下去,太曬了。」
外面,群星在天幕運轉,一年一年,生生不息。
梁思申沉默,心中的某一塊開始隱隱鬆動。
「我肯定不瞞你,我相信你。」
宋引聽得似懂非懂,回頭問梁思申道:「Mum,你呢?」宋引總被可可追問為什麼要喊他的媽媽為阿姨,宋引解釋不通,又與梁思申非常投緣,在可可滴溜溜的大眼睛追蹤之下,改口叫梁思申Mum,算是折中。
「極速發展時候,總是因經濟飛漲帶來的興奮掩蓋伴隨極速發展產生的大量社會問題,可問題總是要揭盅。這不是你的個人問題。」
梁思申一愣,憋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在給自己找答案。我經常在想,你是那麼好的人,為什麼有時候也能做出不可告人的事來。」
宋引忽然道:「我一路看到好幾隻塑料袋了,我們可不可以都撿起來,扔垃圾堆里去?」
他看到雷東寶瘦得走形的身子迅速出現在門口,背著光,卻還是挺拔如鐵搭。
「咦,你怎麼知道?」
宋運輝這才欣慰地與妻子交流一下眼光,帶領一眾人走進小雷家。
「不僅如此,還會更好。」宋運輝補充道。
「可可爺爺說的,他說剛搬來時候,海鮮可好了。可等東海的設備一開動,後來吃到嘴裏的近海魚蝦都有一股氣味。我只要照著時間推算一下,特殊時期,那就對了。我前兒跟你說的,先破壞,后修復,很消耗。你還不認。」
宋運輝道:「我一直理解他,可有時又愛又恨。如果不是你們合作的事,我對他的欣賞可能會更多一些。」
「那是。」梁思申知道宋運輝指的是他姐姐的早亡。
翻越第二個山頭,又是夏天最熱的下午,四個人都感受到辛苦,連可可都在爸爸肩上晃得心慌,要求爬到背上。宋引在剛才的村子里把垃圾袋扔了,這會兒也不再提撿塑料袋,埋頭悶聲爬坡。宋運輝身上背著可可,到底是辛苦,說話的勁頭也減了,小心找路,還是走在前面。梁思申接手了丈夫的雙肩包,一個人背兩隻包,此時也倍覺辛苦。四個人只要看見山路邊有遮陰的大樹,就撲去好好喝水好好歇息。大樹大歇,小樹小歇。
宋引開始擔心能不能爬到山頂。好在可可休息了會兒,又想自己走路。於是一家人互相提攜,呼哧呼哧地終於爬到山頂。
楊巡笑道:「都這麼說。可看到那些肥頭大耳的人說這種話,你read•99csw.com不覺得諷刺?不過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我信。」
可可不知道爸爸媽媽忙什麼,見此夾道兩人中間,大聲道:「可可也要親親。」宋引正用登山杖戳到一隻塑料袋,聞言忙道:「先親我,先親我,我最辛苦。」
山道有一米多寬,路面犬牙交錯地鋪著鞋底磨圓的山石,年久失修,山石東一塊西一塊,小兒缺牙似的。奇的是山路上面只有零星幾棵小草夾雜于石縫,其餘幾乎寸草不生,而山路兩邊卻是藤蘿薜荔,一棍打將下去,草蟲,漫天亂飛。梁思申與小姐弟一樣,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原始的山路,興奮之下,「嗖」地沖前面與兒女並排去了。留宋運輝發了會兒呆,才快步跟上。
宋引道:「為吃飽,環境卻變得又臭又臟,可能還致癌、短命,那麼吃飽又有什麼用?」
任遐邇想了會兒,道:「他們國外的,慈善方面與我們很不同。他們那邊的富豪很能經常回饋社會。小碗她爹,我們現在也算是有點兒頭臉的,那個……雖然我們一肚子的反社會,可別為富不仁。我們也得有自己做人的準則。」
宋運輝最明白梁思申的意思,他指的是村民對雷東寶自發自覺的反抗。宋引則是似懂非懂地點頭。
走出曬場,可可就騎到了爸爸肩上。宋引小聲問梁思申,可不可以找地方乘車,太熱,不知道會不會中暑。梁思申也有些擔心,可是見丈夫興緻勃勃,她也正有興緻著,就好言勸慰宋引,風景還在前頭。宋運輝在前面聽見,回頭道:「我們堅持一下,翻過前面那個山頭,看到沒?就是小雷家了。走到小雷家,我們的任務完成。」
梁思申尋了一句開心,「既然相信,那麼拉兩車方便食品來。」但梁思申絕不相信楊巡這個把錢眼兒看得比天大的人會捨得花那個大錢。在她印象里,對於楊巡,做什麼都好,就是別打他錢的主意。跟楊巡合作,根本不能有雙贏這個概念,只能講求奉獻。
宋運輝回想一下,才道:「是的,那時候資金非常緊張,唯一慶幸的是物價在那時候停止前一段時間的猛漲,才沒超預算太多。但也不得不從附屬配套設施上節約,比如生活配套,還有環保配套。現在說起來,做了虧心事似的。」
楊巡雖然點頭,可並沒回答。他想到很多。他想到在正統社會裡低三下四討生活的日子,想到過去幾乎遭全民唾棄的個體戶生涯,想到虎口奪食般從蕭然等強權手指縫裡扒來錢財,想到那在計劃體制下提心弔膽的生存,想到至今即使手頭再多的錢也無法准入的某些商業領域。他想到他心中纏繞不去的恐懼,那是長期遊離于體制邊緣人的警惕,警惕任何可能致使擦邊球變為違法的政策風吹草動。他能沒有怨氣嗎?他即使再是人們口中的大老闆,卻依然似乎不受體制承認。他被那些個體朋友提醒,心裏沒法不對捐款要求產生反感。他不能總吃最差的飼料,擠出與人同樣的奶,太不公平。
宋引吐吐舌頭,又跟梁思申輕道:「Mum,奶奶說過,爸爸是個累不死的。我早知道爸爸不會答應。」
這段路不短,夕陽西下,他們拖著長長的身影,走得殘兵敗將一般,都眼巴巴看著平地里的村落,希望最近的一幢房子就是楊巡老宅。梁思申等一輛晚歸摩托從他們身邊經過,忽然對宋運輝道:「我有些明白楊巡的性格了。」
兩人一齊大笑,任遐邇本來很擔心楊巡一路安全,這會兒也放鬆下來,「啐,才正經一會兒功夫,又貧上了。哎,小碗她爹,你有沒有覺得其實我們也不一定得做邊緣人物。說實在的,以前我對個體戶的印象也不好,說起個體戶就跟坑蒙拐騙聯繫到一起。個體戶被邊緣化,爹不親娘不愛的,一部分原因還在於自己平時的行為,即使你說那是給逼出來的。你說呢?像我們今天這樣實實在在負起區書記說的社會責任,誰還敢說我們的不是?頭臉還是得自己掙,我剛才看著你那麼登樣,我也真歡喜,一邊還替小碗兒歡喜,她爸多好。」
如同預期,不,甚至超出預期,他們受到比雷東寶主政時更熱烈的歡迎。但是他們沒多作停留,只是客客氣氣地與鼎立的三足打過招呼,便去山上拜祭了宋運萍,下山後擋不過紅偉的殷勤,由紅偉親自駕車送他們去楊巡老家。
梁思申看看心說,估計以前宋運輝也是這麼繞暈的她,不由得心裏覺得好笑,她現在繞暈他女兒,哼。「既然他們進步,他們懂得更多,他們就會憑自己的判斷,為自己的生命做出更好的選擇,你要相信,進步才能開啟民智,民智的開啟更促使進步。所以小雷家以後會自我糾正,走得更好。」
回來,https://read•99csw•com正好有人找他詢問市一機的相關事宜,希望楊巡這位眾所周知的宋總老鄉搭橋,向宋太太轉達運作市一機的意向。楊巡繞過宋運輝,直接一個電話打到梁思申的手機。可三言兩語,梁思申的話題就轉到所見所聞上。
「可是……唉,說不清,命運啊。認識大哥,也是我的榮幸。」
楊巡道:「沒想到今天人模人樣一下,還真挺高興。你說我從小到大,沒挨老師幾次表揚,今天讓大伙兒那麼表揚,我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任遐邇聽著發笑:「不不,你今天說的話才好呢,實在話,即使不上電視也沒什麼。小碗她爹,今天你真……怎麼說呢,平日里大家圍著你喊楊老闆楊哥,都沒今天來得風光。而且你表現得特別好,不虛偽,不浮躁,小碗懂事後看到這段錄像,一定會為她爹驕傲。你心裏高興吧?」
「連你在東海初期發展時候,可能因為資金緊張,也對東海的環保不大以為然。更大用說小雷家。」
可楊巡即使已婚,多少在心中還是把梁思申當作天上那彎皎潔的月。對於梁思申的舉動,他更一廂情願地往好里想,往高里傾慕。想到梁思申和他看著長大的宋引而今正在奔赴災區路上,他有點沒法將「不公平」三個字像前天一樣理直氣壯地掛嘴邊上。他問任遐邇,究竟要不要捐?任遐邇奇怪他舊事重提,就說她的意思是,本來想捐的話,還是捐,別因為別人說幾句話就改變立場,做事得聽從自己的第一意願。
宋運輝藉著倦意,不大說話。他雖然對雷東寶和小雷家之間的事情不予干涉,但並不表示他支持,他不願搭理紅偉等人。車到最後一道山坡,宋運輝示意紅偉停住,他要徒步走進去。紅偉很是不解,但不敢用強。
可可正追一隻蚱蜢,哪裡肯罷手,梁思申只得飛撲過去,先將蚱蜢逮住,交給可可玩。可放手才想到,天哪,她抓了昆蟲,心裏這才后怕,似乎手裡都是毛茸茸的觸感。忙展開手心細看,還好,什麼刺都沒留下。小心看可可,卻什麼事兒都沒,捏著蚱蜢的兩隻大腿玩得開心,連宋引都避開三尺,粘到爸爸身邊,不敢接近可可。梁思申心想,可可到底是男孩子。宋運輝今天一心一意探索自己,忽然想到李力從那時候開始在唯利是圖的路上走得越來越遠。他自己呢?他若有所思。
不僅是所有認識楊巡的人驚奇,連任遐邇都驚奇,覺得楊巡這麼做是太陽從西邊出了。清晨在市場門口統一裝車時候,一行四輛一汽卡車,非常威風。楊巡自己坐在舊舊的普桑裏面,車後放滿自家捐出來的舊衣物被褥,與妻子依依話別。東西還在裝著,消息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哄鬧開了,連市場裏面的攤主都圍過來將楊巡當西洋鏡看,因為都知道這人絕非善類。有頭有臉的幾個人笑話楊巡究竟背後是不是拿這四車貨跟誰做了交易,卻沒一個人表揚楊巡做得好。楊巡反而覺得自在,嘻嘻哈哈應付著。不料節外生枝,區委書記得訊趕來了。
他忽然想到梁思申在小雷家村口說的那些話,大哥現在也懂得更多了吧。既然懂得更多,不管以後大哥是再轟轟烈烈,還是從此泯然于眾人,應該都是屬於大哥雷東寶更好的選擇。
宋運輝卻興奮地指點著道:「看看小雷家,面目全非了。」
梁思申知道自己手不能扛肩不能挑,又是外國公民,留在前線只是累贅。而且她也知道更多的志願工作還在後期。沿路了解了情況,通過梁凡與當地有關人員獲得穩固通訊聯絡之後,她反而先楊巡一步帶領宋引回家,通過電話電視繼續關注那邊的災情。
聽著梁思申充滿嘆息的語氣,楊巡忍不住道:「你幫我看看,我能做點兒什麼。」
回家整休不久,經宋運輝多方了解確認那條古棧道猶在,他們一家四口如期回宋輝老家了。
宋運輝想了想,道:「不知道,但心裏一直有一根弦:求知,前進。我記得那時候一下湧進來大量西方思潮,打得人眼花繚亂的,還真夠讓人迷失的。」
梁思申本來從不打斷父女倆的爭辯,但見兩人一個堅持自己的世界觀,一個對小雷家飽含情感,互不相讓,只得插話打圓場:「我們別只看到淺表的一面,貓貓,我們更要看到人的思想進步。小雷家的開放,一富裕,帶給小雷家人豐富的物質生活之外,也帶來對外界的廣泛接觸和認識的機會,他們的思想因此得以越過大山阻擋,走向全國,走向更高更遠。他們思想的改變,又反過來指導他們對生活對工作的態度。最近最明顯的表現是,他們懂得爭取自己的權利,懂得抗爭不合理的管制,他們還懂得很多很多,這都是封閉在前面九_九_藏_書一個畫境般的村莊里所做不到的。聽懂我的意思嗎?」
宋運輝道:「我們先不急著趕路,我們來說說為什麼要發展。吃不飽的時候,風景再好,有沒有用?」
「楊巡,不出來不知道,情況比電視上說的可能還嚴重。長江安徽段都沒逃過,堤壩岌岌可危。」
楊巡搖頭,「應該不會是,以前跟我合作時候再怎麼辛苦都不願搬出特權。人這種性格應該很難改變。」
宋運輝回頭一笑,「你替我開解,還繞到那麼遠地替我找理由。」
四個人休整後繼續上路,翻過一座山頭,下坡就輕鬆許多,身邊都似能生出風來,很快就走出山路,來到一處群山懷抱的村落。那村子自然不如小雷家富裕,一望過去,田野還在,嫩生生的稻秧映立水中。隨著他們的腳步踏上田間小路,前面的青蛙紛紛從路沿草叢跳進水裡,「噗通」聲不斷。三個城市長大的看著好玩,宋引更是彎腰跟一隻埋伏在水裡青蛙對視許久,又是裝鬼臉又是打恐嚇手勢,青蛙卻巋然不動。
宋運輝被兒女打岔消去尷尬,忙招呼大家找一棵大楓樹下歇息補充能量。倆夫妻各自拿出包里的食品,巴不得大家趕緊多消耗點,省得肩上背著辛苦。宋運輝等喝下幾口水,沖梁思申笑道:「我越想越險,你要是心裏有疙瘩又埋在心裏不說,只看著我越來越厭惡,怎麼辦?」
梁思申慚愧道:「我生在特權家庭,從小穿皮鞋和白跑鞋。」
宋運輝:「小楊肩上有一大家子等著吃飯的嘴。」
梁思申笑道:「是啊,李力曾經推薦他收藏的《走向未來》叢書,我沒想到他也看這種書,而且幾十本全部通讀。這個人,可惜走了歪路。」她說的時候見丈夫回頭一笑,她也會心一笑。
宋引見爸爸是真的嚴肅,挺怕,只好放下,但白了爸爸一眼。宋運輝嚴肅地解釋道:「這是農村發展的局限……」
宋運輝聞言站住,一張臉刷地紅了。梁思申見此,上去輕輕抱住他。
「還沒臭成那樣,放下。」
等楊巡從長江沿線奔波了好幾天回家,曬得泥鰍一樣地又上機關辦事,他得意地發覺大伙兒對他的態度有了變化。有人雖然開玩笑說他跟著電視上的副總理一塊兒變黑便瘦了,可是言語間少了輕佻,多了尊重。楊巡因此也不知不覺地言行紮實大氣起來。以前宋運輝曾教導他到一定階段后別再對人低三下四賠小心,現在看來,光有財力做底氣不夠,心裏也很有口真氣才行。
楊巡心中的天平搖擺著,但第二天被個私協會請去談話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嘴上開了一張空頭支票。他不甘心被那些人理所當然地要走一筆他的血汗錢。
楊巡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這麼花錢,不心疼嗎?」
宋運輝忍不住快走幾步,叉腰站在山頂,也不顧頭頂烈日炎炎沒遮沒擋,站住不動了,看小雷家在腳下一覽無餘。但梁思申卻和宋引皺眉交流著上來:「什麼味兒?」「好像是小雷家的臭味兒。」「怎麼會這麼臭?大雜燴臭。」可可也聞到了,道:「屁屁味兒,臭。」
四個人於是繼續走路,可可又回爸爸背上。
不久,楊巡向任遐邇提出了組建集團、規範管理的設想。或許他心中某些無名的恐懼,等到真正走到陽光底下后並不成其為問題了。他要為自己爭取到社會的認可。
宋運輝走在前面挺不好意思的,幸好大家都看不到他的尷尬,他岔開話頭,道:「那時候很多人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大山,沒有電視,看的電影是翻來覆去的幾部,大家都不知道好的生活是什麼,但都懵懂地認定只要參軍或者考大學走出山村,做上幹部就能有好生活。聽大哥說他當年是憑著在縣小學操場一口氣跑一萬米不倒,被徵兵的看中了去,才算是找到活路的。我當然只有考大學一途。沒想到走出農村走進城市,全不是自己心中以為的世界,生活一下亂套了,每天接觸的都是新事物。思申,那時候也不大會深入判斷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只是瘋狂地學習學習學習,什麼都新奇什麼都有一套道理,結果學得一肚皮的良莠。非常神奇,就是從這條山路走出去的,好像走進一個新世界里。」
梁思申道:「我原先想,先帶上肯定有用的消殺藥品,帶著的錢到目的地再見機行事。現在看來都不用到目的地,凡是民生物資都需要。怎麼,你也準備過來?」
宋引道:「那姑父做錯了,他把好好的地方變得這麼槽糕,變得沒法讓人類居住。」
「更像宇宙大爆炸。到九十年代后反而單純起來,一心一意搞經濟,至此方向已經非常明確。」
梁思申不便解釋她心中最強烈的本意,只得避實就虛,「東海公司號召捐款的口號說,拿出你九_九_藏_書的社會責任心來,奉獻你的愛心。」
「我必須誠實地表達我的不滿。」
很快便跳躍著走過一座由兩條石板拼成的已經歪斜的小橋,一家人轉入滿眼蔥蘢的山谷。山路變為一邊是曲折歡唱的小溪,一邊是草木蔥蘢的山壁。宋運輝不敢大意,連忙小跑上去攔住前面三個。他是農村長大的孩子,知道這種天氣下,山路中最多蛇蟲,尤其是這種有溪水的地方,更是蛇蟲出沒重地。他這麼一說,連梁思申都逃到他身後,只除了可可還無知無畏。
楊巡還沒來得及與梁思申匯合,他的四車援助物就已經送到前線撤離的民眾手裡。楊巡辦事能力強,做出的事情有板有眼,很受當地民眾的稱道。但他一直沒諱言他是個體戶,聽到大伙兒說現在的個體戶真不錯,楊巡心裏想,正如任遐邇所說,頭臉靠自己掙的。想當初銀行不敢貸款給個體戶,他自己也覺得貸款就跟國家錢落進自己口袋可以隨時捲走一樣,那時他這人還真不是很值得信任。而現在社會漸漸規範起來,他的心態也漸漸穩定下來,就認識到人得有所為有所不為。眼下銀行已經挺信任他,敢貸大額款給他了。這回他自發做了好事,應該又給他的信譽加分吧。看來回去還得好生修鍊。
可是一路上,宋引堅持不懈地指著地上垃圾,說小雷家不好,指著手臂從樹葉上沾染的黑灰,又說小雷家不好。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一直說到山腳下。大家趕在進村前先在一棵樹下整理儀容。宋引不肯在臟石頭上坐下,又捏著鼻子以示抗議。宋運輝只得嚴肅地對女兒道:「把手放下,這兒有很多爸爸的朋友,你這樣子很不尊重人。」
楊巡卻一根筋搭牢,認真上了,覺得好像是他對梁思申有了承諾似的,若賴賬不做,他便是連這麼個最後一次表白自己的機會也喪失了。他回頭沒二話,讓任遐邇出錢來,從自家市場里的批發商那兒用出廠價直接進了一卡車礦泉水,一卡車方便麵,一卡車食油、火腿腸、餅乾等物,一卡車防風擋雨的塑料篷布,裝了滿滿四大卡車的貨色,他親自押車上路。
梁思申自作聰明道:「爸爸家那時候經濟緊張,而且那時候走路沒我們輕鬆,爸爸要挑一隻皮箱,一捆被子,還有很多碗啊杯子啊生活用品,是吧?而且爸爸那時候才跟高一生那麼大,還小呢。」
宋運輝從身後雙肩包里掏出一包零食,每人手裡分一塊蛋糕,這樣就空出一隻可以盛垃圾的塑料袋。宋引拿著塑料袋便有了副業。宋運輝從紛亂的思索中拉出自己,笑道:「早先不會想到塑料袋會成為污染,最早時候一隻塑料袋洗了再用,非要用到千瘡百孔才捨得扔掉。沒想到現在成為公害。還有下面的溪水,小時候走這條路不用帶水壺,這種水都是可以拿來直接喝的,現在誰敢喝?還有流經小雷家的河,我出去讀大學時候,全村洗碗淘米都在那條河裡,現在恐怕連魚都找不到。」
梁思申點頭,「他那麼小時候,挑貨物從這邊走出去做生意,即使只是才走我們進來的這一程,那得多少狠心才走得出這重重山巒。那樣的狠心……今天我自己走過才知道。」
宋引想了想,道:「我也是生在特權家庭,我從小坐爸爸的車子,別的小朋友都沒有。爸爸,那不好。」
除了宋運輝,其他三個都拿這一路當玩兒,尤其是宋引,看見一朵花,就問爸爸這叫什麼花,看見一粒果兒,非要問能不能吃。宋運輝的水平僅僅停留在能不能吃上,其他一概不知,於是大家都很遺憾。太陽熱辣辣地烘烤著山谷,空氣中蒸騰著花草的清香,耳邊流淌著潺潺的水聲和幽幽的鳥鳴,還有兩小兒的嘰嘰呱呱。終於對花草的認識告一段落,宋引忍不住問道:「爸爸,你小時候真的從這兒走出去趕火車嗎?為什麼不到公路上坐汽車?」
一絲清涼的山風突破炎夏的悶熱,送熱烈擁抱在一起的人們進去房間。
宋運輝面對曾相識的山野,面對一雙活潑可愛的小兒女,面對如花如玉的太太,心中生出無限感慨。二十年彈指一揮間,故地重遊,物是人非,舜華潛改。想當年走出山道,抱滿豪情萬丈。今日來思,原以為不過是攜家帶口了太太一個心愿,不料觸景生情,無法不感嘆如今胸中尚存幾許當日同學少年心。他真的變化很多。
梁思申道:「混沌初開。」
八月天,清晨已經驕陽似火。一家人繞過骯髒的幾家小廠,躍過廠后隱藏堆積的工業垃圾,才終於見到蜿蜒山道就在眼前。宋引激動得振臂高呼:「爸爸老家,我來啦!」可可被姐姐的舉動吸引,小人家好熱鬧,也跟著一起喊,與姐姐比誰的聲音大。兩姐弟放虎歸山一般,兩個大人扯都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