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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業合作化運動的發生——讀書札記

農業合作化運動的發生
——讀書札記

中國的農村,事實上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專業人士」:從手藝人到工匠;從商人、經紀人到三姑六婆之類的媒婆、巫婆神漢,以及醫生和教師。他們包辦了農村的各種事務,可以滿足農民在生活上的各種需求。但是這些人的職業,又都是半個,也就是說,教書先生也罷,巫婆神漢也罷,他們同時也是農民,離不開自家的田地。一個市場上的牙子,在交易的時候他是經紀人,但交易結束了,他又成了農民。市場上經銷、運銷糧食和農產品的商人,實際上他們中的一大部分,其本業也是農民。這種「半職業」的特點,使得政府想要徹底摧毀農村的市場網路,變得十分困難。這些人在風聲緊的時候,就偃旗息鼓,變成了農民,一有機會就又冒了出來。所以,農村的市場網路,至少在統購統銷推行之時,依然盤根錯節,根深葉茂。
在這種情況下,國家的統一徵購,實際上是斷了農民的生計,勢必會引起農民越來越激烈的反抗。事實上,下決心推行這一政策的人知道,這樣嚴重損害農民的舉措,必https://read.99csw.com然會引起農民的不滿乃至反抗。事實上,統購統銷的推行,阻力相當大。據當時新華社的內參反映,相當多的地方都出現了農民因此而自殺的現象。由於農民普遍而強烈的抵觸情緒,所有的開會、宣傳、鼓動,黨團員帶頭,以及分化瓦解,孤立部分等等動員方式,都不太靈光。大多數地方,為完成任務,只能依靠派民兵挨家挨戶去搜,一搜就連種子口糧都搜走了。為了防止農民餓死,又必須返銷,返銷的糧食註定比徵購的價錢高。這樣一來,農民的不滿情緒就更大,阻力也就更大。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會想出更多的辦法來抵抗徵購。
農村市場網路的根,植在小農個體經濟上。正如許多學者已經證明的那樣,中國的農村,早在20世紀的30年代,大多數地區商品化程度已經很高了,絕大多數的農產品都是為了出售才生產的。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的研究表明,現代城市和交通的發展,使得傳統的市場網路,也read.99csw.com具有了某種現代性,集鎮的貿易量增加,每周的「市場時數」的增加,坐商與行商的比例增加,以及經濟專業化程度逐漸提高等等。在這個過程中,並不是只有商人現代化了,事實上,農民也是這個市場的主導者,他們也在跟著進步。中國的小農非常類似美國的農場主,只是經營規模要小一點而已,這些小農場主,已經習慣了跟市場的連接,無論是參与市場販運的「半農民」,還是單純出售農產品的「全農民」,市場活動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出售或者倒賣農產品,是農民的基本謀生途徑,只要農產品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就要通過市場來換取他們所需要的一切,包括實現家庭的財富增值積累。
1950年代發生在中國的農業合作化運動,跟此前的土地改革一樣,是中國歷史上一場捲入人口最多、影響最深遠的政治運動。毛澤東時代的其他運動,即使如「文革」,相當多的農民實際上並沒有真的投入,而合作化則不同,凡是農民,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幾九九藏書乎人人有份。可以說,這個運動從根本上改變了農民幾千年形成的生活方式。同時,1950年代根本改變中國的三大改造運動,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和手工業改造,實際上都是由農業社會主義改造,即合作化運動拉動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農業合作化運動改變了整個中國也不過分。
這樣一場掀動全國的政治運動,其最初的起因,卻僅僅源於一個偶然事件,即1953年第一個五年計劃啟動,標志著新中國工業化規劃正式啟動,而恰好這年夏天夏糧欠收,城市糧食供應出了一點小的麻煩。以此為契機,中央決定實行統購統銷政策(即糧食和主要農產品的統一徵購和統一銷售)。在此之前,儘管農業合作化已經列入中央的計劃,為此成立了農村工作部,但在1952年,全國入初級社的農戶才佔全國總農戶數的0.1%,實在算不了什麼。顯然,對於一個從來沒有從事過工業化的黨的領導人來說,對「一五」計劃這種大規模的工業建設,高度的重視往往導致過分的緊張,因此在糧食和農產品供應問題read.99csw.com上,採取了過分的反應。
正因為如此,1953年之前十分謹慎的農業合作化的工作,在統購統銷推行之後,猛然之間以突飛猛進的速度進行。在兩年(對於80%左右的農戶而言,僅僅是一年功夫)多的時間里,全國除少數民族地區以外的90%以上的農戶,被組織進合作社。對於他們中的絕大多數而言,是從單幹直接躍進到了土地和全部生產資料充公的高級社,根本沒有經過所謂的互助組、初級社的過渡。以如此高的速度推行一種涉及千百萬農戶生活方式改變的「變革」,即使這種變革原本對農民有利,也會在推行中變了味,更何況這種實質上屬於剝奪農民的根本改變,與情與理,都是農民根本所不情願。
當然,農村的市場並沒有完全消失,即使在控制最嚴的時代,在嚴刑峻法之下,糧、棉、油等主要農產品的黑市交易也沒有絕跡。農副產品的市場,更是以頑強的生命力,為自己爭得了合法和半合法的地位。但是,合作化之後的農民,畢竟已經變成了「國家農民」,而且是剩餘和自由幾乎都沒有的「九-九-藏-書國家農民」。保障城市供給和工業化建設的農產品統一徵購,從形式上看似乎沒有了問題。但是,由於農業合作化導致私營工商業的改造,使得國家最有活力的經濟成分被窒息,僅僅依賴農業的微薄剩餘,顯然不足以支撐工業化,只是農民卻因此被限制在半飢餓的狀態。不過,在政社合一高度組織化的農村結構里,極度有限的剩餘資源,只能掌握在政府手裡,農民中只有沾「組織」邊的人,才會獲得好處,農村幹部,自然會牢牢地依附在「組織」上,合作化前那種動員力消退的擔憂,也就基本上不存在了。
解決之道有兩條,一是放棄統一徵購政策,回歸市場。一條是釜底抽薪,立即實行農業合作化,而且高層次的合作化,把個體農民變成集體農民,全部生產資料和部分的生活資料歸公,將農業生產納入國家計劃體系,同時將農民的生產生活集體化、軍事化。換言之,就是讓農民手裡不再有屬於自己的剩餘產品,這樣交易也就無法進行了,市場也就沒有必要存在了。顯然,就當時的中國而言,走第一條路的可能性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