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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舌頭

文人的舌頭

然而,真正令統治者感到不舒服的舌頭,是那種雖然未必就具體的朝政說三道四,但是卻對統治的意識形態不敬的,所謂「得罪名教」者。東漢的王充,非孔刺孟,由於當時法網不嚴,讓他滑了過去。接下來孔融仗著自己是聖人之後,混說什麼:父子之間有什麼親情道義,當爹的製造孩子,當初無非是出於情慾。而子之於母,就像瓶子裏面盛東西,東西出來了就兩不相干。結果被曹操辦了,連家中未成年的孩子,一併提前見乃祖去也。明朝的李贄,讀了幾本佛經,就混說亂道,說《論語》、《孟子》無非是聖人門下的懵懂弟子胡亂記的筆記,有頭無尾,殘缺不全。更令人不堪的是,雖然歷代都儒表法里,行申(不害)、韓(非)之政,但卻不能說破。偏這個李贄,公開說申韓的好話,硬是扯下了政治的遮羞布。於是,李贄以古稀之年,被捉將官里去,斷送了老頭皮。清朝文字獄最盛,但絕大多數無非是皇帝自己神經過敏,白日見鬼。只有呂留良、曾靜案,才是真的「大逆不道」。呂留良在講學中高揚民族大義,鼓吹反清,雖然未必得罪名教,但在華夷之辨上,戳了雍正皇帝的肺管子。於是,已經死掉的https://read•99csw.com呂留良,被挫骨揚灰,呂氏一族,滿門抄斬,嚓。
文人的舌頭是惹禍的根苗,也是謀生的工具。姑不論眾多三家村學究,私塾的教書先生,無日不賴這根舌頭為自家換取衣食。就是那些混到廟堂之上的士大夫,無論晉陞還是保級,舌頭都是離不了的。我們曾經有過遊說得官的年代,那時候的張儀,在被人暴打一頓之後,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舌頭還在嗎?有了舌頭,就擋不住人家滔天的富貴。後來得官之途改道了,從推薦變到考試,但做官的人,還得要會說話。
難道,還真的讓「文革」回來嗎?
看來,文人最大的禍患,在於有一條不合時宜,而且又能說出點名堂的舌頭。把這樣的舌頭割了喂狗,天下就太平了。
八個「樣板戲」和「文革」中誕生的一些文藝作品,被稱為「紅色經典」,已經很有些日子了。前一陣某些「紅色經典」被網上「惡搞」,還引起了不小的風波,有勞有關單位,下令禁止。也不知是國人記性太差,還是這個時代變化太快。20年前,這些作品還幾如過街老鼠,即使不是人人喊打,至少也沒有人敢公開拿出招搖。記得https://read•99csw.com那時候許多老幹部和老資格的文藝工作者,一提到樣板戲就頭痛。偶爾哪個電台如果不小心放了一段樣板戲的唱段,馬上就會招來一陣討伐。方海珍和《龍江頌》里的江水英,乾脆是「妾身未明」,不知道single,還是double。好容易有個有丈夫、而且還活著的阿慶嫂,結果還讓人家丈夫到上海跑單幫去了,連面都沒讓露。這樣的形象,很難說是一種英雄塑造,只能說是造神。即使對中國革命的宣傳,也不一定能起到正面的作用。當然,更不能反映中國革命的真實歷程。這種概念化、臉譜化、為我獨革的革命文學、普羅文學,當年的魯迅就很反感,曾經告誡人們,辱罵和恐赫不是戰鬥。不是說寫了工人,歌頌了革命,就一定是革命文學。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我們很多人還是拿著那些陳腐的貨色當旗幟,興高采烈地揮來揮去。
不過,但凡要說話,就有風險,馬屁也有拍到馬腿上的時候。某些出身草莽、居心叵測的皇帝,比如朱溫和朱元璋,還經常設套引誘臣子來拍,然後安個欺君的罪名殺了。比如朱溫就曾經跟臣子說,柳木做車軸好。臣子馬上附和道:當然好。朱溫https://read•99csw.com馬上大怒:你們玩我,柳木怎麼能做車軸,車軸必須用棗木做!於是附和的倒霉鬼就真的變了鬼。至於建言和忽悠,危險就更大。尤其是面對君主的時候,伴君如伴虎,不知道什麼時候碰了哪根龍鬚,人家龍顏大怒,自家吃飯的傢伙就沒了。所以,清朝的三朝元老曹振鏞說,做官要多磕頭,少說話。少說話還是得說,為了防止說錯,唐朝的蘇味道告訴你要「模稜」,含含糊糊,藏頭縮尾,到處留下活扣,見機行事,看風轉舵。這些說話的「經驗」,一提起來大家就痛心疾首,大批特批。說實在的,其實這些招數,多半是皇帝老兒逼出來的。又要讓人說,說錯了就要挨整,不想點轍可怎麼混呢。
最惹禍的舌頭,是跟領導過不去的那種。上司說東,他偏說西,上司說西瓜好,他偏說南瓜也不錯。中國文人因為管不住舌頭活生生就下了割舌地獄的,不知有多少。但是,不吸取教訓的,就是斷不了根。這樣的人,大體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自己覺得皇帝做的不對,給皇帝提意見的,學名叫諍諫。一種是自說自話,發非常奇異可怪之論,不僅皇帝聽了不順耳,連一般人都受不了。第一種比較常見,在明朝之前https://read.99csw•com,朝廷里設有專門官員,專職干這個。但別的官員如果想要說點什麼,在理論上也是可以的。這種事情,平常往往不顯山不露水的,只有在非常時期,或者趕上了非常之人,就動靜特別的大。比如東漢後半段,外戚、宦官換著專權,把官爵拿出來當街叫賣,於是自命清流的士大夫受不了,前赴後繼地出來說話,太學生們也跟著起鬨,鬧學潮,一浪接一浪。害得朝廷不得不動用專政工具,打的打,殺的殺,抄的抄,趕的趕。明朝中葉以後,宦官再一次專權,這一次更厲害,乾脆做了「立皇帝」,士大夫又嚷了起來,結社集會,不依不饒。當然朝廷也更有辦法,乾脆扒了褲子當廷打屁股,一直到打到稀爛,斷了氣。
做官首先要建言,對政務提出建議和看法。建言當然可以通過文字的方式。但開會的時候,總要說話,這時候面對面的對話,顯然更要緊些。其次是拍馬,拍馬也一樣可以有文字的形式,但直接拍,當面拍,畢竟立竿見影,喜笑顏開。其三是「忽悠」,想法讓別人相信你,同意你的看法。這當然非得直接而且當面才會有效。
現在社會上有一股暗流,暗流上往往漂著革命的浮萍。在革命的名義、人民的名義下,大張撻伐https://read.99csw.com的縱隊開出來了。在他們眼裡,改革好像從開始就錯了,改革所有的成果都是災難。在似是而非的道德制高點上俯瞰,從前的一切,都有了正確的依據。已經做出的歷史決議,彷彿都不算數了。改革初期所深惡痛絕的貨色,似乎又有了可愛的顏色(據說是大紅的)。「江青同志」炮製的垃圾,堂而皇之地變成了紅色經典,紅色與革命,在不知不覺中,甚至可以被偷換成「文革」的同義詞。
誰的紅色?何來經典?
在我們一般人的習慣里,紅色代表革命。而在某些人的習慣里,只有最高大、最純潔、完美無缺、最不可思議的英雄才配稱革命人物。這樣的人物,從出生的第一聲啼哭開始,就應該是政治正確的,一路走來,都完美無缺。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以稱為紅色。這樣的人物描寫,才可以稱作紅色經典,即使這些所謂的經典的來路,很有問題,而且參与了給中國造成了巨大災難的政治過程,身上帶著無論如何都洗刷不幹凈的污點,只有這樣的東西,才是好東西,純貨。批了多少年的極左,但在某些人眼裡,依然是左比右好,寧左勿右。只要是左的東西,哪怕不近人情,不可思議,走到極端,也是可愛的。好像唯有如此,才是革命的正宗,標準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