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袈裟與權杖

袈裟與權杖

從年輕的邢肅芝的身上,我們還能看到事情的另一面,雖然佛教在式微,但對佛學的探求在近代知識界卻出現了一個高潮。這其中,既有楊仁山、歐陽竟無以及支那內學院師生的努力,也有馬一浮、章太炎等人對佛理的探究。已經在僧俗兩界小有名氣的邢肅芝,之所以放棄眼前的尊榮,甘願冒九死一生的危險,嘗艱難跋涉的苦辛,步入一個完全不可知境地,應該說,支配他行動的也是知識界佛學探究的衝動。
在西藏,雖然藏傳佛教與內地佛教有很大的不同,但同樣一邊是與世俗功利的緊密糾葛,一邊是對佛理佛法的孜孜追求。與內地的清客模樣不同,佛教在西藏是唱大戲的主角,喇嘛教中的花教、白教、紅教和黃教各個教派,誰跟權力靠得近,誰就佔主導地位。到了清代,西藏早已是黃教的一統天下,藏地喇嘛教黃教教派的最高領袖——達賴和班禪分別是前藏和后藏的實際統治者。不過,在邢肅芝入藏的時候,達賴已經擠走了班禪,控制了全藏。西藏是個貴族的社會,同時又是一個佛教的社會,這兩個基本點決定了西藏政治的特色。首先,西藏的統治者是以封建領主的形態存在的,100多個世襲貴族家族構成了西藏上層社會的主體。他們都有自己的世襲領地和莊園,擁有對領地農奴的生殺予奪總之大家都是在做投資——回收的買賣,無論僧俗。不過,對於貴族而言,大的貴族,領地多,收益豐厚,自然投資的本錢也大,所以一般來說官做得也大,小貴族只有投靠了大貴族,或者有其他的機緣,才可能置身高官的行列。自然,所有的官,最大的賣主就是達賴喇嘛,雖然他不一定親自料理這種買賣,甚至可能並不知情。
從某種意義上講,處於藏傳佛教頂端https://read•99csw.com的佛學重鎮甘丹、哲蚌、色拉這三大寺,在神學的研修上,更接近於近代的研究性大學。每個寺廟就像大學本部,下分成大的學區札倉,札倉則由更小的學習單元康村組成。每個學員都有具體的導師指導,寺廟、札倉和康村三個層次的結場辯經,有點類似於課堂討論和學術討論會。經過反覆而且平和講理的辯難,學業自然會更加精進。這種學習體制,讓人很容易想到英國的劍橋和牛津,的確比較容易出學理型的人才。
當然,這一切只是象徵著佛教的式微。從某種意義上講,邢肅芝老人的老師太虛法師提倡的「人間佛教」的努力,以及向內地佛教界引入藏密,都可以說是佛教界某種挽回頹勢的嘗試。正是由於這種嘗試,年輕的邢肅芝有緣接觸到了藏密,從而引發了他雪域求法的念頭。
不過,儘管直接掌握權力,使得藏傳佛教界讓人看起來很是不那麼清凈,但其實跟別的地方一樣,也存在著研習佛理的熱情與虔誠。幾乎所有沾濡過佛學的人都有這樣的共識,佛學的確堪稱諸神學中最具哲學意味的一種,能相當限度地滿足人們求智的需要。儘管佛教的傳播過程中庸俗化的傾向一直就存在,而且有時還很強烈,但佛學卻以其深邃的人生哲學和平和的論理精神,吸引著士大夫。可以說,自魏晉以來,智者近佛已經成為一種趨勢,而且一直延續到近代。藏傳佛教雖然很有些神秘色彩,西藏原來的本教的因素也在佛教中有所反映,但其佛學的固有吸引力卻並沒有絲毫減弱,甚至可以說,藏傳佛教對教義的講求,對佛理的探索還更加在意。直到今天,佛學界還公認,學習藏文是進一步深研佛理的前提,道理就在於藏文read.99csw.com佛典之博大精深。正像邢肅芝老人介紹的那樣,在西藏三大寺求法的人們,對所有的五部經論,不僅要個個研習,而且要求反覆背誦,爛熟於心。其用功程度,大大超過內地的學佛者。
在很久以前,一位藏族學者就跟我說過這樣的話:在西藏,喇嘛是唯一的文化創造者。這話當時我並不太理解,現在我明白了,在西藏,佛教不僅是一般人升遷的唯一途徑,而且能最大限度地滿足好智慧的人們的心靈需求。不少平民通過當喇嘛,進入寺廟學佛,做上僧官,變成了僧侶貴族;也有不少的平民通過做喇嘛的修習,多數是一邊為人傭工一邊修習,最後修成高僧大德(自然也有躲進深山進一步修行,從此在俗界消失的痴迷者)。因此,佛教在精神和世俗兩個方面,將西藏的精英(包括貴族的有志之士)吸引了進去,因此自然擁有最大的文化創造力。不僅如此,佛教在西藏還有另外一層的意義——佛教在自己名義下,籠蓋了一切文化。在近代科學技術沒有傳入之前,中世紀的所有學問幾乎都包含在了佛教裏面,凡諸文學、繪畫、音樂、建築、醫藥等等,都是僧侶的專利。僧侶,既是社會的上層也屬於下層,正是他們中的精英,決定了西藏文化的走向。而導致佛教吸引精英、籠蓋一切的原因,恰恰有佛教在政壇上起主導地位的因素。
邢肅芝老人是位智者。他的智慧,不僅僅是因為他通曉佛家經典,掌握了數百種的密法,而在於他明了佛家的真義,恰在於太虛提倡的「人間佛教」四字。離開了「人間」,不管是遁入深山也罷,修成一道紅光也罷,總之是不見了蹤影。不見了蹤影,對這個世界也就沒有意義了。所以佛教的真諦,不是逃世,也不是避世,而是入世。九_九_藏_書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有善業惡業,佛教自也難免。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縱有十力精進,得十地正果,也須在人間吃苦。正因為如此,邢肅芝老人在學成了之後,開始了出入僧俗兩界,亦官亦僧的生涯,爭得了國民政府最高層的支持,憑藉自己在藏地佛教界的優勢,招徠內地第一流的師資,在西藏辦學,以文化教育交流的形式,抵禦國外勢力的大規模滲透。雖然,由於時局的變幻和中央政府政策的失當,使得老人當年的努力沒有取得預期的成果。但是這種嘗試,在今天也是富有積極意義的。
那年,我還是一個正在就學的老童生,閑暇時間比較多,書看得相當雜。一次旅行,在火車即將要開的時候,上來了一個身穿袈裟的老和尚,大約有六七十歲的樣子,恰好就在我的上鋪。硬卧列車的上鋪高且險,見他有點不方便,我就將下鋪讓了出來。老和尚平淡地道了謝,坐了下來。不過因此我們談了起來,他是僧人,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三界之外。好在我還看過幾本佛經,記得隻言片語,因此總能接上幾句,逗起老和尚的談興。火車在咣啷咣啷地走(那時還沒有提速),我們在著要當和尚的遊戲,但畢竟沒有真的出家。凡是佛教勢力一大,佔了過多的資源,就會生出滅佛的「法難」。不過,即便如此,並不等於佛教界在政治上無所作為,佛界只是退到了一個合適的清客位置,依然對俗界的政務發生著或大或小的影響。只有一個地方例外,那就是西藏。西藏佛教進入得比內地晚,但發展的勢頭卻要猛得多,最後形成了僧侶直接掌權的政教合一的局面,一直維持到和平解放。口述史的主人邢肅芝老人,在內地就已享高僧之名,而進入西藏之後,又獲得了藏傳佛教最高的read.99csw•com佛學學階——拉然巴格西。使得他無論是在佛教處於清客地位的內地,還是在處於主人地位的西藏,均能佔據一個顯要的高位勢來介入政治,為我們留下了袈裟與權杖關係的最好註釋。邢肅芝老人出家的那個年代,無論在世界還是中國,都處於宗教勢力消退的勢頭上。老人童年出家生活的回憶無疑是準確的,寺廟不僅會遭到軍警的騷擾,而且連記者也會欺負到和尚頭上。更大危險來自於辦學堂的熱潮。老人第二次出家住的種善寺,就因當地鄉紳的辦學熱情,被強佔了去,連一向號稱靈驗的菩薩也被從大殿里搬出來,堆在院子里。實際上,這種毀廟辦學的現象,從戊戌維新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苗頭,到了清末廢科舉之後,已經成為一種時髦。在西人東來的過程中,中學的節節敗退,也累帶著佛教和道教等本土宗教成了落伍的宗教,其教義和軌儀似乎只剩下了「迷信」的意義,而其僧團和寺廟更是只有浪費資源的價值。這種源於現代化的毀佛勢頭,攪雜著傳統的道學精神,來勢相當兇猛,以至於佛教界不得不更加依賴於有權勢的軍閥政客,施展靈異的左門旁道,以求自存。佛教對世俗權力的依賴,無可挽回地墮入了更低一層次。正像邢肅芝老人口述史里說的那樣,風頭最勁的太虛法師,既要藉助張學良的力量保護陝西的佛寺,還要答應去蔣介石的小小的祖廟雪竇寺擔任方丈,更需要將一堆軍長師長甚至國民黨中委納入自己的門下。佛教的高僧大德,要為軍閥政客做升遷法事、做護國(集團的命運)法事、平安法事,許多赫赫有名的軍閥,像趙恆惕、孫傳芳、劉湘以及書中提到的四川省長王陵基(書中提到的是他的號王芳洲,似有誤,應為方舟),都是那時節大開法會的主兒。更有甚九*九*藏*書者,有時佛教還直接作用於軍閥集團對內部的整合,比如湖南軍閥唐生智,就在擅長藏密的顧法長的參与下,讓全軍將士受居士戒,練成了一支「佛軍」。
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其實夢幻泡影就是歷史,歷史總是跟權杖與袈裟相伴而行。
信夫?
在西藏,凡是佛教中人,除了習武僧之外,都要研習佛理,就是大小活佛和達賴班禪也不例外。學習佛理需要獲得佛學階位,不僅要熟悉佛教的經典五部經論,以及黃教祖師宗咯巴的理論,而且要善於運用經典解答各種問題,最後通過三大寺(甘丹、哲蚌、色拉)的考試答辯才能如願。一般的喇嘛當然需要學習,因為沒有學位不僅只好做低級喇嘛,而且也沒有機會擔任高級僧官。大小活佛也要學習,因為得不到學位,他們就名不符實。但是,在三大寺的學習狀況,往往跟你的權勢和財力密切相關。因為在寺里不僅吃住請師傅授課都要錢,而且只有有財力放小布施(給自己學習單元的喇嘛施捨錢糧),才能免於做雜務,也就是說才好安心學習。有權勢的活佛們,往往動輒搞大布施,即全寺甚至全部三大寺的僧侶每人一份茶飯和錢。所以,隨著布施能力的增大,活佛們通過考試的難度則降低,至於最大的幾個活佛,他們的考試只是走過場而已。這樣,同在三大寺學佛的人們就分出了三六九等。最低等的不僅要承擔各種雜工義務,而且還要為別人服役掙錢才能維持學習的;高一點的是能夠做小布施,免除雜役,可以專心學習的;再高一點的,不僅可以免除雜役,而且還能僱人服侍;最高等級的當然是那些學習期間依然僕役成群的活佛們。邢肅芝就是在內地政府和一些財東的支持下,才放得起小布施,得以專心學習,獲得了藏傳佛教的最高學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