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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跋 我們中國人不講究報復

代跋 我們中國人不講究報復

後來聽我祖母說此人當年真的是個和尚,我祖父於他有恩。我們河北老家的鄉下,民風還是一如當年的淳樸,一如當年的情義深厚。
但是這一次,目睹井下同胞的慘狀,對我祖父刺|激很深。井下面那些同胞面目黢黑,難辨老少,只有一雙雙眼睛都睜得很大,只盼望我祖父要救的是他。我祖父後來說他看著那些眼睛從充滿希望到無助的絕望,又看我祖母哥哥留下的血書,幾日幾夜地難過。他是個硬漢子,不幹則已,干就敢擔風險,他對我祖母說:「救不了死的,我還救不了活的嗎?」
有朋友知道我的立場,便問我,所謂國恨家仇,您怎麼又找了個日本人呢?你家裡人沒意見嗎?她對這些又怎麼看呢?其實早年我祖母對舊事語焉不詳,「和尚」來,提到當年我祖父藏匿勞工的事情,另有晉夢奇司令的夫人,我們稱為二姑的,是我祖母好友,有時來訪,從而得知當年河北軍民抗戰的一些舊聞,多隻言片語,而我祖母對家人死難於斯之事,始終諱莫如深,我不知道。
就這樣,他對「鍋伙」上的人秘密地說了,知道有逃跑的人就到我家的木場子去。以後,就有人真的逃來,我祖父把他們藏在木場子的地窖里。然後想辦法為他們買車票入關回鄉。日本人抓得很厲害,做這種事情是要殺頭的,在東北日本人殺人很多,經常把「犯人」就在瀋陽旁邊的渾河邊捆上,鑿一個冰窟窿扔進去,其實很多「犯人」不過是小偷小摸,連抗日的影子也沾不上。所謂草菅人命,莫過於此。所以我祖父每天出門,都把賬簿、鑰匙等交給我祖母,意思是一旦被捕,家裡的事情要有人清楚。這些人進來的時候很多都瘦得像骷髏一樣。有的嚇壞了,回到家鄉沒幾天就生病死去。
聽我祖母的說法,那時候因為那個地窖活命的人多了,都是我們的河北老鄉。後來就有了破綻。這些人都是夠仗義,無論是「鍋伙」的老鄉,還是逃跑的人,沒有人出賣我祖父。可是這些人感念我祖父的恩德,很多人回鄉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車票錢、住的時候花的錢折算了給我祖父寄回來,還常常加了很多。收的信多了,引起日本警察的懷疑,就要捉我祖父去審問。
「我們中國人不講究報復。」聽了我祖母這句話,我方體會老人家的苦心,不禁淚如泉湧。
我祖父當年回憶,說張作霖時代東北並不是吃不上飯,「鍋伙」裏面的老鄉們把肉凍了,用刨子刨著刷,那是最好吃的東西。當時的東北風情足夠另外寫一篇,這裏就不多說了。
老人關了電視,想了想,說https://read•99csw•com:他不一樣,他做的事情沒那麼大,也沒那麼感人。你爺爺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他最大的理想是發了財,和幾個老朋友回鄉里辦一所中學校。她絮絮叨叨地念叨起在瀋陽時代的日本鄰居,提到了木魯木老太太和土井的事。但我的妻子卻是一個日籍的女孩子。
他是14歲坐火車頂上闖的關東,受苦一言難盡,我曾祖父早年到達瀋陽,在那裡開有一片產業,老家飢荒,我祖父便去投靠。哪料想到了那裡我曾祖父已破產死去,他只得在「鍋伙」混一口飯吃。
我祖父很鎮靜,箭不容發之間安排我祖母等人先走,他自己在火車站送,日本警察在站上查他,他卻從容自若,行若無事。應該往關內跑,我祖母他們也是進關,他自己卻先坐了當時的快車「亞細亞號」去哈爾濱,談了一筆生意,然後從哈爾濱南下進關。日本人沒想到他一個生意人這麼冷靜,竟然沒有抓住他。
細細詢問,她祖父是交通專家,奉調來華,生我岳父于大連,故我岳父雖為日本人,每每以中國人自居,後來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漢語,「我是中國人呢」,而兩個女兒都留學中國,一個回大阪讀博士,一個就在中國工作了,即我後來的太太。因為這種特殊的情況,她對中國和日本的感情,恐怕難說哪個更重。而此人對此十分模糊,對於種族家國一無概念。她的態度相當簡單,我知道你反日,我也不反對你這個,要是兩個人結了婚,用中國姓,以後和你一塊兒反也行。當然中國結婚是不需要換姓的。
「和尚」他們就是這樣到的我祖父的木場子。我祖父掩護的,基本都是河北老鄉,外地的人,一來不知道有這個藏身的地方,二來也不敢信任。因為風聲緊,他們在那裡藏了一個月,我祖父才送他們上火車,回老家去。
這叫做「和尚」的,幼年家貧,父母雙亡,到廟裡當了和尚。窮人,又做了和尚,大約一生只能無所作為了,但此人腦子非常聰明,善於經營,靠著做和尚居然慢慢發跡起來。他發家的辦法並不靠裝神弄鬼,而是利用和尚廟的優勢。和尚廟有什麼優勢?和尚不吃葷腥,但也是人啊,一天到晚的蘿蔔豆腐、豆腐蘿蔔,一年到頭出家人也要造反的。因此和尚廟裡素菜都做得特別好,比如木耳、黃花、蘑菇、麵筋,都比一般市場上做得出色。「和尚」當了五年和尚,經書讀了多少並不知道,一手素菜卻是出神入化。每到過年,他便做好了素菜,以感謝施主的名義給各個大戶人家送。年節下,大戶read•99csw•com人家都吃得油膩,「和尚」的素菜吃來別有風味,以後不用他送,人家就到廟裡來買了。那時沒有素菜館,「和尚」的素菜出了名,他又勤勉而善於周旋,把有權有勢的人維持得很好,不知不覺地竟成了當地的一個名物。「和尚」掙了錢索性還俗,娶的媳婦據說相當漂亮,給他生了六個孩子。現在來講,計劃生育嚴重超標。
「和尚」是個明白人,他知道這樣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他還有六個孩子,還有老婆呢,怎麼甘心死在礦里?他聯合了幾個老鄉,偷了一點兒吃的,順著廢礦坑往外爬,外邊有電網,他們用原木頂開電網,終於逃了出來。
那段時光,我祖母每天都無法入睡,日夜焦慮,晚上一聽到風吹門響,就想是我祖叔逃出來了來敲門,一夜幾次地去看,次次失望。最後總算賄賂到了本溪煤礦的管事人頭上,他讓我祖父到本溪礦里去認人,認到了就帶走。我祖父去了,但是遍尋各處,也找不到他。我祖母的叔叔最後埋骨何處,至今無人知道。
他的改變,和我祖母有很大關係。我祖母在河北老家算是才女,我祖父有了自己的產業,按照傳統回鄉娶親,就帶著她回到瀋陽。因為讀書的時候先生的影響,我祖母是對日本人很反感的(我祖母的表兄晉夢奇送她去的瀋陽,晉後來在邯鄲地區領導抗戰,人稱「晉司令」。他後來被漢奸出賣,在平鄉縣西河村被包圍,自戧殉國。代替晉的張子榮也是我祖母的親戚,自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物,後來做河北高檢院長,槍斃劉青山、張子善,他是經手人)。
對一般日本人的情況,我祖母也多有正面描述,比如日本警察比國民黨的盡心敬業。當時街角上都有小亭子,裏面有個鐵盒,日本警察夜間按時巡邏,到那裡就打開鐵盒,簽字蓋章,說明自己巡邏到了。而國民黨「光復」以後,警察人少,膽子也小,縮在局裡,絕不出來巡邏,即便是報警,也要耗到天亮來。還有木魯木老太太的丈夫病死瀋陽,送葬的時候肅穆而安靜,全無中國傳統大出殯找幾百叫花子來哭的喧鬧。我當時哪知道老太太的心思呢?後來她告訴我對我太太印象很好,哪國人無所謂,人好最重要,試圖力促這門婚事,所以不對我講當年的事情。
那時候我祖父在瀋陽滙豐銀行對面,有個相當大的木場子(1994年我去看過,還照了相,已經是一片地基,人聲鼎沸,不久要興建高樓的樣子),裏面有個地窖,經常藏逃出來的勞工。
我祖父一生頗有傳奇色彩,而我對此,直到read•99csw.com他去世那年,才稍稍知道。
這就是我們中國的老百姓,我們最普通的中國人的胸懷。
「鍋伙」把我祖父介紹給一個叫木魯木的日本老太太,在她的木場子幹活。我祖父雖然年齡小,在那裡幹活踏實賣力氣,加上他讀過書,能算賬,不久就轉到「柜上」工作。那老太太的丈夫死了,她本人惦記著回日本,過了幾年,看我祖父能幹誠懇,就委託他看場子,自己回國了,在我祖父這是個難得的機遇。再過幾年,老太太不想回來,就讓我祖父按個價錢把木場子賣了。我祖父是幹事業的人,東挪西湊,借到一筆錢要自己買下。木魯木老太太人很好,在價錢上大大地打了折扣。我祖父後來苦心經營,把木場子漸漸做大,從他心裏,對日本人未必沒有好感,而所謂家國之恨大抵是比較淡薄的。
抗戰勝利后我祖父移居北京,我小的時候過年過節常常有人從老家來看他,我那時候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祖母後來告訴我,這都是那時候救下來的人。知道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有一年我看電影《辛德勒名單》,非常激動,借了錄像帶直奔我祖母處。看完,我急切地問她,我的祖父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人。
再後來才知道我祖母的哥哥因為有文化,日本人懷疑他組織逃跑,沒到石家莊就把他打死了。曾祖母為了給他收屍,又給管事的漢奸賄賂了一筆錢,才告訴埋葬的地方,天氣熱,屍體都脫了骨,慘不忍睹。我的曾祖母就寫信給我祖父祖母,讓他們在瀋陽想法把叔叔救出來。我祖父為人仗義,當下不計代價,層層託人,到本溪煤礦去救人。
「和尚」也在被抓之列。
但是我所受的教育和周圍的環境使我成為一個相當偏激的反日分子。說起來好笑,我們高中班上有個日本學生關東,1986年鬧抵制日貨,我們就毫不客氣地「出賣」了這個傢伙,讓他被市民痛打一頓,險些釀成國際事件。1995年到嘉定講課,結識我太太,那時她是我們公司醫療部的客戶,我講課時宣稱:課程不難,大家必可通過,蓋因世界上最聰明的莫過中國人、猶太人,其次歐美人、非洲人,然後大猩猩,然後日本人也。眾人哄堂大笑,而不知下面有一小日本也。下課即來找我,遂天南地北地聊起來,她自己講普通話說得不太好,用的中國名字,我還以為邂逅江南佳麗,入圍中而不知也。
結果,我和我太太在相識六個月後于北京結婚。按老太太的安排,我們沒辦婚禮,後來到南方旅遊了一次。我的婚姻很幸福,到今天我也很快樂。真正知道九-九-藏-書這些詳情,是在我要到日本的時候。因為我太太要到神戶大學續學業,我決定支持她一同前往。那時,我祖母叫了我去,才長談一番,把當年和日本人的這些恩怨一一道來。說到那夜夜聽風吹門響的時光,我的老祖母依然飲泣不禁。末了,對我說,說這些不是為了我恨他們,就是為了我到那邊不要吃日本人的虧,他們中間有的人心裏狠啊。至於叔兄之仇,兩國的恩怨,我祖母倒比我看得開,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日本人後來受的罪也不少,也挺可憐的。我們中國人不講究報復。
而後即告我已調北京,更得接近。一同騎車出榆關,暢遊北戴河,夜走津門,我以為得紅顏知己也。唯一日,娘不放心,兒子約會時做Peeking◎Tom(喜歡偷窺的人),回來講這女孩子長相有點兒古怪,眉宇間寬闊不似我國人。這才空山大索,詐出真情。果一東瀛扶桑也。兩人情愫已生,而種族家國之隔閡油然而生,委決不下。
難以決斷,祖母多謀善斷,幼時相依為命,感情不同,故此前去找老太太一訴衷腸。老太太詳細問過前後,乃徐徐道來:日本人也沒有什麼不好。然後舉她在瀋陽時代的日本鄰居,就提到了木魯木老太太和土井的事。土井還有後續,他一去南洋不返,不知道死於哪個荒島。戰爭結束后,遣返日本人,他的妻子兒女就到了營口,我祖父特意去看望,今是昨非,只有一懷清淚。婦道人家全無主意,我祖父幫助她安排抵擋了不少事情,而土井夫人則以祖傳的一隻瓷瓶相報。那時國民黨軍警對日本人也十分不客氣,土井夫人把瓷瓶藏在一團亂草里,臨上船時交給我祖父,作為永遠的留念。我祖父回憶當時臨到上船,盟軍方面宣布每個日本人只允許攜帶20公斤物品。日本遣返人員多思東洋三島彈丸之地,回去斷無生計,日夜彷徨,內有人在東北經營多年,多有細軟,經此最後一擊,多有精神崩潰者,一時港口哭聲震地,大批日本人在營口投海自盡,在船上,我祖父親眼見一四十余歲之人,將金戒指吞入口中,從船上跳入大海,救之不及。
老人家說過:「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是緊密相連的。」和尚也不例外。七七事變,抗戰軍興,河北淪陷,接著就是「鬧八路」。老輩人講,這八路可不是游而不擊,它確實把鬼子揍了幾次。鬼子漢奸吃了虧,就到處抓八路。用老鄉的說法,那八路都是受過訓練的,那麼好捉?結果鬼子們就往往把老百姓捉了充數。
我祖父對日本人,本來應該並沒有不好的印象。
「鍋伙」是當時闖關九九藏書東的老鄉合夥做飯的地方,也像個同鄉會。有窮苦的家鄉人來了,「鍋伙」總仗義地給個吃飯的地方,還幫著找工作。發跡了,也不忘給「鍋伙」湊點兒份子。
日本人把他們都送到東北撫順和本溪礦里做苦工,這種礦的苦工,吃的是摻鋸末的窩頭,喝的是掌子面滲出的髒水,一天到晚沒命地幹活,所以天天有人死。日本的苦工礦,只有進沒有出,死了人就橫一層,豎一層,壘著埋在廢礦坑裡。
我祖父祖母都是河北省平鄉縣人,兩家所在的村子相鄰不過幾里地。1994年我祖父去世前夕,河北老家有兩位老人來看,帶了厚禮,要求將我祖父運回老家去,將來「老了」可以土葬,「到時候再唱兩台戲」。我祖母和他們極是親熱,把一位白髮如雪的老者稱做「和尚」,讓我感到十分奇怪。這個當然不可以,我祖父的病情也不適合移動。兩個老人後來終到我祖父床前磕了頭才走。
逃跑的人中有一個在奉天(瀋陽)有親戚,就帶著他們跑去投靠。那個人很仗義,咬著牙在警察鼻子底下藏了他們幾天,又把他們帶到我祖父的木場子里,他知道我祖父幫著逃出來的人往關內跑。
這個時候我祖父有個日本朋友土井,他太太知道了這個消息就冒著風險通知了我祖父。土井是鐵路的職員,已經40多歲了,有三個孩子,因為兵不夠,給徵到了南洋去,走的時候給日本兵送行有規定,家屬只許在路邊揮旗歡呼,都不許哭,有敢哭的,軍官過來就用大耳光打。這個女的心地善良,告訴我祖父趕緊跑。
那時日本人到處抓人,受晉夢奇司令的影響,把我祖母的哥哥和叔叔都抓了去,也要送到本溪做苦力。這些苦力的行蹤本來無人知道,一旦被抓就生死無蹤。我祖母的哥哥人很聰明,被捕的時候身上有些錢,被日本人抓到,人人要洗澡,其實就是剝奪一切私人物品,他把錢含在口裡,沒有被搜去。他們被拖著走,每天都有人被打死。關在一個廟裡的時候,他把錢塞在牆縫裡,裹上一張血書,寫明白家鄉、根據日本人說話猜測的去向和途中的悲慘。他們走了以後,當地有人發現了錢和血書,河北鄉下就是古代的燕趙之地,人都仗義,看了這個就把血書送到我祖母家裡,我的曾祖母看了信,一邊哭,一邊去追,一直趕到石家莊,總算趕上了苦力的隊伍,看見了我祖母的叔叔,苦力都是雙手背剪著被拉著走,一步也不能停,老太太只能哭著把帶來的煮雞蛋給他往口裡塞了吃,就是綁著、走著吃一口。押送的漢奸來了,就用槍把她趕開,到底沒有見到我祖母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