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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說說夾壩

第二章

在我的少年時代,家鄉有喜歡顯示英雄氣概的男子會在腰帶斜插長刀一把,牛皮做鞘,刀出鞘,寬約三四寸,長二三尺,寒光閃閃,刃口鋒利。在我家鄉方言中,此刀就被稱為夾壩。

說說夾壩

這次是讀從前,下瞻對土司策冷工佈於1701年即康熙四十年「投順」清廷,授安撫司印,隸屬四川雅州,轄民600戶。雍正六年,下瞻對土司策冷工布因「縱容夾壩」被黎雅營游擊高奮志誘殺,激起瞻民反抗,殲清軍二百餘人,高奮志敗逃。雍正八年,清廷遣副將馬良柱率漢、土兵萬餘人進剿,因阻於雅礱江水,未能攻到江西面的下瞻對腹心,無功而返。
我遊俠不進,不進這種門,
有些時候,土司自己面對夾壩的滋擾也無可如何。夾壩一出,朝廷就把板子打在土司屁股上,處理方式也過於簡單了。
「全境作斜方形,南北鳥徑80里,東西85里。人行徑無里制,大約四倍于鳥徑。」這需要做點小小的解釋。「鳥徑」,我的理解就是直徑,鳥從天上飛越的直線距離。也就是說,這不是一個大地方。「人徑無里制」,人走的路沒有漢地用里計數的習慣。大山之中,山路彎曲縈迴,所以,在地面行走的人馬,至少要比徑直飛越的鳥多出四倍的路程。人口就更加稀少。任先生報告:「瞻化人口,據糧冊為二萬余,男女略等,其實約不滿三萬口。就中有四分之一為僧尼,四分之二為丁,其餘一分為牧民。」也就是說,瞻對一地,民之大部為農耕之民。民國時,「瞻化4區48村4578戶。年征正糧977石2斗5升7合,蕎糧421石5斗8合,牲稅https://read•99csw•com藏銀6492元3咀,又羊稅當十銅元3173枚」。
哎,這三種門的第三種門,
凡出夾壩的地方,都是山高水寒之地,生產力極度低下,百姓卻要承受實物稅與無償勞役。於是,在那些地方,外出劫掠就成為一種相沿已久的生產方式,或者說是對生產不足的一種補充。有清一代,川屬藏區一直被夾壩四齣的情形所困擾,但無論朝廷還是地方上的土司,似乎從未想過要在當地實行提高生產力,減輕百姓負擔的根本舉措——這是可以根除夾壩現象的唯一措施。
比如手中有《西藏紀游》一種。作者周藹聯,上海金山縣人。乾隆五十六年,清朝派福康安率大軍遠征西藏,驅除入侵西藏的廓爾喀人。時任四川總督的孫士毅駐打箭爐、察木多(今西藏昌都)督運糧餉,負責後勤保障。周藹聯為孫士毅的幕僚,戰事進行的兩年間,多次往返川藏驛道,軍務之外,所見所聞,寫成《西藏紀游》一書。其中就說到,「三岩巴部落與江卡、察木多相近,牛羊為業,水草為生……時有夾壩出掠」。又說,「附近里塘之三瞻對,習尚相同」。並在書中自己加註,說,「夾壩,劫盜也」。
哎,人說世間有三種門,
劫盜,是世界對他們行為的看法;遊俠,是他們對於自己生存方式的定義。
「新龍縣九九藏書,位於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中部,東經99度37分,北緯30度23分。與爐霍、道孚、雅江、理塘、白玉、甘孜、德格7縣為鄰。面積8674.7平方公里。全縣轄4區1鎮23鄉,民族5個,人口39332人,其中82.34%是藏族。縣治如龍鎮,距康定475公里。」
時人有記載:「瞻化地薄,生業凋敝,其人多為盜劫」,「世俗猶稱瞻化人為瞻對娃。瞻對娃彪悍橫豪,馳名全康,鄰縣人聞瞻對娃名,莫不慌怯避之也」。
任先生《西康視察報告》第七號即為《瞻化縣視察報告》,見載於任先生之子任新建贈我的任先生所著《西康札記》一書。
大家應該沒有忘記,這場戰事,就是因為瞻對這個地方的夾壩而起。
有時,夾壩的確還是由當地土司組織實施或縱容指使。
說過夾壩,再說瞻對。
有一年到康定,即以前的打箭爐,當地文化局辦有一份文史雜誌《康巴文苑》,裏面總有當地文化人考究當地史實風俗的文章。那回,因雨,也因公路塌方,前進不得,便在旅館翻看新出的《康巴文苑》,見到德格·札茨所寫《康人遊俠歌》,長我見識,知道夾壩一詞在康巴語中本不具貶義,翻為漢語,可以叫作「遊俠」,並有一種流傳民間叫作《昌魯》的民歌。這種民歌,專門歌頌夾壩,或者是夾壩自己的歌唱。
我遊俠不進,不進這道門,九-九-藏-書
是官家的法力門,法力門,
有清一代,涉及四川藏區的史料中,有很多關於夾壩的記載。都是說夾壩在官道上劫了官家的文書、財物,甚至劫了朝廷賞賜給達賴喇嘛的法器珍玩,朝廷便要勒令搶案所出地方的土司交出夾壩。如若不能交出,就視為當地土司在包庇縱容。大多數情況下,一番文書往來后,這類事情都不了了之。像乾隆年間以此為由出動大軍征剿的事其實很少發生,但從前引的遊俠歌看,好多時候,這些夾壩也並不把土司們放在眼裡。
沒供品他們不開門,他們不開門。
應該記得,前書中頻頻出現的打箭爐就是今天的甘孜州首府康定。
瞻對一地,山高水寒,林深路長,自然適合這樣的「夾壩」來往。
第一種是進佛堂供佛爺,供佛門,
只是讀川藏史料,夾壩這個詞,還會在字裡行間頻頻閃現。
該說說瞻對的夾壩了。
2012年秋,我也終於到了故紙堆中頻頻進出的瞻對之境。今天,這裏又換了名字,叫作新龍縣。在雅礱江邊的狹小縣城和當地領導用過晚飯,回到旅館,向縣裡討要的《新龍縣誌》已送到房間。我連夜翻閱,開篇便是更準確的新龍,也就是舊日瞻對一地的概述:
1929年夏天,一位叫任乃強的學者,以邊防視察員的身份,一年為期,先後考察了read•99csw•com今甘孜藏族自治州所屬九個縣。考究歷史沿革與社會面貌,觀察政治經濟狀況,測繪地圖,每縣成考察報告一篇。九縣之中,也包括這本書探究的對象瞻對。只是民國年間,該地已經易了名字,叫作瞻化縣了。
我遊俠不進,不進這扇門,
夾壩們還有一個規矩,從來不在本鄉本土行搶掠之事。
行李到了,自然可以換洗一番,再讀新修縣誌。
在我的少年時代,家鄉有喜歡顯示英雄氣概的男子會在腰帶斜插長刀一把,牛皮做鞘,刀出鞘,寬三四寸,長二三尺,寒光閃閃,刃口鋒利。在我家鄉方言中,此刀就被稱為夾壩。
我們且跟從任先生看看瞻對一地,是何模樣。
哎,這三種門的第二種門,
我來新龍這天,早晨從成都飛到康定,到康定機場發現行李沒到。機場方面保證說,隨你到甘孜任何地方,行李保證三天內送到。當地作家格絨追美來機場接我,兩人一路尋訪,走走停停,兩天到新龍。晚上,便有長途大巴司機從車站打來電話,說行李到了。可見現在交通較之慶復們征瞻對時的艱難,已是天上地下。
後來,讀藏地史料漸多,知道夾壩在康巴語中原是強盜。我出生的山村在一處深溝之口,往深溝里去十來里,有一片黑森林,傳聞過去便是夾壩出沒,劫掠過往行商之處。我成長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翻越雪山的公路早已通車,https://read.99csw.com驛道早已荒蕪,行商絕跡。上中學時,學校旁邊就是一個軍營,學校作息,都聽隔壁的軍號。這樣的時代,夾壩自然失去生存土壤,空留下一種刀名了。後來,穿著風氣也日漸變化,家鄉的男人們大都換下寬袍大袖的藏裝,改成短打,那沒有什麼實用價值的刀也從生活中漸漸隱去了。寫這書時,中間回鄉探親,問了好幾家親戚,都說不知什麼時候,家裡就沒有這樣的刀了。
十余年後,下瞻對屬民南下到里塘川藏大道上,劫掠換防官兵。四川提督令繼任下瞻對土司策冷工布之子班滾交出夾壩,退出搶掠財物,被拒,於是乾隆下令發兵征剿。故事已經講過大半,只是如果真是如此一鼓而定,從此瞻對「蕞爾一隅」,從此天下太平,一心向化,便不值得來寫這本小書了。
是美好歌舞歡快的門,
先抄錄一首:
沒有哈達他們不讓進,他們不讓進。
是的,這就是夾壩,這就是劫盜,這就是遊俠。
沒有好酒人家不開門,不開門。
從遊俠歌所唱我們知道,這些夾壩不過是在面對可以使其生命軌跡得以上升,被賦予意義的命運之門,都不能進入的時代的棄兒罷了。進佛門,把門人是活佛喇嘛,「沒供品他們不開門」。進法門,把門人是官家,「沒有哈達」,不表示恭順,「他們不讓進」。進幸福之門,「沒有好酒人家不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