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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亂已起,舊亂未了

第二章

新亂已起,舊亂未了

「委員往察,始知班滾安踞如郎,並不畏人知覺,且日與附近土司如德格、霍爾甘孜、章谷、孔薩、麻書、朱倭等往來贈遺不絕。查此一帶土司,皆上年從征瞻對者,今復與班滾往來,非盡反而從寇也。蓋番夷鄰近,天朝徵兵則奉調從軍,事竣兵退,有私仇者仍為仇敵,無仇怨者仍歸於好,夷俗如此。」
皇帝傳諭:「令其據實即速奏明,不得稍有回護。」
張廣泗這樣的觀察也是另有事實依據的。
還有作為欽差大臣派往前線的班第、努三二人。
十月間,皇帝又得到班滾的新消息。班滾不是在金川,而是依然待在自己的老巢如郎。非但不隱匿行蹤,還派兵攻打曾協助清軍的上瞻對土司肯朱。但是,沒有辦法啊,「目今進剿大金川,須全力貫注,不得分營。至將來金川事竣,即應移師如郎,迅速剿討,斷不容緩」。而且,又牽扯參加了瞻對戰事,現正出征金川的軍官一名,「游擊羅于朝亦繫上年承辦此案之人,恐其發露,意欲多方掩飾」。當然還有那個汪結,「汪結既為彼耳目,羅于朝身為營弁,乃內地之人,輒敢與之通同,更為不法。至進兵時,須先期將羅于朝、汪結二人調赴軍營,一一訊明,便可得班滾實在下落,而明正其罪」。
當即諭令:「大學士慶復自皇考時屢經擢用」,我父皇雍正時就對他多次提拔,「歷任尚書,朕即位之初,用為大將軍」,以後我如何重用於你就更不用多說了,但瞻對的事情敗露,我要包庇你也不可能了,「朕自張廣泗奏到,數日來為之反覆思維」,上至倚為國家棟樑的一品大員,下至游擊羅于朝這樣的基層軍官,都無一人認真為國家效力,而是通同作弊,瞞天過海,皇帝自然是該有幾個晚上睡不安生吧。「國家能保千百年無兵革之事乎?若統兵之人皆如此欺罔,其所關係尚可問乎?」
十一月,身在大金川軍前的川陝總督張廣泗又奏報瞻對那邊的事情:「臣查上年攻剿瞻對,果如慶復所奏,拆毀戰碉,九*九*藏*書分割其地,則班滾無可容身,自必潛逃他境。今查李質粹初臨賊境,尚攻克碉寨十余處,迨兵過如郎,僅焚空碉二座圍燒泥日一寨,余皆完好如初。至分地之議,各土司因班滾現在,無人敢領,悉仍為班滾所踞。」又說到汪結,「臣查汪結不過一巧滑小人,因其熟諳番情,在眾土司中最為明白,故慶複信而任之」。
十二月,張廣泗又讓汪結提供了新情況:「去年六月內,提督撤兵起身之後,總兵宋宗璋還在臘蓋的時候,我就打聽得班滾實未燒死,但不知他藏匿的所在,就稟了總兵宋宗璋和游擊羅于朝。後來撤到曠域頂,我又打聽得班滾藏在空七寨一個山洞里。那洞內有水有柴,可以久住。我又稟了宋宗璋。宋宗璋聽了甚是愁怕,嘆了一口氣說,如今叫我有什麼法呢?」果真如此,汪結此人,並不如皇帝先前以為那樣姦猾,而是總兵宋宗璋等人怠惰了。
「夫世戚舊臣皆與國共休戚之人也」。慶復啊,你們這些皇親國戚,這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啊,我們是一個休戚相依的共同體啊!你怎麼能這樣?你們怎麼會這樣?!「慶復思及此,亦將不能自恕!且以台輔大臣受國家厚恩,何以於此等軍機重務通同欺罔,一至於此!若謂一時誤信,或因用軍既久,邊外番地不得不如此了事,此等情形不宜題達宣示,亦應密行陳奏,乃始終並未據實奏明。今既通盤敗露,法紀所在,朕雖欲寬之而無可寬,慶復著革職,家居待罪。」
按清代的土司設置,里塘是宣撫司,品級高於崇喜土司與下瞻對土司,理論上這些土司都要歸里塘土司轄制。瞻對戰後,慶復將原正土司廢為副職,將汪結封為正土司,當地各土司並不心服,「近因將汪結被授宣撫司,其屬下遂有煩言」。加上此時汪結又率里塘土兵隨官軍參加征剿大金川之役,瞻對里塘一帶土司豪酋們便又復歸於無政府狀態。藏區土司豪酋們此類表現,本屬慣常,但皇帝會認為https://read.99csw.com有損國家體面,上侵天威,都欲平之而後快。卻又不能四處舉兵,便時時責怪于臣下。張廣泗沒有這樣的期許,態度自然就冷靜一些,他說,「蓋番性易動難馴,尋仇報怨是其常事」。其實,四齣夾壩也同樣「是其常事」。這一地區處於這樣的社會發展水平,縱馬夾壩,快意恩仇,自是其文化觀念中英雄主義支配下的自然習慣。超越社會形態加快文明進化需要輸入更先進的文化更先進的管理,但清廷推行的土司制目的在抑制藏區落後制度中的野蠻與無序,只是用「多封眾建」「以分其勢」,以畫地為牢來抑制豪強們擴張的衝動。那些事實上被圈禁于封地中的土司們,特別是土司轄地上的百姓並沒有從這種制度中得到任何一點好處,所以幾乎像出於本能一樣,要來挑戰這種強制性的制度。
那位來自里塘的兵丁王懷信反映了一個情況,原明正土司屬下土守備汪結被慶復任用,瞻對戰事結束時,論功封為里塘土司。而汪結出任土司時,「班滾則差人到汪結處投哈達道喜」。而土兵昔什綽又供:「汪結做中,班滾的兄弟俄木丁投降了,叫班滾逃往別處去。」我們還記得,戰事膠著時,慶復生有一計,就是汪結作保,放出打箭爐監獄中的瞻對犯人甘松結,令其回瞻對,與班滾的異母弟俄木丁一起,裡應外合,策應官兵,乾隆皇帝也點頭同意了的。戰後,這班滾的弟弟俄木丁還被朝廷新封為下瞻對土司。知道了這個消息,不由皇帝不生氣:「則汪結蓋一陰巧小人,彼既外示出力於我,而內仍不使班滾怨彼,此乃番蠻兩小獲利之巧智。而慶復墮其術中而不知耳。將來此人另有一番處置方可。」而這個時候,新任里塘土司汪結正率土兵隨征金川,所以皇帝還得耐住性子,交代張廣泗:「今汪結現在軍前,尤宜事事密為留意,不可稍露機宜,致彼生疑。致蹤跡班滾之事,尤不可付之此人也。」
游擊羅于朝和汪結曾經叫班滾「三年https://read.99csw.com不可出頭」,這位班滾卻沒打算如此低調,而是馬上就發兵報復曾協助清軍的上瞻對土司,汪結又去信「令其斂跡,以防金川事竣波及」。
張廣泗派一名喇嘛叫雍中班吉的前往瞻對察看,其自在情形是這位喇嘛親眼所見,彙報給張廣泗,張廣泗又上奏皇帝。
戶部議復:「應如所請。」
「李質粹現在刑部監禁,著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將此案情節徹底研訊,有應問慶復之處,一併訊問,逐款審明,按律定擬具奏。」
此時的班滾在瞻對過得卻頗為自在。
到此之時,皇帝終於明白,所謂瞻對之戰,就是一場費了真金白銀唱了多半年的大大的假戲了。
張廣泗向皇帝彙報情況的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擔心,這擔心肯定是害怕因此得罪了比自己位高權重的慶復。皇帝說:「至於一切顧慮,恐惹嫌怨之處,皆可不必。勉之。」是我布置的任務,不要怕得罪人,再接再厲啊!
「朕從前因班第、努三進兵瞻對,宣力效勞,厥有成績,是以將伊等及所帶侍衛官拜阿唐等等一併交部議敘。朕又施恩令班第在御前行走。……班第、努三雖系協同慶復辦事之人,未深悉地方形勢,與慶復、李質粹專令帶兵者不同。然伊等在彼並不詳察,亦從而謂班滾燒死,率行具奏,殊屬冒昧。此事既經顯露,伊等議敘所加之級隨往侍衛官拜阿唐等議敘之處,均一併註銷。班第、努三不必在御前行走,著在乾清門行走。」
后又複查前線卷宗,「當時捏報燒斃之處,檢閱卷宗,有慶復駁回李質粹原咨,李質粹遂添入『火光中望見懸縊賊番三人,班滾、惡木勞丁、姜錯太皆已燒斃』之言,慶復即據以入告」。也就是說,慶復不管戰果如何,只看材料扎不紮實。材料不紮實,就駁回重做。那個時代,這是不是普遍現象我不知道。但在今天,領導把上報材料駁回重寫的情況比比皆是,只是大多無關人的生死,而是種種統計數據了。這就說明,慶復這個瞻對戰事的最高指揮官,不是被九*九*藏*書下屬蒙蔽,而是明知實情而通同作弊了。
皇帝下旨:「覽此,則班滾實未死也。如其未死,舍金川而何往?一事而成兩功,惟卿是賴。」
這時,皇帝已調慶復回京。
宋宗璋、馬良柱兩員武將,正在金川前線苦戰,皇帝從別處調了同級軍官去到前線,本意是要代替這兩個人。不想,前去替代的人臨陣懦弱,指揮無方,才能與勇氣更在這兩人之下,只好將兩人仍然留在前線效命,暫不處置。
五月,乾隆皇帝又令慶復移駐靠近大金川的汶川。副將馬良柱又隨征金川,升為總兵,總兵宋宗璋也隨征金川。
路上慶復上了一道奏書彙報:「遵旨於八月十八日自軍營起身回京,現已抵陝西省城。」
他傳諭新任川陝總督張廣泗:「從前大學士慶復奏稱:『班滾及家口並惡木勞丁、姜錯太等一齊燒死』等語,情節甚屬可疑。」令其「到川時詳細察訪」。所以有此一舉,是參加了瞻對之戰的參將袁士林到了北京。這位參將正是焚燒泥日寨時的點火之人,皇帝派了一位官居大學士的要員親自詢問袁士林,班滾是不是真的燒死在泥日寨中了。袁士林的回答是:慶復奏報與班滾一同燒斃的「泥日寨之姜錯太未曾燒死。想姜錯太同在一處,彼既未死,其班滾似亦未曾燒死」。
皇帝又得到消息。
布置征剿大金川土司戰事時,乾隆皇帝還沒有忘記瞻對的事情。
張廣泗指揮金川戰事不順,多次被皇帝責問,有瞻對一案在查,正好略為掩飾,終於按捺不住,拿了汪結來詢問。汪結供出:「四月十三日渡江,半夜到如郎,竟是空寨,班滾早已逃出,及責問俄木丁,伊雲必是隔江看見燒寨,害怕潛逃。」見此,皇帝定要在宮中冷笑了。原來慶復們所奏,攻破如郎大寨,你們是這麼破的呀!
八月,張廣泗奏摺到了皇帝面前,不說金川戰事,說的皇帝讓他暗訪的班滾下落:「到軍營后,查訪班滾果否燒死之處,因聞有自班滾處逃回土兵昔什綽、扒塔兒,隨喚至軍營,細加盤詰。據供:『班滾于九*九*藏*書如郎寨逃出,即往沙家邦寨中藏匿。嗣大兵焚毀泥日寨,並無班滾在內。』又接提督武繩謨札稱『有新投兵丁王懷信,向在里塘亦聞班滾未死,並傳說現在金川』等語。是班滾未經燒死,已屬顯然。臣仍多方密訪,務得實在下落,再行奏聞。」
我們記得,瞻對戰事結束時,西藏方面達賴喇嘛等大人物都出面請皇帝對於班滾網開一面,加上原來支援戰事的江卡藏兵擅自撤回,讓皇帝起了大疑心,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文化與宗教的分別,似乎是他建立大一統國家難以逾越的障礙。那時,西藏納入清廷治下才幾十年,就已經發生若干戰事。康熙年間,曾派皇子率大軍親征。最後的結果,是將達賴所屬教派和頗羅鼐世俗貴族等扶助成統治西藏地方的核心力量,但在對並不屬於西藏管轄的瞻對戰事中,他們的同情卻在與其同種同文的班滾身上。為了大局安定,皇帝知道不能因此深責于達賴喇嘛及頗羅鼐等人,便把怒火撒在駐藏大臣傅清身上。張廣泗也許深知皇帝這一心理,自己卻也冷靜,所以,才在奏摺中說,這也是「夷俗如此」,「上年從征瞻對者,今復與班滾往來,非盡反而從寇也」,倒也冷靜而客觀。
這時,大金川軍事也像瞻對一役,初始頗為順利,後來便陷於膠著狀態。皇帝一面為前方如何打開局面勞心,一面還記掛著瞻對之事。因為他越來越堅定地認為,金川土司敢於作亂,就是因為瞻對一戰沒有得到好的結果。他想,班滾未死,一干大員都在通同騙他。那麼,之前被革職,經刑部判為斬監候的建昌鎮總兵袁士弼的種種罪行,說不定也是這幫傢伙捏造構陷,便下旨有關部門刀下留人。將來「令李質粹與袁士弼對質,則功過自明」。
這邊,不知情的紀山還在上奏,替里塘新任正土司汪結落實待遇:「其原給正土司養廉銀二百九十四兩五錢,與汪結支食。」
皇帝回話口氣冷淡:「卿起身而來,宜即奏聞。今已至西安而奏,為已遲矣。」你不覺得此時才奏有些遲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