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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民間傳說中的多面布魯曼

第五章

民間傳說中的多面布魯曼

土登活佛說:我不知道你是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中午,我們回到新龍縣城的布魯曼酒店午餐。
布魯曼,是瞻對人的英雄。
這個鄉政府很簡樸,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兩人共用一間七八個平方米的辦公室。我們擠在這間辦公室里,聽一個僧人講貢布郎加的故事。
在新龍地面上行走,隨處都可以聽到他的種種奇異傳聞。
英雄如布魯曼,終於也未能超越時代與文化,所以,最終也只是那種社會氛圍所能產生出來的一代豪酋——當然,是最傑出的豪酋。在這片土地上,他比此前的所有豪酋更蠻橫,更頑強,更勇敢,更有計謀,更殘酷,卻也一樣不知天下大勢,一樣不曾有半點改變社會面貌的願望,最終,一樣地要在歷史的因循中重蹈覆轍。
貢布郎加待在官寨里閑來無事時,有一種特別的娛樂,就是命人隨便從周圍的村莊找來一個嬰兒,往其肚子里灌滿奶汁,然後,他親手將嬰兒從官寨樓上摔下,看著那小生命摔在樓下的石頭上,鼓脹的肚子炸開,牛奶飛濺。貢布郎加會撫掌大笑,說,人死去時也可以不流血,而流出雪白的牛奶。
第一次去,正當該寺舉辦法會,真是盛況空前。信眾不只是當地藏民,有許多人來自內地,來自沿海各地,甚至港澳地區。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有兩點,一是一次可以供應數千份快餐的臨時廚房,還有就是寺中滿院的蓮花。剛看見那些蓮花點點浮在院中的水盆之中時,我相當吃驚,因為這樣的花朵不可能開放在這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難道真有奇迹湧現?仔細看后才感到釋然,原來那些紅蓮白蓮都是製作得惟妙惟肖的塑料製品。第二次去,未到寺院我就下了車,待在寺院前方的小山樑上,遠遠觀看。這回寺院很安靜,背後是深綠的針葉林,再背後,九_九_藏_書雪山頂下,是在太陽輝耀下熠熠閃光的冰川。
他的事迹也日漸引起當地藏、漢兩族文化人的關注,不斷被書寫。不只是民間傳說,這些書寫也為我提示了很多線索。特別是或明或顯地隱藏於這些書寫中的觀點,給我很多啟發。這些書寫者對這個歷史人物的種種現代解讀與定位,讓我得以有更多的視角來觀察這個特殊的人物。
他幾乎把德格土司的地面都巡遊了一遍。所到之處,除了重新任命各處大小頭人,貢布郎加還巡遊了許多寺院。每到一個寺院,見到來迎的活佛,或者寺院里的住持,他第一句話就是問:「你說我死後是去佛國凈土,還是下地獄?」
貢布郎加又提出了他的問題:我死了以後是去佛國凈土,還是要下地獄?
我是一個來聽種種奇異故事的人,所以,我並不想客觀地指出這一點。
大家笑起來。看人做|愛!
又有人要講貢布郎加的故事。講故事的先生鄭重地請女人迴避,說因為這個故事不夠雅緻,在座的唯一女性就迴避了。
馬背上的貢布郎加高聲發問:你就是人們所說的土登活佛了?
講他對僧人,也就是佛法的大不敬,同時也講他的狂妄。
貢布郎加不喜歡烏鴉,特別是烏鴉煩人的聒噪。
他豎起耳朵,說,你聽,江水確實很安靜啊!
近三年裡,我兩度去過那個寺院。
說完,貢布郎加便倒退著朝寺外走去,出了寺門才上馬,發出撤離的命令。同時,又下達了一條任何人不得騷擾此寺和打攪土登活佛的命令。
周圍人想,貢布郎加這回肯定要拔出刀來取活佛的性命了。不想,他卻從馬背上跳下來,摘下帽子,說:我今天算是碰上一個真正的活佛了。尊敬的土登活佛,只有你以敏銳的目光看見了我的過去和未來。我的夢曾九九藏書經告訴過我,說我只能是到地獄里去,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我們也驅車離開。車上,陪同的人講給我又一個故事。
其實,雅礱江奔流到此,恰好進入一段相對平緩寬闊的河道,比在上游狹窄的河道奔流時,顯得波寬浪緩,聲音是小多了,但也不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啊。
某一日,貢布郎加巡遊到了著名的竹慶寺。這座寺院坐落在一個山彎里的小盆地里,背靠高山,左右是淺山環抱。寺院正殿背靠的雪山高大巍峨,冰川在陽光下閃爍銀光,冰川下方是靜默幽深的森林。遠遠的,貢布郎加就聽見廟裡鐘鼓齊鳴,長號聲聲。僧人們的誦經聲有如歌吟,不像他此前到過的寺院,寺院住持趕緊帶著眾僧出迎。貢布郎加心中不禁暗暗稱奇,想明知是我這位搗毀佛像、火焚寺院的大魔頭來了,居然還從容不迫地做著法事。他便下令將這廟包圍起來,然後,自己騎馬傲然走進廟裡。
講故事的人一本正經,說真的,就是看人做|愛。他就是讓兩個年輕男女在他面前做|愛。上上下下,前前後後仔細端詳后,貢布郎加撫掌大笑,說男人在女人身體里進進出出,就像一頭羊吃一根胡蘿蔔一樣!紅的嘴巴吃一根紅的蘿蔔!
希望從這一事件,或者從這個被傳誦了近兩百年的瞻對英雄身上發現一點能突破藏民族上千年夢魘般歷史因循的東西。但是,不得不承認結果讓我終於失望。
十月份,新龍已入初冬時節,一個下霜的早晨,在雅礱江岸並不寬闊的台地上,過去滂熱的官寨舊址上,收割后的莊稼地里有一層薄霜。人們指給我看江對岸山樑上的一座碉房,說,那是和貢布郎加新官寨同時修築的建築。貢布郎加在那裡安置了一戶人家。這家人唯一的工作,就是整天用火槍對著天空,如果有烏九*九*藏*書鴉膽敢飛過,就對它們開槍。然後,我們轉過身,是江這邊的山樑,參差的樹影后,又是一座同樣的碉房的廢墟。貢布郎加特意在那裡安置了另一戶人家,其職責也是防止烏鴉從官寨上方的天空中飛過。夾江相對的這兩座碉房直線距離應該不到一公里,形成的交叉火力足以控制這片天空。替我引導的鄉政府幹部說,迄今為止,這個地方都沒有烏鴉出現。我幾次往來此地,最長一次,在這個地方待了半天時間,似乎真的沒有看到烏鴉出現。
貢布郎加說,以前遇到的那些高僧大德,遇到這個問題,都說要念念經、打打卦才能回答。你也是這樣的嗎?
另外一天,也是在布魯曼酒店,同一個用餐的房間,一位我認識多年的高僧給我講了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也是說,貢布郎加這個狂妄的人,一生只服膺一位高僧。但這位高僧不在瞻對地面,而是德格地面的竹慶寺土登活佛。
故事說,貢布郎加有時會看人做|愛。
土登活佛並不答話。
話說征服德格后,貢布郎加在那裡盤桓了很長時間。
有這樣的故事說他的強橫:
貢布郎加說,實話!
我只是不想在這些魔幻故事中讓自己也陷入魔幻的迷狂。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藏區,很多聽故事找故事的人原本也是清醒的,聽多了這些傳說,也會深深陷入這樣的魔幻迷狂。
話說那個時候,流經此地的雅礱江水發出大聲的喧嘩,這也引起了貢布郎加的憤怒。在傳說中,貢布郎加也是一個不敬僧人的人。他常常要那些宣稱自己有種種神通的喇嘛當著他的面顯示神通。自然,很多聲稱有神通的僧人都是假的,被揭發出來的沒有神通的僧人都會受到他無情的嘲弄。而他考察僧人有無神通的一種辦法,就是要他們制止雅礱江水在這段江流上發出的喧嘩。九_九_藏_書一直以來,沒有僧人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終於有一個僧人做到了。這是一位苦修得道的紅教僧人,在瞻對地面上,這位名叫白瑪鄧登的僧人是唯一一個幾乎與貢布郎加齊名的人物。是他顯示神通,使得從貢布郎加官寨旁流過的雅礱江水不再發出巨大的喧嘩。不只是講這個故事的僧人,大多數新龍本地人都會說,從此,慣於呵佛辱僧的貢布郎加,在瞻對地面上,有了唯一一個真心崇奉的僧人。講到白瑪鄧登這位聖僧使喧騰的江水頓時喑啞時,給我講故事的僧人伸出雙手,口中發出由衷的嘖嘖讚歎。
還是那位高僧白瑪鄧登。說,貢布郎加重修的雄偉官寨落成時,這位高僧騎著匹瘦馬突然出現了。他從馬背上卸下來一塊石頭,這塊石頭來自他苦修的神山頂上。他要貢布郎加把這塊石頭放在官寨頂上的某個地方,貢布郎加看看自己雄偉堅固的新官寨,驕傲地拒絕了。這時,那塊石頭便從地上自己飛起來,呼嘯著回到了所來的神山。講故事的人說,要是貢布郎加接受了這塊石頭,他的事業就不會失敗,可惜他沒有接受。於是,就要讓今天的人們嘆息他的宿命了。
這個故事也發生在眼下這個地方:
那時,在滂熱地方,他嫌新修沒有幾年的官寨不夠雄偉,又調集百姓,替他重修官寨。新修的官寨樓高七層,牆厚近丈。伐木採石,夯土築牆,都是百姓被強服無償勞役。新官寨修成后,貢布郎加決定,官寨上方的天空中不能出現烏鴉的影子。
土登活佛點點頭,朗聲說:你是個不敬神,不禮佛,奪走了無數生命的惡人。你這樣的人怎能去到佛國凈土?最好連這個念頭也不要有。從生下來的時候就註定了,你死後要下地獄!你在此生犯下的罪惡,使你沒有變身為人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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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僧人看來,這位惡魔降世的人必定是該下地獄的,但他氣焰正熾,而且,這個人對佛法僧三寶並不敬信的惡名他們也早有耳聞,所以不敢說出心裏的實話。最後還是違心回答:貢布郎加大頭領肯定是要上佛國凈土的。這樣,他們就已經觸犯不妄語這樣的基本戒條了。
這位僧人離開了。我看著他走在狹窄的山道上,走過那些枯黃的秋草,走過那些正在飄零落葉的灌木叢,回到他在山上的寺廟。他是那座寺廟的住持。
問題是,貢布郎加聽了他們這樣的話,卻不領情:你們這些徒有虛名的傢伙,只曉得騙老百姓的財物。兩條舌頭的人不配待在寺院里!他告訴這些僧人,擺在你們面前有兩條路,走哪一條自己選。第一條,離開寺院去瞻對地方,到那裡依然有房子住,有吃有喝,就是不能隨意走動。第二條,脫了袈裟回家,原先是牧民的就去放牛,原先是農民的就去種莊稼,不要再待在廟裡丟人現眼。驅散了僧人,貢布郎加又命手下搗毀佛像,放火燒了這些寺院。
但貢布郎加的官寨早已不復存在,已經闢為耕地的寬大地基旁,還有一兩處低矮的殘牆。緊靠著這塊莊稼地,是一所小學校和新落成不久的鄉政府。
活佛淡然一笑,手持念珠,並未說話。
我對從這幕大戲中發掘出一些新的意義充滿希望。
依我的知識,那時,這片地面上還未曾種植紅蘿蔔這種植物。但我只是一個來聽故事的人,而且,一個人的英名隨著故事四處流傳時,這個故事中便自然會時時刻刻增加點什麼,增加一個羊吃胡蘿蔔的比喻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竹慶寺的土登活佛這才出殿前來迎接,卻也只是站在他馬前,並不言語。
在昔日的瞻對,今天的新龍縣,凡是民間傳說,人們很少提及貢布郎加的本名,都用他的綽號布魯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