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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里的五光十色 關於辮子與革命的零碎故事

民國里的五光十色

關於辮子與革命的零碎故事

中國男人在清朝的時候留辮子的這點歷史常識,眼下已經普及得連三歲孩子都知道了,不僅知道,而且還在家長的共謀下試嘗「復辟」,留上小辮或者安上條帶瓜皮帽的假辮子什麼的。不過,這些孩子和大人也許根本想不到,圍繞這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毛髮,中國人曾經受過何等的折騰。滿清入關的時候,非要遵循聖人之教「膚發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漢人跟他們一樣,剃掉頭頂的大部分頭髮留條小辮。結果是不少人為了腦袋頂上頭髮和腦後的小辮丟了自己的腦袋。後來,隨著漢人暗中的「修正」,人們腦袋頂上的頭髮越留越多,剃髮幾乎只有象徵的意義了,於是人們對腦袋後面的辮子卻越發在乎。皇帝老兒盯緊人們腦後的辮子,辮子已經成為是否效忠大清朝的唯一標誌,一般老百姓也不願意讓辮子沒了,最怕的自然是官府當自己要造反。
老百姓難受歸難受,革命黨辮子該剪照樣剪,在革命黨人看來,有沒有辮子,並不是個人的習好,而是是否依然忠於滿清的問題。極而言之,腦袋後面拖著的辮子就是個奴隸根,所以,非加大揮剪的力度不可。有的地方,比如寧波,坐進衙門裡的革命黨人已經不滿足於上街掄剪刀,居然堂而皇之地規定,凡是不肯剪辮的人一律剝奪「公權」,某些抗拒剪辮的紳士還真的被送進了監獄,結果可想而知,辮子沒保住,蹲了班房,還被罰了巨款。
出來吃糧當兵的人,為了一碗當時看起來還算不壞的兵飯,不得不服從軍令而剪辮,不情願也沒有辦法,哭鬧一陣也就罷了。而對於革命黨並沒有賞飯的老百姓來說,無端強按頭掄剪刀,可就更難以接受了。事實上,革命黨人的剪辮政策還在革命進行當中惹出了麻煩。據史料記載,蘇州宣布獨立后,一位新軍的排長帶兵在街頭強迫剪辮,結果遭市民群毆,警察在排解時顯然有所偏袒,於是第二天又來了更多的新軍將警察局搗毀。至於安徽首府安慶發生的亂子就更大,擁護前清巡撫朱家寶的人利用革命黨人強迫剪辮惹起的民憤,煽動市民鬧事,一呼百應,成群的市民湧上街頭,看見穿西裝無辮的人就是一通拳腳,並以反對剪辮為名,壓迫革命黨人的都督王天培走人。結果還真的將王給擠走了,最後不得不由另一個九九藏書革命黨人李烈鈞從江西帶兵入皖才將局面挽回。
對於辛亥革命歷史的研究者來說,有一個問題始終令人感到有點迷惑,這就是革命黨在革命后的迅速失敗。在革命中,革命黨佔據了大半個中國,擁有全國人數最多的武裝力量,革命后,雖然軍事實力有所削弱,但仍然不容小視,而且掌握著國會最多的議席。誠然,由於革命黨組織的渙散,對議會政治過分的追求,不敵袁世凱的北洋軍並不出人意料,但在袁世凱的軍事打擊下,革命黨像雪崩似的瓦解,連像樣的抵抗都組織不起卻令人始料未及,其失敗之速、垮台之慘,與當時雙方力量對比實在不相稱。在今天看來,革命的大廈雖然雄偉,但在建設過程中卻忽略了基礎,根本經不得風雨,一場農民根本沒有參与、基本上由知識界和地方士紳操縱的大選,無論拿到多少選票,實際上並不說明問題。退一步說,即使革命黨的軍隊還像革命過程中那麼多,恐怕也難以在跟袁世凱的角逐中獲勝。因為組成這些軍隊的人,不過是貪圖幾個糧餉,對剪去他們辮子的人缺乏起碼的親和力,歷史證明,這樣的軍隊是不能打仗的。
那時候,剪刀在手的人們幾乎個個都理直氣壯,無論是抓住辮子一聲咔嚓,還是抓人進局子,都顯得乾淨利落、痛快淋漓,真理與強權似乎都在他們這一邊。剪辮就是排滿,就是革命。雖然大家腦袋裡想得更多的只是光復漢族,但剪辮子以後卻無論如何扮不成「漢官威儀」,剪辮實際是效法西俗——老百姓看得很清楚,無非是叫人做「假洋鬼子」。從某種意義上,剪辮與建立中華民國一樣,都屬於學習西方的具體行動,因而在當時那個特定的情景下,尤其顯得氣粗膽壯。然而,氣壯如牛的革命黨人偶爾也有吃癟的時候。當剪刀伸到為洋人做事的中國僕人的腦袋上的時候,經沒了辮子的下人的一哭一叫,洋主子出頭,諳熟西方民主政治的若輩拿出自由與權利的大道理侃侃而談,大概沒想到學洋鬼子的事,卻在真洋鬼子面前碰了壁,革命黨人一時間居然無話可說,態度好的還可能賠情道歉,保證下不為例。只是那個時候在中國的洋人畢竟還太少,洋人的僕人撞到革命黨人剪刀上的就更稀罕,所以剪辮子在整個革命期間read.99csw.com都在浩浩蕩蕩而理直氣壯地進行。
辛亥革命已經過去了一百年,不知道人們尤其是高高在上的人們,有沒有雅量容忍看來好醜好醜的辮子,或者類似的東西,哪怕在它上面體現了世界上最醜陋的思想,折射了最惡劣的行為,只要它沒有變成某作家筆下的「神鞭」,辮稍掠到你的尊臉。當然,更希望如果再有這樣的事,那些被強令剪辮子的老百姓,能站起身來嚷一聲:我留辮子干你鳥事——呸!
今天還來談辮子,似乎怎麼說都有點兒絮叨的嫌疑。這幾年若干散文大師殺入歷史的醬菜園子,被塵封已久的辮子陡然間便成為近乎時髦的話題,說得太多難免招人煩。不過,2011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1911——2011年),國人規矩,大凡重大歷史事件,逢五逢十,總得拎出來抖抖灰,合夥吹打一通以示紀念。而辛亥革命又恰是唯一與辮子有關係的革命,提起這場革命,當年非革命黨的人們印象最深刻的記憶幾乎都與辮子有關。所以不妨在此說上幾句。好在關於革命和辮子的話題好像還沒人說過,至少說得沒有像眼下熒屏上的辮子那麼多。
實際上,這些事件是一個信號,一種警示,它們預示著革命黨人在與民眾關係上已經有些麻煩了,只是自我感覺不錯的革命黨人並沒有覺察。自然,對老百姓來說最大的問題是吃飯,他們對清朝的嫌惡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吃飯問題已經出現了麻煩。當清朝政府垮台的時候,一些農民曾經想當然地認為,皇帝沒有了,租米也可以不交了,還有些人還無師自通地組織了「農局」,借來革命黨的口號,打出「自由擇君」、「自由擇善」的旗幟,抗租抗稅,滿以為這種與黨人呼應的新名詞能換來新政權的認可。然而,掌權的革命黨對他們的呼應卻是派來了軍隊,將這些痴心妄想的農民淹沒在血泊里。革命后的苛捐雜稅不僅沒有減少,有些地區反而因軍費的緣故有所增加。事情就是這樣,作為政府,如果能給老百姓一點兒具體的實惠,那麼也許他們會接受或者忍受某些習慣的改變,如果一點兒實惠也沒有,反而強迫他們易風易俗,那肯定要遭到強烈的抵抗。革命黨既然連傳統的輕徭薄賦政策都不能採用,卻要強迫老百姓剪掉他們read.99csw.com相當在乎的辮子,那麼招致民眾的不滿自然是不奇怪的了。在南京臨時政府剛剛成立的時候,西方的外交使節已經注意到由於派捐和強迫剪辮,南京的市民開始口出怨言,有的甚至後悔曾經對革命運動給予的同情和支持。革命后普遍出現的革命政權改頭換面,甚至真正的革命黨人遭到迫害和殺戮卻無人過問的現象,其中固然有不喜歡革命黨的地方勢力的陰謀,但民眾對這些只顧剪辮和打菩薩的黨人嚴重缺乏親和力,也正是地方勢力得售其奸的便利條件。
然而,在大家都看順眼了腦後的辮子以後,大清朝也漸漸地走到了自家的盡頭。先是從廣西殺出一夥號稱信上帝的「長毛」,攪了大半個中國,雖然只是將辮子散開,可已經鬧得人心惶惶。更糟的是,在洋人一撥一撥進來,中國人也漸漸地走出國門之後,總是佔著上風的洋人似乎忘記了他們的祖先也曾經有人留過小辮子,一個勁兒地拿中國人腦後那勞什子開心,居然說那是「pigtail」(豬尾巴),還以此為由,硬稱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國人為野蠻人和「土人」。租界的洋巡捕和紅頭阿三,抓起中國人來總是揪起辮子一帶一串。對那些得風氣之先的先進中國人來說,外國人的嘲罵和這種感官刺|激引起的精神折磨真是讓人受不了。於是,溫和的(注意是留學生)把辮子盤起,像魯迅描繪的那樣,在頭頂聳起一座富士山,而性子火爆的,則乾脆剪了辮子。最凶的不僅自家剪,而且也逼著人家也剪,後來鼎鼎大名的陳獨秀、鄒容和張繼三位,在日本留學時居然找到一個桃色的茬,一個抱腰,一個按頭,一個揮剪,將清朝留學監督姚某人的辮子都給鉸了。
其實,老百姓不願意剪辮子,並不像革命黨人理解的那樣,是心裏依然甘願做滿人的奴隸,留辮子很大程度上只是因為他們已經習慣,凡是跟自家生活尤其是身體有關的事情,只要是習慣了,老百姓尤其是農民就不樂意改,不僅僅是頭髮,其他如穿戴也如此。不按照老習慣走,就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有些不安,剃髮留辮已經實行了200多年,老百姓早就將之視為理所當然的習慣,自然不肯輕易更改,沒了辮子,連老婆看了都不順眼,覺得丑得不得了。平民百姓沒有學過美學,九*九*藏*書在他們眼裡,順眼的就美,不順眼則丑。辛亥前,如魯迅小說《阿Q正傳》中假洋鬼子的老婆見夫君沒了辮子而尋死覓活的並不少見,筆者就看見過若干筆記里記載過因丈夫剪辮而鬧著自殺或者離婚的。不過,老百姓對辮子擔心的背後,還有一層更深刻原因,就是對於有關毛髮巫術的恐懼。整個清朝幾乎都在流行剪辮子的故事,關於偷剪辮子的謠傳,不是這兒傳傳,就是那兒吹吹,時常造成大面積的恐慌。美國學者孔飛力就曾經就乾隆年間的一次有關剪辮的事件,侃出了一本著作,將國內學界唬得一愣愣的。人們對丟辮子擔心,最主要還是在巫術方面,經人類學家證實,這種心理許多民族都有過:人體的毛髮和指甲等東西只要被巫師作了法,相應的人就會遭到禍殃,甚至在某些工程中使用了這些毛髮之類的東西,也可以導致相應的人生病或者死亡。顯然,辛亥時老百姓對於剪辮的不情願也有這種巫術的恐慌在作怪。馮玉祥將軍回憶說,辛亥后他手下那些來自農村的士兵被剪了辮哭哭啼啼的且不說,而且十分鄭重地將被剪下來的辮子包好藏起來,那情形有點兒像太監閹割后,將割下來的命|根|子包好收起。其實,那些被當街強按頭剪了辮子的人,如果沒有被嚇昏了頭,大多也是要將剪下來的辮子討回去的,在歷史記載中我已經發現了這一點。
可是,不論知識界跟辮子怎麼過不去,鄉下的農民卻對自家那根辮子情有獨鍾,不管革命黨人說破大天,硬是不肯動一絲半毫,儘管他們對清朝早沒了興趣,也巴不得它早點完蛋。然而,突然之間,革命不知什麼就來了,幾乎是一夜之間,大半個中國都插上了白旗。農民滿以為打白旗戴白袖標的革命黨是為崇禎戴孝反清復明,沒想到他們剛剛坐進了衙門就開始剪辮子,比當年滿清入關時張羅留辮子還要急切。革命軍警加上青年學生,荷槍實彈,全副武裝外加一把剪刀,上街巡行,設卡堵截,不問青紅皂白,只要見著腦後拖辮子的人,就拉著辮子拖將過來。客氣一點的還宣傳一下剪辮的「偉大意義」,然後再動剪刀,不客氣的乾脆揪過來就是咔嚓一剪。害得路人紛紛然若驚弓之鳥,能不上街就盡量不出門,買東西只好讓女人代勞,實在不行則盤起辮子,扣上帽子,甚read•99csw•com至翻出明朝時候的方巾裹在頭上,有的地方居然發明了尖頂高帽,為的就是能將辮子嚴嚴實實地蓋住,據說這種尖頂帽一時非常流行,連衣不蔽體的窮人都要設法買一頂,那情景,如果讓今人見了,肯定會以為是湖南農民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滿街走的都是戴高帽子遊街的革命對象。進城的農民遭際更慘,一串一串地被抓住剪了辮子,害得他們一時間連趕集都不敢去了,實在不行也派女人出馬。剪辮的場景當時曾被人用照相機記錄了下來,從照片上我們可以看到一位衣衫襤褸的男人正在被一位軍警拽住了辮子,剪刀剛剛揮起,軍警的得意和那漢子悲苦無奈之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當然,對於這樣一場席捲全國的革命來說,辮子的去留委實算不上什麼大事,可是這場革命中推行的社會改革措施,算來算去還就數剪辮子,而且就連剪辮子也是強迫的,不能不讓人感到困惑。以先知先覺自許的革命黨人,看起來根本沒在乎那些後知後覺的愚氓的感覺,農民租稅必須照交,選舉則由知識界代辦,連自家的頭髮也須由英雄們做主。辛亥革命早就過去了,男人的辮子也基本上成了其留在畫面上的歷史,可是英雄們替老百姓安排一切的做派卻流芳了幾十年。檯面上的人們總覺得老百姓特別是農民太笨、太愚,不把他們的吃喝拉撒都想到、設計好就放心不下,不僅為他們架好了通向幸福生活的金橋,而且還要操心手把手領著他們過去。直到今天,還不斷了有大人先生叫嚷著要逼民致富,強行規定農民種這個養那個。總之,只要是英雄們認為對的事情,老百姓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也許這也是一種革命的邏輯。
剪辮則意味著造反,但進入20世紀的清朝早就讓洋人給折騰得做2/3死狀,任憑秀女如雲,連續三個皇帝居然都養不出半個子息,自然沒有那精氣神去尋沒辮子的人的晦氣,只要回國的留學生裝上一條假辮子,官府一般都假裝不知道。留學生們也得寸進尺,後來索性連假辮子也不裝了,光著腦袋亂晃。漸漸的,連沒出國的學堂學生也跟著起鬨,一個接一個地將辮子送了假髮店換酒錢,而屬於朝廷命官的學堂監督則什麼辦法也沒有,到了辛亥革命前夕,學堂里對剪辮學生最嚴厲的處罰就是剪辮的那個學期扣點分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