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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大眼睛睡覺 六

睜大眼睛睡覺

大龍頭在夜總會出乎我的意料。看樣子他呆在這兒已經有一會兒了。他遠遠地看了我一眼,歪著嘴笑。他對我的處境似乎瞭然於心。我不喜歡他這種瞭然於心的樣子。一看到大龍頭我的氣焰立即就下去了。我不自覺地看了自己一眼,我的樣子太難看了,其實跟光了屁股差不多。
我惟一可去的地方只有馬杆那兒。我怕見馬杆。眼下這種樣子我非常怕見馬杆。但是我想見他,他是我惟一的去處。我有太多的話想對馬杆說了。這些話堵在我的心窩子裡頭,我就想找一個貼心貼肺的兄弟說說。我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到馬杆那裡去了。馬杆的樣子讓我吃驚,幾天不見,馬杆瘦了很多,臉上布滿了疲倦。我不知道他遇上了什麼纏人的事。他的臉上是一副心事沉重的樣子。看來他也是流年不順。我走到他的面前,沒想到我又灰頭土臉地站在我的兄弟馬杆的對面了。我的制服已經交給夜總會了,我現在穿的是我在採石場穿過的化纖襯衫。這件襯衫原來是白色的,現在我已經說不出它的顏色了。它早就被洗漬了。好在在馬杆的面前我也沒有必要隱瞞什麼。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我身上的襯衫,失去了光亮與應有的整潔,灰溜溜的,布滿了折皺,發出懊糟氣。馬杆一定從我的衣著上面看出了某種變化,他沒有帶我去喝,而是把我帶進了后間的小倉庫。我們依偎在硬紙箱上,低了頭抽煙,把煙灰胡亂地彈在地上。
馬杆還是不語。但是,儘管他什麼也沒說,我覺得在他的面前站站也是好的。即使他幫不了我,至少我能在兄弟的面前說說話。出來這麼久了,我最渴望的就是有個人能靜下心來聽我說說話。可我又說不出什麼。就這麼站站也挺好。
我猶豫了半天,低聲說:「兄弟我不爭氣,又出了點事。」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近來還好吧?」
「怎麼說呢,」馬杆說,「還行。」
我也該走了。這裏不屬於我了。沒想到會有人把電話打到夜總會來找我。這是一部老式電話機,我拿起話筒的時候感覺有些怪,就好像我還是夜總會的人九-九-藏-書似的。我把耳機貼在右耳,沒好氣地說:「誰呀?」耳機里突然就是一陣怒吼:「——哪裡來的?」我聽出來了,是堂哥。他的電話總是一驚一乍的。我不知道什麼事情讓他如此盛怒。我把話筒拉開一些,儘管如此,耳機里的聲音還是噴了我一臉的唾沫星。「我下午到你家去了,兩萬塊錢是哪裡來的?」幸虧堂哥的嗓門這麼大,否則,夜總會的音響跟打雷似的,我還真的聽不見。我握著話筒,明白電話里的意思了。我的胸口湧上來一陣極難受的滋味,我扯起喉嚨,高聲喊道:「我坐過九年牢,可錢沒坐過!——他們不要就還給我!」堂哥的聲音又大了一倍,堂哥在電話里命令我:「你等著我,你當著你堂哥的面給我說清楚!」堂哥掛上了電話。我的兩隻耳朵充滿了音箱里的低音鼓棰聲。我擱下老式話筒,話筒像男人趴著的身體,而支架則成了一個狂放的女人,一側是張開的雙臂,一側是岔開的雙腿。
我該走了。這裏不屬於我了。
我只能說我命好。採石場里的那個老賊對我說過,我會有貴人相助。大龍頭就是我的貴人。人得有朋友,不管是在哪兒交結的朋友。人都得有朋友。大龍頭用下巴指了指旁邊的服務生,對我說:「告訴他你想喝什麼,別弄得像什麼似的。」
我們大概喝到十二點,大龍頭想回去了。我不想現在就走。我乘大龍頭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看一眼吧台,小三子不在。小三子的空缺使我的心裡頭空了一大塊,這叫我不甘。我就想看一看小三子,然而她不在。這會兒小三子一定墊在某個男人的身子底下,替那個該死的男人喘氣。我惦記著她。她讓我難以釋懷。
我不許自己再想小三子。我不許自己再想那種事。在小麵館里吃完三鮮面之後我就在大街上遊盪了。明天一定要去看我的父母了,要想在堂哥那兒住下來,就必須去看望賣鹹魚的老頭和老太。這是不可更改的。華燈初上,南京真的漂亮了。但南京再漂亮也是小三子的臉龐,她歸她,我歸我。兩不擦的事。不過南京終究不是https://read.99csw.com小三子,我到底可以在南京的大馬路上走走。櫥窗和廣告牌真是迷人,那種光,那種亮,那種鮮艷的顏色,它們怎麼就和我沒有一點關係的呢?好幾次我就產生了砸爛它們的願望,砸爛它們,我至少可以回到採石場去,一天好歹有三頓現成的飯。我就是一條狗你也必須養!我在路燈底下漫無邊際地走,路與路之間沒有牆,路與路之間沒有幹部放哨站崗。我從珠江路竄到湖南路,從湖南路拐到山西路,從山西路踏上雲南路,從雲南路再折到上海路。路是沒有盡頭的,路的盡頭還是路。路是路的延展,路是路的輻射,路是路的因果,路還是路的意義。我在長征。兄弟不怕遠征難,走完今天有明天。我不知道走了有多遠,讓我大吃一驚的是,我怎麼又走到「銀色年代」夜總會的門前來了?我停在夜總會的門口,望著牆裙上的霓虹燈,燈管一組一組的,一閃一閃的,一跳一跳的,它們揮拳弄棒,盛氣凌人,舉止囂張,我決定進去。我一屁股坐到吧台旁,用下巴命令女招待:
「拿酒。」
我不知道我們站了多久,馬杆店裡的一個手下就是在這個時候撞進來的。小夥子愣頭愣腦的,好像在找什麼東西。馬杆拉下臉來,厲聲說:「怎麼不敲門?」小夥子賠上笑,弓了腰就往後退。馬杆說,「你給我站住!」我猜得出馬杆在為我難過,他的心情走了樣,難免會對自己的手下粗聲惡氣。我說:「算了,馬杆,算了吧,也沒什麼事。」馬杆把半截香煙丟在地上,踩上去,歪著臉問道:「昨天的事你辦好了沒有?」小夥子臉上的笑容比我還要難看,還要愚蠢。他囁嚅著嘴唇,說:「沒,還沒呢。」我注意到馬杆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樣了,透出一股凌厲的寒氣,「你拿我當社會主義是不是?——公司的情況你知不知道?」馬杆向門外伸出一根指頭,「你到會計那兒把工資領了。現在就走。馬上走。」
大龍頭取下香煙,調過頭去對著一個不確切的地方笑,一邊笑一邊往外吐煙,「這是哪兒對哪兒?」大龍https://read.99csw.com頭說,「你說說,你和我是哪兒對哪兒。」
我沒有從老闆的辦公室里直接走人,我拐進了酒吧。我想坐下來好好看一看我的小三子。作為一個剛剛經歷過初次的男人,我明白了一個最基本的常識,性是一個很古怪的東西,它是特例。它一旦成為心愿,你就永遠失去「了卻」的機會。「了卻」不是終結,恰恰是萬里長征走完的第一步,調過頭去它就成了「還要」。就像高處的水,只要有一點缺口,你就捂不住了。你不能怪水沒骨頭,是水它就得往低處流。你和誰睡過了你的心裏就會放著誰,惦記著誰,牽挂著誰,至少我是這樣,我挑了一張空桌子,坐下來,要了一紮冰啤。今晚夜總會的生意不太好,小姐們貼牆而立,她們的目光是那樣的空洞,懶洋洋的,手裡握著BP機,一副既期盼又拒絕的樣子。小三子站在她們的中間,與我對視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是我把目光讓開了。這樣的對視讓我傷慟。我沒有勇氣走上去。我不知道她肯不肯,我不知道她會給我開什麼樣的價,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出得起,我不知道該把她帶到哪裡去,——這種事反正是不能在大街上的。這些問題擺在我的面前,像小三子的目光一樣讓我無力。我束手無策。無法兌現的衝動像海里的浪,企圖爬上海岸,卻又弓著身子自己退回來了。這是怎樣地不甘?怎樣地力不從心?我只能化力量為悲痛,望著她,用凝視這種最無奈的方式緬懷她。近在咫尺的緬懷讓我焦慮不已。我多想成為她掌心裏的BP機,在她潮濕的掌心裏顫動,一陣一陣的。我渴望她潮濕的手掌,潮濕的乳|房,還有潮濕的氣味。小三子的BP機一定顫動過好幾回了,她不停地低下頭來,看呼機上的顯示屏。大約在十點鐘,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終於走到小三子的面前去了,小三子似乎和他說了一些什麼,後來就傷心地微笑了,依在他的胸前跟他走了出去。這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我無能為力。但是小三子的腳步一定扯到了我胸口的某一個痛處,她往外走一步我的胸口就拽一次。小三子走九-九-藏-書到門口的時候停下了腳步,回過了頭來。我看不見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在張望什麼。後來小三子的身影徹底沒有了。她怎麼能這樣?你說說她怎麼能這樣?我快瘋了,仰起脖子就把一紮冰啤全灌下了肚子。
大龍頭歪在椅子上,用指頭把我勾了過去。他點上一根煙,叼在嘴角。大龍頭真的什麼都知道了,開口就說:「兄弟我不會不管你。」大龍頭伸出他的左手,岔開五根指頭,在我的面前擺了兩下,含含糊糊地說:「我有這個數,我不會不管你。」我不知道五根指頭意味著什麼,但是,他的五根指頭上有三個戒指,每一根都那麼財大氣粗。大龍頭說:「開心一點好不好,別弄得跟什麼似的。」我抹了一把臉,不停地眨巴眼睛。「你呢,可以替我要要賬,還可以給我接接電話,」大龍頭慢條斯理地說,「如果想玩玩,還可以給我開開車。餓不著人。都什麼時候了,餓不著人。」
馬杆的話是石頭,每一句都砸在我的心窩子上。馬杆他不容易。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幸虧我沒有開口,馬杆的話我可是全聽到了,到了這個份上我再開口就太不識事理了。馬杆顯然是余怒未消,他的手在抖。他再一次點煙的時候打火機的火苗腰杆子都挺不直了。我陪馬杆抽了幾根煙,煙成了他眼裡的愁雲,飄在他的額前,卻罩在我的心上。馬杆嘆了一口氣,說:「生意不是人做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不想看到我的兄弟馬杆這樣。我說,「你把攤子弄小一點吧,會好的。」馬杆苦笑笑,說:「生意做來做去還不是做個面子。弄小了,被人笑話。」馬杆說完這話好像想起了什麼事,他擰著眉頭,嘴裏「噝」了一下,說:「你剛才說什麼了,你怎麼了?」我「嗨」了聲,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擺平了。」為了讓馬杆相信,我故意把自己弄得殺氣騰騰的,就好像我是南京這塊碼頭上的龍頭老大。我攤開胳膊,粗聲粗氣地說,「誰會惹我?擺平了。」我拍了拍馬杆的肩膀,強調說:「擺平了。」馬杆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浮出了一絲憂慮,似乎在替我九九藏書擔心。我怕我演得太過,又在馬杆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準備走。我走到商店的門口,馬杆卻把我叫住了。他重新回到商店,出來的時候手上拿了一隻信封,馬杆把信封塞到我胸前的口袋裡去,我預感到了什麼,說:「你做什麼?」馬杆說:「大街上,不要打,難看。」馬杆說完這句話就回到店裡去了。我走出去幾十米,悄悄拉開了信封的口子,又是一紮現金。我的心口一熱,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我真他媽的狗屁都不如,我老是在兄弟的身上東啃一口西啃一口,我他媽是人嗎?我是畜牲。我是耳屎。我是鼻涕。我是糞渣。我他媽的還想嫖,你那根雞|巴配不配?你撒尿都不配撒到牆洞里!我把手伸進褲兜,拍了拍襠部,對它說:「你忍忍吧,你省省吧。」
我說:「去上海了?」
「是啊,」馬杆說:「去上海了。」
小三子的話真像是一句咒語,我的確是不該做那種事的。當天晚上夜總會的老闆就把我叫過去了,正式通知我走人。我不能怪老闆什麼。才這麼幾天,我已經曠了兩個工了。我不能怪老闆什麼。我只能說,生活是個恆數,不會多你的,也不會少你的。今天多出來了,明天就會討回去。我要是老闆我也會這樣。可我畢竟和小三子睡了,這是我的一樁心愿。得到一個,失去一個,一比一。不能說誰虧了誰。
「好端端的,」我說。說這話的時候我居然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笑。我想我的笑容一定難看極了,愚蠢極了。我把剩下的話又咽進了肚子。
馬杆好像是預料到的,低了頭不語。他點點頭,不停地往地上彈煙灰。
我一直盤算著怎麼向馬杆開口。我非常想在馬杆的身邊做個下手,混口飯。只要馬杆肯收下我,就是當牛作馬我都願意。反正是自家兄弟,我只要有一碗飯就足夠了。我有力氣,為兄弟幹活我絕對是不會偷懶的。我們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後來馬杆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了,匆匆忙忙地說:「還沒給你倒水呢。」我一把拽住他,說:「客氣什麼。」馬杆還是出去了,好半天之後不端過來一隻紙杯,裏面是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