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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紅的假日

林紅的假日

張國勁在這頭的工作不錯,沒有家累,干起活來有點不要命,第一個月就弄了五個頭版頭條,有兩條還被多家報紙轉載了。轉載完了張國勁又到企業裡頭替報社拉了幾筆廣告。報社的上下都說得出張國勁的好。這邊的同行都說:「你瞧人家。」「人家」就是張國勁。一個人被人家說「人家」,總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張國勁是外來的和尚,不用怕出頭,所以該出的風頭也就出了,越出也就越覺得風頭正健了,理所當然是這麼回事了。張國勁拿了大哥大對老婆感慨起來,說:「把中國人全變成客人,事情就好辦了。真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大哥大是向報社借的。報社的汽車他也是能借出來開兩天的。張國勁都想把自己調到這邊來了,然後再「交流」到南京去。那該多好。生活在別處才是生活的正解。
手機突然響了。張國勁有些慌張地拉開了手機蓋,林紅開始和他說話了。到了這個時候張國勁才想起來,自己一直都在等林紅的電話的。張國勁抬頭看一眼牆上的鍾,都下午三點了。林紅的口氣一點都聽不出昨天的尷尬,就像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昨天。林紅說她逛了一天的街了,兩點鐘才回來,睡了一個小時才歇過來。林紅說:「有空就過來坐坐,反正也累了。」張國勁忙說:「我就來。」掐掉電話張國勁並沒有即刻動身,對自己說:「這個女人要不是我的總編有多好。」這麼一想人又懶下去了,把剛才的這句話反過來想了一遍:「我是她的總編就更好了。」想到這一層張國勁愈發感覺到權力的可貴與可愛了。張國勁自己冷笑了一回,罵自己說:「你原來就是這麼一個破玩意,慾望和權力一夾擊,男人的醜陋就全出來了。」張國勁從抽屜里取出一件鮮紅色的義大利T恤,還是上一次參加新聞發布會主辦單位送的,一直沒穿。張國勁走進衛生間把T恤換上,下了樓出門。太陽正艷。張國勁從落地玻璃門裡看見了自己,紅紅的一大塊,三點多鍾的太陽剛好體現出人體的明暗關係,肯定了他的英武與帥氣,他的心情一下子輕鬆了,臉上頓時就沒了斤兩。
大夥又笑,「小諸葛」當然也笑。經濟部的掏出紅塔山,撒了一圈,笑著說:「兩個文明重要,我們自己也重要。抽一根。」
水下的這場意外事故給了林紅以極大的打擊。回到房間的好幾個小時內林紅都沒有能夠從慌亂之中整理出來。但是,她一遍又一遍追憶的卻不是陳月芳,而是張國勁,是自己摟緊張國勁的樣子,箍住張國勁的樣子。張國勁的身體貯滿了浮力,沿著林紅的想象力向上飄浮,就像在海水裡展示出來的那樣,一遍又一遍地向上飄浮。林紅生了自己很大的氣。林紅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某種慾望正在抬頭,那種慾望像一棵樹,它在長,岔開了數不盡的枝枝杈杈。林紅無法料定哪一個枝頭或葉片才是這棵樹的盡頭。林紅為此而神傷。但林紅又是愉快的,內心的歡愉真的像一瓶啤酒,被啟封了,無緣無故地、自發地或者說不可遏止地噴出了白色泡沫。這些泡沫本來就隱匿在啤酒的內部,在壓力之下它們安之若素,呈現出極度虛假和極度自|慰的真實。然而,林紅聽到了啟封的聲音。許多乳白色的顆粒正在向上升騰,它們爭先恐後。林紅注意到身體內部的化學反應。有些陌生。在某一個瞬間林紅以為自己就是青果了,林紅特地在鏡子里和自己打量了一回,終於否定了這個荒謬念頭。林紅猜想這樣的化學反應或許就是「女人」的自我感受。林紅想起來了,自己天生其實就是一個女人,只是被自己弄忘了。林紅的生活是容易使她忘卻人的性徵的。誰是我們的男人,誰是我們的女人,這個問題是生存的基本問題。可是林紅的生活沒有男人和女人,只有人。性徵早就被上司、部下、同事和職工這樣的職業稱謂閹割了。林紅記起來了,丈夫應當算是男人的,然而也不明晰。即使在做|愛的短暫時光里也沒有十分銳利的認識。這位稅務所長的做|愛總是有計劃的,按步驟的,是工作的一個部分。丈夫怕林紅。這個世襲的官員之後同樣有很好的名聲,就一個字:穩。他什麼都不會,就會「穩」。整個大院都知道,他和金屬保險柜一樣穩重可靠。在和林紅做|愛的時候他也是穩重的,一舉一動都有政策性,不搞冒進,不搞人來瘋。不搞玩的就是心跳,從頭到尾都照既定方針辦。
晚餐幾乎沒吃,張國勁餓得厲害,卻又不想再吃什麼了。張國勁一個人躺在床上,內中的滋味彆扭而又愁傷。有一種沒有緣由的焦慮。張國勁把手機拿在手上,漫不經心地玩。摁一下就響一下,跳出紅字。電話後來竟通了,響起了傳呼音。張國勁剛想把電話關上,手機里卻有人說話了,「喂」了一聲,是個女人。又「喂」了一聲,居然是張國勁的老婆。他一不留神居然把無聊和焦慮都玩到自己的家裡去了。張國勁想不應,情急中又覺得不妥,慌忙說:「哎喂,我,是我。」那邊說:「是你嗎?」張國勁說:「是我。」那邊靜了一刻兒,聲音平白無故地警覺起來,說:「你和誰在一起?」張國勁愣了一會兒,明白那邊的意思,說:「沒有哇,我一個人。」那邊不說話了,好半天不說話,突然說:「不對吧。」張國勁想了想,說:「在和一個小兄弟下圍棋呢,他在長考。家裡都好吧。」那邊說:「家裡好。——你近來又熬夜了吧?你把電話給下棋的小兄弟,我讓他不要太晚了。」張國勁傻了幾秒鐘,說:「別瞎來。」那邊說:「我不會瞎來,你讓他接電話。」張國勁笑笑說:「我這兒沒人。除了我,就是電話裡頭的你。」那頭說:「不對吧。」張國勁說:「真的沒人,別瞎鬧了。」那邊又沒聲音了。張國勁到了這個時候才發現事態的嚴重程度了。事情之所以嚴重就因為沒有事。事情再大都有邊,而沒有的事情大如天。那邊突然就哭了。聽得出傷心。張國勁「喂」了一聲,那邊居然是兒子了。兒子說:「媽媽都生病了,還送我上學。」兒子的聲音像背功課。張國勁聽到遠處有人說:「發燒三十九度七。」兒子就在電話裡頭背誦:「發燒三十九度七,是媽媽。」遠處又說:「還給奶奶送雞蛋了。」兒子又背:「還給奶奶送雞蛋了,是媽媽。五斤。送了兩次。」張國勁擰起眉頭,他差不多都看見老婆這刻兒的庸俗嘴臉了,用食指指自己,兒子就說:「是媽媽」,張開巴掌,兒子就說「五斤」,再伸出兩根指頭又是「兩次」。張國勁突然上來了一陣壞脾氣,厲聲說:「把電話給媽媽。」張國勁大聲:「你搞什麼搞?」但是張國勁的嚴厲立即遭到了回擊:「你搞什麼搞?」張國勁說:「攪什麼?真他媽噁心。」那邊不哭了,摔下了電話。張國勁聽到了摔電話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我找你們老總去!」張國勁聽了幾秒鐘的電話忙音,把手機關了。關上手機之後那些紅色數碼全熄掉了,像死了一樣。張國勁把手機扔到床上,說了兩個字:「媽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個字:「他媽的。」
林紅對自己說,國徽是自己,字是青果。林紅在口袋裡晃了晃,摸出來,是自己。林紅說,三盤兩勝。又晃,還是自己。這是命。然而林紅不甘,決定五盤三勝。就賭這一回。
張國勁開始顫抖。無助,熱烈,而指頭也就愈發不安了。林紅握住了他。身體隨海浪一起在他的身上滑動。張國勁感覺到她的滑動與自己的身體出現了某種對應關係。張國勁讓過去。林紅在這個時候仰起了臉來。她的樣子很怪,她在這個綿軟的時刻臉上帶上了一股質疑,或者像審視。這是她在報社處理公務時最常見的表情。張國勁醒來了,她是他的總編呢。張國勁身不由己地說:「林總。」林紅說:「叫我名字。」張國勁在喊出「林總」的時候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委瑣和卑怯。委瑣與卑怯時常隱藏在生活的盲點上,它們和故作姿態一同構成了男性世界。張國勁想起了自己的下半身,它們如同水下的現在那樣被這個女人握在手上呢。張國勁再一次讓開身體。林紅的身子僵住了。傷心地說:「是不是我很老,很醜?」張國勁抱緊林紅,說:「不是。我是狗屁,我是狗屎。」
然而寂寞。單身男人怕寂寞。已婚的單身男人怕得又更厲害。張國勁好幾次想放鬆一下,又不太敢。在這邊無論如何是不能弄出什麼好歹來的,否則以副代正的部主任給自己點火的感覺就再也不會有了,否則人事處長拍自己的肩膀時產生的那種感覺也就不會再有了。寂寞了就打電話,張國勁有事沒事都往家裡打電話給老婆。說南京那邊又來人了,是幾個快退下去的副總編和老「老記」,不好安排。說有人喜歡「白酒啤酒騰細浪,生猛海鮮走泥丸」,可有人偏不,就喜歡「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過後盡開顏」。不好安排。老婆就在南京笑。老婆在南京一笑張國勁的身體內部就起海浪,一浪一浪地往上涌,又一浪一浪地往下退。老婆說:「怕是你自己不好安排自己吧?」張國勁便十分難受地說了幾句近乎浪蕩的話,老婆被他說得也傷心,半天不語。張國勁只能「喂」一聲,南京說:「別說了,我都潮了。」南京後來就抽泣,說:「實在不行你就去,只要別染上病,我不會怪你的。」張國勁聽懂了老婆的話,「就去」後頭還有一個字,被她省去了。有時候省去的部分會沿著你的想象力奔走,從而變得格外驚心動魄,真是于無聲處聽驚雷。張國勁厲聲說:「你瞎說了什麼?」為了使聲音的嚴厲效果逼真、動人,張國勁真的把臉拉下來了。後來老婆便說:「我愛你。」張國勁也說:「我也愛你。」這麼愛情過了,便放下電話,一宿無話。
游完泳林紅和陳月芳一起上岸。陳月芳的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衫和白色短褲都貼在了身上,夾雜了雪白和肉的顏色。林紅這才想起來陳月芳是不該穿這樣的衣物下水的。這時候圍上來好幾個農民,他們的目光一起對準陳月芳。農民的目光是滯沌的,因而格外執著。陳月芳低下頭,吃驚地發現自己的乳|房差不多全|裸了,不僅造型,就是色質也是一覽無餘的。陳月芳慌忙用手捂住,好看的雙腮漲得通紅,近乎透明。林紅都看在眼裡。這陣美麗其實是陳月芳的迴光返照。但是陳月芳的臉色即刻便灰掉了,她低下頭,看到短褲也貼在肉上,相應的部位黑了好大的一塊。陳月芳找不出第三隻手來捂自己了。而農民的目光依舊不肯轉移,還是那樣。目光無聲無息。現場也無聲無息。危險都是在無聲無息中悄然滋生的。這樣的無聲無息持續了很長時間。人們默然地散去,林紅默然地回校。直到第二天早上一切都還是靜悄悄的。後來終於有動靜了,一有動靜就驚天動地。有人大聲尖叫,鬼!鬼!鬼在鄉村學校的女廁所里,懸挂在半空。陳月芳穿上了冬天的棉衣,十分整潔地掛在廁所的懸樑上。她現在不是陳月芳了。她現在什麼也不是了。她的眼睛睜著,但是沒有目光。沒有目光的眼睛是可怕的,美人陳月芳的目光就是讓別的目光無聲無息地殺掉的。這樣一來有目光的眼睛也就格外可怕了。林紅望著陳月芳遺留下來的身體,看到了「目光」峭厲、肅殺的一面,看到了「被看」的兇險一面,看到了「無聲無息」的危險性。林紅通體冰涼,牙根打起了冷顫。林紅的游泳再一次中止了。游泳不僅隱晦,而且可怕。游泳生涯給了林紅這樣一條真理,人的一生只不過是活給人看的。活得成功,完全取決於別人看得順眼。有了這樣的理論基礎,林紅的未來才風靜浪止。
張國勁一個人仰了好半天,卻有些犯煙癮了。張國勁吸了一口氣,潛到水下去,憋幾下或許就會好的。張國勁在水下睜開了眼睛,深水區的海底顏色有一種特別異樣的變幻。四周空無一物,只有顏色與浮力。再深處可能有一些海藻,墨黑墨黑地波動,有些陰森。張國勁浮上來,對林紅說:「下面很漂亮。」林紅的心情不錯,吸下一口氣倒了身子就紮下去了。她的水性好,心裏有底。林紅紮下去好幾米才睜開了眼睛,身體是倒著的,一下子就看到海的底部了。那些墨黑墨黑的波動像https://read.99csw.com數不盡的手,隨時都有可能向林紅抓過來。林紅在這個瞬間裡頭突然就記起陳月芳了,止都沒能止得住。林紅立即轉過身來往上游,浮力的速度都來不及了。林紅在上浮的過程覺得自己就像懸挂著的陳月芳,這一想越發慌了,水下到處響起了她的心跳聲。林紅想喊,卻嗆了一口水。林紅的那一口氣快到極限的時候才浮出了水面。她張大了嘴巴想換氣,剛好趕上一個浪,又嗆了一口。林紅的臉部因高度缺氧變得煞白,林紅恐懼已極,她用近乎瘋狂的動作撲向了張國勁,一把就抓住了,不放手,隨即摟住了他的脖子。兩條腿往上收,箍住張國勁的腰部,像海藻,像海蛇,越纏越緊了。張國勁幸虧扶在救生圈上,要不然真的會一起沉下去的。張國勁以為林紅遇上鯊魚了,心裏一陣緊。但林紅在一陣劇烈的掙扎后即刻就靜止了,又不像,於是冷靜下來。一靜下來手腳又沒地方放了。林紅一陣乾嘔,隨後便哭了,卻沒有聲音。張國勁的身體感覺到林紅腹部的猛烈收縮和她胸部的狂跳,猜想她在水下受了驚嚇。張國勁挪出一隻胳膊,摟住林紅的腰,說:「沒事了,好了,沒事了。」這麼一說林紅卻哭出聲音來了。但是林紅只哭了一個開頭,卻止住了,好像想起了什麼,手腳一起從張國勁的身上脫離開來,說:「你放開。」張國勁只好放開。這場慌亂的舉動就這麼沒頭沒腦地開始,又沒頭沒腦地終止了。林紅一個人游到自己的救生圈旁,扒在上頭哭得更傷心了。這兩天的委屈和尷尬一起襲上了心頭。張國勁游過來,扒在林紅的對面,小聲說:「到底怎麼了?」林紅的左手捂在了臉上,只有嘴巴留在外頭。林紅說:「不要管我。我不用你管。」
林紅一直是一個好姑娘。好小學生,好中學生,好知青,好大學生,好記者,好妻子,好總編。人人都這樣說。「好」是什麼?林紅感覺到「好」只是回過頭去的恍若夢寐,或者是調過頭來的空洞如風。一句話,是人的植物部分。林紅握住了那隻硬幣。如果再年輕十歲,二十歲,林紅會不會選擇放肆,然後再浪子回頭?再「好」?天上地下地放任一回,實在是有些迷人的。這樣一想林紅就覺得自己白活了。「白活了」這個印象太讓人難過。林紅的眼淚沁出來,淚水一下子就使大街繽紛了變得通體透明。林紅就想找個地方放肆一回,就想做一天「壞」女人,要死要活地放肆那麼一回。
林紅把手撤回去,摸出硬幣。是字。
張國勁一個人往報社步行。進了宿舍張國勁就躺下了。這兩天什麼都沒做,可是累透了。張國勁開始後悔。後悔今晚的話,後悔今晚的自助餐。後悔到最後就後悔到根子上來了,根本就不該到這邊來。呆在南京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這就叫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不來哪裡會有這樣的屁事。
如果年輕十歲,二十歲,你是做林紅還是做青果?林紅這麼問自己。林紅在組版會上走神了。她的表情是嚴峻的,像頭版的頭條。林紅看到了黑體的橫排標題:做別人還是做自己?
張國勁說:「算了,換一瓶王朝。」
張國勁敲門的時候內心充滿了相見時難的感覺。林紅打開門,笑容可掬。但張國勁一下子便愣住了。林紅不見了。眼前居然是「林總」。林總站在面前,衣著是剛下飛機的樣子,頭髮也重新盤上去了,一句話,林紅洗盡鉛華又回到林總那邊去了。張國勁鬼使神差地喊了一聲「林總」。聲音也不對。張國勁甚至都聽出奴性來了。林紅說:「請進。」張國勁走向沙發的時候就想摑自己一個大耳刮子。林紅說:「這兩天把你拖累了吧?」張國勁笑笑,說:「出來鍛煉,就該跟在領導後頭吃苦嘛。」張國勁的本意是想說句笑話緩衝一下的,幽默一下的,可是這句屁話還幽他媽的什麼默!張國勁咽了一下,咽下去一把蒼蠅。林紅卻笑了,說:「委屈了是不是?」林紅擺了擺手,說:「從現在起,我陪你。用你的話說,叫做跟在群眾後頭吃點苦,你想到哪裡去?我陪你。」張國勁眨巴了幾下眼睛,一時沒有明白過來。然而本能告訴他,「林總」還是喜歡和他在一起獃著。可是做得就是沒有一點痕迹。這麼一想張國勁記起了刁德一參謀長誇阿慶嫂時說過的話:「這個女人,不尋(哪)常。」這個女人不是善良到家就是狡詐到家。張國勁現在已經不知道這個女人到底是誰了。她不停地換衣服,不停地轉換角色。她的本質面目就那麼在服裝裡頭狡兔三窟,讓你永遠也逮不著。張國勁想了想,說:「我們去游泳。」
然而林紅開始盤算明天了。她是休假來的,沒有任何大驚小怪的內容,她必須用一天的時間做給張國勁看,否則今天晚上的所有努力也就白費了。明天過去,一切就會安好如初的。林紅看過時間,站起來,說:「我們回去吧,反正你明天要陪我游泳呢。」
林紅十分清楚張國勁正把她往床上放。放得很輕,輕到了令她感動的程度。而後床頭燈打開來了。燈過於刺眼。林紅皺了皺眉頭。只皺了兩下電燈便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了。林紅的身子不能動,然而腦子卻清楚。張國勁坐在她的身邊,拿過她的右手,放在掌心裏撫摸。他的指頭全部岔進她的指縫了。進去又出來,那樣動人地摩擦。林紅聽到了他的酒嗝。嘴唇感受到他的吻,乳|房感受到他的舌尖。他的舌尖又溫和又堅硬。後來他狂野了起來,有了粗重的喘息。林紅渴望他的體重。身體也開了,盼著他進來。被體重覆蓋容易使她產生真實和穩定的生命感受。然而他的身體一直沒有降臨,這讓她痛心,讓她無枝可依。她傷心地皺起了眉頭,她一皺眉身體上的撫摸就全爬走了。一點都沒有剩下來。林紅對此無限絕望而又無能為力,只好又皺眉。這一次連燈都關上了。後來海浪涌了上來,把林紅全淹沒了。林紅被一陣失望裹住,睡著了。入睡之前林紅對自己說:「他還是沒醉。」
到兄弟報社做交流記者不外乎兩層意思:一,做聯絡。兩家報社相互串串門,這也是常有的事,你來秋遊,我去避暑,這樣的走動不僅有益於身心健康,對自家賬目的廉政建設也大有好處,在「兄弟」處放個人,事情就容易多了。第二層則是最要緊的,是組織建設的一個環節。整天都呆在一起,要有人事上的變動就有些不妥當,用一些記者的話說,叫做「憑什麼他能上,我就不能?」出去一趟回來之後就順暢多了,都「出去鍛煉過了」,這就不一樣了。鍛煉過了,回來總會有所「考慮」的。張國勁能「被交流」多少有些意外。他的嘴不好,喜歡說一些說起來痛快,說完了又後悔的俏皮話,一句話,不「穩」。張國勁能「被交流」完全適應了漁翁得利這一條至理名言。由於「交流」關係重大,所以暗地裡爭得也就厲害。能爭的都是能人,定奪就難了。難了就不能硬來,否則就傷了同志。但是兩面都傷了又等於沒傷著,所以漁翁不得利也不行。張國勁得到這個消息時正在打八十分,一種由兩副撲克組成的紙牌遊戲。以副代正的部主任把他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了,很嚴肅地遞給他一支三個五香煙,給他點上,說:「報社又要派人出去交流了,我推薦了你,總編批下來了。」張國勁一連輸了三把,紙牌還合在掌心裡頭,他把牌捻開來,十分性急地說:「你看看,我的將牌里有姊妹對,副牌里還有三個A。」以副代正的部主任依舊十分嚴肅地說:「你先去。」張國勁叼了三個五香煙回到了牌桌上,突然想起來了,主任可是從來不給人遞香煙的,更不用說給人點火了。這麼一想張國勁突然就覺得事情真的有些嚴肅了,真的要「被交流」了,憑空有了時來運轉的感覺。下班的時候事情傳開來了,不少人十分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後來碰上了人事處的處長。處長和張國勁一同剎下自行車,用單腳支住車身,卻又沒說什麼。處長伸出手拍一下張國勁的肩部,點著頭笑了笑,又拍了一回,而後在拐角處分手了。這個無聲的時刻使張國勁的浮想都聯翩了。張國勁在車上想起了權力。張國勁以為自己一直很超然的,不惦記這些俗事,然而張國勁終於知道還是自己錯了,權力很迷人,哪怕只是權力的影子。以前只是沒有嘗過它的好滋味罷了。權力對男人來說就像健美運動員身上的腱子肉,可以脫|光了之後左右玩味的,可以產生強壯、有力的感覺的。張國勁笑笑,對自己說:「他媽的,這算什麼事。」
林紅取出硬幣。是字。
大雨下了二三十分鐘。與說來就來一樣,大雨說走就走。窗外的空氣一下子涼下來了。因沁人心脾而愈發感人至深。張國勁發動起汽車,往下踩速度。幾秒鐘的功夫林紅的頭髮全亂掉了,那一頭紛亂的長發構成了林紅的假日形象。
張國勁編了一個上午的稿子,中午吃完盒飯就躺在沙發上午休了。同事們看他心事沉重,也不便和他多說什麼。張國勁的臉色是桿秤,一看就知道心事的斤兩。洗完臉以後張國勁坐在沙發上剃鬚,電動剃鬚刀就那麼在下巴上爬來爬去。已經很乾凈了,還在那兒爬。這麼一剃張國勁的腮部和下巴就有了鐵青色,臉色越發不好惹了。
大雨如注,而車子里的煙霧卻在繚繞。車子里的煙彷彿潮濕的草木給點著了,只見煙靄不見火苗。這不是燃燒,而是燒烤。張國勁和林紅感到了隱藏在深處的腥紅色火燼,感到了疼痛。然而這種疼痛不是讓肆虐的火舌給絞割的那種,一上來就疼到頭、一上來就撕心的那種,而是緩慢的、由表及裡的、越來越疼的、即使鑽心還有點不願撒手的那種熏烤。自戕的心情籠罩了他們。
組版會靜下來了。人們把身體靠向了椅背。夜班部的臉上有些掛不住,說:「總得解決吧。」
林紅意識到剛才的語氣重了,說:「人人說你是小諸葛,這麼小的事情就把你難住了。郭部長常說,黨報黨報,物質文明精神文明都重要。明天一篇,後天一篇嘛。」
眾人一起笑。林紅抬起頭,看了看左右,左右沒人,不會有人看到她的動靜。林紅放下硬幣,雙臂擱到橢圓形桌面,板起了面孔。林紅說:「這樣嚴肅的事,怎麼能當兒戲?」
林紅聞到了大海的氣味。機場遠離大海,然而大海的氣味在海邊的城市裡無所不在。海的氣味聞上去又清醒又混沌,有極好的背景感與空闊感。林紅深吸了兩口,她的身體一下就進入假期了。林紅的這次遠行差不多是隱秘的,她選擇了這個北方的沿海城市。林紅喜歡這個城市,綠色山坡上的醬紅色建築至今保留了相當濃郁的殖民地氣息。殖民地氣息有益於人們忘卻故土,至少在心理上產生身處異地的恍惚印象。
張國勁沒睡好,夜裡做了好多古怪的夢,醒來之後一個也沒能想得起來。但是有一個夢一直留在他身體的內部,相當重要,想不起總是牽牽挂掛,難以釋懷。張國勁最終也沒能想得起來,還沒有下床就已經滿腹悵然了。
大海就在林紅和張國勁的面前。海是一片水。海是一片藍顏色。海是那種無限涌動又歸結于寂靜的假想平面。海是平常歲月,是單調的日子。海是想象力的某個縱度。海是彼岸的漫長過程。海是局部的柔情與空曠的悲愴。海是虛妄中的美麗背景,是現實中的極限絕地。海是一種慾望,海還是一種悟境。海是孤寂、無聊、飄零的載體,海又是空無的物質形骸。海是地球地貌上面惟一拒絕人類的龐大體系。海不像山,每一塊石頭都可能成為歷史憑據,海是永恆的歷史零度。沒有上下五千年。沒有唐宋元明清。海只有現在,此在,即時,瞬間。即時的快樂就是海的快樂,即時的憂傷就是海的憂傷。海不承載海以外的意義。海就是海,只是海。海在林紅與張國勁的面前,它與沙灘有節奏地摩擦,發出高潮來臨之前的嬌喘和鼻息。
但是,就是林紅自己把鬼招來了。林紅在輔導她的學生的時候陳月芳從碼頭上走下來了。陳月芳說:「林紅,也教教我吧。」陳月芳是一位揚州知青,有很好的面容和很好的皮膚,是一個典型的揚州美人。陳月芳到了水下一切動作都變得笨九九藏書拙起來,張大了嘴巴一臉又興奮又恐慌的樣子。林紅把她拖到自己的身邊,利用水的浮力把陳月芳托在自己的手臂上。林紅望著水面上的陳月芳,心裏說,真是個揚州美人喲。林紅一點都沒有料到這個美人的面容已經走到美的盡頭了,已經滲透了鬼的內容。這個致命的時刻令林紅在未來的日子里想起來一次就后怕一次。
菜很豐盛,連皮帶殼紅紅綠綠的鋪了一桌子。林紅和張國勁都很努力,臉上都帶了笑。張國勁端了很大的啤酒杯,說:「這兒的啤酒好,我敬林總一杯。」林紅笑笑說:「又不是在報社,就叫名字吧。」林紅的話一脫口又覺得有些不妥當,這樣說就好像有什麼把柄抓在他手裡了。人一尷尬了說出的話都不能細想,一想就吃蒼蠅。
夜班部的坐在林紅的對面,笑著說:「我們不要爭了,拋硬幣。」
林紅在插隊的日子里迎來了第二個游泳季節。這是蘇北的水鄉,每年夏天都要紀念毛澤東主席在武漢江面上的那場壯舉,高音喇叭說,我們要走進大風大浪,所有下水的人都要先飲一杯水,上岸之後再吃一口魚,毛主席就是這樣的。在這個游泳大軍中林紅一枝獨秀,只有林紅在水中真正做到了閑庭信步,別的都不行,都令人聯想起某種相應的家畜與家禽,林紅因此當上了村小學里的代課教師。林紅當上教師之後立即成立了一支游泳隊。林紅這樣做主要是為了破除學生對鬼的畏懼。在蘇北水鄉,「鬼」歷來是一種水下怪物,通身長滿了手臂,那些手臂又綿軟又修長,像水一樣四處流淌。然而手臂的末端必然是手,這是鄉村想象力的局限,也是鄉村想象力自我恫嚇的關鍵地方。在蘇北的傳說中,「鬼」的軀體一直相當模糊,而手是現實的,就是人手的樣子。那些手在蘇北的河汊里無所不在,防範的結果是防不勝防。人們說,那些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從水下抓上來,即使你走在橋上也不能倖免。你像一根針,不是轟隆一聲,而是悄然無息地就從橋上拽進水中了。這個過程只需一個眨眼。鬼魅給人們降臨災難通常就是在眨眼這一個瞬間。村子里每年都有小孩淹死,也就是讓水鬼拖過去。所以林紅大聲說:「同學們,跟我下水。會游泳了鬼就會怕你們的。」
林紅沖了一個熱水澡。沖澡的時候肩部和背部的皮膚疼得厲害。林紅側過身,扭動頸部看自己的后肩,密密麻麻排了數不盡的小水泡,像剛出爐的燒烤面點,分外瘮人。林紅只看了一眼就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而皮膚表層也就格外爍痛了。林紅知道是在海水裡頭晒傷了,把水調得涼些,給自己打香皂。林紅在給自己打香皂的時候又走神了,香皂在身上滾動,對林紅「好」了一遍又一遍,渾身上下弄得全是泡沫。藉助于肥皂的滑膩,林紅的手指慢慢變得活躍起來,在肌膚上面毫無目的地遊動。林紅後來醒了,醒來的時候雙眼是迷濛的,雙唇也張開了,兩隻手有些驚恐地放在了兩乳之間。林紅停下動作,可是身體有些不依,對十根指頭說,給我,我要。兩隻奶頭也硬硬地挺了出來,被胸脯弄得有了起伏。林紅慌亂地擰大了水龍頭,細碎的水柱十分有力,均勻而有效地散射在她的身上。林紅草草沖完自己,點上了香煙。香煙會安慰人,也會體恤人,林紅在這根香煙的勸導之下馬上平靜了。林紅對自己說,不可以這樣的。林紅對自己說完了這句話卻聞到了身上過濃的香皂氣味。林紅說,你不可以這樣的。
而組版會正在討論頭條。社會新聞部堅持只有上狀元街派出所的那篇報道。社會新聞部說,濟南有交警,上海有徐虎,我們不能落後。我們要有我們的英雄與英雄群體,狀元街派出所應當宣傳。經濟部說,經濟報道歷來是我們報紙的特色,重中之重,7208廠有那麼多下崗工人,經過內部挖潛,有「相當」一部分女工又回崗了,這樣的報道對穩定與發展都是有導向意義的。
窗戶正對了大海。一打開窗子海風就在窗帘上撩動了。窗帘上印滿了熱帶雨林的植物葉片,又茂密又舒張,在海風的卷送下有一種致命的苦痛。林紅沖完澡,換上雅黛娜內衣。這件內衣是林紅在出門之前選購的,廣告詞做得好,像一句陌生的耳語。廣告詞用黑顏色寫在毛玻璃上,被背面的日光燈照得又醒目又迷濛:「Adela 藏不住媚力的自由奔放 雅黛娜」。林紅衝過澡之後身上只穿了這句廣告詞,來回走了幾圈,有些怪怪的。海風吹在她的身上,有點像撫弄,林紅都數得出風的五根指頭了,胸口裡頭一下子湧上了許多溫柔,一點來頭都沒有,就是往上涌。林紅走到鏡子面前坐下來,點上煙。林紅抽煙從來都是隱秘的,只有丈夫和兒子才能看得到。林紅的煙不上癮,只是某種心情,或者說,依靠香煙輔助自己體驗某種臨在心情。林紅隔了煙仔細詳盡地打量過自己,撳掉煙,決定動手。決定把自己拾掇一遍,決定把自己往丰姿綽約那邊靠近一些。林紅在家的日子里偶爾也化化妝的,手藝並不生,丈夫見了也總是說好。可是林紅就是跨不出門。林紅在出門之前總是誠惶誠恐地洗掉,再三再四地問丈夫:「還看得出來么?」林紅在悵然若失之餘總是忘不了補充一句:「還是本色莊重的好。」
林紅和張國勁躺在沙灘上,沙灘有很好的坡度,很好的粉塵與顆粒感受。這樣的體貼容易使人傷懷,湧上過多的思緒和遐想。他們的腦袋都枕在交叉的掌心裏,對了大海失神,對了身邊的人做無限的緬懷。他們偶爾對視一回,毫無意義地微笑一回,隨後又陷入剛才的情態。大海使他們臨時忘卻了生存背景,過去的心態、習慣,進入了生命本體的歡愉狀態。張國勁坐起來,想起來了,他夜裡做的就是這個夢,他夢見了一個很大的窟窿,他和林紅想一同鑽進去,然而,只能容得下一個。張國勁就不停地用手扒,扒得很累,卻沒有任何結果,令他十分喪氣。張國勁愣了一會兒,開始完成他的夢了,他用巴掌十分用心地掏了一個人體槽穴,指了指,示意林紅躺進去。林紅咬住下唇,好奇而又幸福地挪進去,身體挺得筆直,做屍體狀。張國勁隨後跪在了她的身邊,往林紅的身上扒沙子。沙子覆蓋在林紅的身上,帶了強烈的撫慰性重壓。林紅把雙臂也張開來了,任憑張國勁把它們埋進沙里去。林紅閉上眼,腦子裡一片清晰,卻又像睡著了,而海浪的聲響卻越發顯著了。「嘩」的一聲,鋪開來;再「嘩」的一聲,又鋪開來。海浪的聲音張開了手指,撫摸林紅的夢,撫摸林紅的自由呼吸。林紅睜開眼,看見張國勁就睡在他的身旁,也把自己埋上了,就比自己多裸|露一對胳膊。林紅睜開眼來一眼就和張國勁對視上了。這不是林紅與張國勁的對視,而是兩個死去而又復活的人的一次對視。張國勁的目光不肯移開,林紅也不。就像新婚後的第一個早晨。這次對視是一次賭博,和對方賭,和自己賭。兩雙近在咫尺的瞳孔終於拉開了一片大海,一片藍顏色,一片無限寂靜又歸結于涌動的假想平面。林紅的胸脯開始起伏了,林紅想忍住,然而越忍越糟糕,越忍胸脯的起伏居然越大了,林紅絕望地發現胸脯上的沙子開裂了,細膩而又固執地往兩邊流淌。林紅看見張國勁身上的沙土同樣慢慢地撐開了。沙粒的流淌給了林紅以不可收拾的印象,以無力回天的印象。林紅慌忙閉上眼。林紅在閉眼之前看到了一道壯麗景觀,張國勁身上的沙子飛揚起來,如彩虹一樣騰空,如煙塵一樣瀰漫。張國勁撲上來了。林紅被這陣猛烈的飛撲壓疼了,一直疼到慾望的最深處。林紅呻|吟一聲,無力地說:「別,現在別。」
仙霞觀在一場大雨過後越發顯現出世外的意味了。滋潤使空氣加倍地寧靜。那些古柏沉默了千萬年,一枝一葉都有些飄飄欲仙。四周空無一人,停車的大草坪上只有一輛中型巴士,司機正在座位上睡覺,一副睡死掉了的樣子。林紅走下汽車,弄不懂這麼幽靜的去處怎麼就沒有人的。
包間里的這頓二鍋頭喝了近兩個小時了。兩個人不說話,用一種失神的目光望著自己的酒杯,只是喝。有一度林紅的心情喝壞掉了,那些酒全長出了鉤子,把林紅心裏的陳渣全翻出來了,林紅的難受一點一點往上涌,可是林紅實在也沒有什麼傷心的事,想來想去自己的一生都很順,想傾訴都找不出話頭。然而讓林紅堵心的也正是這一點,這就有了酸楚,胸中也就有了翻湧。林紅只有依靠二鍋頭來阻止這種心情。可是越阻止越壞。林紅望著酒,酒呈現出與世無爭卻又惹是生非的矛盾格局。林紅就想豁出去,把自己豁出去。但豁出什麼林紅還沒有想好,林紅說:「這酒真好,越往後喝越綿,都不像酒了。」張國勁知道林紅快不對勁了,卻不勸,只是更兇猛地往下灌。林紅的大腦這一刻無比清晰,其實是大醉之前的迴光返照。林紅無緣無故地笑了,張國勁看看她,想不出她笑什麼,也跟了笑。他們握住手,就這麼傻笑了一陣子。林紅說:「你傻笑什麼?」張國勁說:「我沒有,我看你笑了我才笑了。」林紅說:「你瞎說,是你先笑了。」張國勁說:「我沒有。」林紅說:「這個假過得好,痛快。」張國勁說:「我也是,痛快。」林紅取過張國勁的香煙,抽出一根。張國勁打著打火機,把火送過去。林紅吸了半天,點不著。其實火苗和煙頭還岔了兩寸多高呢。林紅看看煙頭,說:「你醉了,這哪裡是火,你連火都認不出來了。」張國勁把手縮回來,重新點上,把右手的食指伸到火上去了。張國勁說:「這是火。是你醉了,我的手還疼呢。」張國勁就那麼燒指頭,林紅都忘了用嘴吹了,卻用半杯酒澆了上去。火苗轟地就一下,躥得老高。出於本能,張國勁立即用毛巾捂上了。林紅被嚇得不輕。其實張國勁沒有被酒燒著,火只是轟了一下,說過去就過去了。林紅接過他的手,用嘴吹。林紅說:「我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覺得這兩天我人不人鬼不鬼的。」張國勁說:「我長這麼大了,天天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張國勁順手取過卡拉OK的麥克風,說:「我們唱,個歌。」林紅已經醉得厲害了,搶過麥克風,說:「我唱,我還沒唱過呢。」想了半天,卻不知道唱什麼。張國勁眯了眼說:「腦子裡來什麼,就唱什麼。」林紅起了很高的調門,用《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調子唱起了一首歌。「對蝦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哎——,紅得好像我的火鍋,它象徵著純潔的荒唐而不是老婆。」張國勁站起身,打了一個趔趄,一開口就是俄羅斯愁傷的調子。「盤子打碎了紅莓到處開,有一個女人她是我心愛,可是我怕她不能表白,一肚子二鍋頭吐又吐不出來。」這麼一唱他們又對了麥克風弓了腰大笑。這種超越常規的笑聲把服務生都招來了。張國勁給他塞過一張四個頭,讓他走人。林紅突然就把笑收住了,她的目光裡頭有一種凜冽的清光,盯住張國勁。「我知道你怕我。」林紅說,「知道我是誰?我是二鍋頭。」張國勁說:「我呢?」林紅說:「你是狗屎。」
林紅把手伸進了口袋。她摸到了一塊硬幣。
麥克風的聲音一直傳到外大廳。很響,近乎瘋狂了。大廳里的食客們帶了一臉的酒意,專心諦聽那一對瘋男女的現場直播。
林紅感覺到累。整個組版會林紅都有些恍惚。用青果常用的話說,怎麼好好的就「沒勁」了。這種累很真實,成了肌體的某種組織。其實林紅一直都是這樣的,只是被日復一日的事務遮掩住罷了。那些事務沒有一件不是「重要的」,「意義重大的」,上級指示,下級彙報,人事調配,內部改革,君子陳言,小人告狀,食堂管理,設備更新,紙張漲價,人民來信,還有老幹部去世,女記者生產,工會拔河比賽,年終雙向選擇,老高要調房,小吳要職稱,劉東想入黨,陳峰謀發展,都是大事,她都得過問,「重視」。一大框子的事情每天等著去「領導」與「被領導」。樣樣事情都「重要」,「意義重大」,更要緊的是,她必須讓她的上級與下級與她一樣,以一種「重要」和「https://read.99csw.com意義重大」的心態去參与這些工作。完成這些工作。這樣一來她的上級與下級又成了工作,她得去做。反覆與耐心地做這個工作「做」通了,「做」好了,那個工作才能做實,做穩。所以林紅不能累,只有「打起精神」走華山這條道。小丫頭說得不錯,「你這樣活著累不累?」小丫頭明白,其實誰都明白,只有林紅她自己瞞著自己,滿面春風,沿著電梯上躥下跳,隨著車輪東奔西跑。林紅像一場夢,在夢中行走,然而每一步都是身不由己的。不是她指揮著夢,而是被夢牽著走。剩下來的,那才是林紅她自己,僅僅是一個睡著的自己。這麼一想林紅就愈發累了,對自己,對組版會上的每一張臉都產生了敵意。
說起來林紅的游泳還有些來頭。還在託兒所里林紅就學會游泳了。林紅游泳是科班出身,很正規地學習了蝶、仰、蛙、自,一招一式都看得見人體的對稱關係。林紅一直游到小學三年級,後來一位男同學說,他看見教練員在器材倉庫里的墊子上游泳了。大夥就笑他,說他吹牛,沒有水再好的教練也游不出來。這位男同學急了,他大聲說,你們去問五年級的劉愛英,她和教練一起游的,劉愛英在下面,游仰泳,教練在上頭,游的是蛙泳。這件事傳得飛快,第二天上午林紅她們做完了體檢,游泳隊就地解散了。這件事使林紅對游泳產生了極其隱晦的認識。不久劉愛英和別的三個女生都轉學了,而教練員居然給槍斃了。林紅的游泳生涯告一段落。
林紅弄不懂自己怎麼就買了這麼一塊香皂了。女人就該對自己好一點,不是嗎?
林紅說:「兩紮。」
這麼一追憶林紅就更累了,甚至都有點難受了。林紅渴望一塊香皂,它不是用於清潔,不是用於洗心革面。林紅渴望一種滋潤,一種成堆的泡沫。它們蓬勃,輕柔卻又紛繁地裹滿整個裸身,不顧及他人,不顧及審視,是自己與自己的一場遊戲,一次過家家。它們的氣泡因為陽光的直射而剔透,而五彩紛呈。林紅可以張開雙臂,擁住自己,所有滑膩的感受全是自己,別無他物。林紅就是想對自己好一回,就是的。
處理完青果的事林紅便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了。青果是文藝部的記者,一個又漂亮又能幹的丫頭,林紅對她的印象一直都是不錯的。公安人員深夜一點鐘掃黃,居然把她和那個香港「著名歌星」掃出來了。香港「著名歌星」下午才到南京,從認識到上床你說能有幾個小時?青果不聲不響就是把這麼大的動靜全做掉了。到香港「著名歌星」的客房裡掃黃本來只是一個誤會,閉上一隻眼完全可以混過去的,可是香港「著名歌星」的脾氣就是太大,他用糟糕的國語反覆高喊:「基不基道我系誰?」公安人員下不了台,只好「不基道」,便「帶回去看看」。這一來青果的事便捅開來了。
海濱浴場上全是人。花花綠綠密密匝匝。人這東西就這樣,多到一定的程度反而就沒有人了,在這兒放肆反而比獨處更為隱蔽。林紅走在人縫裡,如入無人之境。人怕人,這句話推到極至也有這樣的意思,人拿人不當人。林紅穿了泳衣行走在人群之中,感覺好極了。光腳踩在沙灘就像在飛。這麼多年來林紅第一次穿上了泳衣,內心充滿了暴露之後的溫存刺|激。要不是張國勁喊她「林總」,林紅真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把自己弄丟了是一件極幸福的事,女人一旦把自己弄丟了,就會有少女的感覺,滿世界要風就有風,要雨就有雨。所以林紅再一次關照張國勁:「叫名字,這是在哪兒?」張國勁租了兩隻救生圈,左右的肩上各套了一隻,十分慌亂地跟在林紅身後。稍不留神林紅就消失在人群里了,人夾在人縫裡就這樣,近在咫尺有時候也會無影無蹤。
這麼多年來林紅第一回用自己的雙腳往回走。林紅繞到街心廣場,正是華燈初上。這是城市的經典時刻。城市總是在這個時刻展示出它的迷人側影。路燈們靜然不動,而車燈則悄然流淌。人群像魚,在燈光里明滅,在斑斕里或隱或現。林紅走在人群里,居然產生了「進城了」這個古怪念頭。林紅在大街上居然記不起這些年自己生活在什麼地方了。生活在這裏,這句話被生活弄成了這個意義:生活在別處。我們到底生活在哪裡,已經成了一個問題。
林紅是總編,又是女人,出了這樣的事只好親自把青果叫過來。青果的生活不夠嚴密,林紅聽說過一些的。林紅就弄不懂,怎麼男人到了她的面前不是聰明過度就是五迷三道的,是得好好問問,好好叫過來談上一次。當然,這樣的事總是好做不好說,青果不開口,林紅也不會太過分,虛應幾句,教育幾句也就過去了。青果進門的時候披了長頭髮,一副美好如常的樣子,一點都看不出深夜一點鐘的巨大打擊,一點都看不出羞愧、悔恨方面的積極心情,林紅只看了一眼臉上便沉下去了,掛上了臉色。她這種樣子不給點顏色是不行的。青果的手上捏了一支鵝黃色圓珠筆,筆尾咬在嘴裏,說,「林總你找我?」她的口氣也太朝氣蓬勃了。林紅端詳了半天,確認了青果的樣子不像裝出來的。林紅便不開口,用右手示意她坐。青果坐下來。林紅注意到青果「坐」得實在是漂亮,雙腿並在一處,下蹲的時候腰和屁股那一把有非常微妙的韻律,真是美不勝收。這個小女人就是能把最日常的動態弄出無限風情來。這是練不出來的,只能與生俱來。林紅看著她,保持了一以貫之的嚴厲做派,這是整個報社都明了的林總風格,不苟言笑,不怒而威。林總的行腔、走姿、手勢、髮型、衣著乃至眼神,一直都是嚴謹的、邏輯的、政策的、紀律的,同時也是幾年如一日的。所以林總有魄力。林總從頭到腳、一言一行都印證了這句話:簡潔就是力量。
林紅是從泥地裡頭爬出來的。她的樣子很怕人,像一個會動的塑像,正向張國勁這邊蠕動。她的鞋和衣褲全沒有了,就剩下了內衣。她舉了手,向她的朋友們一一告別。這些朋友真的是未謀一面。那個男人把林紅的衣服和皮鞋全撈出來,放在了岸邊。林紅躺在草地上,臉上只有一雙眼,臉上只有一口牙,而一頭長發也結成塊了,比泥塑的頭髮更不像頭髮。她的胸脯起伏得厲害,平息不下來。林紅的身子空掉了,腦子也空掉了,一股說不出的難受突然就把她的身軀貯滿了。沉重消失了,一身的「輕」反而讓她一下子無所適從。就像一本書的名字,是一種不能承受之輕。這本書林紅沒讀過,可是見到過,青果曾經夾在腋下的。林紅望著雨後的天,記起青果夾了這本書走路的樣子了。那時候青果正側了頭,長頭髮掛掛的,蓋住了一隻眼睛。林紅看不慣青果的這種憂傷做派,看不慣她身上的這種悲劇效果,就把她叫住了。林紅記得叫住青果之後又無話可說的樣子,只好問她,夾了什麼書。青果不開口,卻把書遞了過來。書的名字有些怪,就是林紅現在的這種感覺。林紅坐起身子,心裡頭說:「輕的感覺你就是不能承受,林紅你真他媽的是個賤貨。」這麼一想林紅愈發傷心了,自己把自己的心堵住了,兩行淚也就沁了出來,往下淌,在眼袋下面衝出了乾淨的痕迹。張國勁看出了林紅的傷心種種,心裏的滋味也很壞。張國勁說:「林紅你這是幹什麼?這又何苦?」林紅從地上彈起身子,握了兩隻拳頭尖聲叫道:「我就是喜歡這樣,我就是想弄得一身臟!」
夏天的這場暴雨幾乎沒有過度,一上來就進入了高潮。沒有走完走合期的韓國小汽車剛開到中途暴雨便從天而降了。幾分鐘之前,天還是碧藍的,晴朗得一望無際。汽車行駛在半山腰,整個晴朗的海面剛好全在林紅的眼底。林紅寧願承受熱浪也要把茶色窗玻摁下來。海水乾淨得不可思議,波浪的背脊上是數不盡的太陽光點,那種無邊的浩瀚與無邊的閃爍一點都不體恤林紅的心態,把林紅的鬱悶弄得無邊無際、千閃萬爍,愈發熱烈而又銳利了。林紅望著湛藍的海面好幾次都湧上哭泣的願望。大海再巨大,永遠也掙不脫岸的概念。正如人,再掙扎,你只能是自己。
再後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晚會到此結束。
但是林紅聽到了尖叫聲。在遠處的樹林子裡頭。聲音剛好能夠聽得見。那種尖叫狂放而又誇張,有男有女,一大群,快活得近乎發瘋了。沒有語言,只有聲音。好像在進行一場球賽。林紅聽了一會兒,十分好奇地往後面的樹林里去。張國勁在後面說:「先到仙霞觀去嘛。」林紅聽不見,只是往後面去。樹林裡頭果然有一塊空草地,十幾個外國佬正擠在一個泥坑裡,搶一隻皮球。泥坑裡的水只有半條小腿那麼深,其實那已經不是水了,全是泥漿。這群老外的外衣全扔在一邊,他們渾身是泥,看不出人種。他們像一群泥鰍在泥漿里滑動。他們搶那隻球,又執著又賣力,女人的那種尖叫完全是本能的聲響。林紅和張國勁傻站在一邊,看他們打。這時候一個男人爬到岸邊喘氣來了,他看見了林紅。他的臉上只有眼珠與牙齒是乾淨的,其餘的地方全讓泥巴蓋住了,像一個活靈活現的鬼。他對這邊打了個快活的手勢,臉上產生了某種表情。林紅用了很大的努力才看清楚了,那一對眼珠子正看著自己,那一嘴的白牙正在笑。他在招手。林紅徹底弄明白了,他在向林紅招手。林紅疑疑惑惑地走過去,站在了池邊。男人站起身,對林紅張開了粗壯的泥胳膊。林紅穿得很整齊,腳上還踩了一雙坡跟皮鞋。但林紅在某一個致命的瞬間里鬼魂附身了。她撲向了泥池,她撲向了那張泥塑一樣的懷抱。張國勁衝上去,可是晚了。幾秒鐘的功夫林紅就面目全非了。林紅參与到爭搶之中了。林紅的身肢在泥池裡頭分外鮮活,分外生猛,淋漓而又狂野。她發出母獸一樣的尖吼聲。她的手指在空中亂抓亂舞,像火苗一樣搖曳,火苗一樣嗶叭作響。她撲得極凶,搶到那隻球了。林紅髮出了令人生畏的那種叫聲,就好像她搶這隻球都搶了一輩子。林紅沒有把玩,把球扔向了空中,隨後,那隻被她親手拋棄的東西又成了她的目標了。再後來林紅便消失了,張國勁找不到林紅了。張國勁只是打了一個愣就再也找不到林紅了。她在一群泥人裡頭再也無法分辨了。林紅的身體肯定就在面前,然而,她消失了。十分具象地無影無蹤。張國勁點上一根煙,依到一棵樹上。樹葉上抖落下來的雨珠打了他一個激靈。張國勁長嘆一口氣,開始想象林紅的長相,居然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手機的呼叫卻從喇叭里響起來了,男人大聲說:「我不在。」男人靜了一會兒,說:「我是誰?我是狗屎。」隨後就是關機的聲音。人們聽到女的問:「誰呀,你這麼凶。」男的說:「丈母娘家的女兒。」女的說:「我出去,你們慢慢說。」男的說:「出去做什麼?她正要找你呢。昨天就威脅我了,要找你。」女的說:「找我做什麼?」男的說:「我知道找你,做什麼。」
張國勁說:「孔府宴。」
門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林紅聽出來了,是張國勁,林紅披了大浴巾打開門,張國勁站在門口,一臉失魂的樣子。下眼瞼青在那兒,呈現出疲態。張國勁一進門就把林紅擁入懷中了,十分孟浪,林紅一點準備都沒有。但是張國勁不吻,也不說。張國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撫摸林紅。張國勁看到林紅的身上開始褪皮了,他用指頭很小心地撕。他的手指在這個美妙的過程中出格地輕柔,撕得很慢,很長。林紅閉上眼,盡量詳細地體驗那種脫胎的即時感,那種無痛的、動人的、感人至深的切膚感受,那種皮膚離開皮膚的陌生印象。她的嘴張開了,身子的深處有了流動的感覺。林紅睜開眼,眼裡頭全是煙雨。張國勁的指頭就在這個時候粗枝大葉起來的,他猛地抱起林紅,一起卧上了席夢思。他吻住了林紅。林紅準確無誤地接住,然後四張嘴唇便攪在了一處,拚命地吮吸。但林紅伸出手,突然把張國勁的嘴巴反捂住了。張國勁近乎粗暴地讓開她的手,說:「我們從現在開始。」這麼一說林紅竟不動了,淚水往外流。林紅說:「不。」張國勁九*九*藏*書聽到這話卻把手插到林紅的下腹去了。林紅一手又捂住,傷心地說:「你只是想證明一下自己。我也是。可是我們都沒有什麼需要證明。荒唐夠了。」張國勁扯她的手。但林紅沒有讓步的意思。她閉上眼,一閉眼就是兩顆大淚珠。林紅說:「收收心吧,你老婆來了。現在正在路上。」張國勁不解地說:「你瞎說什麼?」林紅說:「我不瞎說。」張國勁說:「你怎麼知道?」林紅說:「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現在正在火車上。」張國勁聽了這話便愣在了那裡,臉上是追憶的樣子,將信將疑的樣子,身體的硬度也一同退下來了,失去了剛才的衝擊力。張國勁滾到一邊,林紅利用這個機會坐起來整理好自己,說:「我已經定了明天的機票了。」林紅用那把米黃色的塑料梳子不停地梳頭髮,十分緩慢、十分機械地重複那個動作,都重複了幾十回了。林紅後來停下來,兩隻手一起交叉在腹部,自語說:「我想中午再到郊外的仙霞觀去一趟,幾千里路走過來,想看看。」張國勁坐起來,不住地吮自己的下唇,而後似聽非聽地點了幾下頭。說:「我送你去。」林紅套上那件長袖的總編服,轉到鏡子面前扣紐扣去了。張國勁從身後抱住她的腰,低下頭吻住了林紅的頸部。林紅沒有呼應這個舉動,只是拽了拽下擺,小聲說:「衣服弄縐了。」張國勁的雙唇和舌尖正貼在那塊新換的皮膚上,卻不敢動了,小心放開了林紅。
下水之後他們躺在救生圈上,屁股埋在圈子的中央。這樣一來林紅和張國勁就不能算是游泳了。他們用了很長的時間從淺水的人群里游出去,一直漂到防鯊網的附近。現在,林紅自由了。天藍藍,水也藍藍,眼裡的世界有了一種單調之美、純粹之美和孤寂之美。林紅閉上眼睛,身體在波動。林紅一閉上眼對身體的這種規律性波動反而格外敏感了。林紅滾到水中去,扶了救生圈,想和張國勁說些什麼。可是不說也很好,於是就不說。天的顏色和海的顏色都適合於休閑,林紅在水面上,看水下的四肢,有些變形。林紅髮現人體到了海里多多少少都有點類似於藻類,一舉一動都有了舒張的動態,有了惹是生非東撩西撥的嬌媚腰肢,甚至於,有了一點性感。人類生命的確是從大海中誕生的,人在陸地上分成張三李四王五,一到了海里就變了,回到了生命的起源,有了抽象感,有了還原感。人一抽象了精神就會隨之闊大,就會像藍天那樣晴朗起來,純明起來,滋潤熨帖起來,有了無窮無盡和無休無止的延伸慾望。林紅追憶起自己在辦公室里的樣子,衣冠楚楚,終日不苟言笑,真是虧了林紅了。林紅就應該走上「T」形展示台的,邁著時裝步一件又一件地換著婚紗;林紅就應該被鎂光燈包圍的,身上的料子隨身體的曲線而忽閃忽閃;林紅就應該有好幾個情人的,肆無忌憚,最後卻總是被眾星捧月。林紅就這麼天馬行空。這麼想想不也很好么?這麼對自己悄悄地放肆一回不也很好么?林紅閉了眼睛,在藍天碧水之間一臉的含英咀華。這樣想想真的很放肆。
他們在攔鯊網的附近停住了。他們一同鑽進了救生圈內,抱住了。林紅的雙腳漂起來,箍在了張國勁的腰部。又「那樣」了。他們的焦慮有了盡頭,終於又「那樣」了。海水在顛簸,他們在海水中上下浮動。林紅身體的浮力全讓海水弄丟了,往下沉。張國勁抱緊她,不讓她滑掉。他們的吻熱烈而又傷心,如同海鰻出水,在陸地上困厄而又鮮活地扭動。他們貼在一處,張國勁挪出一隻手,伸進了林紅的泳衣。林紅的指頭卻猶豫了,如夏天的吊吊蟲那樣弓了背脊吃力地爬動,但它們突然衝出去了,脫兔那樣,帶了一股不許自己再猶豫的盲目性。林紅捂住張國勁結實的臀部,它厚實而又有力。林紅咬住張國勁的胸口,她想把牙齒連同自己一同埋進去。
林紅和張國勁約好了,晚飯吃自助餐。這樣顯得寬鬆一些,休閑一些。張國勁在定好的時間內來接林紅。與昨天晚上一樣,今天的林紅讓張國勁又陌生了一回。女人一旦從職業裡頭分離出來,還原成女人,你就無法肯定她到底是誰。無袖紫色旗袍使林紅的兩條胳膊愈發醒目了,十分修長、十分嬌好地垂掛在肩部的兩側。這樣醒目的胳膊使張國勁一下子就想起了海里的事。張國勁有些不自在,不知道喊「林總」還是「林紅」,只道了一聲「你好」。林紅沒有任何表情,遠不如昨天晚上神采飛揚,跟上來也說了一句你好。道過好兩個人竟生分了,有些不自在,像戰爭國之間的外交使節,一切禮貌彷彿都成了潛在的敵意。這從一開始就決定了這頓晚餐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洗完澡身上便有些癢。林紅看到滿身的水泡已經下去了,破了,留下了白色的枯頭。林紅在大臂上小心地摳了一下,卻撕下了一塊油皮,有指甲那麼大。粉紅色的新皮裸|露出來了,像白癜風,說不出的難看。林紅望著這塊白斑,望著手上撕下來的皮,心裡頭冷笑一聲,對自己說:「沒自來,也算是脫胎換骨了。」
還是青果先開口了。青果說:「林總有事情吧?」林紅說:「是你有事情。」青果又咬圓珠筆,把眼珠子插到樓板上去,側了頭反問說:「是我和那個香港人睡覺的事吧?」林紅便語塞了,料不到青果把「睡覺」說得這樣鎮定,說得這樣一|絲|不|掛。林紅不喜歡青果用這種新聞語體說「睡覺」的事,臉色愈發沉重了,便走到門口,給青果倒了一杯水,順手把門關嚴。青果接過杯子,莞爾笑過了,抿了一小口,傾了上身把杯子放到桌面上去,還原的時候順勢把胸前的一捋頭髮甩到后肩。這個動作做得比「坐」來得更見風情。這個小女人從哪兒弄來的這麼一身女兒態。林紅看在眼裡,臉上卻靜如止水,坐進椅子過後林紅說:「你也不小了,怎麼還這麼容易上男人的當?」青果抿了嘴笑,用鵝黃色的圓珠筆不住地捋頭髮,臉上是追憶往事的樣子。青果說:「是我提出來和他的,怎麼是上當。這種事誰會上誰的當?」林紅聽到這話胸口無緣無故地一陣亂跳,林紅的兒子都上小學了,居然在總編室里聽一個未婚女孩給她講「這種事」。林紅的方寸無緣無故就是一陣亂,方寸一亂嘴裏竟跟著亂了,隨口說:「你為什麼要和他做這種事?」這話一出口林紅就後悔了,看見青果沖了她無聲地微笑,還無聲無息地搖頭。青果搖過頭,挑了眉梢說:「林總你到底想讓我說什麼?」這話不上路數了,簡直是挑釁了。林紅站起身,面色微紅。今天真是見鬼了,今天怎麼也不該找這個丫頭來談這種事情的。林紅大聲說:「我什麼也不想聽,我不想聽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青果側著的腦袋點了兩下,接下來眨了一回眼睛,眨得很慢,一慢就有了更複雜的意味。林紅說:「這件事我是非常重視的。」青果說:「林總你也是,我睡都睡了,你怎麼還這麼掛在心上。」口氣里全是四兩撥千斤。林紅急於完成話題,總結說:「你還年輕,應當把主要精力花在學習上,工作上,而不應當像現在這樣。」青果接過話說:「放在床上,對不對?」林紅被這句話嗆住了,半天沒有開口。青果抱了兩隻胳膊,突然把話鋒岔開了,笑著說:「林總你其實很漂亮,也很年輕。」青果把這話撂給林紅,林紅一點也弄不清這句話是奉承還是挖苦。林紅脫口說:「還可以和男人廝混,是不是?」林紅一定是心情太壞了,這話由一個總編說出來怎麼說也太輕薄了。林紅意識到不妥,立即語重心長起來,說:「你還小,你那樣生活累不累?」這一回輪到青果不開口了,青果把林總從頭到腳打量過一遍,慢聲細氣地說:「林總,你這樣活著累不累?」這是什麼話!你聽聽這是什麼話?林紅在這張桌邊和上千人次談過話了,從來沒有遇上這樣被動的對話局面,都是別人成了「工作」,讓她來「做」,絕對不會讓別人去「做」她的「工作」的。林紅居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不是引而不發,是真的說不出什麼了。林紅就差說「你給我出去了。」幸好那部橘紅色的電話響了。林紅立即拿起耳機,聽了一回,捂了話筒轉聲對青果說:「你先回去。」林紅在拿起耳機之後還過了神來,嚴肅地說:「希望你再想想。」這件事到此為止。林紅這輩子都不想和這個小女人說這件事了。林紅對了耳機說:「哎喂一」
然而林紅不能不這樣。她不這樣就不能在自己的夢裡行走,而成為別人夢中的一隻牧羊狗。再虛妄的夢也是自己的好。
林紅不知道。
張國勁說:「一紮啤酒。」
麥克風沒聲了。好半天之後有人站起來,打碎了兩隻酒瓶。是那個女的。女的大聲說:「我做,什麼了?找我做什麼!」
十分鐘之前飛機和太陽還都在天上,轉眼飛機和太陽就一同落地了。林紅走出機艙的時候側過臉去看了一眼太陽,夕陽又大又紅,依偎在地面,一副嬌好而又無力的樣子。機場的跑道兩側長滿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大片大片浸淫在夕陽的彤光之中,像一種沒有物質的燃燒,寂靜安寧,卻又如火如荼。林紅看到了太陽的苦痛種種。這種過於絢爛的掙扎給人以傾盡全力的印象,隱藏了不甘或別的致命感受。
走在林紅前面的是一個漂亮姑娘。她的裙子與其說裹住了身體,不如說展現了身體、豐富了身體。一本書上說,愛看女人的不是男人,恰恰是女人自己。林紅想起了這句話。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往往存有更為幽邈的心理縱深,更加難以言說。漂亮的姑娘們長得都像青果,都會坐,會走,靜有靜姿,動有動態。林紅記起了自己的「姑娘」時代,她的「姑娘」時代永遠留在鄉村了,那時候林紅是知青裡頭著名的美人呢。林紅用對付植物的辦法處置了自己的天生麗質,讓它悄然自生,而後悄然自滅。對付植物不這樣又能怎樣呢?林紅望著滿街的漂亮女孩們,眼神和步履都帶上了緬懷、無奈和酸楚的複雜成分。林紅對「姑娘」時代的追憶是以自|慰開始的,卻無可挽回地以悵然結束了。林紅的日子是一張又一張日報,可以公開發行的。沒有隱秘,沒有私生活。林紅用內心的一聲長嘆打發了自己。華燈初上,美麗得像林紅胸中的一塊心病。
林紅說:「換白酒。」
晚餐只吃了一半,事態就變得糟糕起來了。自助餐大廳裝潢得很富麗,光彩照人,甚至可以稱得上流光溢彩。不過林紅的胃口並不好,只拿了幾片水果在那裡磨牙。張國勁一直想說些什麼,想了想,又想不出,也就罷了。林紅吃完了水果便把兩隻胳膊支到桌面上,十根指頭叉到一處,靜悄悄地走神。張國勁後來說:「去拿點草莓吧。」林紅一直沒有注意到草莓,有了一些興緻。草莓的顏色很誘人,林紅端了盤子,臉上浮上了些許笑容。林紅把盤子伸到前面對張國勁說:「多來點。」張國勁差不多給林紅裝了半盤子。林紅有些不好意思,抿了嘴不停地向四處打量。張國勁回過頭,剛好看到了林紅的窘相。這種表情與「林總」的表情如隔天壤,有特別的動人處。張國勁輕聲喊了一聲「林紅」。張國勁自己也沒有弄明白乾嗎要喊這一聲「林紅」的,真是他媽的情不自禁了。林紅側過臉,望著別處,「嗯」了一聲,卻是等張國勁說話的樣子。林紅的耳朵就在張國勁的嘴邊,張國勁望著林紅的精緻耳廓,實在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張國勁把嘴巴就過去,小聲說:「你真的很漂亮。」張國勁的腦子裡並沒有這句話,可是脫口就這麼說了,說出口便有些惶恐。林紅怔在原處,聽得明明白白。這麼多年,還沒有一個男人敢這麼說過她。心口裡頭「咕咚」就是一下,手裡頭竟滑了。盤子脫手了,跌在大理石地面上。十分災難地「咣當」一聲,碎得一地,草莓鮮鮮紅紅地四處竄動。張國勁蹲下去,毫無意義地揀一些碎片。林紅站著沒動,臉上的顏色早就走樣了,兩條胳膊發出醒目的白光。許多人正看著這邊。張國勁慌忙說:「你先坐,我重給你裝。」林紅一個人便往門口去,她的走路模樣表明了她糟糕透頂的複雜心情。張國勁捏了兩塊瓷片,心裡頭罵自己,你他媽的也太輕read.99csw•com薄了。張國勁扔下瓷片,無力地招呼小姐,說:「買單。」
接車的是張國勁。作為兄弟報社之間的交流記者,張國勁在春節過後就飛到海濱來了。張國勁在前天接到南京的電話,大哥大裡頭居然是林總。林總說,她要到這邊住「一些」日子。張國勁對了大哥大的底部大聲說,你林總有什麼話,儘管說,沒有我辦不了的事。林總說,還是我「親自過來」妥當些,聽上去事態重大。林總再三關照,不要驚動兄弟報社的領導,你替我安排一下,就行了。張國勁提了嗓門對南京說,林總你放心。
但一下樓林紅就在大廳里和張國勁遇上了。林紅的雙腳分立在兩個梯子上,好心情像腳下的樓梯,一層一層落到了地上,說沮喪就沮喪了。張國勁的食指上正轉著汽車的鑰匙扣,看見一個俏麗的女人正往樓下走,長得有點像林總,張國勁認出來了,真的就是林總,林紅和張國勁都愣了一秒鐘,很客氣地走近了,心裡頭都堵了一大堆事,想解釋,卻不知道怎麼說。林紅說:「請我吃海鮮,怎麼也不|穿得漂亮些?」張國勁重新打量過林紅,有些尷尬地陪上笑,說:「林總要是有事,就改日吧?」林紅故作不解地說:「我有什麼事?還沒有吃你呢,海龜的頭就縮進去了?」林紅對自己的這句話極不滿意,「海龜的頭就縮進去了」,怎麼聽怎麼彆扭,真是慌不擇言了,竟說出這種粗俗的話來。
張國勁只想著早點結束這頓飯。但是又不好太早了。太早收場就好像他什麼都明白似的。撐到九點,張國勁說:「林總,你今天累了,送你回去早些休息吧。」林紅知道他的意思,然而回去得太早她反而說不清了。林紅說:「難得像這樣喝酒,我還沒喝夠呢。」林紅又要了兩瓶啤酒,桌子上全是空瓶子,稍稍一晃動桌面上的瓶口就有晃動,像嘔乾淨的醉漢。張國勁知道自己把林總的事攪了,猜得出林總正傷心。張國勁只想把自己灌醉,撂倒在馬路上什麼事就都拉倒了。但是林紅把酒的速度控制得很慢,開始詢問兄弟報社的一些情況了,諸如三項制度改革,諸如頭版的經濟報導與二版社會新聞的調配,諸如日報與晚報的關係。張國勁一一回答。藉助于酒的力量張國勁在某些地方還作了發揮。話題到了報社事務方面林紅又是總編了,而張國勁又回到交流記者了。張國勁不停地說,林紅則不住地點頭。她的點頭是精力集中的,深入問題的,沉著的,充分體現總編的氣度與身份的。他們的對話很快進入了工作交談了。林紅偶爾插一兩句話,談及報社的遠景規劃和近期設想,他們就這樣悄聲說話,夜一點一點深下去,遠處的濤聲一陣比一陣清晰起來。林紅聽著濤聲,走神了。她想象起海浪的樣子,它們撲向沙灘,像液化的黃金,在沙灘上毫無保留地鋪展開來,無微不至,竭盡全力,然後又十分無奈地退回去,百般依戀而又難捨難分,彷彿海灘給扒了皮,給人以無盡的痛感。林紅弄不明白怎麼會對海浪產生這種印象的,就好像她又十八歲了,就好像她多情得不行了,都溫柔出毛病來了。
林紅的這次化妝稱得上「惡狠狠」的,夾雜了自我修復、自我撫慰、自我報復乃至自我傷殘的諸多念頭。林紅把自己弄得很艷俗,好像不這樣就不足以說明任何問題。香水和口紅都過分了,近乎浪蕩。林紅帶了一股險惡的愉悅審視自己,好像鏡子的深處才是自己,而自己只是青果。這個古怪的念頭很頑固地佔據了林紅,林紅用了相當漫長的內心獨白才解開了這個纏人的結扣。林紅取出短褲和背心,那樣的顏色和款式林紅在南京從來都不敢上身的,屬於被批判的範疇。可是林紅現在就是想朝著自己想批判的那個方向上活。林紅套上它們,在鏡子里轉動腰肢,左盼右顧了一回,是那個意思了。林紅關上門,出去。賓館的過道很長,那種透視效果容易使人義無反顧。林紅踩在煙灰色地毯上,步履輕盈得像風在枝頭。在陌生的地方一個人瞎逛,自由自在,無法無天,把手包甩在肩后,用食指勾住,另一隻手握住冷狗,丟掉總編,做兩天快活女人再說。再見了林總,林紅我來也。
林紅在出口剛一露面張國勁就迎上去了。張國勁很恭敬地叫一聲「林總」,伸過手去搶林紅的行李。張國勁開來了一輛嶄新鋥亮的小車,車體上全是馬路兩側的廣告倒影。張國勁替林總打開汽車的後排門,林紅卻繞到汽車的對面去,自己打開前門鑽進來了。張國勁注意到林總的心情不錯,一點都不像在南京那樣生硬威嚴。張國勁高出林紅一個頭,可是多少有些怕她,她的心情好了張國勁的心情也就跟了水漲船高。張國勁上車后習慣性地戴上墨鏡,拍拍車喇叭,很開心地說:「韓國貨,還在走合期呢。」林紅摁下車門的玻璃,右臂的肘部支到車體的外面去,左手指指空調鍵,說:「兜兜風。」張國勁關掉空調,悄悄把車子的速度踩上去了,透過墨鏡看到林總的頭髮是披著的,藍花花地正在腦後顛跳紛飛。張國勁想起來了,難怪林總看上去有些異樣,是她把頭髮解放出來了。林總的頭髮一直都是盤在頸子的正上方的,從來沒有這樣放任過。林總的心情真的不錯。張國勁說:「林總,晚上到哪家嘗海鮮?」林紅正眯了眼睛望著車外,沒有回頭,說:「你忙你的,把我安頓下來就可以了。」
四點鐘過後海邊浴場再也不像蟻穴那樣擁擠了。在色彩斑斕的泳衣之間,有了大片的空闊沙灘。這樣的時刻海灘留下來的大半是情侶或露水夫妻。他們像某種禽類,成雙成對地自成一塊天地,互不打量,互不干涉,他們靜靜地私語,做一些碎動作,偶爾有一兩聲過分的呻|吟,一定是有人的動靜做大了,但隨即就歸於平靜,不至於放肆到身不由己的那一步。
林紅走進衛生間開始沖澡,她聞到了身上的酒氣。酒氣籠罩了林紅,使林紅產生了一種渴望掙脫的慾望。可是又能掙脫什麼呢?身上一|絲|不|掛,一個裸了身子的女人又能掙脫什麼呢?蓮蓬頭的水柱沖在林紅的皮膚上,筆直而又兇猛,卻使林紅產生了紛亂如麻這個糟糕印象。林紅仰起頭,從頭到腳都是疲憊。林紅把頭側過來,想從鏡子裡頭看一看自己,然而鏡面讓水汽蓋住了,林紅只看到一個大概,自己隱隱約約的,沒有一樣具體,充滿了不確定性。林紅跨出水池抹了鏡面一把,自己的面部清晰起來,卻有些錯位,帶上了擦痕。林紅就這麼對了鏡子凝視。她的凝視只看見了自己的失神。
林紅被架進房間的時候已經近乎如泥了。他們是相擁著被出租汽車運送回來的。但是林紅並沒有不省人事。她清楚地記得張國勁的話,張國勁說,(我老婆)要找你呢?林紅想問張國勁,問明白,她到底要做什麼?她聽說了什麼了?然而林紅的舌頭被身體弄丟失了,不知道遺棄在身體的哪個角落。她只好用指頭來表達這個內容,動了好多次,他張國勁就是不理睬。林紅的身體飄浮在體內的酒精上,內心充滿了擔憂與難受,還有彆扭。林紅的淚水從眼角沁出來,全是二鍋頭。林紅忘記了哭泣的方式,是淚水的自然流淌告訴了她,她在哭泣。
這麼說著話張國勁的大哥大竟響了。張國勁三言兩語把電話打發了,林紅伸手把大哥大要過去,卻不會用。張國勁替她把電話撥通了,是林紅的家。張國勁覺得林總這樣做有些故意。林紅側著腦袋,向那邊關照說,把505神功袋帶上。張國勁聽出來了,那頭是她的丈夫。林紅又關照說,在空調房間里少抽些煙。隨後林紅的嗓子變掉了,是在和兒子說話。林紅聽了一句,就說:「媽媽給你買。」林紅又聽了一句,又說:「媽媽給你買。」林紅就這麼把這句話重複了四五遍。林紅合上大哥大的時候張國勁覺得林總她賢妻良母的樣子做得有些過了,她都忘了自己這一身的打扮了。
「我的確不知——道。」男人嘟噥說。
一早醒來的時候林紅的頭疼得厲害。她支撐起上身,卻發現上衣上的扣子都是解開的。林紅吃了一驚,雙手捂在了胸前。林紅用力回憶,就記得她和張國勁喝酒了,別的再也想不起來了。林紅慌忙掀開身上的毛巾被,緊張而又仔細地檢閱了下身以及床上的相應部位。一切都完好如初。林紅嘆口氣,如釋重負。但是林紅的嘆息裡頭不只有如釋重負,還有悵然若失。林紅把腦袋埋進了膝蓋,無聲地啜泣了。哭完了,林紅便想,夜裡做了很多夢的。她夢見了張國勁的老婆,居然是青果。青果十分傲慢地對林紅說:「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這麼一想林紅就記起來了,昨天晚上張國勁說,他的老婆要找自己的。這句話從任何一種邏輯關係上來看都有點不著邊際,然而有一種潛在的和準確的殺傷力。林紅反反覆復地追記這句話的前後背景,想不起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好兆頭。
司機從內線打來電話。林紅拿過內線話機,說:「你先回去。」天天是司機接,司機送,走到哪裡身邊都少不了這麼一個不相干的人。中國人當了屁大的官就開始搶車,實在是一件可憐的事。最終搶來的不是車,而是司機。司機們一個個耳聰目明,專門替別人偵破你的生活。總有一天司機會成為前輪,而你只能是後輪,除了出一場車禍,否則後輪就會不停地跟著前輪飛跑。
林紅拿起馬桶旁邊的電話,撥過「0」,話機里響起了長長的脈衝撥號音。林紅要過總台,無力地說:「給我訂一張南京機票,越快越好。」
林紅回到辦公室,在青果坐過的椅子上坐下去了。累。眼框裡頭也干,像欠了幾天的覺似的。她把自己的總編辦公室打量了一遍,目光卻在洗手架邊上的那塊香皂上停住了。辦公室里的一切都是公物,包括她自己,而那塊香皂卻是她掏錢買的。香港演員楊采妮女士曾為它做過廣告,楊采妮的聲音沙啞中帶了一股嬌媚,她都那個歲數了還能那麼嗲,也看不出什麼不妥當。「女人就該對自己好一點,不是嗎?」
而烏雲就翻滾了,彷彿是從海底冒出來的,而狂風就飛沙了,大雨就滂沱了。張國勁把汽車依著山坡停下來,關上車窗的玻璃。大雨淋在駕駛室的玻璃上,騰起了煙,整輛汽車成了一隻音響,四處都是雨的腳步聲。車前的刮水器毫無意義地勞碌,在玻璃上留下片刻的清晰。林紅傾過上身把刮水器摁停了,看見張國勁點上了一根煙。林紅也拿了一根,很熟稔地點上。張國勁看了林紅一眼,不語,就那麼靜坐在方向盤的後面,吸煙。那個女歌手又在磁帶里死去活來了,「別讓我一個人在夜風裡等候。」張國勁吐出一口煙。沒有人。沒有人在夜風裡。沒有人在夜風裡等候。
林紅說:「二鍋頭。」
服務生說:「到底喝什麼?」
林紅取出了那件無袖的紫色真絲旗袍。這是林紅最為喜愛的一件夏令裝。因為喜愛,林紅在南京一次都沒敢穿過。林紅喜愛購衣。她的收入不低,又沒有什麼去處,工資收入的相當一部分就用於購買這些無用服裝了。林紅一眼就看中的服裝十有八九是不敢上身的,但是林紅時常會把它買下來。作為對自己的一種安慰,林紅往往會重新挑選另一種合適於自己的大路貨。就像林紅在丈夫面前所說的那樣:「衣服本來就是穿給別人看的。只有最終適合於別人的,才是真正適合於自己的。」林紅在這次假日里一定要把那些「不合適」的衣服統統上一回身,好好在大街上走一遭,讓那些衣服揚一回眉,吐一回氣。
張國勁認準了林總是和某一個男人廊橋遺夢來了。越想越像,也就越想越不對勁。汽車拐彎的時候好幾次都差點刮到自行車了。張國勁想側過頭看看林總的臉色,又不敢,只好拿出磁帶插到錄音機里去。一個女孩在唱,死去活來的,被愛情鬧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一句便格外傷心了,「別讓我一個人在晚風裡等候。」張國勁這麼一聽真的覺得有人在晚風裡等候了,完全是自己才把事情弄到了這個地步,便對自己說,我他媽這是做了什麼事?
仙霞觀就在山腰的險要處,一道很長的廊橋依山而建,一曲一折地蜿蜒上去。
服務生說:「二位喝什麼?」
林紅無處下手。所有的累與難受全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