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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輯 未知死焉知生 死亡問題的精神解決

第十一輯 未知死焉知生

死亡問題的精神解決

許多人有這樣的經驗:在童年或少年時期,經歷過一次對死的突然「發現」。在這之前,當然也看見或聽說過別人的死,但往往並不和自己聯繫起來。可是,有一天,確鑿無疑地明白了自己遲早也會和所有人一樣地死去。我在上小學時就有過這個經驗,一開始不肯相信,找理由來否定。記得上生理衛生課,老師把人體解剖圖掛在牆上,我就對自己說,我的身體里絕對不會有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肯定是一片光明,所以我不會死。但自欺不能長久,我終於對自己承認了死也是我的不可避免的結局。這是一種極其痛苦的內心體驗,如同發生了一場地震一樣。想到自己在這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化為烏有,一個人就可能對生命的意義發生根本的懷疑。
但哲學正是要去想一般人不敢想、不願想的問題。死之令人絕望,在於死後的絕對虛無、非存在,使人產生人生虛幻之感。作為一切人生——不論偉九九藏書大還是平凡,幸福還是不幸——的最終結局,死是對生命意義的最大威脅和挑戰,因而是任何人生思考絕對繞不過去的問題。許多古希臘哲學家把死亡問題看作最重要的哲學問題,蘇格拉底、柏拉圖甚至乾脆說哲學就是為死預做準備的活動。
然而,說到對死亡問題的解決,哲學的貢獻卻十分有限,甚至可以說很可憐。直接討論死亡問題的哲學家一般都立足於死之不可避免的事實,著力于勸說人以理智的態度接受死。例如,伊壁鳩魯、盧克萊修說:死後你不復存在,沒有感覺,也就沒有痛苦了。可是問題恰恰在於,我不願意不復存在!我願意有一顆能感知、能歡樂和痛苦的靈魂!還有什麼物質不滅之類,可是我恰恰不願意僅僅是物質!死的可怕正在於靈魂的死滅、不存在。斯多葛學派則勸人順從自然,他們說:如果你願意死,死就不可怕了。西班牙哲學家烏納穆諾反駁得好,他說九*九*藏*書:問題在於我不但不願意死,而且不願意我願意死!還有一種巧妙的說法,意思是說:死後與出生前是一樣的,如果一個人為自己出生前不存在而痛哭,你會說他是傻瓜,那麼,為死後不存在而痛哭也同樣是傻瓜。這種說法巧妙是巧妙,但並不能平息靈魂對死亡的恐懼。靈魂的特點是,它從未存在也罷,一旦存在了,就決不肯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前景了。
1997.12
總的來說,就從精神上解決死亡問題而言,哲學不如宗教,基督教不如佛教,但佛教實質上卻是一種哲學。對死亡進行哲學思考雖屬徒勞,卻並非沒有意義,我稱之為有意義的徒勞。其意義主要有,第一,使人看到人生的全景和限度,用超脫的眼光看人世間的成敗禍福。如奧勒留所說,這種思考幫助我們學會「用有死者的眼光看事物」。譬如說,如果你渴望名聲九-九-藏-書,便想一想你以及知道你名字的今人後人都是要死的,你就會覺得名聲不過是浮雲;如果你被人激怒,便想一想你和激怒你的人不久后都將不存在,你就會平靜下來;如果你痛苦了,例如在為失戀而痛苦,便想一想為同樣事情而痛苦的人哪裡去了,你就會覺得不值得。人生不妨進取,但也應該有在必要時退讓的胸懷。第二,為現實中的死做好精神準備。人皆怕死,又因此而怕去想死的問題,哲學不能使我們不怕死,但能夠使我們不怕去想死的問題,克服對恐懼的恐懼,也就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對死的自由。死是不問你的年齡隨時會來到的,人們很在乎壽命,但想通了既然遲早要來,就不會太在乎了,最後反正都是一回事。第三,死總是自己的死,對死的思考使人更清醒地意識到個人生存的不可替代,從而如海德格爾所說的那樣「向死而在」,立足於死亡而珍惜生命,最大限度地實現其獨一無二的價值https://read•99csw•com
要真正從精神上解決死亡問題,就不能只是勸人理智地接受不存在,而應該幫助人看破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界限,沒有了這個界限,死亡當然就不成為一個問題了。這便是宗教以及有宗教傾向的哲學家的思路。宗教往往還主張死比生好,因此我們不但應該接受死亡,而且應該歡迎死亡。其中,基督教和佛教又有重大區別。基督教宣稱,靈魂不死,在肉體死亡之後,靈魂擺脫肉體的束縛而升入了天國。所以,生和死都是有(存在),並且生是低級的有,死是高級的有。與之相反,佛教主張,四大皆空,生命僅是幻象,應該從這個幻象中解脫出來,斷絕輪迴,歸於徹底的空無。所以,生和死都是無,並且生是低級的無,死是高級的無。我個人認為,基督教之宣稱靈魂不死,畢竟是一種永遠不能證實的假設,或者如同帕斯卡爾所說是賭博,難以令人完全信服。相比之下,佛教可能是在生死問題上的最透徹的理解,是九*九*藏*書對死亡問題的最終解決。人之所以害怕死,根源當然是有生命慾望,佛教在理論上用智慧否定生命慾望,在實踐上用戒律和禪定等方法削弱乃至滅絕生命慾望,可謂對症下藥。當然,其弊是消極。不過,在無神論的範圍內,我想象不出有任何一種積極的理論能夠真正從精神上解決死亡問題。
隨著年齡增長,多數人似乎漸漸麻木了,實際上是在有意無意地迴避。我常常發現,當孩子問到有關死的問題時,他們的家長便往往驚慌地阻止,叫他不要瞎想。其實,這哪裡是瞎想呢,死是人生第一個大問題,只是因為不可避免,人們便覺得想也沒有用,只好默默忍受罷了。對於這種無奈的心境,金聖嘆表達得最為準確,他說:我今天想到死的時候這麼無奈,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人也這麼無奈過了。我今天所站的這個地方,無數古人也曾經站過,而今天只見有我,不見古人。古人活著時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只是因為無奈而不說罷了。真是天地何其不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