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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與襲人(上)

晴雯與襲人(上)

3、因為如此,襲人便有視寶玉為「禁臠」不許他人染指之意;而晴雯不但不買這筆賬,且當面揭發她:「我倒不知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三十一回三五頁)襲人之切齒于晴雯自不足怪。
像這樣的性格稱為「有些痴處」,含蓄得妙。我們再下轉語,未免大殺風景了。在第三十二回借史湘雲口中又微微的一逗:
本書寫晴雯和襲人都很出色,批判之意也很明確。尤其是晴雯,她于第七十七回上死得很慘,在大觀園中是個最不幸的人,同時在《紅樓夢》里也是最幸運的人。她何幸得我們的藝術巨匠在他生花之筆下,塑造出這樣完整的形象來,永遠活在人心裏,使得千千萬萬人為之墮淚,還贏得一篇情文相生的《芙蓉誄》。
寶玉可謂明察秋毫,絲毫不糊塗。本來么,他也難得糊塗。又沒外人走風,究竟誰說的呢?襲人。其證據有二:1、此次放逐,凡反對襲人的都有分,襲人的黨羽均不在內。2、四兒在內。顯然是襲人乾的,怡紅院內除了她還有誰?其實這話也多餘,寶玉都已經說了。若書中的明文,卻那樣說:
1、襲人與寶玉的叛逆的性格本不相合,襲人認為寶玉乖僻,屢諫不聽(第三回三四頁)。襲人雖是寶玉忠誠的侍妾,卻非寶玉的閨中知己;而晴雯之於寶玉,主要是性分上的投合。
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兒來了。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麼敢親近呢。」史湘雲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樣,就立刻死了。……」
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的,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帶了去早清靜一日。」(第五十二回,五六八頁)
麝月便將平兒所說宋媽墜兒一事並晴雯攆逐墜兒出去也曾回https://read.99csw.com過寶玉等話,一一的告訴了襲人。襲人也沒別說,只說太性急了些。(第五十三回,五七二、五七三頁)
襲人和晴雯的鬥爭,以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為起點,以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為中峰,以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為收場。襲人妒忌晴雯,蓄意要除去她,原因很複雜,不妨歸納為幾點:
這就開端說,再看爆發的結果,證實了她絕不止一次進言,早已埋下的火線。這不待今日我們說,寶玉先已說了:
2、在第六回上襲人已與寶玉有性的關係,描寫的筆墨相當的猥褻,把襲人寫得很不堪(第六回五九、六○頁);而晴雯始終清白。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裏。(八七四頁)
言外之意,「為什麼不等我來呢?」補裘一事,書中隻字未提。但攆逐墜兒之事小,補裘之事大。晴雯頗有諸葛丞相「鞠躬盡瘁」之風,在襲人方面看來真心腹之大患,叫她如何能夠放得下,再看下文如何。等隔了十回,第六十二回道:
略說了以上四點,再看所謂「中峰」的第五十二回。這回襲人以母喪不在家,不曾有什麼衝突,怡紅院里卻發生了兩件事。一為晴雯發現墜兒偷竊,把她打發走:
襲人豈有不暗中密報之理。她已成為王夫人在怡紅院的「第五縱隊」了。
作者對她陽褒陰貶,雖措辭含蓄而意實分明。這裏再說到晴雯和她的關係。我看,襲人本質上是非常忌刻的,所謂「心地純良,溫柔和順」等等,真正不過說說而已,事實上完全不是那樣。她的忌刻固不限於晴雯,對於他人也不肯輕易放過,但她的主要矛頭指向晴雯。晴雯的遭忌自有她招忌之處,冊子所謂「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便是一句總評,不能專怪襲人;但襲人的妒忌陷害晴雯卻是事實。
其實邢夫人的陪房,王夫人又豈肯深信。這些不過官方發布的消息而已。
這裏明點襲人對這一事耿耿於心,若再用暗場就不夠明白了。當然,咱read.99csw.com們都同情晴雯,但晴雯既深中襲人之忌,則襲人自不免有「宋太祖滅南唐之意」,「卧榻之側豈容人酣睡之心」,如第七十九回(九○九頁)金桂之於香菱也;遂決殺晴雯矣。殺者,深文之詞。像晴雯這樣心高性大的人,在眾目昭彰之下被攆出去,自然一口氣便氣死了,則攆之與殺亦只相去一間耳。若襲人說「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真寶玉所謂「虛寬我的心」也(俱見七十七回,八七六頁)。
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晴雯道:「惟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沾,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你到底說話,別只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麼。」(六九○、六九一頁)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人已知道了,你還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九_九_藏_書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佔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只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復又哭起來。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進來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八七五、八七六頁)
作者喜歡像晴雯這樣的人,又同情她,這些傾向都是顯明的;他卻並不曾隱瞞她有什麼缺點,且似乎也很不小。如她狂傲、尖酸、目空一切,對小丫頭們十分利害。第五十二回寫她用「一丈青」(一種長耳挖子)戳墜兒,墜兒痛的亂哭亂喊。這在封建家庭里原是常有的事,墜兒又做了小偷,晴雯嫉惡,而非由於妒忌;但畢竟是狠心辣手。這都不必諱言。在七十七回敘她的身世,「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八七八頁),然而作者在那句下邊又一轉,「卻倒還不忘舊」,這可見晴雯表面上雖甚尖刻而骨子裡是忠厚的。
襲人這種性格正和晴雯的「卻倒還不忘舊」相反,作者雖的確不曾放過這條線索,卻寫得非常含蓄,即當時的脂硯齋對此似也不甚了解,每每極口稱讚,甚至於說「晴卿不及襲卿遠矣」[23]。他說襲人嫁后還「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24],后回事無法詳知,脂硯齋了解自然比我們今日為多,但其言亦未可全信,我從前已經說過了[25]。
王夫人向怡紅院總攻擊,實際上是院中的內線策動的。書到八十回止,對於襲人始終還她一個「沈重知禮、大方老實」(俱七十八回王夫人語)的面子,故暗筆極多。書上並無襲人向王夫人讒毀晴雯事,只在第三十四回載襲人與王夫人的長篇談話,名為「小見識」,實系大道理,名為大道理,實系工巧的讒言;名義上雙提「林姑娘寶姑娘」,read.99csw.com實際上專攻黛玉,以後便不再見類似的記載了,直等這定時炸彈的爆發。所謂不敘之敘。既然不敘,何以知之?從兩端知之。王夫人於三十四回最後這樣鄭重叮嚀,大有託孤寄子之風:
首先要提到第五回的冊子。冊子預言十二釵的結局各為一幅畫,下面有些說明,就書中所有、我們所知道的說,全部是相合的,只有一個例外:晴雯。「晴雯」兩字的意思是晴天的雲彩,畫上卻「不過是水墨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究竟什麼取義,我從前只認為反筆,也依然不明白。晴雯之名取義於她的性格生平,冊中所謂「霽月難逢,彩雲易散」是也。然而卻畫了烏雲濁霧,指她的遭遇,那些烏煙瘴氣的環境而言,誄文所謂「諑謠詬」等是也。這是十二釵冊子惟一的特筆。
襲人的故事,在本書里特別的多。她引誘、包圍、挾制寶玉,排擠、陷害同伴,附和、討好家庭的統治者王夫人:這些都不去一一說它了。她的性格最突出的一點是得新忘舊,甚而至於負心薄倖,這一線索作者絲毫不曾放過,從開始直貫篇終她嫁了蔣玉菡,所謂「花襲人有始有終」[22]者是也。於她出場時就寫道:
暫撇晴雯,提起襲人來。襲人在本書里每與晴雯相反;如一個尖酸,一個溫和,一個世故,一個天真等等。作者對她們的態度也恰好相反。寫襲人表面上雖是褒,骨子裡凈是貶,真正的褒甚少。如第三回稱為「心地純良,肯盡職任」,看起來也是對的。第五回稱為「溫柔和順,似桂如蘭」,這八個字也是好考語;可是這上面卻各加上兩個字「枉自」「空雲」,立刻化褒為貶了。其貶多於褒,褒亦是貶,都非常清楚。再說襲人之名,本書有兩次交代,一見於第三回,一見於第二十三回。在二十三回上,賈政特別不喜歡襲人這個名字:「丫頭不管叫個什麼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即稱為「刁鑽」,似非佳名,因此後人對它有種種的瞎猜,有諧音稱為「賤人」者,有拆字稱為「龍衣人」者,這都不談。即冊子所畫也關合這「襲」字。書中雲:「畫著一束鮮花,一床破席」。「席」者「襲」也,席也罷了,為什麼偏偏畫個破席九九藏書呢?此「襲人」一名如何解釋固不可知,總之非好名字也。再說又副冊中她名列第二,恐也有褒貶之意。看她在書中的地位,本應該列第一名的。
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三三四頁)
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第三十四回,三五六頁)
便不等什麼花姑娘草姑娘來,徑自處理了。其二當然是補裘。等襲人來家,看她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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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在這富有危險性的第五回上曾留下她的芳名,排入四丫鬟之列,好在只是一現,沒有下文。到第八回上方才飄然而來,和寶玉一段對話,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那時還未有怡紅院,她的地位比襲人還差得很多。後來到了怡紅院的時代,就漸漸重要起來,她的地位也漸漸提高了,不僅超過了麝月秋紋等,並且在寶玉的心中居於第一位。然而她這樣的地位,由於和寶玉情投意合,卻非由巧取豪奪,亦非由排擠傾軋而來。她已成為怡紅院中第一個紅人了,然而她的身世書中卻不曾提到,直到第七十七回她被攆出去時,才聲敘她的家屬只有一個死吃酒的姑舅哥哥,名叫多渾蟲。
4、再就晴雯方面看,她自己說並沒有私情密意,當是真話,但她的確贏得了寶玉的心。以鬥爭開始的三十一回說,寶玉和晴雯,本不過小口角,襲人表面上做好人來勸解,遂引起晴襲間的大戰來。鬥爭的結果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之,實是襲人大大的失敗。在撕扇的尾聲,借了襲人的黨羽麝月微示不悅,襲人根本沒有出場,直到寶玉叫她,才換了衣服走出來(三二八頁)。書中不提襲人有任何表示,而襲人從此深忌晴雯,不言而喻矣。
襲人未免強詞奪理,湘雲說的是老實話。若拿出小姐的款兒來,就不是《紅樓夢》里的史湘雲了。
這襲人亦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三四頁)
再看襲人怎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