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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 子承父業,回國挑起舊工廠重擔 第十三章

1998年 子承父業,回國挑起舊工廠重擔

第十三章

「不是不肯模仿,而是不肯粗仿。爸一定見過日本產的原機吧,你朋友仿出來的是不是體積整整要大一倍還多?」
「我以後慢慢謝你,最近我焦頭爛額。啊,索性賴賬吧,你也不會介意。」
柳石堂一邊愁一邊想心事,不知不覺泄露了行蹤,一顆腦袋被燈光斜斜地打到柳鈞面前,被柳鈞吃驚地捕捉。
「爸,我知道你的顧慮,你一怕不等我這兒研究出眉目,你已經被我掏空;二怕研究出來的東西批量生產後達不到應有的效益。是不是?我跟你保證……」
「爸,這就是粗仿最大的問題。以為是一根軸,但是人家的軸能帶動,粗仿的換上去轉幾下就扭麻花了,這其中不僅是材質問題,還牽涉到很細微的設計問題。粗仿的人一般都不肯下力氣研究個為什麼,而普遍是把軸加粗加長,使受力加大。那麼這兒加一點,那兒加一點,最終結果,小小一台沖床給模仿成巨無霸了。這種事兒我早聽說過。我現在的工作是精仿,但也不能說是仿,是徹底弄清原理,利用現有科學知識和加工技能達到目前能達到的最佳設計。」
錢宏明走過來由衷道:「跟我飯桌上的判斷一致,跟楊巡做生意,別指望能雙贏。這人是吸金機器,非人的機器。柳鈞,你以後若與他有什麼合作,一定要步步提防他。」
可惜密密麻麻的自吹自擂仍無法澆滅柳鈞的興奮,他開著車在空曠大街上蛇形。此時,天際已經稍稍發白,有環衛工人推車出來打掃。柳鈞大聲向環衛工人道「早安,我很高興」,被人環衛工人當醉鬼,沖他的車尾巴吐口水。柳鈞看到,哈哈大笑,回以一個長長的口哨。
柳石堂對兒子的工作不僅僅是不放心。因此他偷偷地潛入前進廠原翻砂車間一角,偷窺兒子的加班加點。兒子的精神自然是沒話說的,他還沒見過其他人家的公子工作這般努力。但是柳石堂心裏愁啊。比如說兒子手上在做的那些,是父子倆一起去上海買的。在現場他指向那隻熱電阻,兒子就說熱電阻的精確度沒熱電偶高,測溫範圍也沒熱電偶高,否定。回頭柳石堂偷偷一看熱電偶的說明,上書一個「鉑」字,心說難怪這麼貴,竟然是白金打造。然後柳石堂又指向一隻價位稍人道的溫控,兒子又說不行,說是信號滯后嚴重。還給他解釋電熱絲的單位時間發熱量是多少多少,減去箱壁的散熱,溫控遲滯時間內可以使箱體內溫度變化多少,嚴重影響測試效果,云云。熱愛兒read.99csw.com子的柳石堂在熱愛技術的兒子面前說不出一個「不」字,唯有割肉一樣地掏錢,掏錢。這輩子柳石堂掏錢都沒這麼爽快過。
「爸爸是不是也希望我做你朋友那樣的模仿?」
「我當然相信。」柳石堂沒有回頭,走了。走到外面,滿心一團糟,對著冰涼的空氣吐納。隔壁是正白天黑夜趕工的大車間,機器在夜色中轟鳴。柳石堂聽了會兒,沒走進去,怏怏地離開。
可是,柳鈞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他看了一眼,正是這幾天見了他愛理不理的老黃。他叫了一聲「黃叔」,就逼自己專心做手頭的活兒,不讓老黃看出端倪。
柳石堂其實是自家裡出來,見問,就撒了個謊,「我去見一個朋友,看他剛造出來的儀錶沖床。現在不是做小首飾的多嗎,那種儀錶沖床好賣得不行。我那朋友找來一台日本的,拆開來整整仿造了半年,成了,我看衝出來的沖件已經蠻好。訂單都做不過來。」
「可是,朋友即使這麼粗仿一下,日子也過得蠻好,還有出口東南亞的單子,每天都做不過來。我們何不也找一些類似的,多仿幾種。你比我那朋友肯定快手得多。」
「讀過書到底不一樣,說出來的話我們大老粗都不懂。」老黃說話時候,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柳鈞手裡的操作,希望看到柳鈞這種知識分子操作中的短板,正好出言打擊,看柳鈞以後還好不好意思說他操作不規範。正好,柳鈞用剝線鉗剝出一段銅絲,準備以銅絲纏繞方式固定補償導線。這種小操作最基本,因此不等柳鈞做出,老黃已經在心中默念最細節的步驟,對照檢驗柳鈞做得對不對。他看到柳鈞做得很細緻,幾乎是沒必要的一絲不苟,那態度,就跟柳鈞要求他不要扔鐵疙瘩一樣的多餘。但是老黃有耐心,前面有一處轉彎等著柳鈞,看這太子此時看似穩當的拍子還能不能壓得准。果然,他見到柳鈞纏繞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一個停頓,老黃在柳鈞身後輕蔑地微笑了。
柳鈞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往在公司呈交方案的時候,也須考慮經濟效益,經常是一個方案反覆修改,做到完美才能動手,他以前當上小頭目時候已經以為責任很重。可這回不僅他自己早有認識,清楚用的是自家有限的一些人民幣,而今天爸爸又一次地提醒了他。他越發體會自己身上擔子的沉重。一時,許多想法,許多考慮,一起紛紛擾擾襲上心頭。心亂的時候,他再無法read.99csw.com安安靜靜地安裝手上的熱電偶。
老黃這一打攪,他的心情平靜許多。丟棄雜念之後,手頭工作便得加速。十二點鐘之前,他將大烤箱安裝完畢,調試完畢。效果令人滿意。
是的,他心知肩上的壓力很重。但是再重,只要是可行,那麼他一個堡壘一個堡壘地攻克,如同今天,所有準備工作就此完成,一個重擔卸下。等一覺睡醒,新的項目即將展開。不怕,他行。
「爸,既然容易模仿,那麼今天你朋友模仿,明天我朋友仿,到最後大家都會做了,結果又是辛苦一場,只賣個成本價。其實我們未必一定要做整台設備,我見過的有些專家一輩子只研究一種零件,公司也只做一種產品,可也做得世界聞名,效益非常好。」
「嗯,你當心手指。」
柳石堂打斷兒子的話,免得兒子詛咒發誓,「你拿什麼跟我保證?你再有什麼,我能跟你要?唉,爸爸只是瞎操心,你認真做吧,你爭氣,爸爸總是支持你的。」
柳石堂無法不心疼,他當初為爭取兒子回國繼承家業,原定拍出一百萬的成本,如今有一半已經花在房子和車子上。既然兒子有志搞開發,他做老爹的當然是樂見其成的,因此又咬咬牙,再給五十萬。原以為再加上兒子自己掏的錢,這些應該已經足夠,可是看而今這樣子,研發項目越來越有無底洞的趨勢。柳石堂愁得沒法安坐,只有過來偷看兒子做事。看兒子胸有成竹的樣子,他好歹心裏踏實點兒。
接下來的工作,是如何以穩紮穩打的成績打消爸爸的疑慮。他不能允許身邊的合作者帶著疑慮上路。
「給補償導線做保溫層。剛才去哪兒了?」
然後,100攝氏度,150攝氏度,200攝氏度……隨著溫度的升高,箱體裏面漸漸有暖光流動。最後300攝氏度的顯示數字依然一舉吻合,說明烤箱計量調試徹底完成。柳鈞大悅,總算,測試趕在他耐心用完之前結束。他興奮地跳將起來,過河拆橋,大腳一掃,做了他一夜寶座的木板箱呼嘯而出,重重砸在污濁水泥牆上,四分五裂。雖然腳趾頭踢得隱痛,柳鈞依然無比開心,打掃完戰場,以三步上籃之勢飛躍而出,正好抓住車間門框,半空一個鯉魚打挺,躍出門外,卻是抓下一蓬陳年老塵,頓時灰頭土臉。
柳石堂說完,懷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背著手轉回身走了。寂靜的原翻砂車間里,一個人的腳步聲顯得異常寥落。柳鈞怔怔看著爸爸九*九*藏*書的背影,忍不住大聲道:「爸爸,相信我。」
「我今天也留意到了,奇怪。」錢宏明看看筆挺地站立在黑暗中的柳鈞,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和柳鈞同時出現的時候選擇他,極端怪異。「我準備回家,與嘉麗說一個小時話,然後去醫院接班。你呢?」
箱溫終於緩緩上升到柳鈞設定的第一個測試點,50攝氏度。看到液晶板上面的數字停在50,而不再變動,柳鈞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成了。但沒完,他取出自己用熟的限值300攝氏度的溫度計,伸進大烤箱觀察孔取樣。兩種測量數值對比,不斷調節溫控的溫度顯示值,使兩者顯示完全吻合。這種失之毫釐,謬以千里的微調,需要的是極致的耐心,需要一顆耐心與穩控調整的波段漸漸吻合,當然,也是因為柳鈞手頭可以動用的資源實在太少。
兩人大笑告辭。柳鈞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前進廠。除了他從德國快遞迴來的測試設備,前進廠幾乎沒一件可以用作這回研發的東西。有些東西他沒法做,比如拉伸機等的,只有與市一機接洽,花錢動用市一機的設備。但有些簡單的、借用不便的卻是可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柳鈞今天做的是一隻大烤箱,普通熱軋鋼板焊成一隻大箱子,外面以石棉為保溫層,裏面則是嚴嚴實實地砌了一層防火磚。柳鈞出來吃飯的時候,這隻大烤箱裏面的電熱絲已經通電,溫吞吞地烘乾箱體。他吃完回去,正好烘乾,接下來他一個人在晚上安安靜靜地做這隻笨傢伙中唯一的精細活兒:安裝熱電偶和溫控。這是他試驗工作中的重心之一,他必須保證測量溫度的絕對精確。前期的精確,才不致誤導後來的計算。在德國的學習和工作也已經培養了他的習慣:始終一貫的態度。
「呃,不止大一倍,日本的可以放家裡的實木桌上使,我朋友仿的得放水泥地上,還得四腳拿地腳螺絲固定。」
柳鈞伸長脖子,正好看到他爸背著手低著頭,想著心事的樣子。柳鈞奇道:「爸,你什麼時候來的?」
柳鈞驚訝,抬頭看向老黃。走向門口的老黃的背影,與剛才爸爸的風格有點像,都是背著手,低著頭,似乎心中充滿煎熬。柳鈞不明白老黃怎麼忽然收起了趾高氣揚,想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那句話算是合了難弄的老黃的心意。他不知道,也想不出,就扔過一邊,繼續自己手頭的工作。
「我這幾天建設實驗室。你儘管忙著,嘉麗那兒我會替你照顧。」
但是老黃很read.99csw.com快失望。他見柳鈞掏出一把瑞士軍刀,用扁平的叉子定位銅線,在接觸點打了一個死結,然後將死結緊緊壓在凸面的頂部。老黃的腦子不用轉彎,立刻就明白這個死結的妙用:定位。令老黃沮喪的是,這一步驟,他事先沒有想到,而這一步驟,眼下看來,卻是章法不亂的最佳處理辦法。他死死盯了會兒太子頭頂那個明顯的發旋,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電,通了。即便是電子在導線里川流不息,大烤箱表現依然如故。只有溫控的液晶顯示屏開始緩慢跳動數字。初始加熱,柳鈞不敢讓爐壁驟然升溫,他在邊上干著急也沒用,踱出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正好大車間中班的職工下班,其他工人見了柳鈞都笑笑,唯有老黃經過柳鈞身邊,一改前幾天雙眼直盯到底的氣勢,而是瞥柳鈞一眼,似乎是看清夜色中傻兮兮站著的人是誰了,就垂下眼皮面無表情地走開。
柳鈞還是禮貌地來一句,「黃叔,再見。」老黃卻是含含糊糊地說聲「你也早點回家」,跳上自行車走了。下班人流過後,整個前進廠完完全全地安靜。柳鈞在黑暗中琢磨,似乎老黃還真改變了一點兒對他的態度,似乎是善意了些,也似乎帶著點兒沮喪。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柳鈞還是不大清楚,就像他原先也一樣不清楚老黃為什麼忽然翻臉給他下馬威。他對老黃這種內心九曲十八彎的人頭痛得很,也沒興趣深入了解,只有以不變應萬變。
柳鈞告訴自己要鎮定,他沒抬頭,好歹掩飾了自己的不滿,不卑不亢地道:「外殼的加工,我都交給車間了。唯獨溫控部分,用的是帶晶元的工控元件,全廠應該只有我一個人會。不勞黃叔。」他說話時候,更告誡自己:專心、專心、專心!
柳石堂回過神來,忙笑道:「剛來,正好路過,過來看看。這是……很貴的補償導線?串什麼呢?」
老黃癟著嘴過來,不大看得懂柳鈞在做什麼,可依然冷嘲熱諷地道:「太子還要自己動手嗎?這種粗活,你說一聲,都交給我們就是了。」
因楊巡一開始就提出不喝酒,全場便誰都不再提起喝酒。錢宏明明顯感覺得出其中的輕慢意思,不過也只能聽從,形勢比人強。反而是柳鈞覺得如此甚好,不喝酒的宴席消耗少效率高。而這頓飯確實效率高得驚人,幾乎是最後一道菜上來后沒幾分鐘,楊巡就放下筷子簽單,說他去趕下一個場子。錢宏明一個眼色,讓柳鈞也停筷,一起結束晚餐跟出去送別。讓錢宏明沒九*九*藏*書想到的是,楊巡竟然開的是一輛陳舊的普通桑塔納,檔次都還不如他的桑塔納2000。再看同時告別的楊邐,竟然也是開的一輛普桑。而更有意思的是,楊巡明明已經上車,卻忽然想到什麼似的,招呼柳鈞過去說了一通。「我沒想到才不到十年,變化有那麼大,以前你們留學生回國就跟鳳凰一樣,現在看看也沒啥,連我家也有留學生了,我還準備出國生兒子去,哈,變化太大了。」柳鈞被楊巡無端端不知哪兒冒出來的感慨搞得莫名其妙,而楊巡已經揚長而去了。
柳鈞聽得腳步聲,說了一句:「黃叔慢走。」
「呃,嘿嘿,你們留學過的人,不肯模仿,怕折了面子。」
查看貼在爸爸辦公室的進程表,他目前的工作提早完成了一天。好的開端,讓柳鈞充滿信心。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中國那麼大,市場也有那麼大,機械產品又有那麼多,我們只要一年仿一種,日子就能好過得不行,是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唉,古人老話說,爭氣不爭財啊……」
老黃這一打攪,柳鈞的心情平靜許多。丟棄雜念之後,手頭工作便得加速。十二點鐘之前,他將大烤箱安裝完畢。柳鈞拍拍手站起來,手裡扯著一枚插頭。拉向插座之前,他心裏忽然有絲兒躑躅,會不會電流接通,大烤箱閃爍出耀眼的電弧?他又蹲下身去,里裡外外檢查一通。以往的工作都是大伙兒合作完成,如果他有疏忽的地方,總有他人正好是強項,他無需這麼擔心。正因為而今事事獨立完成,他才必須細緻再細緻,防患於未然。
柳鈞點頭,「他不會跟我合作。他在飯桌上已經不理我了,他很摳研發的費用。而且聽他車子啟動的聲音,他的車子保養得很差,說明他完全不喜歡技術,當然就不會在技術研究投入上做一些感性的衝動。再一條,其實楊四小姐注視的是你,又不是我。」
「爸,人活著還得爭氣。」
此時的柳鈞真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跳躍歡笑,可是夜深人靜,連門衛都已經熄燈睡覺,他沒好意思深更半夜作夜梟狀,可地球的另一邊不還是白天嗎?他衝進辦公室,一個國際長途打給女友。可惜女友工作忙碌,幾句對不起就掛了電話。柳鈞心裏怪失落的,一肚子興奮無處發泄,就在爸爸替他做的一張一號圖紙大小的進度表上用德文密密麻麻寫下一段:成功的測試,良好的開局,提前一天圓滿完成首項任務,絕對高品質完成任務,以最少消耗完成任務,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