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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會做魚

爺爺會做魚

說起來我爺爺現在炸的魚已經大不如前了,再沒有金黃的色澤。以前我不懂,還以為是不是油換了,後來才明白,是爺爺老了,已經拿捏不好做菜的火候了。現在每次回去看他們,奶奶都是要求我做菜,說爺爺做得不好吃。
那個當初做好味道的人,卻老了。
我總央著爺爺在上面給我烤地瓜片、土豆片,香噴噴,金黃黃,滿屋子都是香氣,總是晚飯後烤,其實並不餓,只是覺得很有趣。那味道聞起來實在好,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傻乎乎地等,覺得整個人整個心都是暖的。
我爺爺自然很會做魚,紅燒、亂燉、煎炸,樣樣味美。每次我爺爺做魚,我都會多吃一碗,所以我爺爺說我愛吃魚,便總做給我吃,哪怕是現在。
炸刀魚其實非常簡單,將魚收拾乾淨后均勻剪成段兒,然後放鹽、醬油、姜、蒜腌制,加少許花椒粉。那時候沒有什麼料酒,便用一點點白酒去腥氣。腌個二十分鐘左右,便可以下油煎炸了。這裏就出了分歧,我爺爺炸魚從來不裹麵粉,而我偏偏愛吃那層麵粉,所以我總是抗議,說要裹厚厚的麵粉,我爺爺說那有什麼好吃的?吃魚多好。總之,在這件事上,我爺爺沒有讓步,從來不裹麵粉,把魚塊兒炸得金黃,油光閃閃。那種油亮金黃就抹在記憶里,你時刻想起,彷彿時刻都能看https://read.99csw.com見,就在眼前一般。
孫女愛吃魚,爺爺就要會做。你說呢?
我特別喜歡冬天的爐火,甚至想以後乾脆在家裡做個壁爐,天冷的時候在搖椅上搖搖晃晃地看書。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小時候用的那種爐子,一圈一圈,要在下面把火生起來,先用易燃的東西把火燒旺,等火勢穩了再填煤塊。總之,那時候的爐子帶給我諸多樂趣。
如今自己出來,可能一年買上兩次魚回來做就不錯了,哪怕是人家殺好的,但拿回來還是害怕,每次都是一邊沖洗一邊嘮嘮叨叨說對不起。總是喜歡到外面吃魚,但自己在做魚這方面,真的是毫無造詣,唯一會的是做魚湯,味道很好,但每次喝完都拉肚子,也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那時候人小,雪又大,只要一下雪,很容易就過膝蓋到大腿了。上學路上呼哧呼哧總是吃力,但也有趣,眉毛睫毛也都有了白氣,又結了冰,再呼熱氣,化掉,再結冰,總之,很有趣。雪大的時候,爺爺就會送我上學,尤其那時上的小學還是平房,學生輪流值日是需要生爐火的,我哪裡會?爺爺便將生爐火的玉米棒、干玉米葉、干豆莢之類的捆一小捆,帶去學校。
那時候的冬天,真是有諸多樂趣。
你就哪裡也不要去了,留在我身邊,好好做魚吧。
以上三無政策,我爺爺完全read.99csw.com符合,何況性格又好,還長得帥!就這樣,兩人過到今天,我奶奶仍然不會做什麼家務,除了衣服是我奶奶洗,其他幾乎都是我爺爺的事。這麼想來,我爺爺真是超好男人,又做家務,又養家,脾氣又好,長得又帥,而且據我所知,也沒有什麼風流舊聞。儘管他早年總說他要是年輕十歲二十歲一定跟我奶奶離婚,但我覺得他也就是說說而已。
我家人是比較會做飯的,說來也有趣,按理說,我爺爺那一代人應該是女人特別會做家務才對,但在我爺爺奶奶之間,剛好反了。我爺爺出身貧苦,很小就沒了父母,是在同母異父的哥哥身邊長大的。哥哥年長很多,都說長兄如父,自然權威得很,我爺爺當時小小的,說話哪裡有分量?據說哪句話說錯了,經常就被來一耳刮子。所以,我爺爺打小就是老好人的性格,小心翼翼,生怕得罪誰。我奶奶則完全不同,出身地主人家,是跟太姥爺一起吃小灶長大的,聞說當年家裡是有站崗放哨的。後來聽大人提起我奶奶出嫁的三點要求,現在想來也真是醉了——其一,不能有公婆,怕受氣;其二,不能有妯娌,因為我奶奶不會做什麼家務,怕被妯娌擠對笑話;其三,不能嫁城裡,因為不敢用煤氣罐……我奶奶到現在年近八十,一生沒用過煤氣罐……
鄉下的家務可不僅僅是收拾房間九*九*藏*書、洗衣服、做飯這麼簡單,農具要會打,什麼掃地的掃帚之類的,家家都是自己扎的。用我奶奶的話說,不是你有沒有錢買,而是連這個都不會要被人笑話。我爺爺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也自然燒得一手好菜。總之,我長這麼大,是被我爺爺喂大的。
從糧倉里抓出米來,支起簸箕,等著捕鳥,相信大多數人童年時都有這樣經歷,當然是受魯迅先生唆使,結果也自然是一隻鳥都沒捕到。我小時候蹲在院子里左望望右望望,心想鳥兒們是都成了大財主嗎?它們是不是自己有糧倉,要麼怎麼撒這麼多糧食它們都不來啊!
我小時候愛吃魚,大魚小魚都愛吃,尤其愛吃鯽魚殼兒(就是很小很小沒長成的兩寸左右的鯽魚),覺得炸起來味道要比炸刀魚還好。有次春節回去到爺爺家,跟爺爺一起去菜市場採買。爺爺問我想吃什麼,我說想吃鯽魚殼兒,我爺爺便去買,結果一問要五塊錢一條,簡直瘋掉,這是在當金魚賣嗎?金魚也沒這麼貴啊!原來人家是買來做供的。我爺爺問賣魚的,按斤賣賣不賣,問了幾家都不肯,我說算了,不吃也罷。沒想到,我爺爺記在心上,之後我每次回去,老頭兒便早早買了一堆收拾乾淨,用鐵絲穿起來,等著我回去給我炸。為了不拂老人心意,我每次吃不完都帶回來,其實我真的吃不下,大多也都是最後扔掉了。
時至九_九_藏_書今日,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爺爺會做魚。因為,我爺爺經常做魚,用我爺爺的話講「我孫女愛吃魚」。每次我爺爺很高調地說這話的時候,我兩位姑姑在一旁聽了直撇嘴。
我說我做菜還算有天賦,但一直不會做魚,也是出於本身就害怕。海魚腥味太大,總是嫌去不幹凈味道。而鮮魚就要殺,殺魚我肯定不敢,雖然小時候也做了好多混賬事,那時候姑姑嬸嬸做魚,也是不敢殺,便拿給我,讓我狠狠摔死。所以,我經常說小孩兒通常跟小動物一樣,對這世界毫無知覺,也分不清什麼生老病死殘忍不殘忍,倘若現在讓我把魚摔死,我是萬萬下不了手的,但那時深感自己好英勇,覺得自己像個大人一樣能罩著不敢殺魚的姑姑嬸嬸。
我曾經寫過要帶我爺爺奶奶吃飯逛街看電影,一邊喝可樂,一邊吃薯條,去K歌,去旅行,去拍照。可是,也只是想想。
每次我回去之前,我爺爺電話里都說:「我給你買魚,早早給你收拾好,你回來就吃啊!」我說好。其實我哪裡有那麼能吃?哪裡會次次都想吃魚?只是,這成了我與我爺爺的一種必然聯繫——孫女愛吃魚,爺爺會做魚。
你看,你還在給我做魚,這是你的特權吧,所以,我一直沒有學好做魚,因為這是你的專利。我有時候甚至想,以後要找個很會做魚的人嫁掉。當年我寫的一篇小文,看樂了好多人,他們以為九_九_藏_書我在寫男友,到最後發現我是在寫你,於是他們又哭了。
我總是回憶起那樣的時刻。
現在,爺爺炸的魚,那抹油亮金黃卻不見了。
萬物蕭條,城市灰撲撲的,人心也灰撲撲的。好像關於冬天的記憶就是灰撲撲的。或者應該回到更早之前,回到鄉下,回到爺爺奶奶身邊,那時候的冬天是白的。白的雪,白的樹掛,白的冰柱,一根根直挺挺掛在屋檐下,民間傳說吃掉可以治粗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每到冬天的時候,就會尤其想回家,想在爺爺奶奶身邊,好像回到小時候。北方的冬天,萬物蕭索,天氣又冷,即便是繁華都會,街上也是行人甚少,與南國自然不能比。所以,我總說我喜歡南方,南方是屬於青春的地方,人的心事和植物一樣,一直蔥鬱,好像過不完的青春期。北方則不然,在以前很多文人筆下,北方的冬天是容易讓人患上抑鬱症的。即便那時候這個詞還不太流行,甚至無人知曉,只是在多年以後,我們慢慢明白了為何一到冬天人們就心生凄惶。
我也曾經寫「你陪我長大,我陪你老」,那時候交往的男友以為我是寫給他的,甚為感動,其實,我是寫給我爺爺的。
一個人,做了一輩子的菜,喂大了一大家子的人,最後做菜卻失了好味道。兒孫都長大了,他們手藝都超過了他,他們吃的、見的都比他多多了。那個當初做好味道的人,卻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