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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江村貢布對格桑旺堆說:「多吉的事你放心,你把他交給我是算是找對人,你當上大隊長以來,很少做過這麼對頭的事情。多吉的後事,你一個俗人不懂得他,也幫不了什麼忙。」
天火說,汝等不要害怕,這景象不過是你們內心的外現罷了。
被打斷了話頭的老魏,灼人的目光亮起來:「誰?誰說這話?」
傳說江村貢布出門就直奔山洞而去。見了多吉的屍體依然大笑。而且,這個總是腦瓜鋥亮的喇嘛,從這一天起開始蓄髮,直到滿頭長發巫師一般隨風飄灑。
除了格桑旺堆,這裏面只有索波最清楚現在開隊伍上山所包含的巨大風險,但他不能,也不會反對指揮部的命令。指揮長說了,你這個年輕人前途未可限量,只是一定要在關鍵時刻經受住考驗。
沉悶的斧聲在清晨的森林中顯得空曠而孤單。
舉槍的人擦了把沁上額頭的汗,把槍插回了腰間,說:「這個人瘋了。」
「但你確實生氣了。」
看來指揮長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更不敢冒眼看大火推近無所作為的風險。他走下鋪著地圖的桌子後面的那個位置,手重重地拍在索波的肩上:「隊伍能不能安全地拉出去,又安全地撤回來,就全看你手下的嚮導們了。」
索波說:「我生氣?我為什麼要生氣?我為她生氣?」
格桑旺堆走到村口,就被警察攔回去了:「你不能走。」
這天早上,索波看到,睡了一地的人當中,也睡著央金和她那個藍工裝。別人的臉都暴露在陽光下,但這兩個並躺在一起的傢伙,臉上卻都扣著安全帽。但只從安全帽沒有遮住的下巴與耳根,都看得出來,兩個人正暗自竊喜。因為什麼?因為兩個人的手都沒有安生,都伸到對方身上去了,在敏感處遊走。
下一次炮聲響起,就是好些人同時操作,同時點火,連珠炮響過後,倒下了起碼一個排的大樹。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索波憤怒得要大叫了。
前些年修公路的時候,索波就學會了爆破。現在,這個本事又用上了。他扯根藤條把兩管炸藥綁上樹身,給雷管插上導火索,拔出腰刀,在炸藥管上扎出一個小孔,插|進雷管。對老魏揮揮手,說:「大家散開。」
多少年後,機村人還在傳說,多吉一死,風就轉向了。
天火說,一切都早已昭示過了,而汝等毫不在心。
沒想到江村貢布又一掀門帘走了回來:「我還有句話沒有對大隊長說。」
而在帳篷里,幾個警察還在看守著老魏他們。
格桑旺堆說:「沒有人肯為機村死,索波不肯,我也不肯,多吉什麼都不是,但他肯。我要去送他。」
現在,大家好像才真正明白過來,大火是真正要燒過來了。
「你們放心,我保證不跑,請報告領導,請組織上在這危急時刻考驗我。我也要上山救火!」
但是,大火起來的這一年,不要說是一個小小的機村,而是天下所有地方都氣候反常。
他的手下懶洋洋地回答:「明天先開你們的鬥爭會,以後會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
隊長看看他,笑了:「誰告訴他們都沒有用。不過,你要干,我就跟你一起干吧。」
對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來說,這也是很難得的事情了。
但沒有人看見央金,她跟那個藍工裝不知在什麼時候,一起消失不見了。
正是有了這些濕潤的風,才有這西部山地中茂盛的原始山林綿延千里,才有眾水向著東南的萬里沃野四季奔流。正是有了這些森林,這些奔流東去的眾水,每年,東南方吹送而來的風才會如此滋潤而多情。
這時,有些地方響起了爆炸聲九-九-藏-書。之後,幽深的林子還有煙霧騰起。大家正在納悶之時,老魏還有格桑旺堆領著一支這次救火行動中,人員最為雜亂,著裝最不整齊的隊伍出現了。老魏說,解放軍用炸藥開防火道,速度比人工砍伐快多了。老魏向指揮部建議推廣這個方法。指揮部還把往每個分隊工地傳達這個命令、同時輸送炸藥的任務交給了他。是他建議指揮部放了格桑旺堆將功折罪。因為這支隊伍,基本上是前些天送飯隊伍的班底,只是還加上了指揮部機關的臨時精簡出來的工作人員,甚至,連炊事員都抽了十多個人補充到這支隊伍里來了。
幾個警察撲上來,有人鎖他脖子,有人擰他的胳膊,但他怒吼著,像一頭拚命的野獸一樣掙扎了一陣,幾個警察便都躺在了地上。老魏示意那幾個警察不要動,自己想上前來安撫這個狂怒的人。他吧嗒著嘴唇,模仿著機村人安撫騷動的家畜的聲音,但他剛剛湊近身子,就被格桑旺堆重重地摜在了地上。這回,格桑旺堆拉著一個警察,直接衝進了正在做最後部署的指揮部的帳篷。他替那個警察把槍掏出來,拍在了領導的桌上,他說:「如果我有罪,你就叫他槍斃了我。如果沒有,就放了我!我不能眼看著大火燒向我的村子,而坐在那裡什麼也不幹!」
傳說,這時天空滾過了隆隆的雷聲。索波高興地說:「這下機村的林子有救了!」
央金哭了。
受難者把嘴唇上滲出的血水吐掉:「呸!」
一些人起身加入進來。這些加入的人要麼是先進的人物,要麼是在運動中總是不清不楚的人物。他們加入進來,不是為了保住森林,而是在森林毀滅后,保護好自己。而大多數人躺在地上睡著了。索波看到有人沒有老實睡覺。這些天,機村的胖姑娘央金迷上一個白凈臉的藍工裝。這個藍工裝雪白的襯衫領口圍著一個頎長的脖子,說話時,喉結很靈動地上下滑動。這個人總是一副什麼事情都讓他打不起精神的懶洋洋的派頭。就是他這派頭把胖姑娘央金迷住了。
所以,當雨水終於落下來時,已經無濟於事了。大部分的雨水未及落地就被蒸發。少量的雨水落到地面,已經被大火的灰燼染黑。這些稀疏溫熱的雨點落在地面,只是把乾燥的浮塵砸得四處飛揚。
一直沉默的格桑旺堆突然像一頭野獸一樣咆哮起來:「放我出去!」
江村貢布翻翻眼,說:「電影裏面,最後時刻,當官的人就這麼講話。」
天火還對機村人說,一切該當毀滅的,無論生命,無論倫常,無論心律,無論一切歌哭悲歡,無論一切恩痴仇怨,都自當毀滅。
雷聲還在震響,變了向的風也越來越強勁了。看來盼望已久的季雨終於就要來了。
央金的藍工裝就脫口而出:「那就沒有人送飯了!」
格桑旺堆平淡地說:「我耽誤了機村這麼多年,機村總算有一個能幹的領頭人了。」
這件事,火災過去好多年後,機村人一直都還在津津有昧地傳說。
格桑旺堆這才抬頭看天,看見藍中帶灰的晴空已經陰雲密布,而且,大火起后,一直十分乾燥的空氣里,帶上了淡淡的濕潤之氣。
「把這個人給我綁了!」
這當然是一種迷信。其實只是這一年氣候大異常中的一個小異常。往年,東南風起時,雨水會同時到達。但這一次,事情有了例外。風先起,而雨水後到。其實,雨也就晚來了不到兩個小時,但東邊的大火早就藉著風勢掉過頭來,浩浩蕩蕩在向著機村這邊推進了。大火被壓抑了這麼久,一起來就十分猛烈,好像這九九藏書期間真是聚集了許多的能量,在這一刻,都劇烈地釋放出來了。不一會兒,就在東邊天際堆起了一道高高的火牆。機村的空氣好像都被那道高高的火牆抽空了。
這些人還是不為所動。
夜晚一到,模糊了天地的界限,那情形就彷彿天降大火一般。
天仍然陰沉著,太陽升起來,只是陰雲之後,煙霧之後,一個黯然模糊的亮點。高天之上,被大火沖亂的氣流里,或許有些紛亂的雨腳,但是,未及降落到地面,就被蒸發乾凈了。除了剛剛到達那一陣子,東南風不是太大,卻一口長氣勻勻地吹著。它趕了成千上萬里的路,飛掠過了那麼寬廣的大地,沒有個三天五天,是收不住腳步的。
說時遲那時快,轉眼之間,一支支隊伍都消失在夜晚的樹林中,隊伍開出村時,手電筒光晃得人眼花。但當他們進入森林時,那些光芒,就顯得稀落而黯淡了。
已經變成了個巨大營地的機村像一個炸了營的蜂巢。所有的喇叭都在叫喊,所有的燈光都已打開,所有的機器都在轟鳴,所有人都在跑動。隊伍又集合起來。廣播里傳出來指揮部領導的叫喊。
三個人急急遁入林中,轉過七八棵大樹,剛在樹后蹲下,轟然一聲爆炸,頭頂上樹掛、枯葉簌簌地震落下來,那邊,被炸的大樹才轟然倒下。這一次演示,也是爆破速成。這個時代的人,對建造什麼鮮有信心,但對毀壞的方式卻學得很快。
隊長和索波開始合力砍一棵大樹。
「我不會回來,我不能讓多吉一個人悲涼地躺在山洞里,我不能讓一個一心要救機村的人,死去之後,靈魂都無人超度。」江村貢布掀開門帘,通紅的火光把他照亮了,他帶著挑釁的口吻說,「告訴你們吧,我要去給那人念些度亡的經文。」
每年這個季節,強勁的東南風把豐沛的雨水從遠方的海洋上吹送過來。風浩浩蕩蕩,推動濕潤的雲團,一路向西向北,掠過河流密布的平原,帶上了更多的水分,掠過一些山地時,這些水分損耗了一些,但風經過另外的平原時又把水分補充足了。然後,東南風順著大渡河寬廣的峽谷橫吹進來。大渡河的主流與支流,儘管在崇山峻岭間顯得百回千轉,但最終都向著東南方敞開。風吹送進山谷時,雨水就降落下來。
格桑旺堆這回卻變得咄咄逼人了:「你什麼時候覺得這些林子是機村的林子只要對你有好處,你可以把整個機村都賣了。」
格桑旺堆聽著那種叫喊有些耳熟,就說:「我好像聽見過人這樣講話。」
「猖狂!我以縣革命委員會的名義,以救火指揮部的名義,撤了你的職!」
陡峭的高處,它們是無論如何也上不去了。剩下那些地方,樹又大又高又密,只好人用雙手來幹了。夜晚的森林顯得無邊無際,伐倒一棵樹,至多也是透進一點天光。何況樹還不能只是伐倒了事,還要堆積起來,放火燒掉。時間緊迫起來時,才知道放倒一棵大樹,需要太多的時間,而把這些樹燒掉,需要更多的時間。要在這樣茂密的森林里,砍出一道防火道來,不可能是今晚,也不可能是明天。大火只要以眼下的速度推進,要救下這片森林幾乎是不可能的了。從指揮長到普通工人,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但都沒有人把這一點說出來。整個救火行動開始以來,機村就被視為關鍵部位。絕大部分的人力物力都投放在了這裏。誰要是把這話說出來,就可能成為整個行動失敗的替罪羊。經過這麼多一次比一次更加殘酷的運動,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一個告發者,每一個人也都可能被別九-九-藏-書人告發。所以,整條防火線上人人都在拚命幹活,整個夜晚,滿山遍野都是刀斧聲一片。就這樣一直干到天亮,看看一整夜的勞動成果只是在無邊的森林中開出一個個小小的豁口,沒有一個人感到勝利在望。
每一次開會,會場上都會拉起一道標語:「人定勝天!」
山下,稍微平緩一些的地方,都被機器施展了神力。
下面沒有人應聲。
燭天的火牆慢慢矮下身子,不是為了憐憫蒼生而準備就此熄滅,而是深深地運氣,來一次更加輝煌的爆發!大火與天相接。
但是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聽到。
他曾經的部下,收起了笑容,一動不動。
但現在,每一個人都明白,再多的人,再多的人山呼海嘯一般的呼喊,那大火也會像一點都沒聽到一般。天人相隔,天行天道,人,卻一次一次在癲狂中自我欺騙。
且說,一隊隊開上山的人馬,在森林中各包一段,拚命幹了一個晚上,天亮了一看,就明白要搶在大火前面開出一條防火道來,幾乎沒有任何可能。又累又餓的人們,一下就癱坐在地上。掠過火頭的風暖烘烘的,好多人背一沾軟和的草地,很快就沉入了夢鄉。本來就焦急狂躁的索波急火攻心,嘴唇都起泡開裂了。他說:「你們不能停下,你們不能停下。」
老魏說:「你不要生氣。」
火光時而明亮,時而黯淡,空蕩蕩的機村的輪廓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就像某種奇異荒唐的夢境一樣。
江村貢布這一回是真的走了,警察也沒有再掏槍。
那火像日珥一樣輝煌地爆發了,火牆傾倒下來,整個夜空里放滿了慶典禮花一般火星飛濺。火頭貼向地面,在幾座山崗和谷地間拉開一個長長的幅面,洪水一樣,向著機村這邊從容不迫地席捲而來。
每一次開會結束的時候,都要山呼三遍:「人定勝天!人定勝天!人定勝天!」
黑夜裡,機村的嚮導就真是嚮導了。走錯一步,可能整支隊伍一整夜都會在老林子里走不出來。這麼些年來,索波都覺得格桑旺堆是一個無能的人,都覺得自己應該取而代之,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在這樣一個時刻。這個時刻到來的時候,他對好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一些改變。但這個時刻卻在他最沒有準備的時候降臨了。他明白,這個時刻,把一支支隊伍派往夜晚幽深的山林,很可能大火逼近時,一個人也逃不出來。
一根點燃的煙就遞到他跟前。索波接過來,猛吸一口,點燃了導火索,一陣藍煙騰起,導火索冒出了火星,他才說:「快走!」
那個人滑動著喉結說了句什麼,央金都要拍著胖手說:「呀,真的呀!」
老魏說:「這樣吧,我去救火你們不放心,那把這兩個人交給我看守,你們趕快上山去吧,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濕潤的東南風,在掠過了大火寬大的區域后,水分被蒸發得千乾淨凈,自己也變得萬分焦渴,就帶著一身嗆人的煙火氣降下雲頭,貼地而行。這個季節,每一棵樹都拚命吮吸了一點水分,輸送到每一權枝頭,輸送到每一個葉苞處,準備返青,準備舒展開新綠,但這點水分被帶著一身煙火氣的東南風劫掠了。那些開始生動與柔軟的枝條又重新變得僵直了,所有因萌動著新葉與花朵而顯得飽滿滋潤的芽苞與蓓蕾,也在這本應濕潤,本應催生新葉與春花的東南風過處,迅速枯萎了。只有剛剛從厚積的枯黃中泛出新綠的草地,卻在一夜之間被那熱風吹綠了。而且,過去要在接下來的大半個月中才會漸次開放的白色的野草莓花和黃色的蒲公英都在一夜之間同時開九*九*藏*書放了。
格桑旺堆笑了:「不是男歡女愛不是時候,而是天災來得不是時候!」他把炸藥背上身,又說,「如今,你是機村的領頭人了,央金的事交給我,但還有好多事你得管,江村貢布又去找多吉了,你也得知道一下。」
大火沒來的時候,央金一看到索波就目光虛幻。現在,一個有著特別派頭的年輕人出現在她的面前。於是,央金的目光開始為另一個男人虛幻了。
但每一雙快要閉上的眼睛,都只漠然地橫他一下,就顧自闔上了。每一個閉上雙眼的人,都會非常愜意地吐出一聲嘆息。而那些野草莓,那些蒲公英細碎精巧的花朵,就從那些躺上的身體的四周探出頭來,無聲無息,迅速綻開花|蕾,展開花瓣,只是輕輕地在乾熱的風中晃動一陣嬌媚的容顏,便迅速枯萎了。而在那些加速生命衝刺,在開放的同時便告凋零的花朵之間,是一些攤開的肢體,是一張張形態各異的臉。這種情形,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可怕的夢魘。
「把這個人拉出去,我們在開會!」
整個機村只剩下那些空空蕩蕩的帳篷,一些餘燼未消的空灶和一些老弱婦幼了。
但央金是那種太容易認錯因此也太容易重複犯錯的那種人。轉過身,只要那個人對她火爆的身材看上一眼,她就像一身胖肉里裹著的骨頭髮癢一樣,扭動著身子湊上去了。
索波對格桑旺堆說:「我把央金也派到你的隊伍里來。」
看到此情景,索波嘴上燒出的泡有兩個裂開了,血水慢慢地滲了出來。那邊還在悄無聲息地暗自歡喜,這邊這個人卻又做出了副受難者的表情。
索波就說:「呸!」
索波看著這景象,嘴裏不斷地說:「不能停下,不能停下!」然後,他衝到隊長面前,說,「告訴他們不能停下!」
格桑旺堆連雷聲也不在意,他說:「我相信江村貢布的話,多吉已經死了。我要去看他。你,還有你,可以去告發。可以讓他們開那個沒有開成的鬥爭會,來斗我。我告訴你們,多吉是我藏在山洞里的,是我讓江村貢布給他送飯療傷,但他不想活了,他作法把自己累死了。我現在要去看他。」
索波臉陰沉下來,啞著嗓子說:「你們走吧,幸好山那邊不是台灣,不然她就跑到敵人那裡去了。」
老魏說:「大敵,不,大火當前,就想著自己的肚子,覺得有道理就站出來說話。」
索波梗起了脖子,但終於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
「站住,回來。」
江村貢布又長笑一聲,自己站起身來,往帳篷外走去。一個警察就從腰上抽出槍來。江村貢布回過頭來,笑笑,嘶啞著聲音說:「年輕人,我活夠了,想開槍你就開吧。」
索波就恨恨地說:「我不能留她在這兒給機村人丟臉,派給你送炸藥去!」
於是,他又重新被帶到了一個帳篷里。而且,老魏與江村貢布已經先一步被帶到這裏給人看起來了。
「好,該年輕人來負責。」
但胖姑娘被迷得不輕,連一向敬畏的索波的話也聽不進去了。
這一年春天的第一回雷聲再次響起來,從頭頂的天空隆隆滾過。大家只注意到雷聲,而沒有發覺風向已經變了。這個只要看看樹木的搖動就可以知道。樹枝和樹梢,都指出了風的方向。
「我不要當什麼大隊長,我只要你們准我救火。」
格桑旺堆發了蠻力,把前來拉他的索波和另一個民兵都摔倒在地上了,他嘶聲喊道:「開會!開會!少開幾個會,就輪不到現在這麼緊張了!」
索波咬牙切齒對她說:「你喜歡什麼人是你自己的事,但你不要在這麼多人面前犯賤,你這是給機村人丟人九九藏書現眼!」
格桑旺堆說:「男歡女愛,我們機村的風俗,你是知道的。」
於是,包括剛剛小睡醒來的那些人,都做出同仇敵愾的樣子。藍工裝一吐舌頭,掩嘴後退,三兩步,就消失在合抱的大樹後面了,央金也學樣,吐一下舌頭,相跟著掩身到大樹背後,從人們視線里消失了。
整個機村,叫聲一片。
差不多是所有人同時發力,把野獸一樣狂怒的格桑旺堆撲倒在地上,綁了起來。格桑旺堆還在大叫,一張毛巾把他的嘴給結結實實地堵了起來。這時,遠處的火牆又升起來,每一次火焰的抽|動,都在抽|動帳篷里本來就緊張的空氣,所有人的感覺都是快要喘不上氣來了。在這個會上,索波被宣布為機村的大隊長。上任的大隊長第一件事情,仍是派人帶隊伍上山。
天火說,機村人聽好,如此天地大劫,無論榮辱貴賤,都要坦然承受,死猶生,生猶死,腐惡盡除的劫后餘輝,照著生光日月,或者可以于潔凈心田中再創世界。
以前,機村人解夢,花開總是吉兆,但大火過後,誰要是夢見一夜花開,這個人自己就會擔驚受怕。大火過後,連機村人詳夢的說法都有了變化。不過,那已是后話了。
老魏滿意地點頭,對格桑旺堆說:「年輕人真是能幹。」
老魏拉住了他:「你不能去。鬥爭會也不能再開,再開會,防火道耽擱下來,大火過來,這些樹林就保不住了。」
傳說,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弄糊塗的指揮部領導一拍桌子,大吼道:「都給我滾開!」
老魏把頭深深地埋在褲襠裡頭不說話了。
警察都拔槍在手,格桑旺堆說:「我要救我的村子,你們想為這個打死我嗎?」
開了那麼多的會,並未從芸芸眾生身上激發出來傳說中能夠拯救世界的英雄的力量。
老魏問自己過去的手下,會把自己怎麼辦。
機村人明白了?或許,可能。但無人可以回答。他們只曉得驚恐地喊叫。他們仍然是凡塵中的人,因驚恐而興奮,因自然神力所展現的奇景而感到莫名的快|感。野獸在奔逃。飛禽們尖叫著衝上夜空,因為無枝可倚,復又落回到巢穴里,然後,驚恐使它們再次尖叫著向著夜空高高躥起。
格桑旺堆卻只覺得嘴裏發苦,心中悲涼。他不想理會老魏。他也沒有抬頭看天。卻聽見索波說:「咦,老魏你的天氣預報挺準的,天真的陰了。」
傳說,多吉就是江村貢布發話時,心肺破裂而死的。
索波說:「那是落後,要移風易俗,再說,這是男歡女愛的時候嗎?」
大家正好趁機脫離險境。老魏走出帳篷時,揉著酸痛的肩,有些討好地對緊鎖眉頭的格桑旺堆說:「天要下雨了,只要雨下下來就好了。」
大家就都遁入林中,只留下老魏跟這個分隊的隊長還在身邊,索波又伸出手,說:「給我點根煙。」
帳篷外面,就像電影里的場景一樣,一支支隊伍正在集合。這些人都穿著一樣的服裝。工人戴著頭盔,腰裡都掛著一隻搪瓷缸子。手裡拿著一樣工具的人站在一組,顯得軍人一樣整齊雄壯。然後,是幹部與學生的隊伍,他們都穿著一樣的草綠色服裝,戴著紅袖章,背著軍挎包,排隊看齊時,挺胸昂首,碎碎移動的腳步濺起了很多的塵土。倒是剛剛從救火現場撤下來的解放軍隊伍顯得衣衫不整,疲憊不堪。再沒有人手了,連老魏也作為嚮導派給了解放軍的隊伍。
格桑旺堆搖搖頭,背上炸藥,往另一個分隊去了。
幾個表情嚴肅的警察忍不住笑了。這一笑帳篷里的空氣才稍稍鬆動了一些。老魏說:「你們還守在這裏幹什麼?還不上山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