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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領導說:「那個湖裡應該有很多水吧。」
央金趕緊說:「不是兩個人,是一個人。」
她看見了草地中央那些身背重負的人,看見了一張汗涔涔的臉,看見了他們驚異的表情。這種表情,讓她一低頭就看見自己飽滿的乳|房。她驚叫一聲,雙手捂在了自己雙眼之上。
老魏扯一扯她的袖口:「這是封建迷信!」
肚裏的那陣絞痛又過去了,格桑旺堆這時卻很想說話,而央金恰好又在身邊,於是他說:「知道嗎?多吉死了。」
領導背著手沉吟了一陣,話卻很有分寸:「我們注意到你這一段工作主動,表現不錯。」領導又指著格桑旺堆說,「對你的處理可能重了一些,但你要想得通,要總結經驗教訓。」
現在,她相信湖水裡曾經有過一對金野鴨,也相信,這對金野鴨,也在機村人最需要它們佑護的時候,真的悄然飛走了。
央金掐著指頭又算了一遍,汪邦全工程師,六個字,漢人名都是三個字,六個字不就是兩個人嗎?她想想也就明白了。因為看來這件事是好事,所以,老魏把他自己的名字也算上了。但想想又糊塗了。老魏,老魏,他的名字是兩個字,那麼那個人是誰呢?不一會兒,裏面果然出來人傳她進去。進去還沒有站定,鋪著地圖,放著電話的大桌子後面,那個領導抬起頭來,親切地笑了一下:「你就是那個送信的女民兵嗎?」
領導一拍桌子:「什麼鬼話!下去!」
但央金不懂得這個,她又喘息了一陣,喘勻了氣又吃吃地暗笑了一回,才說:「那個人派我給老魏送信。」
機村的人們卻開心大笑,然後,央金自己也大笑起來。直到格桑旺堆說:「笑夠了,就穿上衣裳。」
格桑旺堆就這麼一個人咕咕噥噥地念叨著,恍恍惚惚地迎著大火燒來的方向出村去了。
「反動權威,打倒了。」
格桑旺堆嘆了口氣,說:「看來,我跟它,我read.99csw.com們這些老東西的日子都到頭了。」然後,他頭上的汗水慢慢滲了下來。肚子里,什麼東西又糾結夾纏在一起,疼痛是越來越頻繁了。他說,「我估摸著,它該來找我了。」
央金跟著大隊上山時,還回過頭,往村口那邊看了看。她沒有看見格桑旺堆的身影,心裏掠過一點隱隱的不安。但隊伍里激越的氣氛,很快就感染到她。她的心興奮地咚咚跳動起來。更何況,領導還把她叫到身旁,問她關於湖泊的情況。
「那你聽人說過裏面有魚嗎?」
領導想想,明白過來,哈哈大笑,說:「好,好,小姑娘很單純很可愛嘛。」然後,就把臉轉向了格桑旺堆,問:「那個地方真有一個湖嗎?」
格桑旺堆說:「好久都沒有聽到這麼開心的笑聲了。好姑娘為何而奔忙。」話說到一半,格桑旺堆用的已經是機村人十多年沒有再聽過的藏戲裡帶韻的文雅腔調了。
老魏表情本來就一本正經,讀那信時,臉上的神情變得更加嚴肅。看完,他揮動著信紙,在草地上踱了幾步,又把信看了一遍,臉上的表情更加陰沉,說:「央金,格桑,你們陪我趕快下山。其餘人原地待命。」
山路越來越陡峭,領導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氣,不再說話了。領導一不說話,央金就想起傳說中湖裡的金野鴨,心裏就覺得有些害怕。剛剛提高了一下的覺悟,立馬又降低了。
央金就這麼一路哭著到了湖邊。這時,她都要罵自己是一個賤貨了。她一看到藍工裝,就趕緊給他鋪排吃的。這個男人一看就是不經餓的,她怕這個白凈臉的男人已經餓壞了。
央金就這樣驚叫著衝進了人群才收住了腳步。
她說:「我們是兩個人,不是三個人。」
領導用指關節敲著地圖,沒有回答。
索波翻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領導說:「對,這是封建迷信,新時代的青年不能read.99csw.com相信這個。」
央金再問,索波說:「你見過嗎?我沒有見過。」央金覺得索波講出了一個很大的道理,被另一個男人引走的柔情又回來了,她放低了聲音說:「要是真有野鴨,全村的人就恨死我了。」
老魏小心說:「機村人就是這樣認為的,消息傳出去,他們可能會……」
領導說:「哦,央金,是你送的信嗎?」
「我看見他回來,那時他還活著,他說他要救機村,後來就沒有再看見他了。」
「有。」
她都沒有想到那麼快就遇到了老魏。那是在一片林中草地上,她什麼都沒有覺得,就衝進了林中草地,奔跑的人關注的只是腳下若斷若連的蜿蜒小徑,而不是兩邊的風景。她只覺得一下就闖進了一片炫目的光亮中間。
「不能炸啊,那是機村的風水湖,是所有森林的命湖。這湖沒有了,這些森林的生命也就沒有了。」
老輩人說過,在這樣的時候,可以問草,也可以問停在樹上的鳥。她確實看見了草,也在停留的時候,看到了很端莊地停在樹枝上等她發問的鳥。但她什麼都沒有問,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這一路上,她奔跑不停,額頭上,身上都沁出了細細的汗水。這些汗水把她肌膚的味道帶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這裏山林裡頭野獸身上才有的那種生動的味道。她呼哧呼哧大喘著氣奔跑、跳躍,渾身發熱的時候,就脫下了外衣。她忘記了,裏面的小衣已經在剛才的遊戲中被藍工裝剝掉了。她把外衣提在手上,赤|裸著上身,飽滿的乳|房在身上跳蕩不已。
她還是搖搖頭:「都說裏面有一對金野鴨,保佑機村和森林的金野鴨。」
央金臉紅了,有些扭捏地說:「他。」
央金挺挺胸膛,說:「我向毛主席保證,破除封建迷信!」
那些若隱若現的小徑在她眼中都清晰無比。這條小徑與那條小徑匯合之處,或者說,是腳下的小九*九*藏*書徑又分出新的小徑的地方,她只稍稍停留一下,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你沒有看見,就是不知道。」
「你看見他了?」
格桑旺堆一臉笑容說:「是,她叫央金。」
央金才把衣裳穿上。
她這麼忙活的同時,也感到背心發涼,不用回頭,也知道索波用怎樣的眼光看著自己。更讓她心裏發涼的是,從始至終,藍工裝都沒有正眼看他一下。吃完東西,他一拍雙手,把食物的碎屑,還有一個姑娘美好的情意都拍掉了。他看看她,對索波說:「這裏的事情她也插不上手,還是派她到原先的隊里去吧。」
「好,那就依汪工程師的建議,炸了它!兵來將擋,火來水淹!好計!咦,工程師怎麼在伐木隊里?」
索波從牙縫裡逼出噝噝的冷氣:「你害怕了?你要是害怕,就母狗一樣撅起屁股讓他干就是了,帶那個雜種到湖邊去幹什麼?」
半路上,遇到索波帶了村裡一幫行動利索的年輕人來接應,把所有人大包小包都放在了自己的背上。領導喘得說不出話來,用力拍拍索波的肩頭。索波就雄赳赳地走到隊伍前面去了。
如果湖水裡的金野鴨是一種美好想往,那她心裏的金野鴨不知怎麼也已經遠走高飛了。
「你沒看見他死?」
「這信是誰寫的?」
「沒有,但我知道。」
老魏不耐煩地說:「什麼兩個人三個人,傻姑娘,等著吧。」轉身就拉著格桑旺堆鑽進指揮部帳篷里去了。
格桑旺堆出了帳篷,卻不敢離開。但人們風風火火行動起來的時候,早把他忘記了。只有央金走到他身邊,說:「我看見你的熊了。」
老魏抓住機會:「我也是人民內部矛盾。」
央金拚命點頭。
她覺得內心輕盈,像一個林中的精靈。但她那麼肉感的身子,看上去更像一個剛剛成年的小母獸。
央金的淚水立即就湧出了眼眶,但索波依然窮追猛打:「大火一過,這些人都會離九*九*藏*書開,那個人答應了帶你離開嗎?要是沒有,你這樣的下賤貨,在機村是沒有人要了。」
格桑旺堆囁嚅半晌:「你們是說,要把那湖炸了?」
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多吉不是抓走了嗎?」
領導揮揮手:「這個人我知道,新中國自己的大學生,有什麼錯誤也是人民內部矛盾,現在,我宣布,這個人火線解放!」
「可能會,可能會,可能會什麼?專政工具是幹什麼的!你還是派出所長,說出這種話來的人,能當派出所長嗎?」老魏低下頭,不再多嘴了。接下來,領導宣布,依照汪工程師的建議,所有打防火道的隊伍,上移到湖泊以上的地段,馬上成立前線指揮所,地點就在爆破實施點。領導自己親任前線指揮所的指揮長,央金的藍工裝是前線指揮部的副指揮長,老魏任聯絡員,領導說,「等等,還有本地那個民兵排長,也是聯絡員,機村人再神啊鬼的,出了問題,我就找你們兩個是問!」
格桑旺堆說:「是啊,也許他還沒有死,只是要是死了呢?」然後,他就神情恍然地走開了,央金呆在原地不動,所以接下來,他咕咕噥噥說些什麼,她都沒有聽見。他說:「也許他還留著最後一口氣,等著機村有人去看他一眼,也許,他睜著眼睛沒有閉上,等著機村的鄉親去替他合上。那個人就是我了。也許,我的熊還等在那裡,它會說,老夥計,林子一燒光,我就沒有存身之地了,只好提前找你了結舊賬。」
央金離開的時候,眼裡旋轉著淚水。索波要過她,但沒有喜歡過她。從前她跟村裡別的年輕人相好的時候,甚至她跟一個給萬歲宮拉樺木的卡車司機相好時,索波都毫不在意。所以,她永遠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對眼下的事情卻這麼在乎。她更不明白,藍工裝對她變臉,只是在這轉眼之間。她回過頭來,不知道想再看一眼的是這兩個男人中間的哪一個,https://read•99csw•com但淚水迷離,她連一個都沒有看清。
老魏趕緊站出來:「就是汪邦全工程師。」
「他?」
央金都要哭出來了。
「你,還有汪邦全工程師,幹了一件大事,所以,你不能動,等著。聽見沒有,等著。」
下了山,老魏又說:「央金,你原地不動,待命,等我叫你。」然後,就和格桑旺堆鑽進帳篷里去了。央金說:「我要喝水去。我口渴。」
格桑旺堆不動,老魏去拉,他還是不動,好幾個人一齊動手,把他推到帳篷外面去了。
但索波還不肯放過她:「那個人那麼乾淨,你是不是覺得要把自己洗乾淨了才配得上他?」
然後,是很多人一聲驚嘆,像一堵透明的牆陡然而起,立在她面前。
她說:「很多很多。」
老魏和他的人都轉過身子,把眼睛望向天空。
對於清醒過來的央金來說,在林子里行走,就像是自己在自己心裏行走一樣。一進入林子,光線就黯淡下來。
與此同時,從指揮部里分出一干人,結成大隊,帶上電台,地圖,軍用帳篷,馬燈,手電筒,信號槍,步槍,衝鋒槍,手提喇叭,行軍鍋,糧食,罐頭,往色嫫措去了。同時,口哨曜曜吹響,紅紅綠綠的三角旗拚命搖晃,一支支隊伍也接到了最新命令往湖泊上方轉移。片刻之間,除了指揮部里的電報機還在嘀嘀嗒嗒響,幾個大灶頭上,還爐火熊熊,平底鍋里翻出一張張烙餅外,鬧熱了好多天的機村,機器轟鳴、人滿為患的機村立即變得空空蕩蕩。風,旋起一股股塵土,吹動著五顏六色廢棄的紙張,在帳篷間穿行。有時,風還在帳篷里出來進去,進去出來,使帳篷不斷鼓動,發出的聲音,好像一個巨人在艱難喘息,或者是一群巨人同時此起彼伏地艱難喘息。
領導問:「湖裡有魚嗎?」
央金追上了他,問:「湖裡真的沒有金野鴨嗎?」
「他回來了,可是他死了。」
一離開那個藍工裝,央金就清醒多了。